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ME G A2 I /5卷在處理《德意志意識形態》“一、費爾巴哈”章手稿的三個開頭時,既不同于ME G A1等版本基于編者意志的邏輯編排方式,也不同于巴加圖利亞版基于紙張編號和頁碼的客觀編輯方式,而是通過對文本內容的分析,提出馬克思恩格斯在1 8 4 6年6—7月間按照H2、H3、H4的順序依次完成了這三份手稿,并按照寫作時間順序將它們編輯排列。作為迄今為止對寫作順序最可信的判斷及對應的編輯方案,這一結論應在對理論史的研究中得到充分利用。借助文獻學的成果,我們不僅能從發生學角度還原《德意志意識形態》作者在寫作過程中的整體構想及思路變化,還能進一步把握馬克思恩格斯與觀念論傳統和青年黑格爾派的思想關聯,特別是他們從費爾巴哈批判轉向施蒂納批判的理論動機及其內在必然性。
[關鍵詞] ME G A2 I /5卷;《德意志意識形態》;施蒂納;費爾巴哈;文獻學
[作者簡介] 李閆濤,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博士研究生
*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新歷史考證版《德意志意識形態》文獻翻譯及其唯物史觀研究(項目批準號: 2 4 AK S 0 0 5)”階段性成果。
自1 9 2 4年《德意志意識形態》(以下簡稱《形態》)首次面世以來,“一、費爾巴哈”章作為青年馬克思和恩格斯最重要的代表作,始終備受關注。但是,該章手稿排列雜亂、修改痕跡繁復,如果不做適當的編輯排列,很難被閱讀和理解。自大衛·梁贊諾夫( D a v i d R i a z a n o v)開始,歷代《形態》編者基于各自對各份手稿順序和作用的理解,對手稿作出了不同的編排。這不僅賦予了《形態》文本各異的形象,也使任何對《形態》內容及唯物史觀形成史的探索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文獻學結論的影響。這在馬克思恩格斯的其他著作中是不多見的。
2 0 1 7年,ME G A2I /5卷《形態》的出版標志著這一研究進入了新的階段。ME G A2編者針對《形態》各部分手稿的寫作順序給出了不同于早期編者的判斷,其中也包括關于《形態》“一、費爾巴哈”章三個開頭(H2、H3、H4)之間關聯與寫作先后次序的判定①,這對于分析馬克思恩格斯在寫作《形態》手稿過程中的思路變化和批判對象的調整,以及重構馬克思與青年黑格爾派之間的思想關聯都有重要的意義。本文將首先借助對《形態》手稿和既有的幾個主要版本,特別是ME G A2 I /5卷研究成果的考察,明確三份開頭的寫作順序;其次,以寫作順序為根據,還原馬克思恩格斯在1 8 4 5—1 8 4 7年間寫作《形態》時變化的理論重點和批判對象;最后提出,在“一、費爾巴哈”章寫作的最后,馬克思恩格斯仍然在是重點批判費爾巴哈還是批判施蒂納之間猶豫不決,這直接影響了《形態》思想內容的呈現方式,也間接反映了三月革命前( V o r m?r z)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仍處在發展與磨合之中。
一、 “一、費爾巴哈”章三個開頭的文獻學形態及其爭議
據ME G A2編者的考察, 1 8 4 5年1 1月,馬克思恩格斯以回應和批判布魯諾·鮑威爾( B r u n o B a u e r)、麥克斯·施蒂納(M a x S t i r n e r)為目標開始撰寫《形態》。兩位作者在寫作過程中進一步確定了第三個批判對象路德維希·費爾巴哈( L u d w i g
F e u e r b a c h)。至1 8 4 6年5月底,馬克思恩格斯完成了大部分手稿,但“一、費爾巴哈”章卻遲遲未能結稿;此外,曾經與馬克思恩格斯一同籌劃《形態》組稿和出版事宜的莫澤斯·赫斯(M o s e s H e s s)退出編輯工作,原計劃出版《形態》的出版商也撤銷了出版協議。在眾多因素的聯合影響下,馬克思恩格斯改變了最初以季刊方式發表的計劃,決定將《形態》手稿以著作的形式盡早出版。兩位作者在1 8 4 6年6—7月間完成了“一、費爾巴哈”章的三個開頭(H2、H3、H4) ,它們是《形態》最后一批完成的手稿之一。這三份手稿的文獻學特征[ 1] 8 0 3 8 1 2 - 8 1 3 8 2 0如下:
H2:標題:一、費爾巴哈A.一般意識形態,特別是德意志的
正文內容:青年黑格爾派只是抽象的哲學批判,相反應關注現實的物質關系。
手稿形態:由一個紙張( B o g e n)組成,沿長邊中間對折,正反兩面( B l a t t)構成四頁( S e i t e n)。手稿由恩格斯所寫,有馬克思和恩格斯的修改、增補和刪除。手稿每頁右上角有由愛德華·伯恩施坦( E d u a r d B e r n s t e i n)用藍色鉛筆標注的“3”-“6”頁碼,第一頁上方還有疑似由伯恩施坦所寫的“2)”的紙張編號。
H3: [被刪除的標題:一、費爾巴哈]
[被刪除的內容:對德國觀念論的整體討論與批判。(此部分手稿之后簡稱為“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 ]
標題: 1 .一般意識形態,特別是德國哲學
