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子丟了好多年,具體多少年,老譚也不清楚。
聽說那壇子是皇上賞的,通體黃銅的,顏色鮮亮極了。譚家人世代將此壇奉為傳家寶,光景好的時候就往壇子里放金銀珠寶供著,家道中落就放些余糧供著。壇子丟的時候,據說里頭供的是銀圓。八國聯軍打進來的時候,被老祖宗埋進地里頭了。但方圓幾百里,埋的哪塊田、哪畝地,哪個老祖宗埋的?沒人說得清楚了。
老譚覺得有點煩,也許是讓天兒熱給鬧的。上了車把帽子往車后座一甩,空調開到了最大風。過了幾分鐘,用手捋了一把光禿禿的后腦勺,又把空調調高了幾度。老譚本來并不老,三十啷當歲,只是頭發沒得早,顯得老。顯得老的老譚出門常戴帽子,藍的、黑的,還有一頂紫的,弄丟了帽子比弄丟了手機還著急。而每次弄丟了帽子,他就又會怨懟丟了的老壇。沒來由的,自怨自艾的,悲從中來的,顧影自憐的。
老譚從前并不知道老壇,甚至老譚的爸也不知道老壇,甚至老譚的爺爺也只聽說過一點老壇的影兒。譚家經商,生意一直不錯,不算大富大貴,至少沒為錢發過愁。日子過得舒坦,誰還顧得上琢磨祖上那沒邊兒的老古董?第一次聽說老壇,是老譚七歲。
也是夏天,還沒入伏,天兒就悶得要命,蜻蜓四處亂撞低飛。老譚的爸站在當院里,尋思說,這得悶著好大一場雨。然后聽見有誰在鼓搗自家的門閂。
“準是東東?!北緛頍岬媚枇税蛇蟮睦献T來了神兒,從藤編的小椅子上飛了起來。
“東東來啦,”老譚的爸跟了過去,搖著蒲扇一邊給老譚扇扇風,一邊又給對面的東東扇扇風,“走,進屋,大大給你們切瓜去啊。”
東東來找老譚玩摔卡,老譚的爸愿意東東來,如果東東不來,這大熱天的自己就會淪為兒子的陪玩。東東老實,見到長輩還能主動打招呼,就在前院住,比老譚小一歲。作為家長,他喜歡兒子有這樣的玩伴。他把瓜切了,就端出來放在方桌上,自己回屋往床上一躺,繼續搖著扇子盹著了。
是東東跑進來,把他吵醒的。也或者說,他是被自己的某種直覺給驚醒的。夏天睡覺最怕突然驚醒,渾身酸軟極了,還滿身滿臉都是虛汗,睡了比不睡還累。老譚的爸光著腳踉蹌著跟著慌不擇言的東東跑出屋,就看見自己的兒子木呆呆地半倚在小藤椅上,大圓眼睛比任何時候看上去都要大,黑眼珠幾乎占領了整個眼球。黑瘦黑瘦的胳膊上還沾著西瓜子,兩只黑爪子似的小臟手上已經沾滿了血——那把細長的西瓜刀從老譚的腹部穿了過去,并在他的后腰上探出一個小尖。
老譚覺得自己睡了很長的一覺,他也覺得自己的這一覺沒睡好,因為他是被媽媽的號啕驚醒的。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回了家,媽就鬧著要跟爸離婚,終究還是沒離。又過去了兩個多月,他隨父母搬到了鎮上,從此告別了東東,告別了老家。
新家是樓房,沒有炕。老譚想念和爸爸媽媽一起睡炕的日子。新家的床底下是空的,天一黑躺在床上,老譚總覺得床底下會突然伸出一只妖怪的利爪,把他再次抓進醫院病床上那個很長很累的夢里。好幾回,他用胳膊夾著自己的小枕頭偷偷擠回爸爸媽媽的大床上睡,只得逞了兩次,后來又都被爸爸哄了回來。爸爸給他講故事,講到自己都哈欠連天,直到老譚終于睡著了??墒且坏揭股?,老譚一翻身,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陌生的黑暗當中,那雙可怕的大手仿佛又要時刻從床底下伸出來。他又抱著自己的小枕頭,輕手輕腳地往爸媽的臥室里跑。臥室關著門,老譚卻從門縫里看見透出來的光。
“這回有譜嗎?”
