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有固定為一年與彈性化兩種主張。立法者采納了前者,但前者理據顯著不足。固定為一年的學者主張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類推撤銷權一年除斥期間,在比較法上卻尚無先例,而且撤銷權一年除斥期間側重撤銷事由的可歸責性而輕視其他影響因素的設定模式,并不適合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因解除已不以解除事由可歸責于債務人為要件,而主要以根本違約與指定期限內不履行作為要件。立法者還遵行了除斥期間為不變期限之觀點,將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絕對固定化,但該觀點系我國傳統學者對比較法殘缺繼受的片面認識。德國民法中的撤銷權一年除斥期間作為混合的除斥期間即可以中止,故該觀點作為立法依據有失妥當。另外,在解除權除斥期間的規范目的上,立法者與固定為一年的主張者主要關注“合同關系的盡快確定和穩定”與平衡債權人與債務人的利益,而忽視了其余兩項規范目的:避免債務人遭受不合理損失、面臨風險、喪失其他交易機會,以及防止債權人以債務人的損失為代價進行投機,而且固定為一年的主張者僅做了純理論推導與少量裁判文書的分析,因此,均無法證成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應固定為一年。與之相反的是,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彈性化理據充分。為實現規范目的,解除權除斥期間需要考量合同類型、特定合同的規范目的、合同標的易腐性與季節性、標的易受市場價格波動的影響、標的因遭遇不可抗力與意外事件而毀損滅失的風險、替代交易的難易程度、不履行的類型、繼續履行的可能性、法律咨詢的時間以及其他合理因素,而具體案件中考量因素具有差異性,一年固定期限無法適應該種差異性,暴露出過長與過短的法律漏洞,因此,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彈性化是適應具體案件中考量因素差異性的理性選擇。除催告因素外,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又與催告后的解除權除斥期間考量的其他因素相同,故其與催告后解除權除斥期間應同樣適用彈性化期限,而且司法裁判的經驗總結亦印證了這一點。此外,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只有彈性化,允許除斥期間發生的不可抗力、當事人欠缺行為能力或死亡、當事人受脅迫以及協商或調解均可適用訴訟時效中止的規定,才符合法律評價的一致性。為實現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的彈性化,《民法典合同編通則司法解釋》應新增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中止、縮短、延長的動態體系化規定。
關鍵詞: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撤銷權除斥期間;固定期限;合理期限;彈性化
中圖分類號:D92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5831(2024)04-0264-17
一、問題的提出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出臺前后,學者爭論,在無法定與約定解除權行使期限且相對人未催告情形下解除權除斥期間(后文簡稱“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為突出與“催告后的解除權除斥期間”的對比,本文將“沒有法定與約定解除權行使期限且相對人未催告的解除權除斥期間”亦簡稱為“無催告的解除權除斥期間”,即沿用以往研究者形成的習慣性稱謂。 應該固定為一年還是彈性化,立法者采納了前者。相較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第94條,《民法典》第564條第2款新增了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的規定:法律沒有規定或者當事人沒有約定解除權行使期限,且相對人未催告的,自解除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解除事由之日起一年內不行使,該權利消滅。支持固定為一年的學者認為,該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的規定彌補了《合同法》第94條的“白地規定型漏洞”,可解決規則缺失導致的裁判不一,實現司法裁判的確定性[1]235,[2],并有利于防止解除權濫用[3]。此外,他們還從四方面闡述了固定為一年的理由:(1)基于規范意旨的相似性,解除權除斥期間應類推撤銷權除斥期間的規則[3];(2)解除權除斥期間應促進法律關系盡快確定和穩定以及平衡保護雙方的利益[4];(3)司法裁判中認定一年的情形居多[5];(4)《民法典》第199條遵行了關于除斥期間為不變期間的觀點[6-9]。但前述理據均難以證成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應固定一年(后文詳述)。
另有學者對固定為一年的觀點作了批判性反思,主張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應彈性化。李先波、易純潔認為,“無催告后的解除權除斥期間應根據案件的情況、合同標的的性質、交易的習慣和目的等”因素,認定“合理期限”[10]。崔建遠則提出,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固定為一年有失絕對與片面,宜根據遲延解除的原因、不履行類型、違約方是否能實際履行作類型化分析,進而判定適用一年或者更長的除斥期間[11]。另外,朱曉喆還指出“統一的、短期的一年除斥期間規則存在弊端”,即未考慮民商事合同標的價值的差異性以及談判、協商等因素。建議類推適用訴訟中止的規則,將不可抗力、當事人死亡或欠缺行為能力,以及訴訟、協商談判作為解除權除斥期間的中止事由[12]。
然而,當前主張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彈性化的學者主要關注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過短的問題,卻很少關注其過長的問題;其次,他們未就解除權除斥期間的規范目的與考量因素進行深入的比較法研究,故對規范目的與考量因素的認識不全面;最后,他們基本未開展案例實證研究,亦未總結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在司法裁判中暴露出來的過長或者過短的法律漏洞。鑒于前述研究不足,本文擬通過比較法與案例實證的研究,首先檢視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固定為一年在理據上的不足,然后充分闡釋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彈性化的正當性,最后重構規范以實現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的彈性化。
需要說明的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商品房買賣合同解釋》)現第11條第2款第2句與《民法典》第564條第2款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時間效力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民法典〉時間效力的規定》)第25條第1款關于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的規定,均以《商品房買賣合同解釋》原第15條第2款第2句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的規定為規范原型,且三者在規范適用上均具有兜底性。鑒于三者之間的緊密聯系以及存在類似問題,本文討論的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的彈性化包括上述三條中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的彈性化。
二、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固定為一年的理據顯著不足
學者主張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采取一年固定期限,但在論證上囿于撤銷權除斥期間固定化的思維定式,未作深入的比較法研究,未能全面把握解除權除斥期間的規范目的,流于依據不足的理論推導,疏于案例實證分析,故其結論有失妥當。
