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艾軒學派作為南宋重要的學術流派, 在莆田地區影響很大, 其成員主要包括林光朝、林亦之、陳藻、林希逸等人。同時, 艾軒學派也是南宋乾淳時期一個重要的文學流派。艾軒學人的散文創作與 “春秋三傳” 之一的 《穀梁傳》 有著密切的內在聯系, 具體表現在艾軒學派對 《穀梁傳》 的重視、對 《穀梁傳》 文治武備、重民生等思想和語言簡古、問答式行文等藝術手法的繼承以及對平正簡古、精密峻潔的 《穀梁傳》 文風的追隨等方面。厘清艾軒學派與 《穀梁傳》 的關系, 對進一步研究 《穀梁傳》 和宋代散文創作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關鍵詞: 艾軒學派; 《穀梁傳》 ;關系
中圖分類號: I206.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2-1217 (2024) 05-0117-06
艾軒學派是南宋乾淳時期較為重要的學術流派, 以林光朝為開山祖, 主要活動于今福建莆田地區, 成員主要包括林亦之、陳藻、林希逸等人。 《宋元學案》 中便有 “艾軒學案”, 全祖望稱: “終宋之世, 艾軒之學, 別為源流。”
可見其也是一個重要的散文流派。林希逸曾指出乾淳時期艾軒學派在莆田地區學術、文章的昌盛狀況: “
網山先生嘗曰: ‘在昔乾、淳, 莆之人物最盛, 其間數大老, 若文節、次云、景韋、漁仲, 皆千載人物。’ 今艾軒以集行, 夾漈 《通志》、溪東 《藝圃》 久傳于世, 可以讀其書而知其人。”
“老艾一宗之學, 固非止于為文, 而艾軒之文, 視乾、淳諸老為絕出。一再傳之間, 如大著正字二劉、季冶、黃懷安, 網山、 樂軒二先生, 黃石、 吳叔達, 是皆筆斡造化者。網山奧而清, 樂軒奇而法, 雖諸高弟, 亦當避之。”
劉克莊也有類似的說法: “自南渡后, 周、程中歇, 朱、張未起, 以經行倡東南, 使諸生涵詠體踐, 知圣賢之心不在于訓詁者, 自艾軒始。疑洛學不好文辭, 漢儒未達性命, 使諸生融液貫通, 知科舉之外有義理之學者, 自網山、樂軒始。”
由此可見艾軒學派當時在學術、文學領域 (散文) 的重要影響。細繹之, 這一學派的學術、散文都與 《穀梁傳》 有關。 《穀梁傳》 是 “春秋三傳” 之一, 漢代屬今文之學, 論經尊古禮, 重民生, 實事求是, 較少妖妄之言, 風格平正簡古、精密清峻, 大盛于漢代, 但也由于其釋經觀點狹隘粗樸、少有創見等缺點, 在東漢以后少受關注, 就如章太炎所言: “穀梁氏淡泊鮮味, 治之者稀。”
在唐宋時期 《穀梁傳》 雖有傳習, 不絕如線, 但實際上也依然處于發展的低谷期, 時至清代, 治 《穀梁傳》 學者大增, 又有復興之勢。而 《穀梁傳》 與艾軒學派的密切關系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艾軒學派對 《穀梁傳》 的重視
就宏觀的學術背景而論, 艾軒學派諸先生極為注重所謂的 “六經”。 如林亦之評價林光朝時稱: “吾先生, 一等談論, 往往自六經絕筆, 此為獨悟。是軻之后有伊水, 六經之后而有吾艾軒先生也。”
《宋元學案》 中也記載林光朝: “先生通六經, 貫百氏, 言動必以禮, 四方來學者亡慮數百人, 然未嘗著書, 惟口授學者, 使之心通理解。”
陳藻稱: “昔我為客, 朝晡美食, 憂抱亡聊, 如次遭責, 蓋以六經, 未明訓釋。其后客居, 雖食多蔬, 六經咀嚼, 奚翅膏腴。”
林希逸也有類似的觀點表述: “六經作于圣人, 非后世所可輕議也。吁, 圣人百世師也, 使其果出于圣人之手, 又孰敢議之哉?”