“誰知道?找找看吧,就是個半仙兒的話,你也信?!?/p>
“信不信的,讓他這么一說心里也不踏實。要我說你就是閑的,都出院了,孩子也好好的,非要找什么明白人看,看出事來了吧?”
“我確實聽我爸說過家里有過一個祖傳的壇子,黃銅的,但誰也沒見過,這上哪找去?”
“還說壇子里盛著銀圓呢,七七四十九個?!?/p>
“先睡覺吧,都幾點了?!?/p>
這是老譚第一次聽說壇子的事,不過一覺醒來,幾乎又都忘了。
老譚自入學就不是一個好學生,小學的時候還差不離,越往后越不行。什么元素周期表,現在進行時,過去進行時,功率換算在腦子里燴成了一鍋粥,用小火烹著,咕嘟咕嘟地冒著泡。老譚的媽常常唉聲嘆氣,把怨氣都出在了老譚七歲時的那次事故上。
“那么小就全麻了好幾次,肯定傷到腦子了?!?/p>
要說老譚的腦子不靈光,確實不太靈光。數學一百分的卷子能考十一分,有一回考了三十九分,他還覺得自己取得了相當大的進步,興高采烈地跑回家想問老媽討獎勵。要說老譚的腦子靈光,確實也靈光。雖然數學老師不待見他,但是音樂老師可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五年級的時候就拿下了鋼琴十級,老師隨便彈一首簡單的曲子,老譚在鍵盤上摸索一刻鐘就能把曲子的譜子一個音符不落地寫出來。喜歡他的還有德育老師,年年校園藝術節都要靠他給學校爭榮譽,有時是朗誦,有時是聲樂,有時是戲劇表演。每一次走上領獎臺,老譚就對自己多了一份自詡——要成為一個高貴的藝術家,注定就是要不走尋常路,注定就是要學不好數理化。
老譚十七歲那一年,即使知道他上不了什么好大學,父母依然對他關愛有加。從學校到家騎自行車不過十分鐘,每到下晚自習的點,老譚的爸都早早地等在學校門口接自己的好大兒回家。老譚覺得煩,哪個十七歲的大小伙子,天天下晚自習還要家長接,連個跟女同學并肩騎車的機會都沒有。為此,他在飯桌上反復跟父母申訴,并強調即使自己沒有家長接送,也絕不會放學后溜出去玩,一定會把心思放在學習上。老譚的媽看了老譚一眼:“兒啊,媽都知道,你那心思呀,放不放在學習上也就那么回事,爸媽希望你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就行?!?/p>
老譚覺得更煩,覺得爸媽還在把他當小孩,覺得爸媽不但把他當小孩還在內心就把他看扁:“我將來考藝術類,文化課不需要考那么多分,我將來要考的學校,那在藝術類里也算是清華北大?!?/p>
爸媽面面相覷。沉默了片刻,老譚的爸又往兒子的碗里夾了塊帶魚:“趕緊吃飯,吃完飯我送你上晚自習。”
十七歲的老譚站起來已經高出爸一頭,再也不是那個七歲時睡在床上擔心會有妖怪從床底伸手把自己抓走的小男孩了。他覺得七歲時扔在地上的跳跳球此刻跳到了他的心里,怦怦怦,跳得飛快,用手捂都捂不住。但老譚懂事兒,不會正面跟父母頂撞,心里卻拿定了主意。他那天晚自習下課爬了墻頭,瀟灑地走向了與家相反的方向。
老譚睡著了,他又做了一場好長好長的夢,夢里的自己又回到了七歲時的那個小院,院里有東東,有摔卡,還有捧在手里的西瓜。但這一覺依然睡得不怎么好,因為他又是被媽的號啕給驚醒的。醒來后他發現自己真的又再次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和七歲時一模一樣。
五千多塊買的捷安特山地車已經徹底被撞廢。老譚比車幸運,至少又撿回一條命。只是這次恢復了將近一年,高考時湊合上了個三本,終究還是錯過了“藝術類里的清華北大”。
那個漫長的暑假,老譚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復讀。他甚至開始一遍又一遍地演算求導公式,在深夜一遍又一遍溫習第六代導演電影作品。他最喜歡《蘇州河》,他喜歡《蘇州河》的結尾,至少馬達絕處逢生找到了牡丹,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找到自己生命中的“牡丹”。