正文內容:現實的個人是一切歷史的起點。(此部分手稿之后簡稱為“H3后半部分”)
手稿形態:由兩個紙張組成,沿長邊對折構成八頁。手稿由恩格斯所寫,前兩頁內容被全部刪除,馬克思在手稿上做了大量修改。手稿前四頁右上角有伯恩施坦用藍色鉛筆寫的“4 1”-“4 4”頁碼。
H4:標題:一、費爾巴哈
正文內容:對德國觀念論的整體討論,與H3被刪除的前兩頁內容基本相同。
手稿形態:由一個紙張組成,含正反兩頁。手稿由恩格斯所寫,幾乎沒有修改痕跡。每頁右上角有由伯恩施坦用藍色鉛筆寫的“1”-“2”頁碼,第一頁上方中間位置有疑似為伯恩施坦所寫的“1)”的紙張編號。
從形式上看,H2、H3、H4三份開頭主要呈現出以下三個特點:
①就文本在手稿群中的地位而言,三份手稿均有“一、費爾巴哈”這一主標題,表明了三份手稿作為“一、費爾巴哈”章的序言和開頭的預計作用;
②就文本形態而言,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與H4的內容非常相似,H4應為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的謄清稿;
③就內容而言,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與H4均是對德國觀念論哲學的整體討論, H2是對青年黑格爾派的具體批判,H3后半部分則直接論述唯物史觀的基本觀點,不同手稿的主要內容各有側重。
綜合上述信息可知, H4作為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的謄清稿,其寫作時間自然晚于H3,主要爭議在于H2和H3的寫作順序以及幾個開頭文本內容間的關聯。這是困擾《形態》文獻學研究的重要問題,各代《形態》編者在編輯三個開頭時,他們的標準在文本邏輯原則、寫作順序原則和頁碼編號原則之間徘徊。本文第二節將回顧各個代表版本在處理三個開頭時采用的編排方式及其思路,以此為基礎,對ME G A2針對三個開頭的編輯方式進行評價,并運用最新的文獻學結論,在第三節對三份開頭的思想內容及其批判視角的差異予以分析,說明馬克思恩格斯與青年黑格爾派之間的復雜關聯。
二、不同版本對三個開頭的處理方式及思路
與《形態》大部分手稿的命運相同,H2、H3、H4三個開頭在馬克思恩格斯于1 8 4 7年中斷寫作后,與《形態》的其他手稿一同被封存以“留給老鼠的牙齒去批判”[ 2],直至恩格斯1 8 8 8年在寫作《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以下簡稱《終結》)時被再次提及而為人所知。在1 9 2 4年和1 9 2 6年,梁贊諾夫分別以俄文和德文首次出版并公開了這三份手稿。此后,《形態》文獻史上的幾個主要版本都收錄了它們,但編輯方式各有區別。
1.幾個歷史版本的處理方案
首先是梁贊諾夫主編的《馬克思恩格斯文庫》(M a r x - E n g e l s A r c h i v)版。在1 9 2 6年出版的德文本中,梁贊諾夫依據內容關聯將三份手稿按照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 H4———H2———H3后半部分的排列方式出版。梁贊諾夫的編輯一方面注意到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與H4之間的相似性,因而將兩者合并放置于“一、費爾巴哈”章的整章開頭處;另一方面對于內容相對獨立的H2,他根據H2的內容特征把H2排列于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H4之后、H3后半部分之前[ 3]。
在梁贊諾夫之后, 1 9 3 2年出版的、由弗拉基米爾·阿多拉茨基( V l a d i m i r A d o r a t s k i j)主持,帕維爾·維勒( P a v e l W e l l e r)等人具體編纂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E G A1)第五卷基本延續了梁贊諾夫關于三個開頭的處理方式,即按照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 H4———H2———H3后半部分的順序編輯出版。在ME G A1卷末的“分頁方案( P a g i n i e -r u n g s s c h e m a)”中,ME G A1編者羅列了手稿三個開頭的紙張排序和頁碼,并按照紙張編號的數字順序排列手稿。其中,ME G A1編者賦予沒有紙張編號的H3[ 1?]和[ 2?]兩個編號,并將其置于“一、費爾巴哈”章最開頭,隨后則是紙張編號為“1)”的H4和紙張編號為“2)”的H2。在編輯正文時,ME G A1以這一排序為基礎排列了三個開頭[ 4] 5 5 1。ME G A1在三個開頭的編輯上主要有三點成果:首先,ME G A1通過賦予H3以紙張編號,將H3納入了“一、費爾巴哈”章手稿的有機體系中,并以此暗示H3與H2- H4是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兩個并行存在的開頭方案;其次,ME G A1找到了為梁贊諾夫版所遺漏的、H3的第二個紙張,并將之放回手稿群;其三,以紙張編號的排序為基礎,ME G A1將《形態》編排為一部具備內在邏輯的著作。
