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實現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需著力構建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政策整合則是其中重要的治理工具。該研究以2010—2023年沿黃9省份,以及山東半島城市群、中原城市群、關中平原城市群、“幾”字彎都市圈和蘭西城市群的水資源、能源和食物政策為樣本,運用社會網絡分析和指數隨機圖模型對黃河流域水、能源、食物政策整合程度、模式及結構進行研究。結果顯示:①樣本期內,黃河流域水、能源、食物政策目標整合總體水平不高,水資源政策是當前整合程度最高的政策類型,關中平原城市群政策整合范圍廣,“幾”字彎都市圈政策整合程度深,是當前整合度較高的地區。②從流域視角看黃河水、能源、食物政策目標整合模式,全流域存在核心、待擴散和創新整合3種關系,需要采用不同手段促進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政策整合。③當前黃河流域多關注水資源和食物政策整合,且能力建設工具是政策整合中使用最多、效果最好的政策工具。然而,黃河流域水資源政策、能源政策和食物政策整合中也存在許多問題,包括能源政策分別與食物、水資源政策整合不足,整合過程中欠缺使用學習型政策工具,且全流域政策整合進度失調等。這意味著,促進黃河流域生態環境保護和高質量發展,須將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提升至戰略地位,并通過推動組織變革,擴大部門協作,提高水、能源、食物3個子系統政策整合的程度,特別是水資源與能源、能源與食物政策整合。此外,在政策整合過程中,還要豐富政策工具的使用類型,尤其是激勵型工具和學習型工具。最后,著眼全流域協同推進政策整合,需拓展省市之間、城市之間的交流平臺,優先在全流域推廣待擴散型與創新型政策整合關系。
關鍵詞 水?能源?食物;政策整合;黃河流域;政策目標;政策工具
中圖分類號 D035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2-2104(2024)06-0173-14 DOI:10. 12062/cpre. 20231216
自古以來,黃河流域水資源短缺,資源環境承載力弱,加之諸多違背系統觀的“大開發”“大破壞”行為,使得流域內糧食安全、水資源安全受到嚴重威脅。據第二輪第三批中央生態環境保護督察公開通報,山西斜溝煤礦將煤炭廢水直接排入黃河一級支流,在能源生產過程中忽視水資源保護,破壞了黃河流域生態系統安全[1]。水、能源和食物是人類社會生存發展的基礎,強調子系統依存和交互的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WEF nexus)日益成為學術研究的焦點。圍繞黃河流域“紐帶關系”,已有研究主要從理論分析、系統耦合度測量及預測等方面開展,忽略了政策這一重要的制度建設要素。事實上,自“紐帶關系”概念提出之初,就對改進治理和政府決策加以強調。因而,協同考慮多子系統目標的政策整合,就被視為推動“紐帶關系”的關鍵治理工具?;诖耍治鳇S河流域9省份和5大城市群中水、能源和食物政策整合程度,并解構政策目標整合及其政策工具使用特征,對于全面落實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國家戰略,促進全流域優化管理,協同提升“紐帶關系”,具有重要意義。
1 文獻回顧
1. 1 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理論
學界對“紐帶關系(nexus)”一詞的使用始于1929年,主要應用于哲學、細胞生物學領域,1983年起,能源?食物紐帶關系、水?能源紐帶關系逐漸出現在資源管理的有關研究中[2-5]。2011年,學界正式提出了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WEF nexus)的定義,即“作為經濟發展中的資源,水、能源、食物具有稀缺性,并且在使用上存在外部性,因此需要將水、能源、食物視為一個整體,協同進行開發利用”[6-7]。此后,有大量研究在此基礎上進行擴展,建立了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的分析框架[8]。
