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在保羅·克利的藝術中,有不少作品受到了中國文藝精神的影響。有評論認為:在音樂和詩歌之后,克利藝術中的第三個決定因素是東方精神,表明他與東方的親和力是顯而易見的。而在東方精神對克利的影響中,來自遠東,尤其是中國文藝精神,對克利的藝術創造影響很大??死ㄟ^對中國哲學、詩歌、書法、繪畫等文藝形式及其精神進行深入研究和借鑒,創作出各種具有中國元素或受中國文藝精神影響的作品。
關鍵詞:保羅·克利藝術作品中國精神
在保羅·克利(Paul Klee,1879—1940)的藝術中,有不少作品受到中國文藝精神的影響。有評論認為:在音樂和詩歌之后,克利藝術中的第三個決定因素是東方精神,……他與東方的親和力是顯而易見的。①而在東方精神對克利的影響中,來自遠東,尤其是中國文藝精神,對克利的藝術創造影響很大。克利通過對中國哲學、詩歌、小說、書法、繪畫等文藝形式及其精神的深入研究,創作出各種具有中國元素或受中國文藝精神影響的作品。其中中國哲學對克利的影響主要體現在方法論上,如來自老莊哲學和《易經》的觀念,“形而上學”②和“道”的哲學、陰陽辯證法,從中衍生出事物對立屬性的宇宙觀和相生相克的“五行”觀念等;中國詩歌和小說所反映的神秘與象征觀念,對克利作品的詩意精神和符號運用產生了重要影響;中國書法對克利的影響最為具體而深遠,其中包括書法的形式和觀念、象形文字對于形式起源問題的重要意義,書法的節奏與形式運動觀念等;中國繪畫對克利的影響,主要體現在線造型特征方面。
一、源自中國哲學精神的創造
1912—1913年冬天,克利第一次冒險進入藝術與“形而上學”結合的領域:研究人和他的命運,客觀世界和宇宙,以及獨立的形式問題。他從中國哲學入手,大膽地拋棄了以西方古典主義傳統為代表的寫實主義方法,通過借鑒西方現代主義藝術形式,轉向以線造型和書寫性為特征的藝術風格?!靶味蠈W”在中國也被稱為玄學,是研究宇宙萬事萬物的道的哲學。在西方最早由亞里士多德構建,而其源頭則是中國的《易經》。由于《易經》是采用符號來象征事物的屬性和運轉變化狀態,因此,在克利的作品中,他廣泛采用了符號化的象征手段來造型和用色,這種創作方法貫穿克利的整個藝術生涯,如1937年創作的《黃色字符》(圖1)和《杜伊斯堡的萊茵河》(圖2)就顯示了這一特點。他甚至直接采用“字符”二字來對作品進行命名。
1931年至1933年,克利在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任教,他向學生們推薦中國書法,并高度評價了中國書法對于造型的價值和意義。他指出,中國書法源自道家的陰陽哲學,其中陰的原則代表柔性事物,與堅韌不拔的屬性有關;陽的原則代表剛性事物,具有變革、活力和創造力,陰陽兩種事物往往處于不斷交替變化的過程中。他利用中國書法的觀念進行創作,對后來的美國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們產生了深遠影響,馬瑟韋爾(Robert Motherwell)受其影響,創作出《西班牙共和國的挽歌》系列;馬克·托比(Mark Tobey)受其影響,在舊金山拜一位來自中國的藝術家滕圭③為師,學習中國書法和東方哲學,并前往日本學習書道和禪宗,從而發展出“白色書寫”系列作品。受克利的東方觀念影響,斯塔莫斯(Theodoros Stamos)也在亞洲書法中找到了節奏和創作方法。
