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從中心小學轉到實驗小學的。這一年是1967年,也就是在這一年,爸爸媽媽工作的單位——紅星農具廠,在老水塔西南坡下的一處洼地里蓋了兩棟草房子。一棟五戶,一戶分兩間屋,我們家分的是前面那棟中間的兩間屋子。從此,我們家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
從我們家住的方向看,老水塔的東南面連著中街,包括實驗小學地段,像是大陸,而老水塔的西端更像一個半島。它的南邊、西邊和北邊便處在一片洼地里,仿佛一片海洋。我們這兩棟草房子以及前面的幾棟瓦房便是在這半島的西南坡下。小時候,我們都稱北面的高處,也就是老水塔的西端為山上,它有時確實像山脈。
這一處之前是墳地,我們搬來的時候北坡上仍有墳地。有完整的,也有塌陷了的,有裸露棺木的,還有零散的碎棺木,東一塊,西一塊的。后來,這里也都陸續蓋上了房子。
剛搬來的時候,我們這兩棟草房子是這一片最后的兩棟房。前面的房子是由老油坊和莊河鎮工業之間往老水塔通的那條路向西的方向推進的,先是電業家屬房、市政家屬房,再往西,飲服公司家屬房,這些都是瓦房,我們前面的兩棟是百貨公司家屬房。雖然前面的都是瓦房,只有我們住的兩棟房子是草房,但這一點都不影響我們內心的滿足感與幸福感。
我爸爸更是知足常樂的人。記得有一次,外面下著大雨,我們一家人圍坐在炕上,我從掛著半截簾子的窗望出去,窗玻璃上的雨水像是被人潑上去似的。忽然,一道閃電劃破黑色天幕,隨著咔嚓一聲炸響,雷便從那道被閃電劃破的縫隙里,滾了出來,“轟隆隆隆……”雷聲由遠而近,我感覺這雷聲已落在我們的草房子上了。我緊閉雙眼,心已經蹦到嗓子眼了。這時,爸爸卻以非常得意的口氣說:“人真是有辦法,蓋了這么個叫房子的物體,躲在里面,風吹不到,雨也淋不著。”爸爸的話,頓時趕走了我心里對狂風雷雨之夜的恐懼。有爸爸在,有草房子在,安全也就在了?!巴叻恳埠茫莘恳埠?,都是人類智慧的結晶?!卑职终f,“遠古時代,人類居住在地面上,經常受到野獸的攻擊。后來,人們受到鳥兒的啟發,在大樹上用樹枝和草建起了鳥巢一樣的房子。從此,人類就有了最早的房子。再后來就有魯班發明了工具,用木頭蓋房子。經過歷代人的智慧,房子就演變成現在的樣子了,以及城里的大樓。”爸爸還說:“草房子從外表看起來,雖然沒有瓦房好看,但草房子保暖,冬天不會太冷,夏天不會太熱。”爸爸知道的真多。
爸爸常出差,北京、上海、杭州都去過。爸爸說,南方的冬天不好過,陰冷、潮濕,不如我們北方有火炕,冬天可以燒爐子取暖。那時候沒有電暖氣,也沒有空調。爸爸出差都是上大城市的工廠,去參觀學習人家的先進技術。爸爸聰明,在機械制圖上是行家,只要讓他看到機械的運轉過程,爸爸就能畫出圖紙來。廠子里想制造什么新的機械,領導先與要去的工廠聯系好,爸爸便帶著廠子里開的介紹信去了,回來就能畫出圖紙。再經過描圖、曬圖之后,就可以上線生產了。
爸爸還會拉二胡,那時拉的都是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和《紅燈記》里的片段。有時,我也跟著唱。哥哥會跟著爸爸學拉二胡,常看到他們往二胡的音箱盒子上滴松香油子。當然,松香得用火燒了之后,才能滴出松香油子的。我不喜歡二胡,我喜歡揚琴、吉他什么的??墒?,家里沒有,我只有學著唱歌了。弄了一本《外國歌曲集》整天哼哼呀呀地學著識譜,學著唱。爸爸說我是蜻蜓姑娘,我問爸爸,蜻蜓姑娘是誰?爸爸說,是蘇聯一部電影里的人物,她本來的名字叫瑪麗諾。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祖母對她非常嬌寵,什么活兒都不用她干。長大后,她不愛勞動,不愛學習,整天蹦蹦跳跳的,又是唱歌又是跳舞,也沒一刻安靜的時候,大家就給她起了一個外號叫蜻蜓姑娘。后來,在青年團和朋友的幫助下,蜻蜓姑娘不僅歌唱得好,她也轉變成一個勤勉、負責、熱愛勞動的好姑娘了。嗯,我也是挺懶的,以后要向蜻蜓姑娘學習,不但愛唱歌,也得多幫媽媽干家務。