一類研究將水、能源、食物視為生產要素,提出由于稀缺資源存在權衡取舍,如果增加一要素在某一用途使用,將會影響其投入其他用途,如何將有限資源發揮最大效用是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關注的主要議題(圖1)。例如,水資源在食物系統中的應用包括農業灌溉、牲畜喂養和水產養殖,在能源系統中可用于各類資源生產、冷卻和處理等。要素流動視角下,相關研究重視計算3類資源內部循環中要素消耗,以量化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強度,研究方法包括數據包絡分析(DEA)[9]、生態足跡分析(footprintanalysis)[10-11]、投入?產出模型[12]、指標設定與綜合指數[13]等。然而,僅基于供求關系分析要素流動,對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理解過于狹隘,也有學者進行批判,提出大量經濟模型并沒有覆蓋3個系統全部依存關系,且缺乏現實意義[14-15]。第二類研究認為,水、能源和食物不僅是生產要素,更是存在各自發展目標和需求的3個子系統。此時,“紐帶關系”則意味著在子系統相互依存前提下,最大化協同效益,最小化非最優產出[14,16-17]。世界糧農組織(FAO)[18]、國際可持續發展研究院(IISD)[19]等多個國際組織,以及Smajgl等[20]、Venghaus等[21]學者均基于系統協同視角建立研究框架。各框架雖對子系統目標的界定稍有不同,但總體上均結合了世界糧農組織、聯合國等機構對水、能源和食物安全的定義,以及相關可持續發展目標(SDG2、SDG6、SDG7),再根據研究地域實際加以確定。將水、能源、食物視為3 個子系統,并在此基礎上開展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分析,可以得到更加全面的結論,因此,本研究將“黃河流域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定義為沿黃9省份及流域內各大城市群在確保水、能源或食物單一子系統目標前提下,全面兼顧其他子系統的利益,實現資源管理協同和效用最大化。
1. 2 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與政策整合
Weitz等[24]學者指出,由于各部門制度框架、目標和利益不同,“紐帶關系”只是一種理想化狀態。實際上,自這一概念誕生之初,學界就要求改進有關政策[25]。政策整合可提供一個有效途徑,解決各部門重疊、沖突的政策設置,增強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相關的治理能力(nex?us governance)[26-27]。
政策整合起源于1980年的海洋政策研究[28],后隨著可持續發展概念提出,政策整合覆蓋領域不斷演化,環境政策整合(environmental policy integration, EPI)[29]、氣候政策整合(climate policy integration, CPI)[30]相繼出現。20世紀90年代,政策整合被定義為“將環境、氣候等政策議題融入其他相關領域中”。此后,學者將政策整合擴展至其他領域,提出了“政策整合就是連接、協調各類獨立政策,以兼顧多類政策目標的過程[31]”。政策整合的出發點是解決高度交互的復雜問題,Candel等[32]在總結已有研究成果基礎上,提出了政策整合的系統性分析框架,包括:政策框架(policy frame),現有治理體系是否將某復雜政策問題視為是跨領域的;子系統參與(subsystem in?volvement),解決復雜問題的機構范圍及其互動的頻率;政策目標(policy goals),是否將解決復雜問題視為政策目標,且不同領域政策目標如何關聯;政策工具(policyinstruments),實現政策目標的工具是否具有多樣性和協調性。學者通常結合上述分析框架,開展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相關的政策整合研究。Gain 等[27]重點關注政策整合中的子系統參與,發現孟加拉國政策制定中缺乏部門合作,政策系統分裂、復雜、效率低下,導致3類資源管理失調。更多研究關注政策目標整合。由于整合性戰略、行動計劃、規劃、立法等均可視為政策整合結果[33],現有研究以政策文件為樣本,采用案例研究、文本分析等方法,對文件中所描述的各系統政策目標關聯性進行探討,以對水、能源、食物政策整合程度進行評價[14,34]。此外,雖然政策整合理論提出應協調利用多種政策工具促進政策目標整合,但現有研究卻較少涉及政策工具使用分析。