而在他忙著找“牡丹”的時候,他的爸媽正在忙著找壇子。就像瑪雅預言一樣,果然逢七,老譚又遭了災。這讓譚家爸媽徹底慌了神,反復思忖十年前那位“明白人”留下的話。
“你們家那個壇子,護著你們譚家的根兒呢?!?/p>
“如果不出錯,壇子里十有八九供著的是銀圓,記著,是銀圓,不是老錢。七七四十九個。”
“為什么趕在你們兒子身上?這壇子傳到你們兒子這一輩正好傳了七七四十九代,人找九,鬼找七,以后這孩子歲數逢七,都要留神?!?/p>
“壇子在外頭飄久了,也想歸故里,興許把壇子找著了,妥善安置一下,它去了自己想去的去處,也就成了。”
“對于你們譚家,那是傳家寶,往大了說,那是文物。老物件兒,都有靈性,它的命運會指引它自己走到它該去的地方,人也是一樣,所以你們也不用太焦心。”
十年了,有些話已記不真切,那個“明白人”都已作了古。那是老譚爺爺的遠房表親,老頭子喝了點酒,逮著點影兒就滿嘴胡吣也不是沒可能??傊献T是不相信自己的命運能被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老物件兒掌控了,可這事兒實在是太寸了,七歲,十七歲,一步沒落。臨到二十七歲這一年,雖說不信,老譚也開始有點緊張,天一黑基本上就不再出門,不到三十歲卻像個慈祥的老人,跟誰都笑呵呵的,不多說也不少道,不招事兒更不惹事兒。
因此,老譚成了劇團里人緣最好的人。本來業務就突出,年紀輕輕就能導一場大戲,戲一開鑼又滿堂彩,老譚成了團兒里難得的活兒好又不樹敵的人。但老譚覺得自己不快樂,至少他覺得自己不該待在團里,該待在哪?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常覺得自己很孤獨。這種孤獨就像是被困在了海洋館中的水母,每天有人喂吃喂喝,和同伴自在的游來游去,看上去幸福極了,快樂極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驕傲而孤獨的水母在看客面前用盡渾身解數,而對看客而言,它只是一只普通的海底軟體生物。
老譚開始整夜地失眠。失眠讓他的脫發越來越重,脫發讓他從小譚變成了老譚,唯一的慰藉是創作上的豐收。短短六七年,老譚已經成為團里的第一編劇,編歌劇、舞劇、話劇、兒童劇,向他買本子的人越來越多,團里的工資于他已成了零花錢。老譚的孤獨開始成了矯飾,他敬畏孤獨,享受孤獨,并為這份孤獨而心生優越。君子和而不群,難道真要和團里那些荒腔走板的男男女女混跡在一起嗎?雖然確實每天和他們混跡在一起,但老譚心里卻始終認為自己與他們有云泥之別,當然自己是云。那些臉上長期堆著厚重粉底的男女,成天自帶一份藝術工作者的清高,實則連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誰都不知道。早晨鉆出那個的被窩,夜里又和那個睡在一起。好不容易有幾個有點真東西的,又這個看不上那個,那個擠兌這個,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老譚打心眼兒里覺得,打著藝術的幌子行不軌之事,是對藝術最大的褻瀆。
在最后一根頭發也不知流落何方的時候,老譚進入了自己的二十七歲,收到了國家一級院團拋來的橄欖枝。當雞頭還是當鳳尾,老譚假模假式地猶豫了半天,就開始準備形式化的面試了。熬了那么多年,終于看見亮了,老譚整個人興奮極了,確定了對方是真正認定了自己,還沒等面試就跟老東家遞了辭呈。而先于錄用通知書一步到來的是醫院的診斷通知書,只是入職之前做的簡單體檢,大夫卻直接打電話讓他住了院。
“再生障礙性貧血。”
“那我回去多吃點豬肝,平常我確實不愛吃動物內臟?!崩献T一如既往地以與人插科打諢的方式試圖拉近關系。
大夫戴的大約是老花鏡。他用手把眼鏡壓在鼻梁上,探出眼睛看了一眼老譚:“小伙子,叫你家屬來給你辦住院吧?!?/p>
“貧血還用住院?要我每天再來二兩黃酒,活血。”
大夫不耐煩,直接要喊下一個,老譚才正經起來:“大夫,從前沒聽說過這病,嚴重不?能死人不?”