但ME G A1編輯方式的缺陷也十分突出。一方面,ME G A1將H2、H4紙張編號的寫作者判讀為馬克思[ 4] 5 5 1,并以此為根據排列手稿;但實際上,H2和H4紙張編號的寫作者和寫作時間存在爭議,不能被用于確認這三個開頭在手稿群中的位置。另一方面, ME G A1在編輯“一、費爾巴哈”章時帶入了編者對文本的主觀理解,在排列部分內容時根據編者對手稿寫作思路的想象進行了重組,又打亂了紙張編號和頁碼。具體而言,在ME G A1的編者說明中,維勒把“一、費爾巴哈”的標題分為一般標題①、特殊標題②和一次性標題③三類,他根據手稿中馬克思恩格斯的批注和分隔線等提示,又擬定了兩個特殊標題和四個一次性標題。ME G A1編者視“一、費爾巴哈”章為一部主題清晰的連續文本,為了使它的內容也能呈現出這種整體性,ME G A1編者以上述標題為框架,對該章進行了剪裁式的重新組合[ 4] 5 6 1 - 5 6 3。對于三份開頭,這種主觀性充分體現在ME G A1賦予H3新的紙張編號上,也是出于相同的思路,ME G A1視H3為不成熟的文稿,并將H3“1.一般意識形態,特別是德國哲學”的副標題列在了全書最后的異文表之中。ME G A1的編輯意志破壞了“一、費爾巴哈”章的原始結構,給后續再現手稿原貌的工作帶來困難。
在ME G A1后,隨著1 9 6 2年“巴納頁”[ 5]的發現,新一輪“一、費爾巴哈”章的編輯工作隨即展開。1 9 6 5年,由格奧爾吉·巴加圖利亞(G e o r g i j B a g a t u r i j a)主持、弗拉基米爾·勃魯什林斯基(W l a d i m i r B r u s c h l i n s k i)等人具體編輯的俄語版《德意志意識形態·費爾巴哈》是其中的代表。巴加圖利亞在編輯手稿時不僅考慮了三份開頭之間的內容聯系,還給出了自己關于手稿寫作順序的判斷。巴加圖利亞將該章內容概括為由四條主線編織而成的有機結構,分別為對唯心主義的批判、歷史唯物主義的前提與結論、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生產力發展對所有制形式的影響,“這四條基本線索相互交織在一起,彼此轉換,組成整個這一章全部思想財富的復雜圖景”[ 6]。具體而言,在寫作順序的判讀上,巴加圖利亞將“一、費爾巴哈”章的寫作分為五個階段,認為馬克思恩格斯依次完成了①H5 a、②H5 b、③H5 c、④H3和⑤除了H3之外其它的手稿,這包括H2( 4頁)、H4( 2頁)、H7( 6頁)和H8( 4頁)[ 7] 9 3。在他看來,馬克思恩格斯先寫了H3,之后完成了H2和H4。
但與手稿寫作順序的判斷無關,巴加圖利亞對“一、費爾巴哈”章的編輯原則以手稿的紙張編號為基礎:他將“一、費爾巴哈”章手稿按紙張編號排列,并基于文本邏輯將之分為四個部分,又分別命名了每一部分中的各小節。其中,上述寫作順序的第四階段與第五階段(即小束手稿)共同構成了巴加圖利亞版“費爾巴哈”章的第一部分,該部分按照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H4(紙張編號“1)”)———H2(紙張編號“2)”)———H3后半部分———H7(紙張編號“3)”、“4)”)———H8(紙張編號“5.”)的順序編輯出版,其中,H2標題中的“A.”被編者修改為“1.”,H3后半部分則被命名為“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前提”[ 7] 7。
綜觀巴加圖利亞版的研究成果,最重要的特色在于,巴加圖利亞明確給出了他對三個開頭寫作順序的判定,認為H3先寫、隨后才寫作了H4和H2。但在實際編輯時,他反而視紙張頁碼為核心的編輯原則,按照紙張編號順序依次排列三個開頭。至于沒有紙張編號的H3,巴加圖利亞則根據內容將之拆為兩部分編輯。1 9 6 6年由英格·陶伯特( I n g e T a u b e r t)等人發表的新德文版《形態》( N e u v e r?f f e n t l i c h u n g d e s K a p i t e l s I d e s I. B a n d e s d e r ?D e u t s c h e n I d e o l o g i e“)是對巴加圖利亞版的翻譯,陶伯特延續了巴加圖利亞的編輯方式,只是去掉了編者增加的小標題。在處理三個開頭時,新德文版同樣采取了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H4———H2———H3后半部分的順序,但新德文版同時保留了H2和H3上恩格斯寫的兩個內容相近的小標題[ 8],使手稿的原始面貌呈現得更加清楚。