政策整合是實現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的制度手段。通過文獻梳理,本研究將水、能源、食物政策整合定義為“協調利用多種類型政策工具,在每一子系統政策中,全面涵蓋其他子系統的各類政策目標,以提升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水平”。在研究方法上,本研究將參照已有研究思路,以政策文本為分析樣本,對3個子系統政策目標關聯程度與結構加以分析。
1. 3 黃河流域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研究
本研究聚焦黃河流域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有必要對國內相關研究加以回顧。總體上,國內研究尚處于起始階段,研究數量較少,主要分為兩大方向。一方面,通過理論分析,闡述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對黃河流域高質量發展、“雙循環”新發展格局的重要意義,并提出推動“紐帶關系”的發展路徑[35]。另一方面,結合黃河流域水資源、能源和食物方面的宏觀數據進行實證分析。這些研究將水、能源和食物視為生產要素,通過建立復合系統協同度模型[36]、耦合協調度模型[37]、總分結構協同優化模型[38]等,進行3類資源耦合度測量、預測和效應分析。其中,王兆華等[39]在已有耦合度測量方法基礎上,引入了貿易中的隱含能和虛擬水變量,提高了黃河流域經濟、能源和水協調度測算的精確性。上述研究結論表明,過去10年間,黃河流域水資源、能源和食物協同利用程度不高,且未來短期內難以扭轉這一狀態;相對于能源和食物而言,水資源始終是首要約束;到2030年,“紐帶關系”在保障生活、生態環境用水的基礎上實現了糧食增收、能源增產,將顯著提高黃河流域承載能力。
從以上研究現狀可以看出,雖然中國已開始對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的研究加以重視,但均忽視了政策這一關鍵制度因素的重要作用,欠缺3類子系統政策整合的有關研究。在具體研究問題上,也鮮有研究關注中國黃河流域水、能源、食物政策子系統、政策目標及政策整合工具的特征,不利于改進已有政策,為提高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提供科學依據。基于現有研究不足,本研究在明確水資源、能源和食物系統目標,構建黃河流域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框架的基礎上,采用社會網絡分析法、指數隨機圖模型(ERGM),探究沿黃9省份及流域內5大城市群的水資源、能源和食物政策目標整合程度,流域內政策整合模式,子系統整合結構,以及整合中政策工具使用特征,以豐富、深化黃河流域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研究,為提升黃河流域資源協同管理水平,保障黃河流域水安全、能源安全和糧食安全,推動流域高質量發展提供參考。
2 研究設計
2. 1 樣本選擇和研究框架
2. 1. 1 政策樣本選擇
本研究基于北大法寶數據庫選擇政策樣本。通過與萬方數據庫(法律法規板塊)、中國知網(政府文件和法律板塊)、中國法律知識資源總庫等政策庫比對,北大法寶數據庫具有法規類別劃分清晰、效力位階層級分明等優勢,更符合本研究對沿黃9省份及流域內5大城市群3類政策的研究需要。其中,由于水?能源?食物紐帶關系理論強調的是在農業生產中保障水資源和能源安全,不涉及食品加工、食品消費、食品安全保障等方面,因而在選取“食物政策”樣本時,本研究借鑒了Venghaus等[21]研究的樣本選擇方法,僅選取規范、保障、促進農業生產的政策,即“農業管理”政策,其他兩個子系統政策在“水資源”“能源”類別中選擇。在3類政策中,本研究只保留規劃、實施方案、工作意見、管理條例等可體現政策目標整合的文件。經過多次篩選,最終獲得政策樣本498 份,涵蓋2010—2023年沿黃9省份(156份),以及山東半島城市群(63 份)、中原城市群(75 份)、關中平原城市群(38 份)、“幾”字彎都市圈(106份)和蘭西城市群(60份)。
2. 1. 2 水、能源、食物子系統及其政策目標與政策工具界定
結合《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規劃綱要》《黃河流域工業綠色發展的指導意見》《黃河流域生態環境保護規劃》等有關國家政策,以及政策樣本全文,確立水、能源、食物子系統目標和具體政策目標。