“知道白血病不?”
“知道?!?/p>
“你這病跟那個差不多?!?/p>
老譚再次從病床上醒來的時候,耳邊聽見的不再是媽的號啕。這次媽沒有號啕,而是守在他床前,一夜之間白了發。
兩年后,老譚拄著拐在家門口遛彎。新換的股骨頭,跟他的身體還不太適應,但至少他又能站起來了。從前團里的男五號小吳開著奧迪Q7從身邊駛過,老譚心想,連小吳都開上Q7了?;丶姨稍谏嘲l椅上,他跟爸說:“爸,我想買輛奧迪Q7?!?/p>
“想買自己掙去,給你看病花的錢都夠買一溜奧迪Q7了。”
身體里的關節基本上都換成了人造的。在機械與骨骼終于能配合默契的時候,老譚聽了父母的話,在家選擇考編。這次選擇究竟是重生還是死亡,他自己真的說不清。
老譚考上了博物館的事業編,除了他自己,全家都很滿意。事已至此,也由不得老譚滿不滿意,辭了的老東家沒臉再回去了,一級院團多少人擠破腦袋要進去,何況他進去也只是一羽“鳳尾”,人家一早就又遞補了別的編劇。博物館,沒什么好,也沒什么不好,只是太安靜了,連館里的光都是安靜的,不敢開得太亮,怕會嚇著誰似的。安靜和黑暗都更有利于思考??衫献T不想思考,思考會讓他的大腦蟲噬般的疼痛,思考會讓他的眼睛即使在灰暗的燈光下也能看得分外清晰。那些泛著金色幽光的銅人,斑駁碎裂的瓦當,甚至還有來自遠古的獸角,在黑暗里仿佛瞪著一雙雙眼睛在與老譚對視。這些化作時代注腳的文物安詳地在博物館的展示窗中打坐,一如老僧。久而久之,老譚也覺得自己老成了他們中的一員,老成了一個在展臺上頂著幽暗燈光的神秘文物。
家里的廠子為著治病早就盤給別人了,老譚的父母又搬回了老家,重新種起了爺爺留下的那塊西瓜田,順便也跟鄉里鄉親的老人們打聽著壇子的下落。老譚心里也記掛下了壇子的事兒,不記掛沒轍啊,他不為自己記掛,也要為老爹老娘記掛。他永遠也忘不了昏睡之中的自己眼睛剛睜開一道縫,就看見頭發花白的父親雙手顫抖地翻著化驗單,噗地一下就咳出了一口老血。
萬一這壇子真有某種神力?
自從來了博物館,老譚開始對古老的事物充滿了好奇。從前的男五號小吳,已經不再當演員了,也不再開Q7,出門只靠騎車或步行,天天一身長袍馬褂,手持佛珠,聽說是拜了哪個廟成了居士。有一回在路上遇見老譚,神神道道地把他拉到一邊問:“你最近是不是在跟什么古物打交道?”
“這你都能看出來?”老譚驚訝,“你這居士,不白當啊。”
“你身上有神力,晚清的、民國的都有。哥們兒現在在哪高就?是不是跟哪個年代戲的劇組呢?”
