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肩包

這個時辰，若在往日，天已經大亮了，可現在詭異的夜色吞噬了亮光。

何洛看不清前路。他瞇起眼睛，并把眼鏡推得緊貼眼球，也只不過看清了腳尖和腳下的枯草。再遠一些似乎有一些黑影呆立在渾濁的灰色中，也許是樹木，也許是房屋，也許是眼睛疲勞所產生的斑塊。他背著高過頭頂的雙肩包，包鼓鼓囊囊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因為看不清前方，他非常緊張，注意力高度集中，一點一點向前緩慢移動腳步，像是一條在海底蠕動的蝸牛，防止隨時可能出現的暗流，又像是行走于懸崖邊緣，一步不慎便將萬劫不復。

這是哪里？我要走向何方？何洛幾度恍惚，偶爾滑過臉頰的細雨，帶來一絲一絲真切的透心涼意。何洛臉上濕透了，更多的是汗水，可是卻感到瑟瑟地冷。

唰！一道亮光撕開夜色。何洛眼睛一陣刺痛，那種感覺就如凍僵的手突然浸入沸水一般。一瞬間，他看不見自己的腳尖，看不見呆立在灰色里的黑影，瞬間陷入了炫目的白色世界。

噗！一個黑影晃動了何洛目光中的白，他感覺碰上了什么東西。亮光倏地消失，白色漸漸泛黃，何洛看見一個黑影倒在前方。他來不及細想，連忙上前，卻見那黑影慢慢地飛了起來。他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只大鳥，不由地松了一口氣。鳥輕輕扇動著黑色的翅膀，除了腹部有一小撮白色，其余的羽毛都是黑色的，只是頭部的絨毛和喙有些泛白，也許是很老的緣故。

夜色已經褪去，何洛的眼睛明亮了。他正行走在較為平緩的山坡上，偶爾可見一兩棵落光了葉子的大樹孤獨地站立，地面稀稀疏疏的雜草都已經枯萎。坡下是一條干涸的河流，裂痕一條接著一條，在河底黑黝黝的淤泥上流淌。遠處是遼闊的平原，枯黃的色彩涂抹出荒涼。

“你撞到我了。”一個嘶啞的聲音響起。何洛看看四周，大樹兀自仰望天空，沒有一個人。他繼續向前行走。“嘿！說你呢！你撞到我了！”嘶啞的聲音尖銳起來。何洛再次環顧四周，只有那只黑色的大鳥在撲動翅膀。難道是鳥在說話？“是，是你在說話嗎？”他感覺自己瘋了，竟然和鳥說話。“不是我，還有其他人嗎？”黑鳥露出了憤怒的眼神。妖怪！何洛想逃跑，可是雙肩包越來越重，壓得他無法抬起腿。

“撞了我還想跑？”黑鳥張著泛白的喙。“誰想跑了？”何洛反而鎮定下來。“難道不能說是你撞的我？”何洛背著的雙肩包里冒出了一句話。“在你們人類面前，我們鳥類羸弱瘦小。說我撞你？要不要臉？”黑鳥沙啞的聲音夾雜著哭腔。“對，對不起！”何洛趕緊道歉：“你受傷了嗎？”“當然，翅膀很痛，還有掉了兩根漂亮的羽毛，你必須要負責。”黑鳥似乎很艱難地扇動翅膀。“那你說怎么辦？”何洛小心地問。“賠償。”黑鳥吐出簡單而有力的兩個字。

“憑什么？都是我的責任嗎？”雙肩包怒氣沖沖地在何洛肩上晃動，“我已經是非常小心了，天用黑色蒙住別人的眼睛，難道沒有責任？”“這個和我沒有關系，我是嚴格按照正常時間開啟黑與亮的，沒有亮是因為雨的緣故。”天把自己擇得干干凈凈。“喲，瞧你們說的，還怪我了？是云把我偷偷丟下來的。”雨很委屈。何洛抬頭仰望，云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了，那束光！那束光才是罪魁禍首！”雙肩包大叫，“因為它讓我暫時失明，才沒有看見你，你應該找它負責。”“光呢？有光嗎？”黑鳥淡淡地說，“你有證據嗎？你能把光找來嗎？再說了，是你撞的，怪不了別人。”“你不能不講理！”雙肩包吼道，差點從何洛肩上跳下來。“你是斯文敗類！”黑鳥尖叫著針鋒相對。爭吵聲越來越大，何洛想大聲制止，可是喉嚨里像是堵住了棉絮，發不出一點聲音。

