摘 要:鄭板橋在文學史、藝術史上都留下了優秀的作品,但無論是詩詞也好,還是書畫也好,甚至是其“狂士”行為的表現來看,其實都是基于他對現實生活的不滿而來。在政治理想與現實生活、文人與商人身份的雙重矛盾不斷斗爭導致內心痛苦時,鄭板橋選擇寄情于書畫。他將內心對政治變革的渴望含蓄地放置于藝術變革之中,通過藝術變革的成功來實現人生的價值。
關鍵詞:鄭板橋;狂士精神;書法變革
一、鄭板橋的“狂士”精神
在《清史列傳·鄭燮傳》中,稱鄭板橋:“性落拓不羈……以是得狂名。”[1]545《說文解字》中對“狂”的解釋為:“狾犬也。”[2]指的是接近于獸類的一種瘋狂狀態,處于精神失常的非理性意識的表現行為。其實鄭板橋的“狂”是他真性情的流露,在他“狂”的外表下隱藏了一個不屈不撓,勇于同命運抗爭的靈魂。
鄭板橋本人對“狂”并不避諱,反而坦然承認:“好大言,自負太過,漫罵無擇。”[1]240他的“狂”更多地滲透在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中,其好友也評價道:
日放言高談,臧否人物,無所忌諱,坐是得狂名。[1]546
才識放浪,磊落不羈。[1]702
《小豆棚》中曾有記載他驚世駭俗的舉動:“鄭嘗因公晉省,各上司皆器重之,一日會宴趵突泉,屬詩于鄭,鄭應作曰:‘原原有本豈徒然,靜里觀瀾感逝川。流到海邊渾是鹵,更誰人辨識清泉。’詩成,滿座拂然,僉謂鄭訕誹上臺。”[1]806與諂媚討好的旁人不同,鄭板橋在詩中諷刺上司不分清白。但是當我們翻開他一封封的家書時發現,鄭板橋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對所有人都無端責罵,他所罵之人都是“推廓不開之假斯文”[1]504,因為這些人當官的動機早已發生改變:
吾輩讀書人,入則孝,出則弟,守先待后,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所以又高于農夫一等。今則不然,一捧書本,便想中舉、中進士、做官,如何攫取金錢,造大房屋,置多產田。起手便走錯了路頭,后來越做越壞,總沒有個好結果。[1]187
他指出他同時代的讀書人的出發點就是錯誤的,他們被利欲蒙蔽了雙眼,渴望通過讀書而封官加爵讓自己過上好日子,從未把百姓放在心上,更未視天下大任為己任。對于這幫拿著百姓所交之稅貪圖享樂之人,正直清高的鄭板橋自然是看不慣的,更別說那些落榜后還在鄉里作惡,欺壓民眾的。正是出于此鄭板橋才發出感慨:“而士獨于民大不便,無怪乎居四民之末也!”[1]187在他看來,明事理、具有良好的品格才是最重要的。“夫讀書中舉中進士做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做個好人。”[1]191讀書的目的并不在于仕途,而是為了修身,要做到“達則兼濟天下”。正如他自己,拿到俸祿后不是自己享用,而用來救濟家鄉貧困的鄉鄰和朋友。只可惜有的文人都已忘本,希望嚴厲的斥罵能夠讓他們幡然醒悟。
此外,鄭板橋還有一大愛好——飲酒。他對酒的喜愛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雖明知足疾目疾,都起于酒,心欲戒而力不從,蓋每至黃昏,無酒入喉,必起咳嗆嘔吐,粒米難以下咽,欲圖口前適意,唯有飲鴆止渴耳。”[1]492即使是身體已經出現了問題,但仍然離不開酒,可見其嗜酒如命的程度。而過量飲酒的危害并不僅僅表現在身體上,對他的精神狀態也造成了影響,有時在酒精的作用下也會導致他做出一些大膽、不合時宜的舉動。
事實上板橋的內心還是十分謙卑與傳統的,他多次教育兒子要有長幼尊卑觀念:“至于延師傅,待同學,不可不慎,吾兒六歲,年最小,其同學長者當稱為某先生,次亦稱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1]193對于這樣的行為,好友鄭方坤給予了解釋,證明了鄭板橋內心是一個十分傳統的儒士:“板橋徒以狂,故不理于口,然其為人,內行醇謹,胸中具有涇渭。所刻寄弟書數紙,皆老成忠厚之言,大有光祿《庭誥》《顏氏家訓》遺意。”[1]546
