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的蓮

“菊暗荷枯一夜霜。”枯萎從來不是瞬息的事，枝殘花敗，年年歲歲，季季輪回。枯干上花落盡蕊已空，“寒水映殘荷，冷風搖殘枝。”當熙攘的人群和指點的聲潮退去，陪著蓮的只有寂寥和一池寒水。

無須為渡上白霜的“殘軀”感慨，任何一朵生于塵寰的蓮花都會枯朽。但是它們在天地之中挺立，與風雨對峙，可能會被攔腰折斷，但不曾屈服折腰。

歷史上，蓮花開得正盛卻被突如其來的烽火焚身、馬蹄踐踏，在盛放之際被折斷贈人，然后靜待衰萎。養蓮人不在意它們的美，他們要的是可以買賣的蓮子和蓮藕。塵世的蓮花總是和人類的利益掛鉤的。

世人總喜歡對不知全貌的事情百般注解，對美好的事物諸多猜疑，父系社會紅顏的命薄如禪紙。而蓮無雌雄之分，清清白白，“毀也端莊，譽也端莊”。

紅顏又如何？誰還沒有舉世無雙的智勇呢？婦好領兵東征西討，將商朝版圖擴大數倍。梁紅玉“也是紅妝翠袖，然而青史丹心”。武則天立一座無字碑，笑看天下稗官墨客如何提筆。巾幗的劍鋒所指處是千里江山，秋瑾東渡留學，求救國救民的真理……美麗是與生俱來的，不是柔弱的象征。她們從不畏懼史書如何寫，所謂口誅筆伐在她們的現實功績面前不過那載不動舟楫的弱水。

瑤池中的蓮花長盛，不會枯朽不會死亡。它們開得艷麗，有仙霧繚繞，覆著河面，伴著仙子聽著道法，是仙境的蓮花也是無憂無慮的仙子。而凡間的蓮花注定要面對生存危機。它們帶著使命頑強生長，直面天敵，為天地間留下一抹清白，然后或枯朽或死去。

蓮花“比德”是君子之花。稀稀落落的殘荷，在狂風驟雨中搖搖欲墜，但仍像從未枯朽一般，嘲笑著風雨的無能唱響高亢的歌，坦然地接受一切。并且仍能在雨歇時佇立。蓮的身姿和氣韻像極了那些千古流芳的君子。

《楚辭》開蓮花人格象征的起點，視其為士大夫芳潔之志的代表。而說出“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屈原，“其行廉”“其志潔”。“能原西風老盡，羞趁東風嫁與。”水墨書卷上的蓮從不失風骨，君子在宗廟則孤芳自重，不諂媚于污濁之眾。文天祥的赤誠丹心；蘇武北海牧羊，持節不屈；陶淵明“不易心為形役”；躬耕自足。蓮香遠益清，是隱逸者的伴侶，是淡泊的載體。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秋江芙蕖無依無靠，雖高潔美好，但花期無望，也許在下個春夏之際，也許熬不過這個秋冬。黛玉同明妃的不幸不敢怨也不能怨，二人都可嘆一句：“紅顏圣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一介寒士的隱忍與卑微，難以逾越的階級和常年不第的苦悶，但其品性高潔，不怨“東風”仍滿懷期待。

自然界仍在穩定運行，一切已發現的和未發現的規律也在隨之運作。蓮花根不死，所以它的新陳代謝，換言之，則為永生。我們腳下的土地是秦皇漢武走過的土地，我們照著史書學習先人的模樣，用他們留下的智慧耕耘著這片土地，我們守護著文物，尋求歸屬感修補一本本族譜，祭拜先祖英魂……凡世的蓮會枯朽但不會死亡。

“荷”同“合”，“蓮”同“憐”，“藕”同“偶”，“芙蓉”有作“夫容”。凡塵中的蓮也難免沾染凡情。人們渴望愛情，故而它有了純潔的愛情和百年好合的祝福之意。

蓮在淤泥中破土，而蓮身不染半點塵埃，保持純潔美麗。它內心清凈，看著世界的變化，思考著世間苦厄和世人的困頓。它在一個季枯萎，在下一個季節綻放，在眾多輪回中它明白了一切，得到了解脫。而那上馬殺賊。下馬學佛的巨贊法師就是步步生蓮的人間的佛，他們有著同蓮一樣的智慧。

蓮花就是蓮花，終其一生都是、它不會因外力改變自己美好的品質去卑躬屈膝，也不會再入泥沼，更不會讓泥沼攀附。然而總有一些自詡蓮花的人丟了自尊，不知自強，站在上位者的角度俯視苦難，趨炎附勢又仇視強者。那不是蓮，只是棲息在蓮上的蟲子，它自以為人們在贊許它，以為清香來自它。

塵世的蓮不比仙境的蓮，它們會枯朽也沒有那么濃烈的色彩。但是它們在夜晚綻放，面對月光，可以擁抱磨難，忍受摧殘，包容一切，在混濁的世間留下一股清氣，在深秋聽雨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