啊的一聲，何洛睜開眼睛，原來是一場夢。他打開手機，晚上十一點三十分。車禍發生以來，他一直心有余悸，甚至有些恍惚。開車十多年來，一直小心謹慎，沒想到此次事故還是未能避免。

昨天早晨，飄著細雨，天還沒有亮，而路燈卻已經按時關閉，行車能見度不足十米。何洛像是陷入了摸不著邊際的泥潭，他探著腦袋，汽車龜速行駛在送兒子上學的路上。“老爸，快點開，要遲到了！”兒子催促。“視線不清，不能趕，安全第一。遲到了，爸爸向老師解釋一下。”何洛的語速和車速一樣緩慢。順利通過第一個紅綠燈，左拐直行。“爸爸，還有三秒，快一點正好過去。”在第二個紅綠燈路口，兒子興奮地說。車卻慢慢地停了下來。還是謹慎點好。

五十秒的紅燈確實有點長，何洛有些后悔，若是平時肯定開過去了。過了第二個紅綠燈路口不久，突然一道強光迎面射來，何洛眼睛一花，白茫茫一片。

噗！一道黑影在車頭左側一晃。不好，撞到人了。何洛立刻停車，顫抖地打開車門。一位穿黑色衣服的老婦人倒在地上。“您，您還，還好嗎？”他趕緊上前攙扶。老人直起身子，坐在地上，整了整右手挎著的竹籃，溝壑縱橫的額頭上滲出鮮血。“您，您，您要緊嗎？”何洛下顎不停顫動，雙手互握著來回搓揉。“你個孩子，我在路上站得好好的，怎么就撞上我了，籃子都壓歪了。”老人抱怨。

“爸爸，你撞了人啦！”兒子驚叫。“別，別，別害怕，兒子，不會有事的。拿著，你先自己去上學吧，路上注意安全。”何洛的雙腿特別累，像是剛剛跑完一萬米。他戰戰兢兢地遞給兒子五十元。“好。”兒子迅速鉆進了茫茫黑色。

搶救，報警。何洛立刻打開手機，可手指顫抖地難以對準1、2、0三個數字。他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終于完成了撥號。“喂。”忙音。忙音？120忙音！有沒有搞錯？人命關天呀！重撥，重撥，重撥，再重撥，通了。“這里出車禍了，趕快來，噢，在青山大道，龍江超市門口。什么？沒車！120沒車？車禍太多？都派出去了！怎么辦？等等？能等嗎！”何洛憤憤地掛了電話。他又撥通110，在報告了事故的情況和120通話情況后，咨詢是否可以自己開車送老人先去醫院檢查。被告之，人可以離開，但車不能動，交警等會兒到現場處理。這可怎么辦？何洛的思緒成了一團亂麻，也不知事故會怎樣。對了，還要通知保險，他又撥打了保險公司電話。

“孩子，不要光打電話，扶我到車上坐坐，冷呦。”老人喊道。“好的，好的。奶奶，有哪里難過嗎？”何洛小心地攙扶起老人。老人身材矮小，枯瘦的手臂幾乎感覺不到肌肉的存在。“右邊大腿疼，頭昏。”老人坐到車上后輕聲呻吟。

何洛一哆嗦，趕緊沖到路中央，揮手攔截過往的車輛。突然，手機響了。“喂，趕快來。哦，不是120 呀。”何洛很失望。汽車4S店來電，詢問要不要修車，可以提供拖車服務。“車子好好的，不需要。”他掐斷了4S店工作人員的聲音。

“孩子，給我小兒子打電話，家離這兒不遠。哎喲喂。”老人說。“好的，好的，手機號碼是多少？”何洛奔回老人身邊。老人干癟的嘴微微抿了抿，目光染上了一些色彩。“我打通了，你來接。”撥號修改了四次后，快速打通了，何洛把手機遞給老人。“我被車撞了。啊，哦，在龍江超市門口。”老人把手機還給何洛。“我兒子馬上來了，家不遠哎。”老人的目光明亮了些。

微微泛白的天色稀釋了清晨的黑，路上的血跡深了顏色。私家車、出租車，那些來來去去的車輛，慢下來看一眼后，便遠遠地繞過了。何洛心急如焚，老人萬一有個什么事，怎么得了？手的揮動沒有任何作用，一輛又一輛汽車消失在他幾近絕望的目光里。鏡片沾了細雨，已經模糊了。他摘下眼鏡用手擦拭時，發現臉也被細雨打濕，頭上匯集成的水珠，一顆一顆順著額頭往下跳。