在學術思想上, 艾軒學派也多能依經立論, 學術特色鮮明。概要而言, 艾軒學派學術特色, 主要包括重視古禮、強調君臣父子之道和民本主義思想等三方面特點, 學界對此有較為詳備的論述, 此不贅述。但應重點指出, 這些學術特色也是 《穀梁傳》 經典所表現出來的突出學術特點, 可以說與 《穀梁傳》 相近的學術趣向正是艾軒學人關注 《穀梁傳》 的重要基礎。例如, 陳藻在 《春秋策問》 中就提及 《穀梁傳》 , 表現出對歷史上 《穀梁傳》 的重視:“
公羊、穀梁, 漢聞其語矣, 未聞其人也, 第曰其學本于齊魯耳。應劭之 《風俗通》 奚以知其皆在子夏之門歟?或以高為漢初人, 或以赤為秦孝公同時人, 然高誠齊人也, 辭有登萊化我而已矣。赤也何如?俶其名, 元始其字, 阮孝緒之 《世錄》 則云爾也。
董仲舒、公孫弘, 善為 《公羊》 者也, 于是武帝尊其學。俄而衛太子則反其所好焉。宣帝情鐘于衛太子, 韋賢、夏侯勝是又為魯之人。時哉時哉, 《穀梁》 之所由盛也。”
他在 《春秋策問》 中也明確表達了不同意學者輕視包括 《穀梁傳》 在內的 “春秋三傳” 的觀點:“文中子以三 《傳》 作而 《春秋》 散, 盧仝以三 《傳》 皆束之高閣, 然歟?抑大言歟?唐之啖、趙、陸淳, 本朝前輩如孫、如胡, 其于經傳得之淺深, 諸君必有權衡之論。若以王金陵之言為解, 則非不為也, 是不能也。”
艾軒學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林希逸在論述學術問題時也常常取用 《穀梁傳》 觀點, 如他在 《春秋義第二道》 中說:“
此 《春秋》 之作, 所以辭嚴而事信也。夫孰不名也, 而于季友曰 ‘季子’, 一字之褒稱, 萬世之貴重, 圣人之書法宜不茍也。夫孰不歸也, 而于季子乃曰 ‘來歸’, 民望之所屬, 一時之喜辭, 圣人之述史宜不易也。貴名褒于夫子, 而喜辭稱于國人, 季子其賢矣哉! 《穀梁》 于閔公元年傳曰: ‘其曰季子, 貴之也;其曰來歸, 喜之也。’ 意或如此。”
《春秋》 閔公元年經稱: “季子來歸。” “三傳” 都對季子來歸表達嘉美之意, 其中尤其以 《穀梁傳》 稱美最甚, 更在稱 “賢” 的基礎上提出 “貴之” 的觀點。而在林希逸的論述中, 他正式認承 《穀梁傳》 對季子高度贊許的觀點, 林希逸并繼續明確論述道:“
夫季子何如人也?知國之將亂, 先之五年, 假辭而出, 季子知幾矣;知宗國之不可忘, 嗣君新立, 翻然而歸, 季子知義矣。魯之國以季子輕, 以季子重;魯之君以季子安, 以季子危。圣人之貴, 貴此者也;國人之喜, 喜此者也。圣人則曰, 季危宗臣也, 可以去則去而不留, 可以歸則歸而不怨, 卒能扶持國祚, 平定患難。”
同時, 林希逸對 “辭嚴” “喜辭” 的關注也體現出艾軒學派既重 《春秋》 之道又重 《春秋》 之文, 甚至有 “學以文傳” 的主張。我們知道, 南宋理學昌盛, 總體來看是重道輕文, 艾軒學人重道不廢文的觀點是很有價值的, 正如明代人郭萬程所說: “自道學興, 辭命多鄙, 光朝之門獨為斐然。”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 才使得艾軒學派諸先生在總體上重視 《穀梁傳》 的基礎上, 在文學創作中也能進一步關注 《穀梁傳》 特有的思想、藝術手法與文風。