(一)類推撤銷權一年除斥期間規則的依據不足
有學者認為,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類推撤銷權一年除斥期間的規則,符合相同事物相同處理的理念[4],即“解除權和撤銷權的除斥期間規范意旨相似,都意在促使權利人及時行使權利”[3]。但該觀點缺乏對比較法的考察以及對兩者長度考量因素的分析。
首先,據筆者查閱,比較法上尚無先例將撤銷權一年除斥期間套用于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筆者查閱了德國、日本、瑞典、意大利等16個國家與地區的民法典以及《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公約》(簡稱“CISG”)、《國際商事合同通則》(簡稱“PICC”)、《歐洲合同法原則》(簡稱“PECL”)、《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共同框架》(簡稱“DCFR”)、《歐洲買賣合同法》(簡稱“CESL”)等合同法國際統一示范法。 。德國法院甚至拒絕將《德國民法典》第2283條撤銷權一年除斥期間類推適用于解除權,認為這種一般性適用期限的做法是否許可,值得質疑
BGH NJW 2011, 224 Rn. 15.。在規范層面上,德國解除權與終止權除斥期間的規定完全不同于《德國民法典》第124條關于撤銷權一年除斥期間的規定,第314條第3款規定持續性債務基于重大原因的即時終止權之行使期限適用“適當期限”,第350條債務人指定解除權行使期限亦應為“適當期限”,第626條規定雇傭合同由于重大原因的即時的通知終止權除斥期間為兩周
《德國民法典》第124條第2款:“在惡意欺詐的情形下,撤銷期間自撤銷權人發現欺詐時起算,在脅迫的情形下,自急迫情勢停止時起算。第206條、第210條和第211條關于消滅時效的規定,準用于期間的經過。”第314條第3款:“權利人只能在知悉通知終止的原因后,在適當的期間內通知終止?!钡?50條:“未就合同所定合同解除權的行使協議某一期間的,另一方當事人可以就該項合同解除權的行使向合同解除權人指定適當期間。不在期間屆滿前表示解除合同的,該項合同解除權即消滅?!钡?26條第2款規定:“該項通知終止,只能在2個星期以內為之。該期間自通知終止權人知悉對通知終止來說起決定性作用的事實之時起算?!眳⒁姡宏愋l佐《德國民法典》(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45、132、142、279頁)。 。此外,CESL雖在第52條規定因欺詐、脅迫、顯失公平而產生撤銷權適用一年除斥期間,但其第119條第1款與第139條第1、2款均規定解除權適用彈性化的合理期限
CESL第119條第1款:“1.如果買方沒有在權利產生后的合理時間內或買方意識到或可以預期意識到不履行義務的合理時間內(以較晚者為準)發出解除通知,則買方喪失本節規定的解除權利?!钡?39條第1、2款:“1.如果遲延履行或所提交的履行不符合合同約定,則賣方喪失本節規定的解除權,除非在賣方意識到或被期待意識到遲延履行或不符合約定后的合理時間內發出解除通知。2.除非賣方在權利產生后的合理時間內發出解除通知,否則就喪失了第136條(因逾期不履行義務而解除合同)規定的通知解除的權利”。 。
其次,僅從解除權除斥期間與撤銷權除斥期間的規范意旨推導還不夠,還需深究兩者長度設定時考量的因素。學界通說認為,撤銷權一年除斥期間的設定主要側重于作為撤銷事由的脅迫、欺詐、顯失公平的可歸責性[13],但其因此輕視了對其他因素的考量。比如CESL評注者認為,CESL第52條撤銷權一年除斥期間輕視了對B2B與B2C合同的區分[14]285;PECL評注者則認為,撤銷權行使的合理期限還應包括聽取建議和考慮其立場的時間[15]。撤銷權一年除斥期間基于相對人對撤銷事由的可歸責性,給予撤銷權人以必要保護,故其輕視其他考量因素,具有一定合理性[13]。但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與之不同,因解除已不以或者不再以解除事由可歸責于債務人作為要件[16],而主要以根本違約與指定期限內不履行為要件[17], 故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不適合采取側重解除事由可歸責性而忽視其他影響因素的設定模式。
(二)除斥期間為不變期限系對比較法殘缺繼受產生的片面認識
類推撤銷權一年除斥期間規則的理念,不僅導致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被定為一年,而且導致其被絕對固定化,即“不適用訴訟時效中止、中斷、延長的規定”
《民法典》第199條規定,除法律另有規定外,撤銷權與解除權等權利存續期限不適用訴訟時效中止、中斷、延長的規定。2017年之前并沒有這樣的規定,此規定沿襲了《民法總則》第199條,而第199條的規范原型又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第8條,該條規定:“合同法第五十五條規定的‘一年’、第七十五條和第一百零四條第二款規定的‘五年’為不變期間,不適用訴訟時效中止、中斷或者延長的規定?!钡撘幎▋H適用于撤銷權的除斥期間以及債權人領取提存物的權利的除斥期間,不適用于解除權除斥期間,而且《合同法解釋(一)》的起草者認為,第七十五條規定的(債權人撤銷權)“一年”(行使期限)則屬于特殊訴訟時效。參見:曹守曄、張進先、尹魯先等《〈關于適用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的理解和適用》(《人民司法》,2000年第3期4-11頁)。 。最重要的是,“不適用訴訟時效中止、中斷、延長的規定”所遵循的除斥期間為不變期限的觀點,系我國傳統學者對比較法殘缺繼受產生的片面認識。
我國傳統學者將除斥期間定性為權利存續的不變期限,認為依其性質不適用中止和中斷、延長[6-9],多位學者對此作了反思性批判。朱曉喆認為,“追求法律關系的安定清晰只是除斥期間價值考量的一個方面”,但并不能因此苛求權利人承擔不能行使形成權的后果[12]。張靜則明確表示:“拋開現行法的規定,基于比較法和利益衡平,除斥期間應當可以適用期間的中止。至于期間是否可以中斷,則要區分適用的對象,若為請求權,則期間中斷并非不可;若為形成權,則期間不發生中斷?!保?8]日本我妻榮還指出,若“(除斥)期間屆滿的當時發生天災及其他無法避免的事情時”,應類推適用民法典關于時效停止的規定,因為“承認此緩行期間也是有限的,不會破壞要使權利關系盡早確定的除斥期間的宗旨”[19] 。
在比較法上,《德國民法典》第124條明文規定,因欺詐、脅迫而設定的撤銷權一年除斥期間,均可適用第206條關于不可抗力情形時效不完成之規定、第210條關于限制行為能力人情形的時效不完成之規定以及第211條關于遺產情形的時效不完成之規定Vgl. MüKoBGB/Armbrüster, 9. Aufl. 2021, BGB § 124 Rn. 8. 。該撤銷權除斥期間即為混合的除斥期間[13]。而第121條第3款與124條第3款規定的10年除斥期間則為純粹的除斥期間[13],撤銷權自基于錯誤、誤傳、欺詐、脅迫而作出意思表示之日起10年后消滅,既不能中斷也不能中止Vgl. MüKoBGB/Armbrüster, 9. Aufl. 2021, BGB § 121 Rn. 19; MüKoBGB/Armbrüster, 9. Aufl. 2021, BGB § 124 Rn. 10. ,因純粹的除斥期間以法律關系的安定性作為一元化目的[13]。綜上所述,我國傳統學者關于除斥期間為不變期限且不適用訴訟時效中止、中斷、延長規定的觀點,系對比較法殘缺繼受產生的片面認識。
(三)未全面考量規范目的難以證成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應“一刀切”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法制工作委員會(簡稱“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的民法典釋義書認為,第564條第2款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未增設之前,“法律沒有規定或者當事人沒有約定解除權行使期限的,另一方當事人未催告的,或者另一方當事人在很長時間之后才進行催告的,如果解除權長期存在,就可能在很長時間之后仍然行使解除權,這不利于合同關系的盡快確定和穩定”,“為實現確定性”,再“考慮到其他形成權的一般除斥期間”,故規定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1]234-235。于此可見,立法者僅關注了解除權除斥期間的一項規范目的,即“合同關系的盡快確定和穩定”,但忽視了另外三項規范目的:(1)避免債務人遭受不合理損失、面臨風險、喪失其他交易機會[20-22];(2)防止債權人以債務人的損失為代價進行投機[20-21];(3)平衡債權人與債務人的利益[21,23]。另有學者認為,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定為一年,有利于及早確定違約行為發生后的合同關系,解除權人有一年權衡利弊,決定是否解除合同,時間也不算短[4]。還有學者補充道,一年期限可以平衡保護雙方的利益[3]。但他們均未關注上述第(1)(2)項規范目的。即便按前述兩位學者的邏輯,也不能僅以解除權人等待時間的長度以及法律關系盡快確定和穩定,就排除解除權,還應考慮債權人的利益并平衡其與債務人的利益。德國聯邦法院(BGH)則強調,解除權除斥期間的合理性是通過考慮解除的目的、解除原因的重要性、合同雙方因解除受到的具體影響以及必要的調查范圍來確定的BGH NZM 2010, 552 Rn. 15. 。即,解除權除斥期間的確定既要全面考慮其規范目的,還應綜合考量其影響因素,因此,以單一的或者不全面的規范目的難以證成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應“一刀切”。