怎么還沒有到？何洛把目光移向老人，模糊的面容后不知隱藏了怎樣的表情。他拿出手機，按了回撥鍵。“喂，你到了沒有？早到了？看不見我！你在哪里？我就在路中間呀，汽車跳著雙閃燈。”掛斷電話，何洛看見一團灰色從路邊公交站臺處慢慢走來。灰褲子、灰棉襖裹著體態微胖的矮個子中年男子，也許是有些冷，也許是脖子短，男子的圓圓的腦袋陷落在衣襟里。“我一直攔不到車，你快把車開過來，去醫院！”何洛看到了希望。“你撞的？怎么回事？我沒有開車來？”男子淡淡地說完，扭頭看了看老人。“沒車？”何洛涼了半截，“唉，沒看見，輕輕蹭了一下。”

天已大亮，清晨恢復了本來的面目，晨光抹亮了世界。濕漉漉的黑色路面泛著光亮的寒意，血跡已凝結成一塊不規則的褐色疤痕。街道兩側灰色的高樓，一棟連著一棟，站立得了無生氣。過往的車輛和行人，看一眼后，行走得更加匆匆。何洛麻木地舉著手，似乎揮不動，又放不下。手機又響了，他不想接，但一直響得心煩意亂。“說過不用了！啊，哦，120呀，以為是4S店，需要，需要，快來，越快越好！”何洛稍稍松了口氣。

嘀嘟，嘀嘟。救護車很快到了。“奶奶，我背你上車！”何洛焦急地說。“別動！讓她自己走！防止二次受傷！”護士見了大聲喝止。在護士的幫助下，何洛小心攙扶著老人上了救護車。男子站在旁，雙手插在褲子口袋。“你不去嗎？”何洛問。“哦，我還有點事，就不去了。”男子伸出脖子，目光閃爍地看了一眼老人。

不知哪里來的一陣怪風，何洛突然感到刺骨的冷。“砰”，他迅速拉下車門，救護車疾馳而去。男子瞬間消失了，也許就沒有來。汽車拐彎時，何洛又看見那個男子站在路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腦袋依舊陷落在衣襟里，直至變成一團灰色。

“我的籃子呢？”老人突然睜開眼睛，愁容滿面地問。“我拿著呢，放心吧。”何洛說。“唉，早知道么，晚點出門。就是想買點新鮮的黑魚喲，大丫頭喜歡吃的喂。這下好了。本來想從前面的紅綠燈走的，就省了這幾步路。唉！”救護車上，老人不停地嘮叨開。聽著，聽著，何洛緊繃的心稍稍松了些。

醫院急診室的病床上，何洛幫老人擦去額頭的血跡，黃褐色的皮膚上隆起了一個包。老人艱難地側過身子，在褲子口袋里一陣摸索。她摸出一只黑烏烏的老人機，老人機已看不清按鍵上的數字。“我小兒媳好的。”老人邊說邊對準第一個鍵長按，“哎，桂珍，我被汽車撞了喂，在人民醫院，你快點來啊。”“怎么說？”何洛問。老人微微一笑說：“她知道了，會來的。我的籃子呢？以后要買菜的。”“在這兒呢。”何洛拎起籃子晃了晃。籃子已經恢復了原狀，滾圓的，灰褐色的竹篾裹著一層包漿，在燈光下泛著光澤。

何洛心急如焚，醫生卻是淡定地按部就班。一套過程，做完各種檢查已近兩個小時。何洛不知道為何如此慢，全然不是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快速搶救的鏡頭，不過萬幸的是問題不大。急診醫生詢問，是否住院治療？“當然，把老人看好為止。”他毫不猶豫地說。何洛辦理了住院手續，預交了五千元住院費。

一切安置妥當后，一位穿長過膝蓋的藏青色羽絨服的女人，出現在病房門口。她五十多歲，左顧右盼的腦袋上盤著發髻，橢圓形的臉略顯富態，額頭和眉角浮動著淺淺的皺紋。“桂珍，這兒呢。”老人咧開嘴，黯淡的目光倏地點亮了色彩。“喔唷，怎么一回事啥？急煞人了！”桂珍聚攏的眉宇顯出了皺紋痕跡。“不，不好意思，天黑，沒看見。”何洛訥訥地說。“哦，這樣啊。現在車是難開的喂，放心好了，我們不會訛你的。”桂珍帶著微微的笑，邊說邊解開羽絨服。何洛像是喝了一碗生姜茶，心底升騰起一陣暖意，頓覺渾身輕松了許多。她告訴何洛，老人八十多歲了，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條件也都不差，一直勸她好好享享清福，就是不聽，非要去照顧大女兒。看，出事了吧！“桂珍，籃子呢？”老人微笑著問。“籃子在的啊，看你，還在操心，閑不下來喂。”桂珍幫老人拉了拉雪白的被子。