二、艾軒學派對 《穀梁傳》 思想和藝術手法的繼承
艾軒學派的創作, 尤其是散文創作中多見 《穀梁傳》 思想的影響。除了前文提及的重視古禮、強調君臣父子之道和民本主義思想之外, 艾軒學人的散文思想還在一些細微處與 《穀梁傳》 相通。
例如, 林光朝 《策問》 三三: “且夫有文事者必有武備, 今日所以謹邊鑰、飭軍政, 有得夫五帝三王以天下為度而不如是汲汲焉者。”
林希逸 《賀吳恕齋除兵侍劄》 : “有文必有武, 熟師友之講聞;志刑不志兵, 笑史家之疏缺。”
其中所涉及到的 “文事必有武備” 等思想是來自 《穀梁傳》。我們知道在 “春秋三傳” 中, 以 《穀梁傳》 有最為鮮明的 “文事必有武備” 思想, 據 《穀梁傳》 記載: “吳子謁伐楚, 至巢, 入其門, 門人射, 吳子有矢創, 反舍而卒。”
這是發生在襄公二十五年的事件, 吳國國君討伐楚國, 到巢國, 進入巢國的國門, 結果被巢國的守門人用箭射傷, 吳國國君帶著箭傷回國, 不久以后去世。 《公羊傳》 和 《左傳》 均未從文事武備處發傳, 只有 《穀梁傳》 在敘述完這段故事后明確表示 “古者雖有文事, 必有武備, 非巢之不飾城而請罪, 非吳子之自輕也。”
表示用文能解決問題的時候, 也一定要做好武力解決的預案, 并就此責備吳國國君太過輕率, 沒有將 “文治” 與 “武備” 相結合。另外, 《穀梁傳》 在定公十年、莊公八年的論述中對此也有較為詳盡的論述。另外, 林光朝 《豐登樓記》 : “今者五谷俱熟為有年, 以喜故書之。”
林光朝 《與林元美褒》 : “昔人謂四海之內皆兄弟, 不知海內悠悠, 所謂兄弟者, 比天倫為最狹, 或累數百千年不可求, 或偶然一二數耳。”
其中 “五谷俱熟為有年” 的表達, 出自 《穀梁傳》 桓公三年傳: “五谷皆熟, 為有年也。”
又, 稱兄弟關系為 “天倫” 也出自 《穀梁傳》 隱公元年: “兄弟, 天倫也。”
再如, 林光朝的 《豐登樓記》 一文:
諸邑豐登, 絕少公事, 不識此語, 是處流布。游洋為旁縣, 縣治之南有板橋, 實作于元祐中, 于是橋壞, 從而復作, 即是最上結為重屋, 而以是大書之。此何以書?以喜故書之。
昨者歲且饑, 今者五谷俱熟為有年, 以喜故書之。隆興二年自三月不雨, 至于秋八月, 二浙以水澇告, 而閩人若旱, 天子為之捐膳弛樂焉。左文林郎、三山陸楠適治是邑, 以為舞雩者吁嗟求雨也, 昔人嘗用之, 乃走螺峰, 過百丈, 一登轉水臺, 披榛刜草, 媻姍而來。及其既禱也, 不張蓋, 不麾箑, 赤日當空, 步行八十里。忽然云起膚寸, 即合而日澍通夕焉。以邦人父兄之所為喜, 當有以寓其喜者。
是邑也, 日者為州治, 我來白馬, 倚仗太息, 西林八月, 便索夾衣。或者謂仙掌一帶為湘潭, 其牽映數處如雁宕, 道出平林, 當趁晚風須猿吟乃去耳。以五十之年一至樂郊, 件件為可數及同登是樓也, 若憑虛遠游, 溪云谷月, 乃在杖履百尺之下。春而省耕, 民有余力, 秋而省斂, 家有余粟, 則長官日一登樓而為無慚色。石所何山, 麥斜何許, 且將負耒耜而問涂焉。