哥哥在家里最能幫爸爸媽媽干活。家里買煤,哥哥一擔一擔地往家里挑。家里蓋廈子,哥哥幫著往家里挑黃泥,再弄些草末子拌到黃泥里脫大坯。大坯脫夠了,哥哥就幫著爸爸媽媽蓋廈子,還幫爸爸挑水。
臘月底,哥哥還是媽媽的好幫手,幫著媽媽鍋上鍋下地忙著,而我只是忙著我的窗花剪紙、鉤花窗簾、桌布等等。
記得有一年,應該是哥哥的小學畢業典禮,是在莊河小電影院開的。那時是冬天,不知為什么,我們這屆也參加了?;氐郊依铮覂龅弥苯优艿娇活^的角落里蹲著,因為炕涼,我坐不下。那個位置是爐子通向炕洞的煙道口,哥哥在外間地忙著生爐子,他一點都不知道冷。有哥哥的女孩子才活得像個真正的女孩子。
出了我們家的門前小道,就是一條四米寬的土路,它是住在這里的人通向街里的唯一通道。向東大約四百米,匯入老水塔通向中街的道,入了中街左拐,就是老銀行、實驗小學、大副食店、小電影院、新華書店……
從四米的土路向西兩百米,再向南拐,有一條坡道,上了坡頂的西北端就是裝運公司。入了大道便是北街,往北走一百米就是老車站。那時,我們乘大客車上丹東,或者接從丹東來的姥姥姥爺和舅舅是很方便的。再往北走就是爸爸媽媽上班的地方——紅星農具廠。爸爸是畫圖紙的,媽媽是描圖紙的。再往北就是老一中和老廟嶺方向。爸爸和媽媽到了上班和下班的時間,會準時地行走在這條路上。每天早上六點四十五從家出發,推著自行車出了門前小道西拐兩百米,南拐,經過一條坡道,入了大道,北拐,爸爸騎上自行車,載著媽媽,七點準時到單位。中午十一點四十五分準時到家,吃了午飯,休息一會兒,十二點四十五分從家出發,一點準時到單位,下午四點四十五分,爸爸媽媽準時回家,星期天除外。那時也沒有什么應酬和飯局,家的味道更濃,家是真正的港灣。
在這兩間草房子里最辛苦的當然是媽媽。媽媽每天早晨四點就起床,為我們一大家子的人做早飯,還得把中午的飯帶著。當然頭天晚上,就得把第二天要做的飯和菜打理好。第二天早上,又是飯,又是菜。媽媽通常都是早上多做一些,早上吃完了剩下的就放在鍋里,中午回來點上火熥一下。早年拉風匣,后來有了鼓風機,不用拉風匣了,便覺得幸福無比。再后來添了個煤油爐子,又方便了許多。那時沒有洗衣機,一家六口人的臟衣服都是媽媽一個人在星期天的下午,坐在外屋地的矮凳子上,守著一個大洗衣盆,一件一件地打著肥皂,一件一件地搓洗,靠著媽媽的一雙手,無數次地洗凈擰干。爸爸會幫著媽媽往院子里的繩子上晾曬,幫著媽媽擰大被單,也會幫媽媽抻漿好的被單,倒臟水。忽然有一天,爸爸帶回來一個用薄鐵做的大洗衣盆,媽媽好興奮,好像用了它洗衣服,再也不會累似的。
剛搬來的時候,我們這棟草房子五戶人家的院子,沒有間隔,像一個大游樂場。前后院的孩子們,都在這里玩,我們在這里跳房子(跳方格)、跳皮筋、跳繩、踢毽子、跑馬城換著樣兒玩。那時,我和哥哥已經能幫媽媽做晚飯了,兩個人一個鍋上一個鍋下,今天哥哥管鍋上我拉風匣,明天我管鍋上哥哥拉風匣。人在屋里做飯,心和眼睛都在外面的游戲里。和院子里的孩子一同喊一同笑,經常是熥飯時會忘了加水,燒干了鍋。管鍋上的人急急忙忙地把飯菜裝進鍋里,蓋上鍋蓋就跑出去玩了。拉風匣的那個人只一個勁地往鍋底加煤使勁拉風匣,鍋開了好出去玩。那個出去的正在和跳皮筋的孩子們一起唱著:“一二三四五六七,馬蘭子開花二十一……”屋里的妹妹喊著,哥哥鍋里怎么有煳味了?哥哥進屋開鍋一看,鍋里沒加水,干鍋了。急忙就往鍋里加水,加進涼水的鍋,頓時沸騰起來,白霧狀的氣一下子就在鍋的上方蒸騰起來,待白霧狀的氣消散之后,便可以看見鍋里的水,已是氣泡狀在鍋里翻滾,“四五六四五七、四八四九五十一……”外面的孩子還在跳著。