何洛抽身打了電話給兒子的老師，請他轉告兒子事故不嚴重，別擔心，上課不要分神。他又給保險公司打電話，咨詢該怎么辦。保險公司告之，住院之后，保險公司會有專人跟進，不用擔心，至于，肇事者怎么做，與他們無關。何洛又打電話給一位做醫生的朋友。朋友告之，事到如此，已經和他沒有關系了，一切都由保險公司代表他和受傷者溝通，治療費也不需要再交，今后會按規定賠償，最后還反復叮囑，不要陪在醫院。

就這樣走了？良心上似乎過不去。何洛到醫院超市買了面包、酸奶和香蕉送給老人。老人樂呵呵地說：“你怎么知道我愛喝酸奶？那個鮮奶不好吃。”何洛打開一盒酸奶遞給老人，老人額頭上的包已經鼓成一個半圓的球形，本來就小的眼睛細成了一條縫。他心中一痛，塞給老人五百元。“奶奶，我還要到交警那邊去有事，就先走，這錢買些住院的物品。有事打我的電話。”他說完又留下了手機號碼。“你個孩子，不用。”老人樂呵呵地把錢拽在手中。“你去忙吧。”桂珍也是滿面笑容。

下午上班，同事們詢問事情過程。何洛還有些膽戰。他沖了一杯咖啡，邊喝邊說，早晨汽車反光鏡蹭到了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不得了了，年紀這么大啦！要緊嗎？警察怎么定責的？怎么會蹭到的？辦公室同事圍了過來。

“唉——”何洛一聲嘆息，“誰知道就這么倒霉呢！不過還好，問題不大，不需要動手術。”他喝了一口咖啡，又說：“負主要責任。唉！就這么巧碰上了，假如早幾秒或晚幾秒都不會有事。若不是懷疑孩子生水痘，就不會因為拍照片、打電話咨詢醫生而延遲了出門的時間。若不是開車謹慎，聽孩子的話，第二個紅綠燈直接過去了，也就碰不到了。”“不對，你要這樣想，幸虧你謹慎，車速慢，要不然結果就不是這樣了。”老張安慰。“是呀，是呀，就說你車開得穩。”“值得慶幸，八十多歲，自己摔一跤也是不得了的事。”“老人天不亮就在外面亂跑什么，不知道有危險？”同事們七嘴八舌地議論。

嘀嘟，嘀嘟。噗，何洛右手一抖，咖啡杯落在辦公桌上，殘留的咖啡流到了桌面。“哎喲，你不要嚇人啥。”小田做了個鬼臉。“不知怎么搞的，一聽見救護車的聲音，心里就發毛。”何洛說。“繼續，繼續。”小田說。

“唉！要是以往，天已經亮了，可能是下雨的緣故，看不清才是主要原因。”何洛說。“沒有路燈嗎？”小田問。“路燈每天早上六點三十五左右熄，可今天天還沒有亮。”何洛說。“燈的作用是什么？天還沒亮就關了？難怪今天車禍那么多，要求路燈管理部門負責任。”小田氣憤地說。“對，對，對，路燈管理部門有責任。”

“唉！也怪我，準備裝行車記錄儀，一直沒有放在心上，現在問題來了，還是得趕緊裝一個。”何洛懊惱不迭。

“這個折騰起來也夠嗆的。算了吧，反正事故也不大，又有保險，費不了幾個錢。”

手機響了，是本地的號碼，看著有些眼熟，不像房屋推銷的號段，也許又是哪家教育培訓機構，何洛邊想邊接通了電話。“喂，你是肇事的小何吧，我是老人的兒子，情況么反正這樣了，我們是沒有時間在醫院照顧，你么肯定也忙。這樣吧，找一個護工，醫院里有現成的，一百八一天，今天開始，明天你過來辦個手續。我聽說了，反正保險能報銷一百二，也沒幾個錢。”“噢，好吧。”何洛這才想起早晨撥打過這個號碼。

“何洛，你不能太好說話，又不全是你的責任，不能事事聽他們的。”小田說。“是的，是的，可是怎么辦呢？畢竟是我蹭的，反正有保險，花不了多少錢。再說，老人也是可憐，上午走的時候買了一百多塊吃的，給了五百塊錢。”何洛嘆了口氣。“也不能做得太好，不然會賴上你，會向你獅子大開口。”老王提醒。“老王同志說得好，你不能太善良，該怎樣就怎樣，我們做你的后盾。”小田舉起緊握的右拳。“謝謝！謝謝！”何洛微微一笑。他走到門口悄悄打了一個電話給保險公司，理賠員告之，的確有護工賠償，但不是一百二十元，是要依據傷者情況而定，就本地區而言，一般六十元每天。