1 9 7 2年,陶伯特與約翰娜·德納特( J o h a n n a D e h n e r t)等人又編輯出版了新ME G A試刊版( ME G A P r o b e b a n d)《德意志意識形態·費爾巴哈》。從新德文版到試刊版,陶伯特關于三個開頭之寫作順序以及《形態》總體編輯方針的認識發生了明顯變化。在試刊版中,陶伯特將H2稱為第一部分( T e i l 1) ,將H3與H4合稱為第二部分( T e i l 2)。[ 9] 4 0 5在陶伯特看來,引言的存在、對這一引言的大量修改、流傳下來的謄清稿以及章節標題更符合第一卷特征的變化表明,第二部分的寫作時間晚于第一部分。[ 9] 4 0 5因此,試刊版以寫作順序為根據,將三個開頭按照H2———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 H4———H3后半部分的編輯方式排列。除此之外,試刊版還特意考察了紙張編號的文獻學特征。試刊版編者注意到,一方面H7、H8兩份手稿上由恩格斯寫的紙張編號“3)”和“5.”的字跡色澤與手稿的原始字跡有較大區別,可能是恩格斯在1 8 8 3年后才補上的;另一方面,H4、H2和H7上的紙張編號“1)”、“2)”和“4)”可能由伯恩施坦所寫。[ 9] 4 0 7陶伯特據此反對巴加圖利亞版以頁碼和編號順序為依據的編輯方案,她認為手稿上的紙張編號和部分頁碼無法直接反映馬克思恩格斯的寫作構想,鑒于兩位作者并未就這部分手稿的排序給出過明確指示,不應以根據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假定意圖構成該章的開頭為目標,而要停留在可以從手寫證據推斷出的結論范圍內。[ 9] 4 1 6所以,紙張編號不能成為編輯三個開頭的有效證據,相反這三個開頭應該按照推定的時間順序依次呈現。[ 9] 4 1 6陶伯特的觀點構成了《形態》按照寫作時間編輯的理論基礎,并深刻影響了之后2 0 0 3年先行版及2 0 1 7年ME G A2 I /5卷采用的編輯準則。
《形態》“一、費爾巴哈”章編輯史中的另一重要節點是廣松涉于1 9 7 4年出版的《新編輯版<德意志意識形態>》[ 1 0]。廣松涉指出,第{ 2}張手稿中有“A章標題”,從內容上來看是第一章的緒論。[ 1 0] x v i 他認為H2實際是該章丟失的[ 1] -[ 6]頁。在這種理解的驅使下,廣松先將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和H4并列排于“一、費爾巴哈”章開頭;隨后將H2正文排列于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與H5 a第[ 8]頁之間,充當“一、費爾巴哈”章缺失的緒論。H3的后半部分則因其內容被廣松判讀為是H5 a[ 1 1]與[ 1 2]兩頁的異稿,與[ 1 1] -[ 1 2]排列于一處,使廣松版在處理三份開頭時,依照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H4———H2———H5(H3后半部分作為H5異稿)的排序出版。廣松版對三個開頭的排列方式并未考慮手稿的寫作順序,而是基于對內容的理解,在編者意志之下將之拆解插入一部完整著作,缺乏有力的文獻學證據支持。
2 0 0 3年,陶伯特再次主持出版了新M E G A先行版( M E G A V o r a b p u b l i k a t i o n)[ 1 2]。在這一版本中,她更為徹底地嘗試打破邏輯體系結構,將整部“一、費爾巴哈”章直接按照手稿寫作的先后順序排列出版。陶伯特在該版中將H2稱為Ⅰ/5 - 5、將H3稱為Ⅰ/ 5 - 6、將H4稱為Ⅰ/5 - 7,并就這幾份手稿的寫作時間和手稿層次給出了判斷[ 1 3] 3。與試刊版時期的觀點相同,陶伯特認為,這三份手稿中H2先于H3、H3先于H4完成。此外,在先行版中,陶伯特對以紙張編號為準則的編輯方式提出了更尖銳的批評。她認為H2、H4、H7和H8上的紙張編號既不能確定是誰所寫,也不能確定寫作時間,說這些編號體現了《形態》作者的意圖“只是一種猜測”[ 1 3] 1 5 0。出于這些原因,陶伯特延續了試刊版的編輯方式,在先行版中繼續依照寫作順序排列了三個開頭,即按照H2———H3———H4的順序編輯出版。
從整體上看,在處理三個開頭時,上述各版本在兩個問題上產生了明顯分歧:其一是對三個開頭的寫作順序判定各有不同,其中巴加圖利亞版認為H3的寫作先于H2,而試刊版和先行版則認為H2早于H3;其二是對采取的編輯準則各有側重,梁贊諾夫版、ME G A1與廣松涉版的編輯方式均依賴于編者對手稿邏輯內容的主觀理解,巴加圖利亞版按照手稿上的紙張編號和頁碼排列編輯,而試刊版和先行版則根據手稿的寫作順序排列。前一問題指向了對三個手稿本身內容及相互關聯的討論,后一問題則指向對三份開頭在整部《形態》手稿中所處位置與各版編輯方針孰優孰劣的判斷。對這兩方面問題,ME G A2都給出了自己的理解。
2. ME G A2的處理方式及其思路
總體而言,ME G A2編者在處理全書時按照《形態》的整體邏輯框架進行編排,把“一、費爾巴哈”章三份開頭放置在H1“序言”之后和H5“關于費爾巴哈的卷帙”之前。而在具體排列三個開頭的內部順序時, ME G A2繼承了試刊版和先行版的排列方式,按照編者對三個開頭寫作順序的理解將之按H2———H3———H4的順序進行編輯,同時運用了邏輯體系編排和時間順序編排兩種思路。