又有一天我做飯,因為惦記著玩,心就長草了,等媽媽下班回到家開鍋準備吃飯時,發現一鍋本該是白色的大米粥,卻做成了紅褐色的粥,原來是在我熬好粥蓋鍋蓋時,因貪玩心切,不小心把高粱穗子扎成的炊具帶進了鍋里。這頓飯當然是吃得很晚,媽媽又重新做了一鍋粥。
剛搬來時,我們這兩棟草房子所有人家的間壁墻上的木頭三角立人架子都是通透的,各戶人家糊上棚紙之后,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老鼠們便在天棚上撲啦啦、撲啦啦地,像排著隊似的,從南跑到北,等你從夢中驚醒,便會聽見隔壁有人用掃把捅幾下天棚,老鼠們就安靜了。當你好不容易又睡著了時,老鼠們又撲啦啦、撲啦啦地從北向南跑去。白天,老鼠都是輕輕地在棚頂上走。而在人們熟睡之后的夜里,我們的天棚便是老鼠們的游樂場了。終于有一天,大人們有所行動了,家家都把各家的木頭三角立人架子,用木板給封嚴實了,至此家里才不再有老鼠們在天棚上賽跑的聲音,才有了安靜的夜。
可是又有一天夜里,我們全家都被驚醒了。那個夜里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一個強盜已走進我家外間地,我和哥哥在里間趕緊一起頂住門,強盜從外向里推著門,我們在里面死死地頂著門,可是我們的力氣太小,呼隆一聲巨響,門被強盜推掉了,我和哥哥被砸在下面。與此同時屋里的燈亮了,我被嚇得一骨碌爬起來,映入我眼簾的是:爸爸媽媽還有哥哥都坐了起來。門,完好無損,也沒有強盜入室,后墻的泥大片地掉落在箱子上,把我們從睡夢中驚醒的聲響竟然是后墻的泥。原來這新房子內墻的泥沒干,冬天后墻結著厚厚的霜,天氣漸漸暖和時,霜化了,黃泥抹的墻皮也隨之脫落下來,卻偏偏是在夜里驚嚇了我們。可我一直不明白這一聲真實的墻皮脫落聲為什么和我夢中門被推倒的聲響會重疊?是夢會預見墻皮能脫落而提前編排了強盜進家,并使最后推倒房門的巨響一定要借用墻皮脫落的巨響來完成,還是夢中的情景是在墻皮脫落那聲巨響的瞬間形成的?我迷惑不解。
雖然房子有些簡陋,但并不影響家家戶戶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有一家用玉米秸稈把院子夾上,家家都跟著用玉米秸稈夾院子。再后來有誰家把玉米秸稈的杖子換成了石基磚墻,家家也都跟著換成石基磚墻。幾年后,家家都在各自的外間地隔出一間小炕,再后來每家都在院門口處蓋起了能住人的石基磚墻的小廈子。日子就這樣被大人們過得越來越豐滿。
自從我們的游樂場被大人們用玉米秸稈分隔開后,各家都有了獨立的院子,大人們自然是很高興的。我望著那些沒被夾住的枯葉子,在院子里被風吹得飄過來刮過去,自然會覺得沒有游樂場的日子真的是枯燥無聊又凄涼。
之后,院子里的孩子們便山上山下、前院后院地瘋跑,仿佛在追趕快樂,跑得我們開心極了。玩“捉迷藏”,也玩“木頭人”。沒跑幾天,我就被媽媽喝住了:一個女孩子家的,整天跟個野小子似的瘋跑,像什么話?這是我在外面山上山下跑得滿心歡喜、快樂無比的時候回到家被媽媽訓斥的,至此我那快樂的童年便戛然而止。聽著院子里的孩子們山上山下、房前屋后的瘋跑聲與叫喊聲、笑聲,我漸漸地收住了總想和院子里的孩子們野跑的心。