(四)理論推導與少量裁判文書無法證明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應“一刀切”
有學者認為,若“允許解除權人在過長時間后解除合同”,將導致既有合同關系動輒被廢止,現存法律秩序易遭到破壞,解除權的除斥期間應定為一年[4],但其未做案例實證分析,屬于依據不足的理論推導。另有學者認為,司法裁判將解除權行使期限“認定為一年的情形居多”,故一年除斥期間“已有一定的實踐基礎”[5]。然而,該學者僅收集整理了36份裁判文書,相對于解除權除斥期間數量龐大(15 742份)的裁判文書來說
2024年3月12日,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的全文一欄以“解除權行使期限”為關鍵詞檢索,檢索結果顯示,關于解除權除斥期間的裁判文書多達15 742份。 ,此結論有失嚴謹。此外,即使36份裁判文書中的大部分認定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為一年,也并不能證明所有案件中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都應認定為一年。何況,36份中還有一小部分裁判文書并未認定除斥期間為一年,我們不能忽視這部分司法案件的公平正義,應“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在司法呈現形式主義傾向的環境下,筆者查閱的1 800多份裁判文書,仍有160份以上裁判文書隱晦或者明確認為一年期限太短,也有20份以上裁判文書暗示一年期限過長
2024年3月12日,筆者在alpha法律數據庫(https://alphalawyer.cn/)通過關鍵詞檢索裁判文書,并標注閱讀了1 800份以上的相關裁判文書,篩選后統計出以上結果。 。
三、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彈性化的證成
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固定為一年的理據明顯不足,從具體案件中考量因素的差異、與催告后解除權行使期限的類似處理、司法裁判的經驗總結、法律評價的一致性四個方面來看,其應當彈性化。
(一)彈性化是適用具體案件中考量因素差異性的理性選擇
解除權除斥期間需考量的因素眾多,且在具體案件中考量因素具有差異性,進而導致解除權除斥期間亦呈現出差異性,“一刀切”的一年期限難免存在過長或者過短的法律漏洞,基于此,CISG第49條第2款與第64條第2款以及《德國民法典》第314條分別規定解除權、終止權適用彈性化除斥期間。
1.為實現規范目的解除權除斥期間需考量眾多影響因素
目的是規范制定及其適用的出發點與歸結點,因此,應以規范目的的實現確定解除權除斥期間需考量的因素。解除權除斥期間的規范目的之一,是防止債務人遭受不合理損失、面臨風險、喪失交易機會[20-22],為此,確定解除權除斥期間時應考慮標的再交易的可能性、標的易腐性或季節性、標的運輸與倉儲費用、標的因遭遇不可抗力與意外事件而毀損滅失的風險、標的喪失修理的最佳時機等[21-22]。解除權除斥期間的規范目的之二,是防止債權人利用標的價格漲跌以債務人的損失為代價進行投機[20-21]。因此,合同標的價格的波動應作為解除權除斥期間的重要考量因素。解除權除斥期間的規范目的之三,即要均衡債權人解除合同的利益與債務人獲得法律確定性等利益[21,23],所以,為維護債權人的利益,確定解除權除斥期間需要考慮不履行的類型、標的替代交易的難易程度、瑕疵標的替代使用的可能性以及獲得適當法律咨詢的時間等[24]614。由此可見,解除權除斥期間的確定需要考量眾多影響因素。
2.具體案件中考量因素的差異性導致解除權除斥期間呈現出差異
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的民法典釋義書指出,《合同法》對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未規定,“實踐中做法不一”。為實現確定性,而規定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1]234-235。其否認了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在具體案件中的差異化認定,但現行規范至少在三處明確承認解除權除斥期間在具體案件中的差異性:(1)根據第564條第1款,允許當事人約定不同長度的解除權除斥期間。(2)《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基于對弱勢投保人的傾斜性保護[25],規定保險人“因投保人故意或重大過失未履行告知義務”以及“因投保人申報年齡不真實”而享有的合同解除權,“自保險人知道有解除事由之日起,超過三十日不行使而消滅”,并且“自合同成立之日起超過兩年的,保險人不得解除合同”
《保險法》第16條第2款“投保人故意或者因重大過失未履行前款規定的如實告知義務,足以影響保險人決定是否同意承保或者提高保險費率的,保險人有權解除合同”;第3款“前款規定的合同解除權,自保險人知道有解除事由之日起,超過三十日不行使而消滅。自合同成立之日起超過二年的,保險人不得解除合同;發生保險事故的,保險人應當承擔賠償或者給付保險金的責任”;第6款“保險人在合同訂立時已經知道投保人未如實告知的情況的,保險人不得解除合同;發生保險事故的,保險人應當承擔賠償或者給付保險金的責任”。第32條第1款“投保人申報的被保險人年齡不真實,并且其真實年齡不符合合同約定的年齡限制的,保險人可以解除合同,并按照合同約定退還保險單的現金價值。保險人行使合同解除權,適用本法第十六條第三款、第六款的規定”。 。(3)為了避免產生海運船期和燃油消耗等方面的進一步損失或者致使船舶產生不必要的空駛[26],《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97、131條分別規定,出租人將船舶延誤情況和船舶預期抵達裝貨港的日期通知承租人的,航次租船合同承租人、定期租船合同承租人應當自收到通知時起48小時內,將是否解除合同的決定通知出租人
《海商法》第97條規定了航次租船合同承租人解除權有48小時的行使期限,“出租人在約定的受載期限內未能提供船舶的,承租人有權解除合同。但是,出租人將船舶延誤情況和船舶預期抵達裝貨港的日期通知承租人的,承租人應當自收到通知時起四十八小時內,將是否解除合同的決定通知出租人”。第131條規定了定期租船合同承租人解除權有48小時的行使期限,“出租人應當按照合同約定的時間交付船舶。出租人違反前款規定的,承租人有權解除合同,出租人將船舶延誤情況和船舶預期抵達交船港的日期通知承租人的,承租人應當自接到通知時起四十八小時內,將解除合同或者繼續租用船舶的決定通知出租人”。。因此,當事人約定、合同類型以及規范目的的差異均可能導致解除權除斥期間的差異。
然而,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的確定,不僅需要考慮合同類型與規范目的,而且還需要考慮不履行的類型、合同標的、替代履行等因素[24]614。具體案件中影響因素差異性較大,其解除權除斥期間也因此不盡相同。我國有法院認為,相較于一般民事合同解除權,商事合同解除權在認定行使的合理期限上更為嚴格
參見:(2021)粵18民終3224號民事判決書。 。德國有學者亦主張,在B2B領域,鑒于對法律明確性的要求,即使是租賃關系,也應適用較短的期限
Vgl.NK-BGB/Jung, 4. Auflage 2021, Band 2: Schuldrecht,§314 Rn. 55. 。因為,商事合同比一般民事合同更加注重效率、外觀主義以及增加社會的整體效益,故商事合同解除權行使的合理期限較短[27]。其次,DCFR評注者認為,“如果遲延作出決定可能會損害債務人的利益,例如,因為債務人可能會失去通過簽訂另一合同避免所付出的精力全然浪費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合理時間會短于其他情況。如果債務人試圖隱瞞瑕疵,則債權人可獲得更長的時間”[28]764。最后,PICC官方評注認為,“如果受損害方可以輕易地獲得替代履行,并且可能因此對價格的升降進行投機,則應當毫不遲延地做出通知。如果受損害方必須對是否能從其他渠道獲得替代履行進行調查,則合理時間應當長一些”[29]。