藝術如何與宇宙相合是克利在20世紀初期的主要關注點之一,這類似于中國道教的核心觀念“天人合一”,因為他不愿切斷任何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的廣泛聯系。藝術家怎樣才能最自由地在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之間架起一座橋呢?這是他思考的問題。他找到的答案,就像唐代畫家張璪所追求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理論一樣,畫家要以大自然為師,并結合自己的心靈感悟進行表現,才能創造出好的作品。但在創造的方法論上,張璪并沒有給出答具體的答案??墒强死业搅耍f自己的方法就是減少:“如果一個人想要表達的東西比自然多,其藝術創作手段就必須減少,而不是更多”。④這是可能的,因為他的形式可以被客觀地解讀,就像他在中國書法中讀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一樣。至于繪畫和圖像藝術,克利已經實現了他的目標。1909年10月7日,他在給夫人莉莉的一封信中表示:書法說明風格已經完成。他在伏爾泰的著作《糖果》插圖中展示了最終的完美。自1906年以來,他就在為此目標而工作,但由于當時還沒有完全掌握這項任務而一再放棄。
二、借鑒中國詩歌和小說的象征性表現語言
克利對中國詩歌和小說的借鑒,主要是吸收和借鑒其中的象征性表現語言,并在他的繪畫中以象征符號的形式表現出來,其形式有的類似在中國書法作品中加入色彩,有的像是采用文字構成符號進行打散后的重構,只是克利采用的是對拉丁字母進行的符號式解構。此類作品主要創作于1916年至1918年間。在對中國詩歌象征性語言的借鑒中,克利還采用字母和圖像結合的方式進行創作,說明了他對字母、文字和圖像意義的態度。字母首次出現在1912年立體主義創始人勃拉克(Braque)的一幅作品中,克利后來采用了它們,不是為表現技術或空間構成,而是表達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記憶。字母代表文字,物體的圖像代表思想,發明的符號代表象征性的內容。德國的浪漫主義者在更自然的基礎上嘗試了這種東西,并談到了關于“有創造力的象征主義”和“精神意圖的象征符號”等方面的內容??死炔粌A向于文藝復興的寓言式表現,也不傾向于浪漫主義的情感本質象征,而是采用一種密碼式的象征性語言進行表現,它像神秘的文本一樣加強了畫面層次與色調的復雜性。除書法作品中的字母外,此類密碼符號還包括數字、感嘆號、點、鉛垂、鐘擺等,在更高的層面上,還包括十字架、旗幟、眼睛、閃電、星星以及物體或構成物體的碎片等。
值得注意的是,克利繪畫中的符號,并不是可以閱讀的字符,而是精神的象征。他通過繪畫形式的重新構思,來表現詩詞的內在精神,就像亨德米斯(Hindemith)的瑪麗亞(圣女)贊美詩是詩歌的音樂演繹一樣。在他的一些作品中,中國詩詞以繪畫的形式重新構思,單獨的字母具備了造型和圖像表現的意義,不再是字母表中的平庸字符,其形態的表現力與其它繪畫符號類似,如作品《明月高懸,1916.20》(圖3)和《曾經在黑夜中出現》(圖4)。這些作品的表現語言,并不是更抽象,而是“更絕對”,并且充滿了魔方一樣的感覺。從風景畫的角度來看,它們可能是一位圣人的臨終遺言,其象征含義與中國的詩歌和志怪小說相似,并且在精神因素上具有一致性。作品的主體形式采用類似字母的書寫性符號構成,并與特定氛圍的色塊相結合,字符可能來自中國詩歌或小說中的某些短語和單詞,但是誰又能寫出詩來重新詮釋這些字符的意義呢?