媽媽常給我們買一些童話書和小人書看。有時哥哥也跟同學借書回來看,我也跟著沾光,讀書使我學會了獨處,沒書看的時候,我跟著媽媽學織手套、襪子、小錢包等。
同時還跟同學們學著刻剪紙,買些彩色蠟光紙,在已刻好的剪紙上,將蠟光紙的背面朝上,按在花樣上,用粗鉛筆在蠟光紙的背面涂滿鉛筆印,下面的剪紙花樣便呈現出來,再用小刀片,將空白的地方摳掉,翻過來時一幅漂亮的剪紙花樣,便栩栩如生了。不論花草、樹木、動物,還是人物、房子等,只要有樣兒,都能刻出來。春節的時候,也摳窗花,當然只能將花紙貼在里間的門玻璃上,雖然叫窗花,但那時的窗大多沒有玻璃,用紙糊窗戶,窗花是貼在窗戶紙上的。后來,我也曾將刻好的窗花貼在窗玻璃上,冬天的一個早晨發現,窗花被厚厚的霜凍住了,等太陽出來,窗玻璃上的霜被融化,漂亮的窗花也被水浸泡得不成形了,和被融化的水一起塌了下來。
因為我總也不出去玩了,這樣便得罪了我的小閨蜜——江麗敏。她家在我家的后院,我家的后窗正對著她家的前院。有時她會從我家的后窗爬到我家,我也會從我家的后窗爬出去上她家。當然了,這通常是有她二姐和她弟弟幫忙,她才能爬上我家后窗臺,我們倆再從我家爬上窗臺去她家時,得有我哥哥幫忙才行。只有我們兩個人時,是沒法爬上后窗臺的,我們大多還是從大門繞來繞去。
剛搬來時,我們住的這兩棟草房子的后面是一片菜地。那時已是初冬,地里只有光禿禿的壟溝。那天無聊的我一個人在地壟溝上走來走去,忽然發現曠野的西邊天際有像被火燒紅了的云,這紅色的云越來越大,一會兒西邊的天際全被染紅了。正在我看得入迷的時候,腳前滾過來一塊土坷垃,回頭一看,一個身穿草綠色長絨短外套的女孩兒正沖著我笑,土坷垃是她投向我的橄欖枝,我也看著她笑,她走近我,拉著我的手,從此我倆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她那草綠色長絨短外套衣領處順下來兩個帶繩的絨球,隨著她的一舉一動,那兩個絨球在她胸前滾來滾去,使她看起來更活潑可愛。后來才知道她那漂亮的外套和她那件帶花樣的紅毛衣,是她童年中母愛的最后余溫,因為這些都是她媽媽給她打扮的,而她的媽媽在她九歲那年因病離開了她。
這一年,江麗敏十歲,我九歲。她是從普蘭店鐵西小學轉到實驗小學,我是從莊河中心小學轉到實驗小學,她在二年三班,我在二年一班。雖然我們倆沒在一個班里,但是從此,我們倆除了上學、睡覺和吃飯,就像一對孿生姊妹,總是黏在一起。不是她上我家,就是我上她家。在我家門前的游樂場玩的時候也有她、她二姐和她弟弟,還有我哥和我哥的同學。我們這兩棟草房子的其他家孩子都比我們小,他們不會玩大孩子的游戲,但他們是觀眾。當然江麗敏的哥哥和大姐比我們大,早已不玩這樣的游戲了。
自從游樂場被分割之后,我哥哥和她二姐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哥哥和他的同學們玩去了,江麗敏二姐忽然就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瘦瘦高高的,扎了兩個長辮兒,標致的瓜子臉上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的。雙眼皮像現在的美容術割的那種微寬型的,鼻梁高挺,笑起來時,一口潔白整齊的牙和那對微微變長的眼使人很溫暖。二姐安靜,不像江麗敏那樣總愛往外跑。二姐心靈手巧,雖然只比江麗敏大兩歲,卻像個大人似的,整個承擔了家里的一切家務,洗衣做飯收拾家,還會織毛衣,還會用縫紉機給家里的人補衣服??p紉機是后媽的,不讓用,她就趁著后媽不在家時用。江麗敏就不像她二姐,她一時一刻也不能待在家里,連我家她也不能待很久,待一會兒就要我和她一起出去玩。我今天不和她出去,明天還不和她出去,后來她就不來了。她對刻剪紙不感興趣,對織毛衣不感興趣,她坐不下來,只有上外面找比她小點的前院的孩子們玩了。我常常到她家去找她二姐學織毛衣。有時,我會對她二姐說,麗敏怎么一點都不像你?她怎么整天也不著家?二姐說,她就知道野跑,除了吃飯和睡覺,她從來不會在家里多待一分鐘。我是多么希望江麗敏能像她二姐那樣安安靜靜地待在家里,我們一起織毛衣,一起刻剪紙,一起看小人書,一起長大。