3.一年除斥期間不能適應具體案件中考量因素的差異存在過長、過短的法律漏洞
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未充分考慮具體案件中考量因素的差異性,存在過長或者過短的問題,且違背立法目的,即,存在隱藏的法律漏洞。“隱藏的法律漏洞,是指法律雖然含有得以適用的法條,但是并未考慮特定類型案件的特質,根據立法目的對此適用并不妥當的法律不圓滿狀態”[30]。
其一,《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時間效力的若干規定》第25條第1款規定,民法典施行前,無法定與約定的解除行使期限且無催告的,解除權人在民法典施行前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解除事由,其解除權可延續至民法典施行之日后的一年,很可能導致解除權除斥期間過長。有法院即指出,此種情形中,訴請解除的訴狀副本送達相對人時距離解除權發生已逾3年之久,超過合理期限,不得從《民法典》施行之日起計算
參見:(2022)渝05民終7568號民事判決書。 。另有法院亦是如此認為
參見:(2022)鄂08民終777號民事判決書。 。
其二,合同標的易腐爛或易受價格波動影響的合同,適用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存在過長的法律漏洞。德國有學者認為,法定解除權行使應受合同標的限制,若債務人必須對季節性商品另行做出緊急處置,那么,債權人應在解除理由出現后立即行使解除權
Vgl.Staudinger/Kaiser (2012) BGB § 349 Rn. 48. 。CISG評注者亦認為,如果合同解除是基于延遲付款或延遲交貨,且貨物是易腐爛的或易受價格波動影響的(如石油價格下跌),則必須幾乎在瞬間發出通知,因等待可能導致債務人(賣方)的損失擴大[31]。
其三,若僅是延遲履行,且已作出的履行沒有權利與質量瑕疵,給債權人一年時間考慮是否解除,顯得過長。CISG評注者指出,因賣方延遲履行而解除合同的情形,買方解除合同的合理時間通常認為是非常短的,應該以天為單位,而不是以周為單位。因為在賣方已交貨的情況下,買方不需太多時間來決定是否能夠和想要使用已交付的貨物;另外,他也不應該有機會就價格波動進行投機。然而,賣方則需盡快知道他是否必須處置這些貨物
Vgl.Krll/Mistelis/Perales Viscasillas CISG/Bach, 2. Aufl. 2018, CISG Art. 49 Rn. 71. 。
其四,在保護弱勢一方的合同中適用一年除斥期間,存在過長的法律漏洞:(1)廉租房租賃合同承租人拖欠租金又愿意補交租金與違約金的,承租人解除權除斥期間超過一年,將嚴重損害作為弱勢群體的承租人一家人的安定居住權益
法院回避了武陵區住房和城鄉建設局解除權未超過一年期限的問題,而是認為作為出租方的住建局沒有通知承租人在合理期限內支付租金,視為放棄解除權,裁判說理有問題,但其價值取向值得贊成。參見:(2021)湘0702民初88號、(2021)湘0702民初4756號等19份民事判決書。
。(2)在勞動合同中,若用人單位基于勞動者過錯所享有的解除權行使期限長達一年,用人單位可能利用一年積攢解除事由,向弱勢勞動者施壓,致使勞動者更為弱勢[32]?!兜聡穹ǖ洹返?26條第2款規定在雇傭合同中基于重大原因的終止權除斥期間僅為兩周
參見:《德國民法典》第626條第2款。;我國臺灣地區所謂“勞動基準法”第12條規定五類事由產生的勞動合同終止權之除斥期間也只有30天 [33],兩者均短于一年。我國1982年的《企業職工獎懲條例》規定“開除處分不得超過五個月”
參見:《企業職工獎懲條例》(1982年)第20條:“審批職工處分的時間,從證實職工犯錯誤之日起,開除處分不得超過五個月,其他處分不得超過三個月?!?,而“開除處分”與解除勞動合同在法律效果上相同,但其期限亦遠短于一年。
其五,土地經營權租賃合同中出租人解除權適用一年除斥期間,可能過長。部分法院明確或者委婉地認為,在長期的土地經營權租賃合同中,承租人投資較大,收益回報周期長,出租人部分分期租金未付構成違約,但訴訟中或解除前有意愿且有能力支付租金的,出租人解除權若適用一年除斥期間,將嚴重損害承租人的利益
參見:(2020)豫0122民初2566號、(2018)閩03民終2767號、(2018)閩0304民初1504號、(2020)湘1022民初297號、(2023)甘1124民初1652號民事判決書?!班嵭』⑴c周能文,周能國等確認合同效力糾紛”一案作為重慶法院的典型案件,其價值取向與裁判結果值得認同,該判決說理有問題。法院為了維持合同,將解除權除斥期間起算點提前至2020年1月1日,進而認定出租人于2022年4月向承租人發出解除合同通知,早已超過一年。事實上,雙方約定每年12月31日前支付當年度租金,承租人未于2021年12月31日支付租金構成違約,債權人于2022年4月1日解除合同,解除權行使未超過一年除斥期間。參見:(2022)渝0102民初5504號民事判決書。 。德國聯邦法院亦認為,基于重大事由的即時終止土地租賃合同的通知,必須在終止理由發生且終止權人得知后的合理期限內送達對方。因農業用地必須在特定的時間進行必要耕作,這些時間由使用類型決定,承租人必須盡早知道出租人是否會行使即時終止權,并根據其調整土地經營
BGH NZM 2010, 552 Rn. 14. 。我國亦有法院認為,有必要對守約方行使解除權的時間加以限制,才能更好地平衡當事人之間的利益關系
參見:(2022)新31民終1136號民事判決書。。
其六,大量司法裁判表明,一年除斥期間適用于完全未履行或者不能履行的案件時,存在時間過短的法律漏洞。在商品房買賣合同中,若開發商逾期未交房且交房時間不確定,購房者解除權行使期限定為一年,將導致開發商將經營失利的風險轉嫁給購房人,而購房人對房屋建設進度及組織驗收等均無掌控力,承擔此風險,顯失公平
參見:(2022)魯10民終963號、964號民事判決書。類似案件參見:(2021)川19民終106號、(2021)黔01民終13008號、(2022)云23民終975號民事判決書等。 。CESL評注者則認為,如果賣方完全不履行,也完全知悉不履行的情況,那么,另一方的利益完全未得到滿足,賣方不能指望過度保護合同關系的穩定性[14]524-525。DCFR評注者亦提出,若給付根本未提供,債權人應可以等待。債權人可能還希望債務人履行債務,不應讓債權人因給予債務人更多履行時間而陷入喪失解除權的境地。否則,債務人拖延越嚴重,債權人越有可能喪失解除權。換言之,債權人不應該因信賴債務人會履行而面臨喪失解除權的壓力,并因此匆忙作出決定,而應該可以在采取任何行動之前,讓情況更明朗一些[28]763。即便等待較長時間后,債權人解除合同,除特別定制的標的外,一般不影響合同標的再交易,也不會導致債務履行費用的浪費。法國一法院認為,因未交貨而行使解除權的時間,在案例法中接受兩年為合理期限。Court of Appeal of Douai (France), 6 February 2014 (Press brake), Getec v. Bystronic, CISG-Online 2548 (CLOUT 1504). 另外,合同不能履行時,解除權因一年除斥期間屆滿而消滅,將導致合同僵局參見:(2022)粵12民終1122號、(2021)兵05民終142號、(2020)黔01民終5789號民事判決書。 。有法院認為,開發商未按照合同約定交付房屋,亦未協助辦理房產登記,并將涉案房產整體出租給他人,開發商繼續履約能力存疑,若不允許購房人解除合同,會造成雙方權利義務失衡參見:(2021)魯09民終2150號、(2021)魯09民終2149號、(2021)魯2074號民事判決書。。
4.CISG等為適應具體案件中考量因素的差異性規定解除權適用彈性化除斥期間
CISG評注者收集整理案例后發現,以往的司法裁判表明,不可能為所有情況下的解除權明確界定一個合理的時間限制,不同情況下解除權行使的合理期限相差太大[24]615。在一案例中,鑒于復雜的事實和法律情況以及期間的圣誕節假期,解除權人了解到供應的面粉中非法添加致癌面包改良劑后大約7周行使解除權,屬于在“合理期限內”行使
Hof’s-Gravenhage, Urteil vom 23.4.2003, 99/474, CISG-online Nr. 903, Ziff. 4.;在另一案例中,在發現浴缸泄漏后第24天就解除,卻不屬于在“合理期限內”行使,因浴缸存在進一步漏水損害的風險,故需要更快的反應,同時也錯過了CISG第39條規定的買方檢驗貨物的時間
HGer Zürich, Urteil vom 26.4.1995, HG 920670, CISG-online Nr. 248, Ew. 3/c.。因此,大多數學者和司法管轄區都支持CISG保留解除權除斥期間規定的內在靈活性,以適應具體案件中考量因素的差異性 [34]。CISG第49條第2款與第64條第2款亦明確解除權適用彈性化除斥期間(合理期限)[24]608,836。