給出上述排序的關鍵在于明確ME G A2應當根據什么標準判斷三份開頭的寫作順序。在討論試刊版和先行版時已經提到,陶伯特等學者反對按照紙張編號推測手稿寫作順序和邏輯排序的嘗試,認為紙張編號的來源模糊,無法成為一個有效證據。ME G A2編者們繼承了這種觀點,不認為紙張編號反映了馬克思恩格斯寫作時的原始構想。他們注意到,出現在H2、H4、H7和H8上的紙張編號與同樣出現在這些手稿上的、由伯恩施坦用藍色鉛筆所寫的頁碼之間存在關聯[ 1] 8 1 9。
如表1所示,伯恩施坦書寫的藍色鉛筆頁碼從H4開始,一直標記到了H8,其中還與恩格斯的《福音書批判研究( S t u d i e n z u r K r i t i k d e r E v a n g e l i e n)》手稿[ 1 4]混在了一起。這不僅說明,在伯恩施坦整理手稿時, H2、H3、H4、H7和H8并不位于《形態》的手稿群中,是之后才被人從其他手稿中抽出并放回了《形態》的;紙張編號和藍色鉛筆頁碼的一致性同時暗示,兩種頁碼編號可能寫于相近的時期,都只表明了這幾份手稿在儲藏與流轉時的排列情況。因此,在沒有更多證據的情況下,不應將紙張編號理解成是馬克思恩格斯《形態》體系化構想的直接產物,自然也不應以紙張編號為標準去還原手稿原貌。
在否認了紙張編號的可信性后,由于馬克思恩格斯并未留下其他有助于判斷手稿排列的文獻學證據,ME G A2轉向從三份開頭的思想內容出發分析它們的關系和寫作順序。在H2中,馬克思恩格斯以“一、費爾巴哈
A.一般的意識形態,特別是德意志的”為標題,給出了對以鮑威爾、費爾巴哈和施蒂納為代表的德國“意識形態家們”的批判。青年黑格爾派將既往建立的普遍觀念宣稱為是宗教觀念,他們主要的批判任務就是對這些宗教觀念的改造。但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這只是用一些世俗觀念替代了抽象觀念,沒能和物質世界之間建立起真正的聯系,是失敗的嘗試。而在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和H4中,馬克思恩格斯則以“一、費爾巴哈”為標題,對德國觀念論及青年黑格爾派進行了概括性的批判。在寫作這一部分時,兩位作者不僅頻繁使用文學化的語言,還在內容上刻意采取了更為抽象與宏觀的方式表述,這與H2的具體批判相異。H3的后半部分內容則與前兩個文本大不相同:在H3的后半部分中,馬克思恩格斯從一開始就直接論述歷史唯物主義的正面觀點,即如何從“現實的個人( d i e
w i r k l i c h e n
I n d i v i d u e n)”出發,通過生產活動“生產著自己的物質生活本身”[ 1 1] 5 1 9。

橫向對比三份開頭的思想內容, ME G A2編者首先認為, H3被刪除的前半部分與H4都概括和批判了德國社會及其思想狀況,在文風上采用了類似于引言的、相對抽象且泛化的表述方式。相反,H2的寫作不僅過快地進入了對黑格爾、青年黑格爾派和老年黑格爾派哲學的細節性論述,結尾處與社會現實相聯系的觀點也未得到進一步展開就中斷了,看起來更像是針對“一、費爾巴哈”章內容所做的具體討論,而非一個開頭或引言應有的樣子。其次,H3的后半部分與幾份手稿的其余部分在內容上是割裂的,前者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正面論述較后者對青年黑格爾派及德國觀念論傳統的批判顯然有著更加重要的理論意義。這也能說明, H3的構想遠比H2已有的部分要清晰,分量也重得多,自然也寫得更晚。其三則是H2和H3的標題變化,即從“一般的意識形態,特別是德意志的”到“一般的意識形態,特別是德國哲學”的轉變,也能體現出馬克思恩格斯逐級深入的思考與批判對象的進一步具象化。如ME G A2編者所指出的, H3中第一節的標題在處理的主題方面更具體,因為馬克思和恩格斯現在果斷地把“德國哲學”作為一般意識形態的一個特例來命名。[ 1] 8 1 9
綜合以上三點理由,ME G A2編者給出了自己對三個開頭寫作順序的理解,認為馬克思恩格斯在1 8 4 6年6月至7月中旬之間依次完成了H2、H3、H4三份手稿,因此在排列三個開頭的內部順序時,按照H2———H3———H4的寫作時間順序編輯。ME G A2通過手稿之間思想內容的關聯判斷三份開頭的寫作順序,并考察手稿呈現的文獻學特征,對巴加圖利亞關于三份開頭寫作順序的判讀與基于紙張編號的編輯方針提出了明確的反對意見。此外,相較于梁贊諾夫版、ME G A1和廣松版編者意志過強的編輯方案,ME G A2更慎重的處理方式避免了陷進先入為主地替馬克思恩格斯設計一種組稿構想的誤區,而是從手稿的文獻和內容出發,基于這些更為直觀的證據推測馬克思恩格斯對手稿的設計布局。誠然,ME G A2關于三份開頭的判讀都延伸自間接的內容性證據,但相較于幾個歷史版本,ME G A2的理解仍然是目前立場最為客觀、可信度最高的解釋,其編輯方式較之前各版本也更為合理,基本滿足了學界對《形態》編輯工作的期待。
三、從三份開頭看“一、費爾巴哈”章寫作時變化的批判重心