對于鄭板橋來說,“狂”并非無理取鬧,而是他內心苦楚的一種發泄行為。對待違反道德行為標準的人事則“狂”,對待師長好友則“斂”。他的“狂士”面目只針對虛偽的官員,與其說狂,不如說是鄭板橋對社會黑暗的痛心疾首與無可奈何。通過無所畏懼的“無禮”行為來表達對現實的抗議,用“狂放”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真性情。
二、鄭板橋矛盾的表現
1. 政治理想與現實生活的矛盾
作為儒士,鄭板橋深受傳統儒家“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思想的影響,在他心里,讀書的最終目標即是郤詵高第,為齊家治國平天下奮斗終生。即便是叛逆如鄭板橋,也不能免俗,他在年少時為科舉考試而奮發苦讀過。早年積極參與科舉,只為謀得一官半職,在《板橋自敘》中曾說:“明清兩朝,以制藝取士,雖有奇才異能,必從此出,乃為正途。”[1]241可見他將讀書功名視為正道。經過漫長曲折的求仕之路,終于在乾隆七年(1742年)鄭板橋被任命為范縣知縣。為父母官時板橋盡心盡職,從他在任范縣期間留下的《范縣詩》中即可看出,他為范縣百姓做了許多實事,對他們的生活極為關心,詩中描寫的都是農耕生活,活脫脫一個勤政愛民的好官。乾隆十一年(1746年),鄭板橋調任濰縣,懷著雄心上任,渴望能用自己的力量改變人民的生活。但在這七載春秋中,他見識到了官場的險惡、窮人被無盡地欺壓,盡管努力調和,然而卻依然斗不過黑暗的大環境,最終失望透頂,只能罷官而歸。他就任的濰縣毗鄰大海,原本借助著地理優勢,物產豐富,風調雨順。但自乾隆十年(1745年)開始就接連發生自然災害,先是海水倒灌,收成慘淡,城內更是瘟疫肆虐,百姓只能四處逃荒。一年后,又在八月遭遇大旱災,直接影響了秋收。接著又是水澇、蟲災:“木饑水毀太凋殘,天運今朝往復還。”[3]123鄭板橋在《孤兒行》《后孤兒行》《逃荒行》《還家行》等詩作中,都以寫實的手法描寫了魯東百姓逃災的慘狀:“十日賣一兒,五日賣一婦。來日剩一身,茫茫即長路。長路迂以遠,關山雜豺虎。天荒虎不饑,旰人飼巖阻。”[3]90百姓在逃荒路途中不僅要接受與親人分離的痛苦,還飽受野獸的威脅和疫病的折磨。逃至關外后生活艱苦,只能暫住于古廟。只有親眼看見,關切民生,真正深入百姓生活者,方能寫得此詩。
為了改善民生,鄭板橋上任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救災,讓受災的百姓能夠繼續生活下去,不再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于是他雷厲風行地采取了以下措施:動員當地富豪以余糧賑濟災民、捐廉代輸,開官倉賑災、主持修城來以工代賑。他的這些舉措造福了濰縣百姓的生活,但也因越級操作而得罪了當地的上層官吏。濰縣貧富懸殊,富人在此地橫行霸道,蠻橫無理,鄭板橋在《濰縣竹枝詞》中描寫了官員、富人們一味剝削窮人的樣子:
繞郭良田萬頃賒,大都歸并富豪家。可憐北海窮荒地,半簍鹽挑又被拿。……東家貧兒西家仆,西家歌舞東家哭。骨肉分離只一墻,聽他笞罵由他辱。……二十條槍十口刀,殺人白晝共稱豪。[3]121-122
從中看出了濰縣巨大的貧富差距導致的階級矛盾不斷激化。窮人為了生活只能將子女賣入富豪家為奴為婢,一旦反抗,就可能直接喪命。疾惡如仇的板橋如何能見得窮人們受欺壓,所以他總是對窮人多為照顧。在賑濟災民時,以政府權威令富商以平價出售糧食救民,這樣一來,就直接觸及了富商們的利益,也勢必得罪了當地有錢有勢的富豪,于是他們便聯合起來給板橋硬扣帽子,誣陷他在判案時偏袒窮人,苛責富人。富人們的投訴很快就得到了上級的支持,因為在任職期間,板橋的公正清廉損害了上層官吏的利益,早已將他們得罪,于是便趁此機會與富商聯合,欲摘了鄭板橋的烏紗帽。板橋看到濰縣底層百姓生活的苦楚不僅來源于天災以及富人們的欺凌,還在于官員們的暴力執法。他在多首詩文中大膽地揭示了當權者貪得無厭,動用私刑來毒打百姓的惡行:
縣官編丁著圖甲,悍吏入村捉鵝鴨。縣官養老賜帛肉,悍吏沿村括稻谷。豺狼到處無虛過,不斷人喉抉人目。……圣主深仁發天庾,悍吏貪勒為刁奸。……嗚呼長吏定不知,知而故縱非人為。[3]18
官刑不敵私刑惡,掾吏搏人如豕搏;斬筋抉髓剔毛發,督盜搜贓例苛虐。……雷霆收聲怯吏威,云昏雨黑蒼天泣。[3]19
官員們化身成了豺狼虎豹,在執法過程中橫行霸道,肆意剝奪百姓的勞作物,還對百姓身體進行摧殘。更是揭露管理者與執行者上下沆瀣一氣,將朝廷的賑災物資占為己有的丑惡行徑。通過深入民眾生活,鄭板橋已經意識到政治制度上存在缺陷,雖然天子圣明,但底下卻有陽奉陰違者,這才導致官吏敢為了一己私欲而肆意欺壓百姓。所以鄭板橋才敢不顧上級命令,擅自做主,但出發點都是替百姓著想,幾次三番下來便被上級認為有越俎代庖之心。于是在富商與官員的聯手打壓之下,鄭板橋不得不脫下烏紗帽,與濰縣人民告別,寫下了《予告歸里畫竹別濰縣紳士民》:“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3]339據《清代學者像傳》記載,鄭板橋辭官時,濰縣百姓痛哭不已:“忤大吏,遂乞病歸。去官日,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畫像以祀。”[4]239足見鄭板橋在人民心中的地位。
面對腐敗的政府,身為知縣的鄭板橋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屑于獻媚者的所作所為,更不愿與他們狼狽為奸,所以他就以竹自喻來明示自身的氣節。他的畫作多以此為題,辭官后揚州賣畫的生涯也是靠畫竹謀得市場的一席之地。書法上更是以六分半書來昭示自己的反正統觀念,以隸書為突破口,將篆、楷、行、草,融合于一幅作品之中,給人耳目一新之意。他還將氣節表現在印章當中,刻有多方“鷓鴣”印章。在傳統詩文中,鷓鴣是一個常見的意象,由于其叫聲嘶啞,容易勾起內心的哀愁,往往都被詩人當作旅途的艱險和離愁別緒的象征。像辛棄疾在《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中寫道:“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5]辛棄疾就是借用“鷓鴣”來表達他對南宋偏安一居,百姓遭受戰爭折磨的苦悶悲憤。鄭板橋亦然,他刻此印的目的在于表現在官場遭受了挫折,看著百姓受苦無法伸出援手的無奈心情。
鄭板橋的政治理想是為朝廷盡忠,為人民造福,努力實現兼濟天下之志向。在歷經了多年的努力與等待之后才終于得到了“魚躍龍門”的機會,自然是想大展身手的。現實卻給了他當頭一棒,得不到支持的施政和接二連三的彈劾讓他無處容身。他的詩詞表面上是關心民間疾苦,但內在卻是已經意識到了實行改革迫在眉睫。雖其個人力量不能與黑暗勢力抗衡,但是他以書畫為手段,曲折地將社會現實揭露,把對政治變革的訴求蘊含在其書畫變革之中,以藝術為媒介,諷刺為官者的無所作為,抒寫出內心的不快,把政治、生活與藝術結合,他的作品是現實生活的縮影。這是造成鄭板橋另類書法的主要原因之一。
2. 文人與商人的身份矛盾
除卻仕途的不如意之外,鄭板橋在物質生活上也陷入了十分窘迫的境地。他曾在家書中寫道:“人皆以做官為樂,我今反以做官為苦。既不敢貪贓枉法,積造孽錢以害子孫,則每年廉俸所入,甚屬寥寥。茍不入仕途,鬻書賣畫,收入較多于廉俸數倍。”[6]109由于為官清廉正直,所以僅靠俸祿過日子讓他的生活捉襟見肘。罷官之后的鄭板橋失去了收入來源:“官罷囊空兩袖寒,聊憑賣畫佐朝餐。”[6]372他急需一個能維持生活的職業,于是就開始回歸老本行。他回到了揚州,當起了賣畫為生的職業畫家。彼時揚州地區的鹽商們在當地官員,甚至是帝王的庇護下,社會地位已經得到提高,加上受泰州學派黃宗羲“工商皆本”思想的影響,文人和商人開始交往,出現了儒商一體的現象,慢慢改變了世人對商人的偏見。