《德國民法典》第314條第3款作為持續性債務終止權除斥期間的一般規范,其立法過程亦足以印證彈性化除斥期間是適應具體案件中考量因素差異性的理性選擇。第314條第3款在立法征求意見之際,有人建議依據《德國民法典》第626條第2款以及《德國保險合同法》第6、24和70條等其他專門條款,在一般規范層面規定終止通知的固定期限,但被立法者否決。立法者認為,若有必要設置特定(固定)期限,應僅得為單個持續性債務關系制定專門規定
BT-Dr 14/6040, S. 178. 。最終第314條第3款終止權除斥期間采取了“適當期限”。德國學者與法官均認為,此舉“正確地避免設定一個固定的除斥期間”
Vgl.MüKoBGB/Gaier, 9. Aufl. 2022, BGB § 314 Rn. 44. 。如此規定有兩項重要緣由:第一,持續性債務關系太過多樣化,無法為所有類型的義務設定相同的終止通知期限
BT-Dr 14/6040, S. 178. 。第二,遵循以前的判例,具體案件中終止權除斥期間的差異性比較大。例如,終止區域銷售代理合同,4個月以上才發出無預告終止合同聲明,屬于不合理遲延Vgl.NJW-RR 1992, 1059 (1060). ;對債務人終止長期信貸合同,2個月即是不合理期限Vgl.OLG Karlsruhe NJW-RR 2001, 1492 (1493).。
綜上,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彈性化,方可綜合考量合同類型、特定合同的規范目的、合同標的易腐性與季節性、標的易受市場價格波動的影響、標的因遭遇不可抗力與意外事件而毀損滅失的風險、替代交易的難易程度、不履行的類型、繼續履行的可能性、法律咨詢的時間以及其他合理因素動態調整除斥期間,適應具體案件的差異性,避免如同一年除斥期間一樣出現過長與過短的法律漏洞。因此,《民法典》在立法草案征求意見階段,有單位與個人建議,第564條第2款規定的“一年內”的解除權行使期限修改為彈性化除斥期間(合理期限內)[35]。
(二)彈性化是與催告后解除權行使期限類似處理的必然要求
根據《民法典》第564條第2款等解除權除斥期間的規定,催告后的解除權除斥期間適用彈性化期限(合理期限)
《商品房買賣合同解釋》現第11條第2款:“法律沒有規定或者當事人沒有約定,經對方當事人催告后,解除權行使的合理期限為三個月?!痹摋l中“三個月”之前的“合理期限”賦予法官依立法目的自由裁量的權利。但一年除斥期間沒有前置“合理期限”作為修飾語,排除了法官的自由裁量權。 ,無催告的解除權除斥期間則適用一年固定期限,有悖于比較法的慣例。CISG第49條第2款與第64條第2款
參見:CISG第49條第2款:“但是,如果賣方已交付貨物,買方就喪失宣告合同無效的權利,除非:(a)對于遲延交貨,他在知道交貨后一段合理時間內這樣做;(b)對于遲延交貨以外的任何違反合同事情:(一)他在已知道或理應知道這種違反合同后一段合理時間內這樣做;或(二)他在買方按照第四十七條第(1)款規定的任何額外時間滿期后,或在賣方聲明他將不在這一額外時間履行義務后一段合理時間內這樣做;或(三)他在賣方按照第四十八條第(2)款指明的任何額外時間滿期后,或在買方聲明他將不接受賣方履行義務后一段合理時間內這樣做。”第64條第2款:“如果買方已支付價款,賣方就喪失宣告合同無效的權利,除非:(a)對于買方遲延履行義務,他在知道買方履行義務前這樣做;或者(b)對于買方遲延履行義務以外的任何違反合同事情:(一)他在已知道或理應知道這種違反合同后一段合理時間內這樣做;或(二)他在賣方按照第六十三條第(1)款規定的任何額外時間滿期后或在買方聲明他將不在這一額外時間內履行義務后一段合理時間內這樣做。” 、PICC第7.3.2條第2款
參見:PICC第7.3.2條第2款:“若屬遲延履行或其他形式的履行與合同不符,受損害方將喪失解除合同的權利,除非他在已經知道或理應知道遲延履行或不符履行后一段合理時間內通知另一方當事人?!?、PECL第9:303條第2款參見:PECL第9:303條第2款:“受害方當事人若非于知曉或應當知曉不履行后的一段合理的時間內發出通知,它便喪失解除合同的權利。”第3款:“1.在履行于到期時尚未被提交之場合,受害方當事人無須在提交被作出前發出解除的通知;如果后來提交被作出了,而它在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該提交之后的一段合理的時間內仍未作出
此種通知,它則喪失其解除權。2.如果受害方知道或者有原因應知道對方仍然想要在一段合理的時間內提交履行,而受害方不合理地沒有通知對方它不欲受領履行,如果對方果真于一段合理的時間內提交了履行,則受害方當事人喪失其解除權。”、DCFR
第Ⅲ-3:508條參見:DCFR第Ⅲ-3:508條:“(1)債務履行遲延或已經履行的債務有瑕疵,債權人在合理時間內未作出解除通知的,喪失本節規定的解除權;(2)債權人根據第Ⅲ-3:202條(債務人的補正:一般規則)的規定為債務人確定了不履行補正期間的,第1款規定的合理時間自補正期間屆滿時起算。在其他情形下,該合理期間自債權人知道或者可合理期待其知道債務的履行遲延或者已履行的債務與合同約定不一致時起算。(3)債權人未在解除權產生后的合理期間內向債務人作出解除通知的,債權人喪失根據第Ⅲ-3:503條(以通知規定履行延展期后的解除)、第Ⅲ-3:504條(基于預期不履行的解除)或者第Ⅲ-3:505條(基于履行無充分擔保的解除)規定中以通知的方式解除合同的權利?!?均未區分催告后的解除權除斥期間與無催告的解除權除斥期間,更未因此而分別適用彈性化期限與一年固定期限,而是都規定解除權除斥期間采取彈性化“合理期限”。即便是《德國民法典》在第350條規定了債務人可指定解除權行使的“適當期限”,其與我國催告后的解除權除斥期間適用“合理期限”的規定近似,但《德國民法典》并未因此在第323條(法定解除)與第314條第3款規定其他解除權或終止權除斥期間適用統一的固定期限,而是在第314條規定,持續性債務的權利人應在“適當期限內”通知終止
參見:《德國民法典》第314條第3款第350條。 。由此可見,解除權除斥期間不因是否催告而固定化,唯有彈性化才合乎比較法慣例。
從邏輯的角度來看,無催告的解除權除斥期間與催告后的解除權除斥期間,僅在催告上有差異,即使催告會相應縮短除斥期間,但其并不會導致兩者在考慮除催告外的因素上呈現出差異,即,除催告因素外,兩者考慮的因素相同[5]。最高法院指出,對于催告后的“合理期限”,“法官應當根據糾紛所涉合同的履行情況、交易習慣、合同標的、合同類型以及誠信原則等(因素)進行綜合判斷” [36]。那么,無催告的解除權除斥期間也應考慮上述因素。再將最高法院陳述做反向推導,根據上述因素綜合判斷,即會得出一個“合理期限”,那么,無催告后的解除權除斥期間根據上述因素綜合判斷亦理應得出一個“合理期限”。甚至有學者在《民法典》施行前明確提出,這里的“合理期限”也不必類推適用(《商品房買賣合同司法解釋》原第15條第2款中)“法定解除權一年的最長期限”[10]。另外,有學者認為,“催告中所定的期限過短的,可以延長到合理期限”[2]。因為在催告的指定期限上對于守約方要求過于苛刻,就相當于“是要求守約方為違約方的行為承擔不利后果”,客觀上也會產生鼓勵違約的效果[37]。因此,無催告的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過短時,基于同樣的理由也應當延長至合理期限。
綜上所述,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彈性化是與催告后解除權行使期限類似處理的必然要求。
(三)彈性化是司法裁判的經驗總結
霍姆斯有言,“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邏輯,而在于經驗”。故司法裁判經驗是法律制定與解釋的重要依據。有法官指出,“合理期限”“與法律明確規定的(一年)除斥期間相比”,“具有一定的時間彈性”,對于無催告情形下合同解除權的除斥期間,“應靈活掌握而不必苛守法定的(一年)除斥期間”,“合理期限”“顯然更利于保護對方當事人利益和交易秩序的穩定”[38]。因此,《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合同解除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川高法〔2016〕149號)第14條規定:“法律沒有規定或者當事人沒有約定解除權行使期限的,解除權人應當在解除權產生后的合理期限內及時行使。解除權人未在合理期限內行使的,該權利消滅。”另有幾百份裁判文書亦認為,無催告的解除權行使期限應當受到“合理期限”的限制參見:(2018)最高法民終854號、(2020)閩民終1130號、(2019)吉01民終1035號、(2019)蘇05民終9276號民事判決書等。 。有法院則明確指出,“在一方未催告的情形下,解除權(行使的)合理期限應本著誠實信用原則,結合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合同的性質、合同履行情況、交易習慣和目的等具體情況綜合予以認定”(2023)新32民終414號民事判決書;類似觀點參見:(2022)渝05民終7568號、(2020)京02民終2605號、(2019)京03民終6340號民事判決書。 。即使有法院類推適用撤銷權的一年行使期限或者《商品房買賣合同解釋》原第15條中的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也是綜合考慮雙方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合同的履行過程、合同標的的性質、交易的習慣和目的等一系列具體情況,認為該一年為“合理期限”,才作為裁判依據參見:(2022)渝05民終7568號、(2019)皖1202民初3363號、(2020)粵03民終13869號、(2019)陜01民終6123號民事判決書。 ??傊?,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彈性化,是司法裁判的經驗總結。