三、吸收中國書法的符號化表現方式
1916年,克利創作了一系列的“書法式繪畫”,與現實世界的距離也反映在這些作品中,其中字母和文本構成了圖形結構框架,成為藝術表現的一種手段。創作稿的出發點是克利的朋友齊娜(Zina)和亞歷山大·伊莉亞斯伯格(Al-exander Eliasberg)于1909年贈送給克利夫婦的一本中國詩集??死罁撛娂瘎撟髁肆十?,其中包括對中國古代詩人王僧孺⑤的憂郁詩《孤獨的妻子》兩部分插圖所進行的改編。該詩集由漢斯·海曼(Hans Heilmann)翻譯成德語。詩中高度大氣的詩句,孤獨、明亮而閃耀的月亮形象成為詩人憂郁和悲傷的反映,與克利自己的情感世界相呼應。作品從小幅水彩畫《明月高懸,1916.20》(圖3)開始,隨著文本的情緒變化,“色彩的旋律”從柔和的色調開始擴展,通過幾塊變得更暖的紅色,集中到詩歌的情感高潮。從此,克利開始對中國產生了更為強烈的興趣,并將中國作為他逃離現實和表現情感的創作靈感來源之一。
克利在20世紀20年代的許多繪畫都是在中國書法觀念的引導下創作而成,如由花、魚和象征性符號等元素構成的作品,那些形象和符號有的涉及中國主題,如《中國瓷器》(圖5)和《中國中篇小說》(圖6)等。他將想象中的世界從西方的局限中解放出來,并引入那些已成為歐洲日常用語一部分的東方元素,為一種全世界通用的藝術鋪平了道路,擴展和強化了人類的潛在經驗。與1918年的作品《動物園,1918》(圖7)相比,克利于1928年創作的《動物園,1928》看起來像一篇動植物的“字母”手寫稿,主題屈服于形式的表達和心理輪廓以及畫面構成。在德紹時期的后期,此類作品要求不僅能被“觀看”,而且要求能被“閱讀”。這顯然受到中國書法觀念的影響,讓風景繪畫不僅能被觀看,而且能被閱讀。
中國書法兼具審美和思想內容表達的雙重功能。根據筆跡學理論,克利說:“書寫是手控制筆的表現性運動。”⑥上文提到克利在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任教時,曾向學生推薦中國書法。他指出在圖形和繪畫的關系中,發展和表現書法本身的特性,是一種手段,也是藝術創作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一主題似乎預設在他當時的藝術作品中,如作品《抽象的書寫,1931.284》(圖8)所展現的那樣。克利認為藝術作品首先是一種形式的開啟,就像書寫動作的開始一樣,是情感表達的恰當比喻。線條為自身的藝術表現在平面展開,沒有任何具體的描述。阿拉伯和亞洲書法、史前繪畫和象形文字都是克利的重要靈感來源之一。特別是在他職業生涯的最后十年,他發展出自己的書法意象作品,如《秘密字體,1934.105》(圖9)等。他不關心復制現有的符號,而是抽象和改造它們。他那難以辨認的符號同時也是圖形。克利利用他們,試圖達到原型的起源,并實現普遍的表達。
四、從中國繪畫中尋找靈感
克利在20世紀20年代喜歡從中國繪畫中尋找靈感,如他于1923年創作的《中國I》(圖10)和《中國II》(圖11)最初是一幅畫,但在分開后才成為“正確”的作品。⑦他稱這些作品是中國漆畫的感覺,黑色底子上物象的松散排列,棕色系的顏料和精致的裂紋,除了眼睛細長的蒙古人頭像之外,實際上有一種漢字的特征。克利選擇用中國漆畫的觀念來表現,可能是從中國詩歌的文本出發,就像從博物館參觀或復制作品一樣。在作品《中國I》中,右下角的蒙古人形象,據說可能是克利的一幅自畫像,其靈感來自一位中國元代僧人畫像(圖12)和梵高《作為佛教僧侶的自畫像》(圖13)。
克利在1916年至1921年間創作的“文字繪畫”系列,將中國主題融入作品中,題材以人物畫和風景畫為主,其風格特點是以平面幾何結構為主,色調主要采用水彩透疊和色塊漸變的方式構成,有的作品還融入了童話和奇幻元素。這些中國題材作品的豐富性,顯然受到魏瑪包豪斯對東方文化的興趣影響。至20世紀20年代初期,克利創作了一系列有關中國題材的作品,其中包括人物畫和風景畫等,如《中國人,1920.19》《中國中篇小說,1922.80》(圖6)《孫猴子,1922.217》和《中國瓷器,1923.234》(圖5)《從昂克萊赫到中國的路,1920.153》《異國情調的河流景觀,1922.158》(圖15)等。這些作品結合了中國傳統藝術風格,但《中國Ⅰ》和《中國II》的不尋常之處在于,它們不僅在內容上與中國有關,而且也啟發了克利的繪畫技術,產生了獨特的畫面效果。⑧