除了在文獻學方面給出更具說服力的編輯方案之外,ME G A2的解讀和編輯工作對我們研究三份開頭的思想內容及《形態》的理論成果也有重要的意義。以往的編者們雖然注意到“一、費爾巴哈”章開頭被馬克思恩格斯重復三次這一奇怪的情況,但由于無法清晰判定三份手稿的寫作順序,其解讀不僅沒能解釋馬克思恩格斯為何要留下三份內容和功能重疊度都如此之高的手稿殘片,也無法在三份開頭之間建立起一致且連貫的解釋思路。而ME G A2關于手稿寫作順序的分析則表明,馬克思恩格斯在完成H2后,出于對文章結構的考慮與明晰立場的需要放棄了這一手稿。取而代之的是,《形態》的兩位作者寫下H3作為替代、隨后又將之謄寫為H4。通過分析三份開頭內在思路和論戰對象之間的變化,我們能夠更準確地把握作者在“一、費爾巴哈”章中試圖建立何種體系、這一構想又發生過何種調整。本節將以馬克思恩格斯在寫作《形態》時變化的理論素材與批判視野為研究對象,對ME G A2將《形態》的重心確定為施蒂納批判這一觀點的合理性進行考察①。
擺在我們面前的首要問題是明確三份開頭各自的寫作目的和旨趣。雖然三份手稿上都寫有“一、費爾巴哈”的字樣,但將它們視為籠統的青年黑格爾派批判可能更為合理。得出這個結論的主要原因有二:其一,橫向對比《形態》各章可知,“二、圣布魯諾”和“三、圣麥克斯”兩章的開頭都直接進入了對鮑威爾和施蒂納的具體批判,相較而言,“一、費爾巴哈”章這幾份開頭卻從對德國思想界的整體討論入手,論域更為宏大;其二,三份手稿中除了H3前半部分被刪除的段落里單獨提及了費爾巴哈之外,在其他地方費爾巴哈與鮑威爾、施蒂納等人都并列出場,并未得到作者的特殊處理,因此如果不看“一、費爾巴哈”的小標題,根本無法通過這三份開頭的具體內容將之與作為本章核心批判對象的費爾巴哈聯系起來。即使在H3前半部分最后被刪除的段落中,情況也不合常理:下面這段話位于H3手稿的第二頁和第三頁上,全部由恩格斯所寫,上面疊加了三次刪除的痕跡。在此根據ME G A2附屬材料卷(A p p a r a t)[ 1] 8 2 4及手稿圖片,將這一段落按行組并列( G r u p p i e r u n g e n e i n e r Z e i l e n g r u p p e n p a r a l l e l i s i e r u n g)的方式呈現如下:


本文第一部分已經說明,H3的前半部分被恩格斯謄抄為H4,本段并未收入H4手稿,外加本段疊加的刪除痕跡分別出自兩位作者之手,可以想見,其刪除的是馬克思恩格斯討論的結果。為什么在“一、費爾巴哈”章的開頭,馬克思恩格斯不去解釋為何把費爾巴哈選作批判對象,反而把開頭中唯一一處用以凸顯本章作為“費爾巴哈批判”的句子刪掉?一種可能的解釋是,馬克思恩格斯此時心中真正的、最重要的批判對象或許另有其人,因此他們才會刻意刪除這句突出費爾巴哈重要性的表述,避免削弱讀者對他們真正的論敵———施蒂納的注意力。這種猜想可以在H2中找到支持的表述。
在H2中,恩格斯寫道,“世界在越來越大的規模內被圣化了,直到最后可尊敬的圣麥克斯完全把它宣布為圣物,從而一勞永逸地把它葬送為止”[ 1 1] 5 1 5。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青年黑格爾派的成就在于首次將“占統治地位的形而上學觀念、政治觀念、法律觀念、道德觀念以及其他觀念”[ 1 1] 5 1 5的本質通通予以揭露,發現這些東西本質上都只是某種在意識中生成的抽象觀念,是特定社會關系的產物,而非現實存在的實體或不可撼動的客觀事實。與馬克思恩格斯相似的是,施蒂納就曾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中指出,“我們的報刊上充斥著政治,因為它們囿于偏見:人被創造出來就是要成為政治動物,諸如臣民在臣服之中,有德行的人在德行之中、自由主義者在人道之中過活,而絲毫沒有對他們的這些固定觀念施以批判的利刃”[ 1 7]。在施蒂納看來,自由主義者迷信于人道主義的本質論,道德主義者迷信于道德規范,君主主義者則迷信于國家與強力的統治,施蒂納將這些觀念明確指責為是超出個人本身的固定觀念。把外在的固定觀念視為真理,只會導致個體對“圣物”的絕對崇拜和固定觀念對個體的統治。施蒂納的解決措施是把這些抽象觀念全部拋棄。作為以個人肉體為核心的唯一者,人應當將一切觀念及由觀念強加于他的外在規定從己身盡數剝離。只有“我”脫離了這種主客關系,才能作為絕對的利己主義者從其自身出發、實現自我規定。這種從個體身上“剝離”的東西不僅包括作為青年黑格爾派共同批判對象的宗教意識或固定觀念,也包括鮑威爾、費爾巴哈等人用以替代之的自我意識、類等其他觀念,赫斯所提倡的、個人在生存論意義上對他人的物質依賴關系也同樣被施蒂納視為對個體自由的制約而在哲學上被拋棄。
實際上,施蒂納表面上以青年黑格爾派為對手,但其真正論敵是哲學史上的二元論傳統,這既包括本體論視角下普遍性與個別性的對立關系,也包括在認識論層面將主體與對象世界區別開來的二分式理解。青年黑格爾派們雖然拒斥絕對精神或上帝等普遍物,但他們并未放棄康德式二元論哲學的基本立場,只是在內容上更趨近于個別和主體自身一側。施蒂納對二元論的批判方式是廢除宗教意識這一對象性的“圣物”本身,代之以自我規定、自我持存的唯一者。通過徹底拋棄出離于自身之外的普遍性造物,施蒂納否定了啟蒙哲學的新教傳統;而通過確立一個絕對的主體即唯一者,施蒂納同時也與經驗主義及形式主義的認識論哲學區別開來,不再要求在對主客關系的依賴中賦予主體以規定性;唯一者這一用詞也僅僅是施蒂納對“我”之自我持存的描述性話語,是一個非規范性的“無思想的詞”[ 1 8]。如帕格爾所述,施蒂納不僅把宗教意識的決定范圍擴大到了可能的限度,而且把啟蒙運動的戰線從哲學和宗教之間的傳統路線轉移到了具體個人的自我和外部規定之間的區別上[ 1 5] 5 7 2,使“我”成了唯一的實體和哲學思辨的唯一對象。