(四)適用訴訟時效中止的規則是法律評價一致性的當然要求
適用訴訟時效中止的規則,也是使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在一定程度上彈性化。正如耿林所言:“關于除斥期間是否可以適用關于訴訟時效的一般規定,我們不可簡單操作,而應在充分考慮具體情形下除斥期間制度的目的與利益關系的基礎上做出判斷。”[39]以解除權除斥期間的規范目的與雙方利益作為法律評價的依據,本文贊成朱曉喆的觀點:解除權除斥期間發生不可抗力、當事人死亡或欠缺行為能力以及雙方通過協商、調解處理糾紛時,應適用訴訟時效的規則,“認定解除權的除斥期間中止”[12],韓世遠意指訴訟導致撤銷權除斥期間重新計算,其緣于撤銷權在我國采取形成訴權的模式,需要通過訴訟或者仲裁的方式行使,可能因司法程序耽誤其行使期限,但因我國解除權采取形成權模式,不以訴訟與仲裁為必要方式,不存在因司法程序耽誤行使期限之情形,故解除權除斥期間不存在因訴訟而中斷的情形。朱曉喆將其套用于解除權除斥期間恐非妥當。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250頁)。 。當然,還需增加當事人受脅迫的情形。換言之,因不可抗力、當事人欠缺行為能力或死亡、當事人受脅迫、雙方協商或調解而耽誤的債權人的時間不應計入解除權除斥期間,此乃法律評價一致性的當然要求。
解除通知亦是一項不真正義務[40],若義務不履行是不可抗力導致的,則義務主體可不承擔責任。若因不可抗力而耽誤的時間計入解除權除斥期間,實質上就是讓解除權人承擔因不可抗力導致不能及時發送解除通知的法律責任,這違背法律評價的一致性。從另一角度看,不可抗力導致解除權人無法行使解除權時,若因此耽誤的時間計入除斥期間,無異于要求解除權人在不可抗力期間完成不可能之事[12],明顯悖逆“法律不強人所難”的基本法理。申言之,解除權除斥期間發生不可抗力,應適用訴訟時效中止的規定。
根據第564條第2款等規定,為適當保護債權人的利益,解除權除斥期間的起算確立了知道或者應當知道的主觀標準,即,其起算以解除權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有行為能力行使解除權為條件,對于沒有行為能力行使的,不得起算除斥期間,易言之,除斥期間起算之前,解除權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因行為能力欠缺所耽誤的時間不計入除斥期間。舉輕以明重,除斥期間起算前,解除權人死亡后,因未確定法定代理人或者無法定代理人所耽誤的時間亦不應計入除斥期間。同理,除斥期間起算后計算過程中,解除權人行為能力欠缺與死亡時,因未確定法定代理人、無法定代理人以及法定代理人行為能力欠缺所耽誤的時間同樣不應計入除斥期間。
根據第152條與第1052條,若撤銷權人受脅迫,其撤銷權除斥期間自脅迫行為終止之日起算,換言之,因脅迫而延誤的時間不計入除斥期間。若除斥期間起算后,因脅迫而延誤的時間則計入除斥期間,將導致脅迫人因脅迫而獲得優待,進而違反“任何人均不得因其不法行為而獲益”的法理[41]。因此,撤銷權除斥期間起算后,因脅迫而延誤的時間亦不應計入除斥期間。雖然解除權除斥期間沒有關于脅迫的規定,但解除權與撤銷權同為形成權,兩者除斥期間的規范目的亦基本相同,故兩者對因脅迫權利人而延誤的時間應實行相同的計算規則,此合乎法律評價的一致性。
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絕對固定化,不考慮協商、調解等因素的影響,將損害債權人的利益,并不利于鼓勵交易。最高法院認為,雖然解除權行使期限超過一年,但直至2014年9月,雙方仍在協商剩余股權轉讓款的支付事宜,若不考慮協商的因素,認定解除權超過除斥期間,將顯失公平參見:(2018)最高法民申5574號民事裁定書。 。有部分法院亦因此認為協商時間不應計入解除權除斥期間參見:(2021)粵0104民初19866號、(2019)寧01民終3459號民事判決書。 。在比較法上,CISG評注者認為,如果雙方就友好解決此事認真談判,則根據誠信原則(CISG第7條第1款)延長相應的解除聲明期,即使談判失敗,解除權人仍有權主張解除[24]626;CESL評注者亦認為,在各方協商期間,解除權除斥期間停止計算[14]525;我國臺灣地區“最高法院”還指出,“應認雇主在調解期間內不能行使終止權,則該調解期間不應計入上開三十日除斥期間,待調解結束后,雇主解雇權可行使之情況,再將之前所經過之時間合并計算”參見:我國臺灣地區“最高法院”1999年度臺上字第2054號民事判決書。 。因為若不適用訴訟時效的中止的規定,將雙方協商、調解的時間計入除斥期間,將給債務人提供機會利用協商浪費債權人解除合同的時間,同時,也將給解除權人施加擔心除斥期間屆滿的壓力,解除權人可能基于此壓力未深入協商與調解即解除合同,或者干脆選擇不協商、不調解,就解除合同。此結果有悖于促進交易的立法目的。換言之,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適用訴訟時效中止,則可避免合同雙方不必要的對抗,亦可促進協商與調解的達成,符合雙方的利益[42]814。
在比較法上,CISG、PICC、PECL、DCFR、CESL以及《德國民法典》雖未明文規定,解除權或終止權除斥期間可以適用訴訟時效中止的規則,但是,前文已述CISG第49條第2款與第64條第2款、PICC第7.3.2條第2款、PECL第9:303條第2款、DCFR第Ⅲ-3:508條、CESL第119條第1款與第139條第1、2款以及德國第350條、第314條規定,解除權(終止權)除斥期間適用“合理期限”,“合理期限”這一開放性時間限制可容納訴訟時效中止的調節功 [42]813。特別是《德國民法典》第218條將解除效力系于給付請求權與事后補充履行請求權的訴訟時效[12],其隱含著解除權除斥期間在符合規范目的時可以適用訴訟時效不完成之規則。
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固定為一年,屬于比較獨特的立法安排,難以適應具體案件中考量因素的差異性,故宜參酌國外立法例,并結合我國現行規范與司法實踐,讓我國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彈性化。
四、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彈性化的路徑:規范重構
當前已進入解釋《民法典》的時期,不應輕易修改法律,但其他關聯制度的功能補濟難以實現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的彈性化。首先,權利失效制度、解除權放棄制度雖可在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屆滿前,致使解釋權消滅,即變相縮短一年除斥期間,但無法延長一年除斥期間,而且因其在《民法典》沒有明文規定,故司法適用多有不便抑或導致濫用;其次,即便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經由目的性限縮一年除斥期間規定的適用范圍,再類推適用第564條第2款催告后解除權行使“合理期限”之規定附帶類推的目的性限縮,其意指通過立法目的限縮存有隱藏漏洞之規范的適用范圍,按照填補公開的法律漏洞之方式,以類推適用的方法填補該漏洞。參見:恩斯特.A.克萊默《法律方法論》(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192-193頁) 。 ,也無法延長一年除斥期間,因《商品房買賣合同解釋》現第11條第2款已規定,“經對方當事人催告后,解除權行使的合理期限為三個月”,即催告后解除權行使的“合理期限”短于一年;復次,有學者主張,解除權因一年除斥期間消滅后,解除權人可主張適用第580條第2款司法終 [43],但司法終止只適用于非金錢債務終局性履行不能的案件[1]271-272,故僅能變相延長非金錢債務終局性履行不能案件中的一年除斥期間,無法變相延長非金錢債務暫時履行不能的案件中以及金錢債務履行不能案件中的一年除斥期間金錢債務亦有可能履行不能,且可能因解除權一年除斥期間屆滿而陷入合同僵局。參見:(2021)滬0113民初5251號/(2021)滬0113民初2960號民事判決書。崔建遠亦舉出類似案例。參見:崔建遠《合同法》(第四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版306-307頁)。 ;最后,眾多司法裁判為延長一年除斥期間創造了“違約狀態持續”的概念(2021)黔01民終13008號、(2022)豫06民終543號民事判決書。 ,但其缺乏理論基礎與規范依據。總之,唯有規范重構,才使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全面從固定為一年走向彈性化。