第一,水資源、水環境、水生態“三水統籌”。黃河是全世界泥沙含量最高、治理難度最大、水害嚴重的河流之一。黃河水治理,需堅持節水優先,污染減排與生態擴容兩手發力。各省份的水資源管理制度、節約用水管理辦法、水資源綜合規劃等政策中,提及的具體政策目標包括:①推進水資源節約集約利用,地下水超采防治,強化非常規水利用;②水污染治理,包括地表水污染防治,地下水污染防治,以及政策文件中高度強調的地表和地下飲用水水源污染防治;③維護黃河流域水生態系統健康。
第二,進一步建設全國重要能源基地。黃河流域能源富集,煤炭、石油、天然氣等資源儲量豐富,青海、甘肅、四川等地開發風能、太陽能等可再生能源條件充分,生物質能發展空間大。實現黃河流域能源保供和高質量發展,需在有序、有效、規范能源開發,完善能源利用結構,推動高耗能產業轉型基礎上,加快黃河流域全國重要能源基地建設。各地能源發展規劃、節能減排綜合工作方案、可再生能源發展規劃等政策須堅持:①能源節約高效利用;②化石能源、地熱能源清潔高效開發利用;③推進風能、水能、太陽能等可再生能源開發利用;④化解過剩產能與淘汰落后產能。
第三,做優做強現代農牧漁業。黃河流域農牧業基礎較好,肉類和糧食產量占全國三分之一左右,對保障國家糧食安全具有重要作用。因此,做優做強現代農牧漁業,轉變傳統生產方式,加快農田和基礎設施建設,提升農業適應氣候變化能力是食物子系統發展的主要目標。各地在加快轉變農業發展方式實施意見、推進農業農村現代化規劃、種植業工作要點等政策中強調:①建設現代化灌溉體系;②推進高標準農田建設;③加強耕地保護;④規范使用化肥農藥;⑤農作物廢棄物綜合利用和無害化處置;⑥優化種植結構和品種結構;⑦畜禽、水產養殖轉型升級;⑧促進農產品產業鏈延長。
除政策目標整合情況外,本研究還著力厘清不同政策工具在政策整合中的使用特征。在政策工具界定上,參照英格拉姆和施耐德的政策工具分類框架[40],并結合政策目標整合中的實際情況,選取4類政策工具進行研究,包括:激勵型工具,即政策主體采用有形激勵或懲罰的方式促使目標群體采取期望行為,具體包括財政支持、收費、罰款等[40];能力建設工具,政策主體為個體提供采取期望行動所需的信息、技能、基礎設施及其他資源[40-41];權威型工具,政策主體運用強制權力,對目標群體的行為進行規約和管制,包括行政許可、法律規章和強制處罰等[41];學習型工具,通過建立示范、提倡參與等措施,為政策執行者及目標人群提供行為學習的渠道,并為其賦予一定政策執行空間[40-41]。
2. 1. 3 政策樣本編碼
確立子系統政策目標和政策工具后,對政策樣本中的語句進行編碼,包括:政策主目標,某一子系統政策文件中提及的該子系統政策目標;整合目標,政策語句考慮實現的其他子系統目標;政策工具,一對整合關系出現時,文件中提及或隱含的政策工具。編碼示例見表1。
2. 2 分析方法
2. 2. 1 社會網絡分析
社會網絡分析(social network analysis, SNA)方法肇始于20世紀30年代,作為一套綜合的理論概念和分析方法,不僅可對社會行動者之間的關系進行精準描述,還可以解釋結構變化及其結果。具體而言,社會網絡以“行動者”和“關系”為基礎,在社會網絡圖中反映為網絡中的“節點”和“邊”,并衍生出一系列指標對網絡結構進行測量。政策整合可視為一種網絡,不論是政策目標整合,抑或是目標整合過程中政策工具使用,均可采用社會網絡分析進行系統研究,該方法也是政策整合領域研究的新興方向之一[42-44]。當研究政策目標整合時,不同政策子系統的政策目標即為節點,而某一目標整合至其他子系統的現象即為邊;在整合中的政策工具使用特征分析上,兩個政策目標通過不同類型政策工具加以整合的狀態,即可視為又一新的網絡,此時,政策工具為社會網絡中的邊。
另外,結合“向度”和“賦值”兩個維度,可將網絡進一步分類?!跋蚨取睂⒕W絡劃分為有向關系和無向關系兩種。無向網絡通常代表節點共同參與某一組織或事件,這一類網絡中的“邊”象征著節點之間的必然聯系。政策目標整合網絡則不然。由于水資源、能源和食物政策制定的主體不同,政策的指導思想也不一致,例如,水資源政策制定者意識到要協同實現食物、能源政策目標,并不必然意味著能源、食物政策也同樣考慮到了水資源保護。因而,政策目標整合網絡是有向網絡。其中,邊的方向代表在政策文件中,出現了其他子系統政策目標與該政策主目標相整合的情況。從“賦值”這一角度來看,政策目標整合網絡不適用于劃分為有、無的二進制關系,明確政策目標整合出現的次數和頻率,對于明晰當前關鍵整合關系,找到尚未得到重視的政策目標整合關系至關重要。綜合來看,水、能源、食物政策目標整合網絡類型為賦值有向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