這篇文章可以看作是一篇標準的宋代記體文, 在它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范仲淹 《岳陽樓記》、歐陽修 《豐樂亭記》 和蘇軾 《喜雨亭記》 的影子。同時, 還應該發現這篇文章正是深受 《穀梁傳》 影響的典型代表之一, 除了前面提到的 “五谷俱熟為有年” 出自 《穀梁傳》 外, 大體還包括以下三點相似處:
第一, 文章是為橋上所建的豐登樓作記, 其內容主要記錄百姓久旱得雨的喜悅, 這種主題近受蘇軾 《喜雨亭記》 的影響, 遠實胎息于 《穀梁傳》 的表達。 《穀梁傳》 中多有討論有關 “下雨” 的話題, 大都寄寓了傳注者對現實、對百姓的重視與關心, 例如:“
‘不雨’ 者, 勤雨也”。
“一時言 ‘不雨’ 者, 閔雨也。閔雨者, 有志乎民者也。”
“‘雨’ 云者, 喜雨也。喜雨者, 有志乎民者也。”
“歷時而言 ‘不雨’, 文不憂雨也。不 ‘憂雨’ 者, 無志乎民也。”
“歷時而言不雨, 文不閔雨也。不閔雨者, 無志乎民也。”
由此而言, 林光朝 《豐登樓記》 的創作思路正與 《穀梁傳》 密切相關。
第二, 無論是文章前部分的民眾因雨而喜, 還是后半部分對百姓的太平耕作、和樂安康的描寫, 均指向百姓民生, 可見重家國、保民生思想的表達。如前文所述, 這種思想在圣人的經典中以 《穀梁傳》 的表達最為充分, 晚清江慎中甚至認為: “貴民重眾, 為 《春秋》 最大之義, 而 《左氏》、 《公羊》 皆無其說,惟 《穀梁》 有之, 此穀梁子之卓出二家而獨有千古者也。”
由此可見, 《豐登樓記》 與 《穀梁傳》 所宣揚的思想高度一致。
第三, 語言簡古, 同時又生動傳情。文章多用短句, 簡潔流暢, 情韻不匱, 這正是 《穀梁傳》 和 《檀弓》 的風格。劉克莊曾評價林光朝的文章: “先生學力既深, 下筆簡嚴, 高處逼 《檀弓》 《穀梁》 , 平處猶與韓并驅。在時片簡只字人已貴重, 今其存者如峋嶁之碑、歧陽之鼓矣。”
又據費袞 《梁溪漫志》 記載: “東坡教人讀 《檀弓》。山谷僅守其言, 傳之后學。 《檀弓》 誠文章之模范……語極簡而味長, 事不相涉而意脈貫穿, 經緯錯綜, 成自然之文, 此所以為可法也。”
綜合兩則評論可見, 《豐登樓記》 “語極簡而味長” “精深簡古” 的語言風格也是 《穀梁傳》 文風的遺存。
另外, 艾軒學人散文對 《穀梁傳》 問答式行文特點的繼承, 也是二者存在密切關系的重要表現之一。我們知道, 采用問答方式行文是 《穀梁傳》 的重要表達特點之一。 《穀梁傳》 的這種行文方式是講經活動的產物。其實 《論語》 《詩經》 《孟子》 等經典中也多采用問答方式成文, 但相較而言, 還是以 《穀梁傳》 更為古遠且變化較多, 如明代杜浚在 《杜氏文譜》 “問答語” 一類中解釋說:
《論語》 : “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 《孟子》 : “王何必曰利, 亦有仁義而已矣。” 《詩》 : “鳴既鳴矣, 朝既盈矣;匪雞則鳴, 蒼蠅之聲。” 《公羊》 《穀梁》 尤極其變。
而隨著時代的發展, 學者也進一步認識到了以 《穀梁傳》 為代表的這種問答方式背后的文章學價值以及對后世文章的深遠影響, 如徐昂所言: “ 《公羊》 《穀梁春秋傳》 推闡經義, 盛用自問自答法。問答蟬聯式, 問詞逐次從答詞而出, 有剝蕉抽繭之妙, 條理攸分, 斯義理益顯也。后之文家效其體制, 答詞前或系以曰字, 問語前亦有加曰字者, 逐次問答, 問詞何字、曷字可錯綜用之。”
后世散文家也將這一手法大量用在散文創作之中, 成為一種重要的復古標志。艾軒學人中林亦之的 《吉州通判余府君墓志》 和陳藻的 《避喧記》 都屬運用這種問答方式行文的作品:
走告之縣, 謂陳殺吾弟也。君誶之: “汝弟奚在?” 曰: “初更漏且盡猶在, 俄而且出。” 君曰: “夜深遇殺, 爾何為即知之?” 其人不能對, 遂論殺此囚, 而一縣凜凜不敢欺。
雖廳事堂室, 季有其全, 遊觀無所。子從謂: “今爨無欲清矣。” 易置于旁壤后庖之舊壁。果木交陰, 面林泉而背市肆。開窗為灶、為臺、為墻, 則蕭然一亭焉。不書不堊, 命之 “避喧” 。余笑曰: “喧方避子從, 何待子從避喧耶?” 答曰: “不肖不甘蔬糲, 不羨布褐, 則冒法尋喧而入, 求醉飽鮮服矣。鞭笞不恤, 況於清議, 安能靜坐斯須耶?” 曰: “生之言然, 前言戲之耳。” 故有時烹芋滿鍋, 或作鹽醯湯餅, 款延老夫, 談笑其間, 而相與嘆貧之旨也。
借鑒 《穀梁傳》 問答式的行文特點, 艾軒學派中的林希逸的文章最有代表性, 尤其表現在序、跋、記等文體中, 如他的 《跋靜觀小稿》 :
客有過余而見之者曰: “子淵之詩美矣, 其自名者奈何?” 余曰: “太極一圖, 所主者靜。夫子言 《詩》 曰: ‘可以觀’。子淵學圣門而宗濂洛者, 意以是名之。” 客曰: “情動于中而形于言, 歌之不足, 至于舞蹈, 觀奚靜?窈窕尋壑, 崎嶇經丘, 登高而嘯, 臨流而詩, 此淵明得于游觀者, 靜奚觀?” 余曰: “不然。柳月梧風, 先天翁 《擊壤》 詩也, 伊川嘗以非風非月美之, 而翁之自敘則‘因閑觀時, 因靜照物, 因物寓言, 因言成詩。’子淵之靜, 其得于康節照物者;子淵之詩, 其得于康節觀時者, 子奚疑?” “然則子淵之詩似 《擊壤》 乎?曰: “余聞方外諸友, 謂子淵雖以吟事為樂, 而觀心靜定之學, 所得者奧, 詩其土苴爾。” 客起而拱手曰: “然乎。滋可敬。”
再如, 林希逸的 《樂軒詩筌序》 其中一段:
昨之日, 猶有難予者曰: “子之師, 何如人也?” 笑而應之曰: “人矣乎!” “烏乎長?” 曰: “奚短哉?” “烏乎學?” 曰: “奚遺哉!” “以文名乎?” 曰: “玉質金相, 春明秋潔, 絕出群言, 探入微賾, 先生之文若是已, 名則吾不知。” “以詩名乎?” 曰: “洗削稼華, 完復素樸, 群誚鄙俚, 自謂奇倔, 先生之詩若是已, 名則吾不知。” “然則至道矣乎?” 曰: “玩神遺形, 甘約保獨, 傲睨乎鬼神。兄老而弟佛, 撓挑浮游, 至死不厭。道邪非邪, 予亦不知也。” 客艴然而去。