習近平總書記說道:“民法典頒布實施,并不意味著一勞永逸解決了民事法治建設的所有問題……不斷總結實踐經驗,修改完善相關法律法規和司法解釋。”[44]因此,可緊密銜接《民法典》第199條“除法律另有規定外”的除外規定,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通則若干問題的解釋》增設規定將該除外規定具體化:“《民法典》第564條第2款、《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1條第2款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時間效力的若干規定》第25條第1款中的‘一年’,適用訴訟時效中止的規定;特殊情況下可適當延長與縮短該‘一年’期限,延長與縮短的期限均應綜合考量合同類型、特定合同的規范目的、合同標的易腐性與季節性、標的易受市場價格波動的影響、標的因遭遇不可抗力與意外事件而毀損滅失的風險、替代交易的難易程度、不履行的類型、繼續履行的可能性、法律咨詢的時間以及其他合理因素,并依據誠實信用原則予以認定?!贝朔桨笇崬橐荒昶谙薜膹椥曰?,與以“合理期限”為標準的彈性化同樣可以適應具體案件中考量因素的差異性,但其在確定性方面優于作為不確定性概念的“合理期限”。其以“一年”作為參考標準,法官可在具體案件中將不可抗力、當事人欠缺行為能力或死亡、雙方協商或調解認定為解除權除斥期間的中止事由;亦可綜合考量解除權除斥期間的影響因素以及規范目的動態調整一年除斥期間,換言之,可從維護債務人的利益出發,綜合考量合同類型(如商事合同、勞動合同、土地承包權租賃合同、廉租房租賃合同)、合同標的易腐性與季節性、標的易受市場價格波動的影響、替代交易較容易、遲延履行無權利與質量瑕疵、傾斜性保護債務人的規范目的等因素,縮短一年期限;或者為保護債權人的利益,綜合考慮事項的復雜性、法律咨詢的時間、內部決議的時間、合同完全未履行、合同不能履行等因素,延長一年期限。當然,中止、縮短與延長均須在裁判文書中充分說明理由,以供當事人與其他學者批駁與檢驗,進而促進裁判的客觀性與公正性。
從經濟學角度看,此規范設計契合“后設規范理論”,第564條第2款等關于“一年除斥期間”的規定是相對明確的規則,作為事前規范,可適當督促解除權人及時行使解除權,而上述“一年除斥期間中止、延長、縮短”的規定是靈活的標準,作為事后規范,可避免在具體案件中出現法律漏洞[45]。從法技術的角度看,此規定符合動態體系論的理念。首先,例示解除權除斥期間需考慮的典型因素(要素),基本限定考量因素(要素)的范圍,而“其他合理因素”,給予司法補足與發展的空間,進而構建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考量因素(要素)的“彈性規范”。其次,再以下述四項規范目的作為基礎評價:合同關系的盡快確定和穩定[1]234-235;避免債務人遭受不合理損失、面臨風險、喪失其他交易機會[20-22];防止債權人以債務人的損失為代價進行投機[20-21];平衡債權人和債務人的利益[21,23],并通過考量因素(要素)之間的協動構筑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彈性化評價的“動態構造”。最后,經由考量因素(要素)限定評價范圍,借助規范目的(基礎評價)指明評價方向,并結合理性論證促進裁判公正[46]。與此同時,此方案還恢復了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的規定作為一般條款的“彈性功能”與“法之續造功能”[47]??傊?,盡量用最少的規范修改獲取最大的法律實效,以司法解釋的可變性保證《民法典》的穩定性與適應性。
五、結語:從規則的極度確定性轉向動態體系的彈性化
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為追求規則的極度確定性,而設立“一刀切”的一年期限,但其難以適應具體案件中考量因素的差異性,導致一些具體案件的實質非正義,這屬于為了法的確定性而犧牲了法的妥當性。當法的確定性與法的妥當性發生沖突時,動態體系的規范構造則以犧牲部分法的確定性來換取法的妥當性,犧牲法的邏輯安定性獲得法的價值安定性[48]。法的價值安定性才是法律安定的真義所在[49]。解除權法定的一般除斥期間應考量的因素具有多樣性與綜合性,且涉及利益平衡的“強價值判斷性”,“一刀切”的規則應當讓位給彈性化的動態體系。動態體系以多元要素協動的彈性評價機制,適應世界生活的復雜性,以要素與基礎評價提供的規范指引,促進裁判的公正性[46]。正是因為這些比較性優勢,動態體系在類似情形中的應用日益增加,筆者查詢,有以下條文采用了動態體系:《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2020修正)》第12條第1款;《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2020修正)》第5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國家賠償案件確定精神損害賠償責任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9條。有學者認為,《民法典》第998、999、1000、1026條以及《〈民法典〉合同編通則司法解釋》第7條第2款、第8條第2款、第16條、第17條第2款、第24條第2款、第62條、第63條、第65條第1款亦采用了動態體系論。參見:王利明《民法典人格權編中動態系統論的采納與運用》(《法學家》,2020年第4期1-12頁);王利明、朱虎《〈民法典〉合同編通則司法解釋的亮點與創新》(《法學家》,2024年第1期41-56頁)。 且受到學者的廣泛認可2024年3月8日,筆者在北大法寶搜索欄僅以“動態體系論”“動態系統論”作為全文關鍵詞,共檢索到約300篇法學論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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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justification and path of the flexibility of the statutory
general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MA Junju, YU Lubing
(School of Law,Southwest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Chengdu 611130,P.R.China)
Abstract:
There are two main arguments for the statutory general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fixing it at one year and making it flexible. The legislator adopted the former. However, the argument for fixing it at one year lacks significant basis. Scholars who advocate fixing it at one year argue that the statutory general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should be analogous to the one-year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of revocation. However, there is no precedent for this in comparative law. Additionally, the one-year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of revocation focuses on the imputability of the cause for revocation and disregards other influencing factors. This setting mode is not suitable for the statutory general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as termination no longer requires the cause for termination to be attributable to the debtor, but mainly relies on fundamental breach of contract and failure