然而出身于書香世家的鄭板橋長期接受傳統的儒家教育,雖然他曾感慨說“士為四民之末”,但僅僅指的是那些忘本、欺壓百姓的“士”。士、農、工、商的階級思想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他心中,作為進士出身的文人要放下身段去做一個迎合市場審美的商人畫家,對他來說是個巨大的挑戰。其實當時的揚州書畫市場上有許多棄仕從商的文人,他們通過替人撰文、鬻書賣畫獲得價值不菲的潤筆而養家糊口。同為“揚州八怪”的李鱓認為:“以畫為娛則高,以畫為業則陋。”(李鱓《花鳥十二條屏》末條自題,上海博物館藏)但現實生活對文人理想的沖擊讓他們別無選擇,為此鄭板橋多次在詩文中進行了辯解,指出文人出此下策實乃生活貧困所逼:
或曰:文人無賴,日事奔走阿諛。彼等非天生媚骨,恬不知恥,何至若是?所以若是者,粱為家庭升斗,將使兒不啼,女不哭,妻子不罵讀書無用也。困窮如是,情有可原。特如黃、朱二子,學力俱優,在揚州薄有聲名,愚蠢欽仰,乃亦追逐其間,隨聲附和,是何道理?或曰:亦為貧故,傷哉貧也![4]69
學詩不成,去而學寫。學寫不成去而學畫。日賣百錢,以代耕稼;實救困貧,托名風雅。[3]85
夫技藝只分高下,不別雅俗。圣門六技,各有專執御車之役,更俗于傳神萬萬,未聞七十子之徒鄙視之而不屑為。況吾宗都系寒素,技藝即為生活之資本,宜鄭重視之,精益求精,庶足賴以謀溫飽。[1]469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在溫飽面前傲骨、雅俗都不值一提。鬻書賣畫并不代表他們失了文人傲骨,只是在無法維持生活的情形之下不得不為之,在失去了生活來源之后才以書畫謀生,這一切都是貧窮所致。倘若因抹不開面子而羞于開口索要報酬,則會導致本就貧苦的生活雪上加霜,例如俞宗禮就是一個十分傳統的文人書畫家:“生平古貌古心,索畫者不討酬,故伎雖工而家甚貧。”(彭蘊燦《歷代畫史匯傳》,清光緒掃葉山房叢鈔本)但文人切不可過度依賴商人而因此損士品、喪士氣:“學者當自樹其幟。”[6]191從文獻記錄來看,鄭板橋鬻賣書畫的收入十分可觀:“鄭板橋燮,高西唐翔,高鳳翰西園,皆以筆租墨稅,歲獲千金,少亦數百金。”(鄭板橋《行書揚州雜記卷》,上海博物館藏)當時的一品官員年俸約為三百六十兩到一百八十兩不等,而賣畫的收入比做官翻了數倍,正常可年入千兩,即使是少的時候也有數百兩。如此豐厚的收入讓他沒有了物質生活上的擔憂。
在生活的壓迫、金錢的驅動下,以鄭板橋為首的文人將對政治仕途的期待埋藏在心底,轉而在揚州開啟了鬻書賣畫的生涯,當起了書畫商人,這也迫使他們在藝術上開啟新的探索。
三、鄭板橋的書法變革
“心理學研究表明,藝術是個性在社會中的全部生物過程和社會過程的最重要的焦點,藝術是在生活最緊張、最重要的關頭使人和世界保持平衡的一種方法。”[7]藝術的審美需要總是與社會時局相聯系,是社會變革的折射。康乾時期政治上采取了高壓政策,用嚴苛的文字獄鎮壓異端思想的誕生,滿足于“盛世”的現狀,所以表現在書法藝術上的就是推崇趙、董風尚,崇尚秀麗平和而泯滅個性之風。而鄭板橋在為官時親眼看見了粉飾太平下的民眾真實生活,見識到了封建專治的弊端和社會黑暗面。他意識到政治制度需要進行變革,且此時他也不再為官,在藝術創作上更是可以隨性而為,他找到書畫作為精神寄托、情感發泄之物。鄭板橋長期處于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沖突狀態中,精神十分痛苦,此時秀美典雅、整齊規范的趙、董書法審美已經無法表達他復雜的內心。他突破了傳統書畫的風格,比起精湛的筆法,他更追求內心世界與精神力量的表現,把自己的政治抱負、孤傲狂怪的性格都融入了筆端。
首先表現出來的就是為了適應社會,而改變了對待書畫藝術的態度。上文談及鄭板橋在從文人轉變為商人的過程中經受了一番掙扎,但可觀的收入與周圍開放的環境讓他慢慢改變了認識。隨著在揚州市場上名氣逐漸擴大,上門求書之人也日益增多,鑒于此,鄭板橋驚駭世俗地張貼了潤格榜:
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3]296