二姐說,我們家在大連時住在甘井子,房子后面有山,每年山上槐樹花開的時候,我媽都會擼一些回來給我們包包子、包餃子、蒸槐花糕吃。我媽手巧,織毛衣做衣服都會干。我爸當時在大連石灰石礦上班,我爸是八級鉗工,搬莊河后我爸在打拉腰造船廠上班,那里沒有八級工匠,我爸來時,造船廠都不知道怎么給我爸開工資。剛來時,我家住在龍王廟,那是1962年,我才六歲,看見每家房子的窗戶都是用紙糊的,我好奇就拿一根小棍,挨家窗戶都給捅些眼兒,被俺媽好頓揍。1966年的春天,我媽還是離開了我們,那年麗敏才九歲,我弟七歲,我十一歲,我哥十三歲,我姐十五歲。所有來送我媽的親戚和鄰居都又哭我媽,又哭我們這五個沒有媽的孩子。我爸投奔莊河是因為姥姥能幫我們,我媽走后我姥想我媽天天哭,后來我姥就天天上后院的河壩上哭,家人找到她,她就說在等我媽回家,三個月后我姥也離我們而去。我爸把我大姐、我和我弟留在莊河,把我哥和麗敏送到普蘭店爺爺家。爺爺家有個后奶和老姑。我老姑對我們一點都不好,像是后奶帶來似的,把好吃的東西都藏起來。麗敏從小就懂事,知道是寄人籬下,吃飯時就吃半碗飯,也不吃菜,扒拉兩口就跑出去了,后奶沒有孩子,對我們挺好的。麗敏在那兒上小學時,后奶還給麗敏做書包,后奶針線活做得好。爺爺家后院有櫻桃樹,老姑嚇唬我們,說樹上有蟲子,后奶就端著瓢給麗敏摘櫻桃吃。
后來我爸又把我哥和麗敏帶回莊河,那時我爸已在柴油機廠上班,有人給我爸介紹了一個人,在蓉花山繅絲廠上班。那天媒人帶我爸上人家去看人,去到才發現人家又殺豬又擺桌子的,像是嫁閨女?;氐郊椅医銌栁野衷趺礃??我爸說不行,人有哮喘病不說還有個殘疾女兒。這事兒本來就拉倒了,可是媒人不讓了,說我爸你把人家的飯都吃了,人家的親戚鄰居都來了,你這說不干就不干了?這婚事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不然的話,我天天上你廠子鬧。我爸是個老實人,遇著了這么個母夜叉似的媒婆,這婚事就這么成了。后媽每兩周休一個大禮拜,能回來一次,她幫不上我們不要緊,每次回繅絲廠的頭一天,我們還得幫她包一大鍋包子,蒸一大鍋饅頭。每次走時大包小裹的,我們還得幫她送到車站。麗敏小,家務活干不好,我們就罵她,一罵她就跑,最終跑野了心。我們有時全家圍在一起吃螃蟹、蝦爬的時候,她也不像我們那樣圍在一起吃,只是拿一只就跑出去了。
聽了二姐的話,我才明白江麗敏整天在外面玩,不愛回家,是躲在外面逃避那個沒有母愛的家。
自從我媽不讓我出去瘋跑之后,我們倆就漸漸地疏遠了,她不知道我是被媽媽管住了,還以為我不帶她玩了,就和前幾棟瓦房子的其他孩子們在一起玩,我便成了一個不入群的孩子。那時家里打醬油之類的活都是我的事兒,有時打醬油回來快到家的時候被她們圍堵,江麗敏一聲令下:“上”,一幫正在玩的孩子就跑到我跟前圍著我轉圈圈,那時她已經是她們的頭領了。轉歸轉,她們不會傷害我,她們轉她們的,我走我的,好像是她們護送我似的,我快到家時,她們便一窩蜂地跑開了。
年少的我們都不懂得溝通,彼此就這樣疏遠了。
【責任編輯】涉 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