老譚訕訕地笑:“沒本事混劇組啦,在博物館領一份差事?!?/p>
“這就對上路子了。”臨了又搓著手里的佛珠說,“老譚,你這就算功德圓滿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對上路子了,博物館不讓抽煙,也不能抽煙,煙癮大的老譚只要一進到館里就覺得從腦瓜頂兒到腳后跟兒都透著舒坦,煙也就忘了抽。他覺得博物館也是個不錯的地兒,至少為打聽壇子的下落尋了個方便。老譚工作的地方,不像陜西、河南,時不常地總能有考古發現,偶爾挖出幾個瓷碗,都能讓整個文旅局興奮個兩天。文物的來源,除了靠考古挖掘,有時候還靠捐贈。來博物館的第二年,來了一個商人,說要給博物館捐贈點運河開采時挖掘的文物。聽說捐贈物里有壇子,老譚激動地跟著去看,還沒進到跟前,就被文保所的鄭姐給攔了回來。鄭姐是文保所的老人兒,沒少參與各種出土文物的保護和挖掘工作。她跟老譚說:“甭過去瞅了,他那東西都來路不正,咱們收不了。”
“那壇子呢?”
“什么壇子?那是過去有錢人家的鎮魂祭器。你家里孩子小,別過去看了?!?/p>
老譚還不死心,被鄭姐一把拉下來:“跟你說別摻和,你還不聽,他那里頭有在追逃的贓物,根本不是咱們這兒的物件,先得過公安口,才能看是哪兒的歸哪兒去?!?/p>
老譚不再出聲。
鄭大姐又說:“文物跟人一樣,都有自己的歸途與宿命。是哪的,就得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去到真正想去的地方才算功德圓滿?!?/p>
老譚聽完笑了,還是不出聲。
“你這孩子,你笑什么?笑鄭姐沒你讀書多?文辭兒沒你整得明白?”
“不是不是,”老譚連忙擺手,“就是想起之前好像也有人跟我說過類似的話?!?/p>
老譚欣賞鄭姐,來館里第一次外出調研就是鄭姐帶著。聽說光明橋修橋的時候發現點東西,正是傍晚,鄭姐在家做飯,撂下炒勺就奔了現場。沒想到發現是個大發現,甚至還看到了沉睡在地下幾百年的棺槨。那會兒老譚還沒娶媳婦,雖然自己差點死過幾次,真的看到古棺,仍然有點腿肚子打轉。里頭躺著的人得成了什么樣?骨頭還在不在?鄭姐笑他:“你是童男子,誰怕你都不用怕?!崩献T還是臉變了色,嘴唇刷白。他看著鄭姐挽著褲腿下到泥地里,小心翼翼地拿紅布托著從考古隊員手里接過的瓷器,又小心翼翼地拿著放大鏡不放過瓷器身上的每一個細節。整個勘探流程結束,月亮都已經升起來老高,鄭姐讓老譚從后備廂里取出提前準備好的幾掛炮。噼里啪啦鞭炮一響,鄭姐說,這些瓶啊,碗啊,以后就算是在咱博物館里干凈、舒坦地安家了,不用再灰撲撲地睡在土里了,總算是找到了他們的去處了。
鞭炮還在響,老譚卻忽地流下兩行淚來。
幾年過去了,鄭姐退休了,踏實肯干的老譚被提拔成了館長。雖然他依然沒有忘卻自己那個想成為藝術家的夢,但每次走進館里,看見那些在微光下注視著他的文物,他都覺得自己的靈魂空前的安寧,仿佛在冥冥之中,他的心靈早已與這些古老的事物在某一個空間里達到了某種神交。他知道關于他們的一切,不單單是那些櫥窗一角展示著的標識,那些石刻、碑文、杯盞經過哪些人的手,經歷了什么樣的故事,在什么樣的歷史況味下被拾起又被遺棄。他覺得自己知道他們的所有,他覺得自己就是他們的知己。尤其是每天閉館之后,只剩他自己一個人漫步在展館之中的時候,他覺得只有這些文物能聽懂自己生命里的孤獨。而也常常有那么幾個瞬間,他忘記了自己追求的藝術夢,忘記了編劇,忘記了劇組,而是自己就應該在這里,守護著這與古老生命有關的一切。
當然,有一件事他一直沒有忘記,那就是搜尋壇子的下落。
或者說,找壇子已經成了他的一個理由,那個潛意識里已經在回避成為一個藝術家的理由——哪有空踏實寫本子,總得等博物館找到壇子再說嘛。
老譚三十七歲生日的前夕,全家雖然誰也不說,但都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就是在這突然的一天,老譚接到了派出所的電話,說挖出來個壇子,壇子里盛著銀圓,但沒數清是多少個,因為剛一挖上來,銀圓就撒了一地,都被圍觀的村民搶走了,壇子里只剩下二十來個了。老譚的心臟突突地跳,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的預感特別強烈,那壇子就是全家一直在找的壇子。甚至還冒冒失失地提前給父親去了電話,誰知打眼一看就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那是個泥壇子呀,不是周身黃銅的,難為民警把它挖出來又經歷了哄搶還能這般完好。當地公安局非常重視這件事,還成立了專案組。老譚也接到了文旅局長的授命,但看見壇子的一瞬間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轉身就走。眼看又要逢七,在博物館這么多年,一次次抱有希望,又一次次失望……老譚只想扎個地兒大哭一場。
趕去文旅局領了罵,回到館里,發現那壇子已經被好端端地送到展廳里了,隨著壇子一起來的,還有已經退休的鄭姐。
“鄭姐,什么風兒把您給吹過來了?”看見鄭姐,老譚心里終于覺得松乏一些。
“聽說來了個壇子挺新鮮,我過來開開眼?!?/p>
“什么新鮮壇子,就是個陶的,還能讓您開眼?”