to perform within a specified period. The legislator adheres to the view that the preclusion period is an invariable period, and thus the one-year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is absolutely fixed. However, this view is the one-sided understanding of comparative law by traditional Chinese scholars. In Germany civil law, the one-year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of revocation, as a mixed preclusion period, can be suspended. Therefore, this view is inappropriate as a legislative basis. In addition, in terms of the normative purpose of the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the advocates for fixing it at one year and the legislators mainly focus on “the prompt determination and stability of contractual relationships” and the balance of interests between creditors and debtors. However, they ignore two other normative purposes: preventing debtors from suffering unreasonable losses, facing risks, losing other transaction opportunities, and preventing creditors from speculating at the expense of debtors’ losses. Moreover, the advocates for fixing it at one year have only conducted pure theoretical deductions and analyzed a limited number of judicial decisions. Therefore, they cannot prove that the statutory general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should be fixed at one year. On the contrary, the argument for the flexibility of the statutory general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is well-founded. To achieve the normative purposes, the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needs to consider the type of contract, the specific normative purpose of the contract, the perishability and seasonality of the subject matter of the contract, the susceptibility of the subject matter to market price fluctuations, the risk of the subject matter being damaged or destroyed due to force majeure and unexpected events, the difficulty of alternative transactions, the type of non-performance, the possibility of continued performance, the time for legal consultation, and other reasonable factors.The factors considered in specific cases are different. The fixed one-year period cannot adapt to the differences in the factors considered in specific cases, exposing legal loopholes that are either too long or too short. Therefore, the flexibility of the statutory general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is a rational choice to adapt to the differences in factors considered in specific cases. In addition to the notice factor, the statutory general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takes into account the same factors as the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after notice. Therefore, it should also adopt a flexible period, as the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after notice does. This is also confirmed by the result of judicial decision-making experience. Furthermore, only if the statutory general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is flexible and allows such factors as force majeure, lack of capacity or death of the parties, coercion of the parties, and negotiation or mediation that occurs during the preclusion period to be applicable to the provisions on the suspension of the statute of prescription, can it comply with the consistency of the evaluation of the law. To achieve the flexibility of the statutory general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th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General Provisions of the Contract Part of the Civil Code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should add a flexible systematic provision for the suspension, reduction, and extension of the one-year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Key words:
the statutory general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to terminate; the preclusion period for the right of revocation; fixed deadline; reasonable deadline; flexibility(責任編輯 胡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