除了以上兩篇文章之外, 林希逸的多篇文章都以這種問答形式完成, 如 《日月食說》 《春秋義》 《分野》 《慧通大師真身閣記》 《重建斂石寺記》 《行在仰山孚惠二王廟記》 《泉州重修興福寺記》 等。由此可見, 艾軒學人有意識地對 《穀梁傳》 問答式行文方式的繼承。
三、艾軒學派對 《穀梁傳》 文風的追隨
艾軒學派的代表人物不但在思想和具體散文創作手法上可以看出與 《穀梁傳》 有密切關系, 而且在散文創作風格上也是 《穀梁傳》 文風的追隨者。
歷來評價 《穀梁傳》 有平正簡古、精密峻潔的特點, 如唐晏所言: “然 《穀梁》 實兼 《公羊》 之長而鮮其弊, 其說之純正, 七十子之正傳也。”
今人張沛林也認為: “ 《穀梁傳》 看似是 《春秋》 傳記中最簡單、樸質者, 但無論從先儒的角度還是今人的視角看, 相較于 《左傳》 的‘巫’與‘艷’, 《公羊傳》 的‘迂’與‘怪’, 它的義理是最為平正的。這一點尤其可貴, 也是最可發揮的地方。”
作為 “艾軒學派” 開山祖, 被人稱為 “南夫子” 的林光朝雖沒有專門提及 《穀梁》 文風, 但他所追摹的文風也是樸質平正的, 他認為: “文體之變, 其風俗之所系也。是故讀虞夏之書則有渾渾之氣, 商書灝灝, 周書噩噩, 內外相形, 虛實相應。”
另外, 林光朝高度評價陳毅夫: “毅夫有文筆, 平正溫深如其人。”
他稱贊龔肖之: “肖之孤眇, 從同郡子林子游, 文字胚渾, 章句脈絡, 往往窮日之力有所至焉者。如是數歲, 場屋有新聲。”
稱贊陳元矩: “風雅胚渾, 文字萌芽。無際可尋, 自出一家。”
劉克莊在評價林光朝的詩文創作風格時指出:
乾淳間, 艾軒先生始好深湛之思加鍛煉之功, 有經歲累月繕一章未就者。盡平生之作不數卷, 然以約敵繁, 密勝疏, 精揜粗。同時惟呂太史賞重, 不知者以為遲晦。
劉克莊在這里論及的 “約” “密” “精” 等特色正好可以作為類似 《穀梁傳》 平正簡古文風的注腳, 鐘文烝評 《穀梁傳》 風格時也指出了這種簡約精密的特點: “傳文至簡至密, 細心則知。”
由此進一步可以推斷林光朝有認同 《穀梁傳》 文風的理論主張, 而前文提及的林光朝的 《豐登樓記》 正可以看作是他追摹 《穀梁傳》 文風的典型代表。也就是說, 前面所引劉克莊對林光朝散文 “高處逼 《檀弓》 《穀梁》 ” 的評價不單指散文語言方面, 更是指其散文整體風貌與 《穀梁傳》 的風神相似。
陳藻對 《穀梁傳》 的文章風格也較為關注, 他在 《策問》 中就曾提及: “‘ 《左氏》 艷而富, 其失也誣; 《穀梁》 清而婉, 其失也短; 《公羊》 辨而裁, 其失也俗。’范寧之意, 則截長補短, 而后可為善矣。”
在論述 《夏小正》 的真偽時, 陳藻也將 《夏小正》 的行文風格與 《穀梁傳》 對比:
《夏小正》 者, 夫子之杞而得之, 謂之夏時, 是固不當與 《禹貢》 并列于書乎。 《月令》 出于秦人呂不韋之手, 乃以 《小戴》 盛行, 何哉?然以二書而考之, 則 《夏小正》 誠不可與 《月令》 同日語也, 其文則酷似 《公》 《穀》 , 孰謂夏人之為書乎?