他直截了當地提出了交易規定:第一,把作品價格同尺幅大小掛鉤。第二,只收現金,拒絕以物交換。第三,不接受賒賬。此文代表鄭板橋形成了十分明確的商業觀,已經將書畫當成了職業,他所收取的不是人情費,也不光是材料費,而是自己精神勞動的報酬。他把自己在政治上無處施展,得不到認可的才華置于藝術上發揮作用。鄭板橋這一做法受到了書家們的競相效仿,甚至成了后世潤格的范本。

其次,為了適應藝術發展規律,鄭板橋在繪畫題材上,選擇畫竹以表明自己的傲氣,正如他夸贊竹子:“竹與石,皆君子也,君子與君子同局。”[1]382用這樣的方式來暗示不與貪官污吏同流合污的氣節。對于書法,他更是大刀闊斧地進行了創新,以令人耳目一新的六分半書占領了當時的揚州書壇。六分半書不局限于某一種書體:“板橋書法以漢八分雜入楷行草。”[1]246八分是主體,而后將其他書體融于其中。例如《東坡尺牘中堂》中“異”“魯”“磨”等字是楷書,“家”“少”“奇”等字是行書,“多”“怪”“諱”等字為草書,特別是第二列的“直以”二字還形成了字組,“出”“得”“謂”等字的字形及用筆流露出明顯的八分書形態,在作品中甚至還有古字的出現,例如“和”“字”等。古字的運用源于鄭板橋對金石碑刻的取法,他對碑刻帶有濃厚的興趣,能夠書寫六分半書也證明鄭板橋在隸、楷、行、草諸體上都具有一定的創作水準,才能將其和諧地融在一幅作品中。
鄭板橋學習了多位書家的八分之后,對于晚明浪漫主義書家評價甚高:
本朝八分,以傅青主為第一,鄭谷口次之,萬九沙又次之,金壽門、高西園又次之。然此論其后先,非論其工拙也。若論高下,則傅之后為萬,萬之后為金,總不如穆倩先生古外之古,鼎彝剝蝕千年也。[3]285
除了八分書的學習,在作品的章法上,鄭板橋大小錯落,如“亂石鋪街”般的布局也是對晚明書家布局的延續。他曾說:“十分學七要拋三,各有靈苗各自探。”[1]209六分半書就是他在繼承的基礎上進行的新探索,展現了其與眾不同的個性。他也憑借著六分半書在揚州市場上得到了廣泛的認可。
鄭板橋之所以會青睞晚明書家,是因為在當時民族仇恨的環境下,懷抱著對現實強烈的反抗心理,滿腔抱負無處施展,只能在書畫藝術上宣泄情感。以徐渭、王鐸、傅山等人為代表的書法風格強勁,帶有一定的“政治反抗”性。鄭板橋與他們感同身受,都處于面對政治、社會的不如意中。其中同以“狂”“怪”聞名且具有風骨的徐渭,鄭板橋自然更為欣賞。徐渭在日常生活中亦言行狂放,不媚權貴。仰慕其名而上門索畫的官員常常吃閉門羹。這種性格與板橋極為相似,所以在書畫上也多受徐渭影響,形成筆法恣肆,線條縈繞,墨色豐富,結體寬博,章法密滿之感,通過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以給人震撼。鄭板橋甚至特刻閑章“青藤門下牛馬走”以表崇敬。
鄭板橋將對建功立業的渴望融于筆下,通過對書畫藝術的革新來實現人生價值。事實也證明,他的變革形成了鮮明的個人書畫風格,無論是所畫的竹子還是六分半書都廣受揚州市民歡迎,人們爭相購買,以至于鄭板橋成立了專門的商業運作團隊來完成應酬作品。他也成了揚州市場上獨樹一幟的書家,成了著名的“揚州八怪”之一。
基金項目:本文為2022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漢字書法美學理論體系建構研究”[批準號:22ZD049]與2021年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點項目“中國書法美學通史(四卷本)”[批準號:21AF008]階段性成果。
(作者:李玥,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2022級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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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任編輯:石俊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