“不對不對,”鄭姐急忙搖頭,“我覺得這壇子有點古怪?!?/p>
“您是不是文玩市場黑心商販見多了?看什么都覺得古怪?!?/p>
“不對不對,你過來看,”鄭姐把老譚拉了過來,“你再仔細看看?!?/p>
“我早都看八百回了,不就是個陶壇子,里頭盛著二十多個銀圓嗎?”
鄭姐使勁拍了一下老譚的禿腦殼:“你這孩子,你好好想想,什么時候用陶的東西?我心里覺得不得勁,總覺得這陶的壇子跟銀圓不搭界?!?/p>
老譚聽了,看了看鄭姐,又仔細看了看壇子:“那按您這么說,人家土陶的壇子就只配裝裝原始人的貝殼鹿角?”
鄭姐掏出隨身帶著的放大鏡,瞇起眼睛,用放大鏡的細棒開始往壇子上招呼。老譚連忙攔了下來:“呵,鄭姐,您是退休了,我這可還好幾十年呢,您這是要干嗎呀?館里可都有監控。”
鄭姐又用放大鏡敲了一下老譚的腦殼:“還怕你這芝麻大點兒的烏紗帽保不住?保不住正好去當你的大編劇、大導演呀。”
說著,她往前推了一把老譚:“你再仔細看看這壇子?!?/p>
老譚湊近一看,發現鄭姐用鏡子腿兒刮下的一搓泥在壇身上成了一道淺淺的溝壑,仔細往溝壑里一瞧,嘿,里頭竟然冒著點金光。
老譚忘記自己剛挨的那頓臭數落,掏出手機就給局長撥了過去。一個小時之后,市里的專家趕到了現場。審慎地研判后,專家小心地剝開了包裹在壇子外身的那層泥殼,一個出落得金燦燦的黃銅壇子呈現在了大家面前。鄭姐說:“這下好啊,這個壇子來了咱們館總算是干凈、舒坦地安了家,找到了它自己想去的去處了。只是這里頭的銀圓?”
“公安機關已經在挨家挨戶地查找搜尋了,保證不落一戶?!备谝慌缘挠浾哒f。
那天晚上,老譚又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他很少睡得那么踏實、安穩,夢里那個黃澄澄的壇子突然長了翅膀,精靈似的,飛到老譚的肩膀上停了一會兒,然后又飛走了。夢醒來,老譚吃了早飯去館里上班,覺得神清氣爽。剛一到門口,就聽新來的講解員小夢提留著嗓子是是非非:“多神,你們說哪來的這么些個銀圓?!?/p>
“是啊,公安機關不說還在搜尋嗎?”
“大早晨起來,都在瞎嚷嚷什么,一會就該開館了,都該干嘛干嘛去?!崩献T假裝虎起個臉。
小夢她們嗔怪地撇了撇嘴,在這個館里,沒人真的怕這個好脾氣的館長。
老譚來到老壇前,發現果然壇子里的銀圓比前一天多了得有一倍。他戴上白手套仔細數了好幾遍,嘿,不多不少,剛好七七四十九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