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清碑學大興以來,書法藝術的審美,尤其是學習漢隸魏碑,多追求重、拙、大,以期書法中有金石意味。還原碑刻中文字的模樣,成了習書者孜孜以求的方向,認為碑刻的斑駁漫漶,線條的殘缺不全,抑或起筆、收筆的方整尖銳,均成了描畫的對象,欲將其實在地表現于紙張之上。傳至今日,臨習漢隸也好、魏碑也好,均以金石之氣為目標,似乎書法的審美只剩下這一種選擇,對于漢簡的墨跡,以及魏碑書而未刻的書丹,視而不見。碑刻拓本的形成,是經過多道工序,書丹(或是書寫后勾摹上石)、鐫刻、拓碑,遑論晚清所存拓本,是經過千百年的風吹日曬,因風化、兵燹等自然因素、歷史原因造成不同程度的損壞,如此種種,其中的失真程度可想而知。即使鐫刻之初,其中的變形已未可知。米芾《海岳名言》中即以顏真卿家仆刊刻中修改字跡為例,其言:
石刻不可學,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如顏真卿,每使家童刻字,故會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

有書寫經驗者,會發現一個比較有趣的現象。面對墨跡真本,各家若是臨習,眾人臨作相差不大,無非就是精熟、手生的問題,幾無強解處。然面對碑刻拓本,各家臨作,多是相差甚遠(這里排除師門相授的學書方法),無論是觀察清人臨寫的漢魏碑刻,還是今天臨習的漢魏碑刻,皆是如此。
眾所周知,《懷仁集王圣教序》是唐代懷仁和尚集王字所成碑刻,其中的些許字出自《蘭亭集序》或王氏尺牘。如此,以王羲之墨跡對照《集王圣教序》的原石、拓本,其是否有多余之處——此指碑刻是忠實的還原墨跡的形態,還是其中多了不一樣的筆畫方式。兩兩相對,這是最為簡單的比較,不知是否有習書者,進行過對比。再者,后人臨習《懷仁集王圣教序》,有多少字可以有墨跡的意韻,且每個學書者的臨本是否又因個人意趣、見解、認知而面貌不一。
章太炎先生嘗論曰:
石刻雖真,去時積遠,刓弊隨之。昔歐陽詢觀《索靖碑》,留之不去,斯由載祀未遙,鋒穎無失,故觀之足以會悟也。秦、漢石刻,至今二千歲,唐碑至今亦千余歲,其間風雨所蝕,椎拓所鋊,至于刻淺字粗者,十有七八,則用筆之妙不可盡觀。……自大興翁氏專求形似,體貌愈真,精神愈遠,筆無己出,見誚諸城。后之習者,筆益蹇劣,至乃模寫泐痕,增之字內,一畫分為數起,一磔殊為數段,猶復上誣秦相,上詆右軍,則終為事法帖者所誚已。

實際上,關于字畫內的“泐痕”以及“一畫分為數起,一磔殊為數段”這個現象,還可以從清代流行的“雙鉤本”窺得一斑。觀察現今所存清人雙鉤本,面對同一個拓本母本,也會出現不同風貌的雙鉤本,一者線條光潔,字畫清晰;一者線條漫漶,與拓本無異。
書法創作,在一定程度上,線條的斑駁、抖動、粗糙成了樸拙、大氣的代名詞,線條的光潔、干凈、平實成了流美、俗氣的代名詞。學習漢隸、魏碑以追求樸拙為上,也就是所謂的金石之氣。那么,今日之漢隸、魏碑只剩下了金石氣這個單一的方向,是值得我們學書者深思的。
從書法史的角度來看,回顧整個清朝的碑派書法,也不全然是追求金石氣息,抑或說即使書法名家的書作中也并非全然是金石味。若碑學的實踐者、先行者鄧石如以及其子鄧傳密的隸書,書寫有“疏可走馬、密不透風”之感,用筆力求平實,線條質感并非我們今天所認知的金石味。伊秉綬、趙之謙的隸書,大抵如此。清代隸書金石之氣濃重者,當屬何紹基,其書有篆籀筆意,然而其書作中的金石氣,也是與其所用書寫材料相關,其書大多是書于蠟箋與生宣之上,由于紙性不同,出現了稍有不同的書寫效果,對比之下可以發現兩者是有一定區別的。

漢隸、魏碑,一碑一品,一碑一奇,這是作品之間的面貌不同。有清一代,洎乎民國,學習漢隸、魏碑者,也是一人一品、一人一奇,這是學書者之間的認知不同。無論是“碑學”從“前碑派”的“以碑破帖”到“碑派”的“尊碑抑帖”再到“后碑派”的“碑帖融合”,這樣一個歷史的必然的發展過程。還是說因為學書者取法范疇的變化,促成這種理念的形成——清初訪碑,出土較少,碑學萌芽;清中晚期,“出碑既多”,碑學大興;民國時漢簡的發掘,取法范圍擴大,碑刻墨跡兩者融合。品讀民國書家學習漢隸、魏碑的作品,則能從中發現“書卷雅意”,并非全是金石氣息,比如梁啟超、姚茫父、鄭孝胥、胡漢民等人的作品。
晚清,“窮鄉兒女造像記”在書法的舞臺上有了立足之地,也就是這種“二王以外有書”的認知,魏碑逐漸成了學書者取法的經典對象。但是在創作中,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即“碑別字”。魏碑、漢隸中的碑別字,從晚明顧炎武、清人趙之謙的著作中,已在不斷收集、整理碑刻中的碑別字。但是,今天的書法創作,碑別字大行其道,“碑別字”成了“正確的、準確的”用字,也逐漸在今日的創作中成了主流形式。殊不知,漢魏碑刻中出現碑別字,實為多種因素造成,其時戰亂頻繁,字學之書較少,又因處于字體發展的過程,諸體相雜,亦容易出現問題。尤其是魏碑,被康有為稱為“窮鄉兒女造像記”,很好地說明了其出處——鄉野之間。遠不是漢隸那種為官員或某事歌功頌德,其參與者還是有文化的人。而魏碑,有一部分則是鄉野之人所書、所刻,書者、刻工文化程度有限,其本意也不是為了文本,文字錯者甚夥。碑別字,不合字學,也不符合字體的演變法則,其是根本性上的錯字。創作中,選擇碑別字,放棄正體字,這是一種錯誤的認識,并非是古人所寫,我們就應亦步亦趨地模仿。書法學與文字學之間的關系密切,書法不只是線條的藝術,也是有文字的含義。


歷史地看,今日學書者致力于隸書、魏碑的變形,禁錮于學隸、學碑的金石氣,學書不再以自然書寫為目標,而是斤斤計較于設計書寫,如此一時來看見效快,但整體而論,或是一種書學的倒退。當基于書史的發展、時代的發展,認真思索學書的方向,書法藝術是多元的,而非單一的,“不囿于一隅,不執于一端”,方是大道。
(作者單位:貴州畫院)
本文責任編輯:石俊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