在包豪斯任教期間的一個講座上,他這樣描述藝術形象的出現。他說:“藝術作品的創作過程,首先最重要的是形式的起源問題,這可以簡要描述為一個隱藏在某處的火花,它發光,并點燃人類精神的火花,移動人類的手,從那里傳播一種產生藝術形式的運動,從而發展成為作品?!雹崴阉囆g作品的起源理解為一種混沌狀態,一個神秘時刻,一種天才和直覺行為。對克利來說,進入這個“原始的領域”,只不過意味著從潛意識中開始工作。從這個來源中產生的東西,無論它叫什么,夢、想法或幻想—只有當它與適當的創作手段結合起來,形成藝術作品時,才能被認真對待。他指出,和其它領域一樣,直覺,或來自無意識的工作,不足以創造藝術,而且藝術家也必須掌握繪畫手段并正確地運用它們。根據克利的說法,最好的藝術創作方法是將自發性和控制性、無意識和有意識的創作行為結合起來。這一方法與中國畫的寫意觀念不謀而合。中國畫的寫意在于不求形似求生韻,強調主觀精神的表達,因此在繪畫過程中,藝術家往往無意于客觀自然的形象描摹,而有意的則是一種主觀控制的精神表達。
五、結語
克利對中國文藝精神的研究,在當時的西方藝術界掀起了東方藝術和哲學研究的熱潮,歐洲乃至美國的藝術家,受克利的影響,創作了大量與中國有關的藝術作品。到1965年,受克利影響的美國藝術家已變得越來越多。他的“形而上學”藝術語言,具有高度個人化的特征,對20世紀中期抽象表現主義和色域畫家具有強大的吸引力。在克利之后,一大批美國藝術家通過他或者間接地受他的方法論影響,發展出自己的藝術語言,其中不乏汲取克利東方觀念和風格,尤其是受中國書法風格影響的藝術家,包括阿道夫·戈特利布(Adolph Gottlieb)、布拉德利·沃克·湯姆林(BradleyWalker Tomlin)、馬克·托比(Mark Tobey)、羅伯特·馬瑟韋爾(Robert Motherwell)、狄奧多羅斯·斯塔莫斯(Theodoros Stamos)和杰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等。引發了現代藝術史上對于形式起源問題的探索,也促進了抽象表現主義在美國的發展。尤其是二戰以后,伴隨著大量藝術家逃離歐洲,來到美國,逐漸促成了表現主義、立體主義和超現實主義這三個現代藝術運動在美國的融合,最終形成具有美國特色的現代藝術。這一切的根源,都無不與克利對中國文藝精神的研究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注釋:
①Paul Klee,by Will Grohmann,Harry N.Abrams,Inc.,Publishers,New York,1954,p.380.
②形而上學是研究世界本質的一門學問,源自中國的《易經》和道家哲學,又名玄學,在西方最早由亞里士多德構建。
③滕圭,號白也(1900~1980),現代雕塑家、畫家。江蘇省奉賢(今屬上海市)人。
④Paul Klee,by Will Grohmann,Harry N.Abrams,Inc.,Publishers,New York,1954,p.124.
⑤漢斯·海曼翻譯成王成宇應為音譯,中國古代憂郁詩人中很難找到這個名字,只有王僧孺或王僧儒(465~522)符合這一點,另有王僧虞,為南北朝時期書法家,非憂郁詩人。
⑥Ten Americans:After Paul Klee,Published in 2017 by the Zentrum,Paul Klee,Bern,and The Phillips Collection,Washington,DC,p.93.
⑦Paul Klee,by Will Grohmann,Harry N.Abrams,Inc.,Publishers,New York,1954,p.208.
⑧[日]野田裕比(YUBII NODA):PAUL KLEE’S CHINESE PICTURE AND CHINESE II,SEPTEMBER 11,2016,ZITSSCHER-MASCHINE.
⑨Ten Americans:After Paul Klee,Published in 2017 by the Zentrum,Paul Klee,Bern,and The Phillips Collection,Washington,DC,p.93.
注:本文系2022年度黑龍江藝術科學規劃項目《保羅·克利學東方及其影響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22B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