何洛搖搖頭，苦笑一聲，沒有發生大事就算老天保佑了，他這樣安慰自己。

因為老人說喜歡喝酸奶，第二天早晨，何洛又買了兩箱去醫院，老人的兒子和護工都在。老人顯得憔悴，灰白的頭發有些凌亂，氣色比昨天差了好多。額頭的大包是消去了，可留下一大塊淤青。“奶奶，好點沒有？”何洛放下酸奶。“哎喲，渾身疼。又買東西了呀？”老人輕輕哼了一聲。“您說喜歡么，我就多買點，慢慢喝吧！”何洛笑著說。

“你也是爽快人，我就不說廢話了，老人被你撞成這樣了，我們也不會訛你，護工費用由你負責，后續治療費也必須及時保證。”老人兒子說。何洛本想說點什么，但看了看老人的樣子，他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何洛悄悄找到主治醫生，想了解一些具體情況。“你就是肇事者？這么老的人，你怎么忍心撞？”穿白大褂的矮個子男醫生，放下筆，翻著白眼責問。“我不是有意的，車開得很慢，只是輕輕蹭了一下。”何洛感到委屈。“那么大一個人在路中間，你就看不到？車是怎么開的！”醫生如審訊一般。“遇到老人躲還來不及，誰想撞呀？不是因為天黑沒看見嗎？還有對面車子開了遠光燈。”面對醫生的態度，何洛有些惱火。醫生沒有接話，低下頭在一張病歷上龍飛鳳舞地寫著一些看不懂的符號，完全不當何洛存在。

何洛悻悻離開醫生辦公室，又去了病房。老人的兒子已經離去，護工正和老人聊著天。“奶奶，好好養傷，由護工照顧你，我先走了。”何洛說。“哦，你去忙吧。醫生正好是我侄女的同學，人很好，已經打過招呼了。”老人說。

何洛氣沖沖地離開了醫院，回到辦公室。小田問：“情況怎么樣？”“老人情況還好，就是……”何洛欲言又止。“就是什么？”小田追問。“就是老人兒子要求我先承擔醫院治療所有費用。”何洛一聲苦笑。“憑什么？又不全是你的責任。而且聽說一般都是傷者墊付，最后保險公司賠償。”小田說。

何洛沉默了片刻，撥通了保險公司理賠員的電話。保險公司對此不表態，但提醒，如果是自己墊付，必須要收好住院的所有材料及發票，理賠時需要。他又撥通醫生朋友的電話，被反復告之，讓他們找保險公司，什么都不要管，否則今后理賠時會有麻煩。

該怎么辦？何洛一整天都盯天花板，在那一方白色中尋找想要的答案。他眉頭緊鎖，淡淡的愁緒彌散在圓瞪的小眼睛周圍。“你不會傻了吧？”小田不時在他面前晃動一下，用一臉陽光點亮他黯淡的目光。

何洛擦去額頭的冷汗，回想昨天的車禍，自己真是冤，但又有什么辦法？屬于自己的責任和不屬于自己的責任，都將要承擔。今天又在醫生那里受了委屈，窩了一肚子的火。送醫院，做檢查，辦住院手續，繳納住院費，聘請護工等等，已經做了那么多了，后續醫療費用要不要全部墊付？

望著窗外黑黢黢的夜色，何洛內心很矛盾。聽朋友的話吧，自己良心上似乎過不去，不管怎樣，畢竟是自己蹭倒了老人。不聽朋友的話吧，會有經濟損失，還會有存在麻煩的風險。可再想想老人憔悴的樣子和那一大塊淤青，心頭一顫。唉，只要能把老人治療好，吃虧就吃虧吧，花點錢算什么！再說，如果對方蠻不講理，跑到單位來鬧，那也不太好。

何洛又想到剛才的夢，想到夢里沉重的雙肩包，釋然地笑了。

太陽剛剛爬上天空，紅撲撲的，像一個剛出生的娃娃。一只黑鳥展著雙翅，優雅地飛向絲綢一般的紅霞。何洛輕盈地奔跑在綠草如茵的小山坡上，山下清澈的河水在歡快地流淌。卸下雙肩包前行多么輕松快樂！雙肩包？何洛感到奇怪，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曾經真的有過雙肩包？難道又是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