在H2中,馬克思恩格斯充分意識到了施蒂納的特殊性,并在論述中將施蒂納與青年黑格爾派的其他成員相區分。縱向對比青年黑格爾派、施蒂納和馬克思的思想,我們也能得出同樣的結論。在三個手稿開頭中,馬克思恩格斯將青年黑格爾派的哲學批判描述為三個環節:青年黑格爾派首先宣稱,一切政治、法律等觀念均非本質存在,而是某種被誤認的、抽象的宗教觀念;他們進而認為,宗教觀念外在于個體意識,應當被替代為個體一側的其他觀念;在他們看來,只要通過觀念的革命,受觀念決定的現實也將得到改變。
面對三月革命前社會變革這一共同任務,馬克思恩格斯及施蒂納的出發點與其他青年黑格爾派成員重合,并在論證的第一步上都表現為對宗教意識和觀念的批判,但當青年黑格爾派們訴諸改造觀念對象的二元論解決方案、宣布通過宗教批判就能完成意識革命時,施蒂納和馬克思恩格斯都對此予以否定。作為“最后的哲學家”,施蒂納拒絕在觀念和現實之間做出基于因果性的簡單切割,他否認對象的本質性和規范性,并代之以主體自我規定的一元論框架;馬克思恩格斯則將自我與對象的一致性內核理解為現實的物質關系和個人的全部生產生活這個實踐整體,以此出發解決觀念的生成問題。以是否訴諸哲學話語為標準,施蒂納和其他青年黑格爾派成員都缺乏物質與實踐的唯物主義觀點,出于這一原因,《形態》時期的馬克思恩格斯視施蒂納為青年黑格爾派的一員。
由此一來,面對有關《形態》批判對象的爭議,我們能夠進一步追問的是,對于《形態》時期的馬克思恩格斯,究竟是費爾巴哈批判還是施蒂納批判更有助于他們與青年黑格爾派哲學決裂、全面轉入唯物史觀的新視野?前文的分析已經說明,對于兩位作者而言,批判施蒂納的優先級要高于批判青年黑格爾派的其他代表人物,因為施蒂納本身已經構建了一套對青年黑格爾派的完整論述,馬克思恩格斯只需用唯物主義的理論武器還原施蒂納哲學構想的現實基礎,就能實際上完成對青年黑格爾派的全部批判,這也正是“三、圣麥克斯”章意識形態批判的主要工作。更關鍵的一點在于,當馬克思恩格斯嘗試用現實的物質生活統一主體及其對象時,施蒂納的一元論更具備借鑒意義,而非青年黑格爾派其他思想家仍然囿于主體與對象、精神與自然之截然對立的二元論哲學。
文獻學方面也說明了同樣的結論, H3前半部分被刪除的段落從側面說明了馬克思恩格斯即使是在寫作“一、費爾巴哈”章時,仍然視施蒂納為唯物史觀的主要對手。這一段落的刪除提示我們,在寫作H3時,馬克思恩格斯變更過自己對“一、費爾巴哈”章開頭該寫什么的構想,因為在該段之前,恩格斯寫道:“為了正確地評價這種甚至在可敬的德國市民心中喚起怡然自得的民族感情的哲學叫賣,為了清楚地表明這整個青年黑格爾派運動的狹隘性、地域局限性,特別是為了揭示這些英雄們的真正業績和關于這些業績的幻想之間的令人啼笑皆非的顯著差異,就必須站在德國以外的立場上來考察一下這些喧囂吵嚷”[ 1 1] 5 1 3。據上下文來看,此處“德國以外的立場”指的是世界史的立場,就在這句話之前,馬克思恩格斯就青年黑格爾派將他們發動的哲學革命“吹噓和斷言成一種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變革”[ 1 1] 5 1 3表達了不滿,如《形態》所言,唯一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運動是實現經驗個人的普遍交往的運動,也即共產主義[ 1 1] 5 3 9。因此,一種非德國的立場就是強調要從歷史、從交往關系的角度重新審視被青年黑格爾派們矮化為觀念運動的社會歷史。同時,就以“1.一般意識形態,特別是德國哲學”命名的H3后半部分來看,馬克思恩格斯打算探討的首要話題是“歷史科學”[ 1 1] 5 1 6,即“現實的個人”以生產與交往活動為手段,生成“全部人類歷史”的過程。這種一元論視角不關心“現實的個人”在哲學或在自然科學維度上有何種本質,亦不假設某種先驗前提的存在;其核心在于主體與行動對象在實踐活動中的統一,馬克思與恩格斯試圖以此實證地描述歷史,并提出一種對人類社會的有效解讀。
但是,如果將被刪除的段落放回文本里,情況會完全不同。刪除的文字意在說明,在“一、費爾巴哈”章中,首先需要訴諸討論的不是費爾巴哈的具體理論或唯物史觀的基本內容,而是德意志意識形態家們“共同的意識形態前提”,即本體論領域中觀念與現實、思維與存在的第一性問題,由于費爾巴哈正處在這一分野的節點上,該段落作者計劃從這個共同前提引出對費爾巴哈哲學的批判。這個思路和恩格斯數十年后在《終結》中的表述十分相似:在那里,恩格斯聲稱在青年黑格爾派中“唯有費爾巴哈是個杰出的哲學家”[ 1 9] 2 9 6,并把費爾巴哈的基本思路描述為“一個黑格爾主義者走向唯物主義的發展進程”[ 1 9] 2 8 1,這種轉變源于對“絕對精神”之超驗性的懷疑,結果則是認識到可感知的世界是唯一現實的,而“我們的意識和思維”也“總是物質的、肉體的器官即人腦的產物” [ 1 9] 2 8 1。不過,費爾巴哈沒能將這一唯物主義觀點貫徹始終,他依舊將人的觀念理解為與個體經驗相對立的本質性存在。可見,無論是在《形態》這個被刪除的段落還是之后的《終結》中,恩格斯都以費爾巴哈為核心總結青年黑格爾派,嘗試將費爾巴哈描述為“德意志意識形態家”中距離唯物主義最近的一個人。如果說要確定一個代表人物,以他為對象揭露青年黑格爾派的哲學/意識形態背景,費爾巴哈是最好且唯一的選擇。