另外, 陳藻有 《樂軒集》 傳世, 他的文章風格與林光朝相近, 《四庫全書總目》 評價 《樂軒集》 : “古文亦主于鍛煉字句, 不為奔放宏肆之作, 與 《艾軒集》 體格相近。雖其蹊徑太僻, 不免寒瘦之譏, 然在南宋諸家中, 實亦自成一派也。”
由此可見, 陳藻同林光朝一樣, 也是 《穀梁傳》 文風的追隨者。
艾軒學派另外一位代表人物林希逸推崇劉克莊詩文渾樸簡潔的創作風格, 他在 《后村劉公狀》 中稱: “甲子以來, 又為渾深簡到之語。嘗語余曰: 吾四六又一變。”
他在 《給事丁先生奏議跋》 中稱贊丁先生文章有簡深風格: “及公登朝, 首傳火后一疏, 兩學同舍皆曰簡到而深切, 猶勝于習庵, 公之名于是大矣。”
更重要的是, 林希逸認為劉克莊、丁先生的詩文之所以有 “渾深簡到” “簡到而深切” 的特點是綜合百家的結果, 其中 《穀梁傳》 平正簡的古文風正是影響劉克莊文風的重要成分, 就如他在 《后村集序》 中指出的那樣:
詩雖會眾作而自為一宗, 文不主一家而兼備眾體。摹寫之筆工妙, 援據之論精詳。其錯綜也嚴, 其與寄也遠。或舂容而多態, 或峭拔以為奇。融貫古今, 自入爐鞴。有 《穀梁》 之潔, 而寓 《離騷》 之幽;有相如之麗, 而得退之之正。霜明玉瑩, 虎躍龍驤, 閎肆瑰奇, 超邁特立。千載而下, 必與歐、梅六子并行, 當為中興一大家數也。
同時, 林希逸認為陳西軒是 “有道有文者”, 可視作儒家學者之典范, 而在他看來陳西軒的詩文創作之所以有如此成就也是與陳學習 《穀梁傳》 的文風密不可分, 他在 《陳西軒集序》 中評價: “觀其記、序、論、贊, 頗有 《檀弓》 《穀梁》、太史公之風;古今五七言可與子昂、元結、浩然相上下。”
另外, 林希逸在 《林君合詩四六跋》 中稱: “余素不然, 敢以情告。‘參之 《離騷》 致其幽, 參之太史致其潔’, 此子厚言文者, 凡作皆然。”
此處引用柳宗元著名的詩文觀點, 雖將 《穀梁傳》 省略, 但結合以上論述明顯可以感受到林希逸對 《穀梁傳》 風格的認可與追隨。
由以上論述可知, 繼北宋王安石后, 南宋艾軒學派學人十分重視 《穀梁傳》 的研讀, 尤其是在散文方面繼承了 《穀梁傳》 的思想并在語言簡古、問答方式以及平正簡古、精密峻潔的文章風格等方面追摹 《穀梁傳》。弁子才在 《謚議》 中力主追贈林光朝 “文節” 謚號, 并認為林光朝文章: “精深簡古, 上參經訓, 下視騷詞。為他人數百言不能道者, 公直數語雍容有余。所謂清廟朱弦, 一唱而三嘆也。”
其中所論 “上參經訓”, 更多指追摹 《穀梁傳》 的這類作品而言。因此, 我們認為艾軒學人的學術、散文與 《穀梁傳》 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 厘清這種關系對后代學者進一步研究 《穀梁傳》 與文學的關系, 尤其是研究宋代散文創作有重要的啟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