在第二部分的文獻學分析中,我們基于ME G A2對三份手稿寫作順序的研究認為,《形態》“一、費爾巴哈”章三個開頭的寫作順序依次為H2、H3、H4,馬克思恩格斯先完成了H2,隨后又寫作了用以替換H2的H3與H4。而關于H2的討論又說明,H2的潛臺詞是通過重點批判作為批判者的施蒂納,實現對青年黑格爾派的整體揚棄。與此相反,對H3被刪除段落的討論又說明,如果不作刪除, H3前半部分反而與恩格斯《終結》里的論述相似,將重心放在了費爾巴哈身上,所以馬克思恩格斯刪除H3前半部分最后一段的行為應當被理解為:為了繼承H2中以施蒂納批判為核心的思路而對H3文本作出的修改。
通過與寫作順序關聯考察,我們可以初步推測,在1 8 4 6年6—7月間寫作三個開頭時,馬克思恩格斯的思路經歷了從以施蒂納批判為主(H2)、到以費爾巴哈批判為主(H3原稿)、再回歸以施蒂納批判為主(H3修改稿與H4)這樣三個階段。其中,考慮到恩格斯晚年的論述視角與H3原稿之間的相似性,費爾巴哈批判或許是恩格斯主導的理論轉向,但這一趨勢隨著馬克思與恩格斯對手稿H3的刪改和謄抄而回歸了由馬克思確定的、以施蒂納批判為核心的主題。
上述思路的變化進一步說明,在馬克思恩格斯寫作“一、費爾巴哈”章的最后時刻,他們核心的理論對手已經潛在地從費爾巴哈變為施蒂納及其哲學。在建構唯物史觀的道路上,也是施蒂納而非費爾巴哈或其他人,充當了馬克思恩格斯借以在批判中進一步醇化自身理論的關鍵性人物,由此為ME G A2強化施蒂納之于《形態》時期馬克思思想形成的觀點提供源自“一、費爾巴哈”章手稿本身的證據①。
四、結語
綜合而言,ME G A2對三份開頭寫作順序的解讀為還原馬克思恩格斯在1 8 4 6年7月前后關于《形態》“一、費爾巴哈”章的整體構想提供了有效支持。這既幫助我們更清晰地定位馬克思恩格斯與青年黑格爾派之間的思想關聯,提出《形態》寫作后期從費爾巴哈批判轉向施蒂納批判這一新的理解框架,也為唯物史觀的思想形成提供了有待分析的新問題,特別是在二元論的唯物主義和一元論的歷史科學之間,馬克思與恩格斯在《形態》最后的觀點轉向。這將為下一步針對“一、費爾巴哈”章,乃至《形態》全書及馬克思思想發展史的研究提供幫助,并推進對馬克思主義之“三大源泉”的內在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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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王代月)
①本文涉及的手稿編號均采取ME G A2 I /5卷的編號方式:H1標題為“序言( V o r r e d e)”;H2標題為“一、費爾巴哈A.一般意識形態,特別是德意志的( I . F e u e r b a c h . A. D i e I d e o l o g i e üb e r h a u p t, n a m e n t l i c h d i e d e u t s c h e . )”; H3標題為“一、費爾巴哈1.一般意識形態,特別是德國哲學( I . F e u e r b a c h . 1. D i e I d e o l o g i eüb e r h a u p t, s p e z i e l d i e d e u t s c h e P h i l o s o p h i e)”;H4標題為“一、費爾巴哈( I . F e u e r b a c h . )”;H5無標題, ME G A2編者將之命名為“關于費爾巴哈的卷帙( K o n v o l u t z u F e u e r b a c h)”,其中H5 a指馬克思標注頁碼的第[ 1] -[ 2 9]頁, H5 b指馬克思標注頁碼的第[ 3 0] -[ 3 5]頁,H5 c指馬克思標注頁碼的第[ 4 0] -[ 7 2]頁;H6為一個殘篇,ME G A2編者將之命名為“費爾巴哈[筆記] ( F e u e r b a c h [N o t i z e n] )”;H7為“3) [殘篇] ( 3)[ F r a g m e n t] )”; H8為“5. [殘篇] ( 5. [ F r a g m e n t] )”。
①d i e a l l g e m e i n e,指“一、費爾巴哈”。
②d i e b e s o n d e r e,指三份開頭里兩個相似的“一般的意識形態”。
③d i e e i n m a l i g e r s c h e i n e n d e s p e z i e l l e,僅指手稿[ 6 8]頁上的標題。
① 關于這一問題,參見ME G A2 Ⅰ/5卷編者為該卷寫作的編者說明[ 1] 7 4 7 - 7 5 6、編者之一烏爾里希·帕格爾( U l r i c h P a g e l)的著作[ 1 5]及中文學界的相關研究[ 1 6]。
①國內學界目前已經注意到了“施蒂納沖擊”之于馬克思思想形成的意義,特別是廣松涉、帕格爾等人利用“現實的個人”概念,在馬克思和施蒂納之間建立思想關聯的諸多嘗試[ 2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