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佛郎機是新航路開辟后明代中國對葡萄牙和西班牙的稱謂,因為關系惡化,明代中國人心目中的佛郎機形象極具負面色彩。這一負面形象的建構成型大體經歷四個階段。葡萄牙人在廣東沿海的蠻橫舉動和不法行為是促成其負面形象初步生成的根本原因;葡萄牙人北上閩浙,以及他們與倭寇、海盜的合流,使得佛郎機之負面形象得以延續;葡萄牙人在澳門的無序擴張及其對中國國家安全的沖擊挑戰,讓澳夷佛郎機的負面形象日益固化;西班牙人對旅菲華人的奴役、迫害與大規模屠殺,為閩南士民丑詆佛郎機的形塑運動再添動力,呂宋佛郎機形象與葡萄牙人形象相互疊加,最終整合成明代負面佛郎機形象。佛郎機負面形象的生成與延續,是明代中葡、中西關系負向互動的產物,并對雙邊關系的發展演變造成負面影響。
關鍵詞:佛郎機;葡萄牙;西班牙;明中后期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4)06-0055-13
葡萄牙、西班牙是新航路開辟后與明代中國最早交往的兩個歐洲國家,葡萄牙在正德末年、西班牙在萬歷初年均已遣使中國。明代中國人稱葡萄牙為佛郎機,其后也稱西班牙為佛郎機。但作為國家名稱的佛郎機在明中后期卻是一個負面色彩極為濃厚的音譯詞匯,而雙邊關系惡化乃是造成佛郎機污名化的重要推手。因為關系惡化,明代中國人在塑造佛郎機之國家形象時多以負面為主。此一過程貫穿整個明中后期,高潮則集中在正嘉之際和萬歷后期,由此建構的負面佛郎機形象一直延續到清前中期,其主要情節甚至寫進了清修《明史》之中。有關明代佛郎機之負面形象問題前人雖有初步研究,但對其生成演變的內在理路尚無必要梳理。有鑒于此,本文擬對明中后期佛郎機負面形象的建構成型進行解析,藉此理解其對明代中葡、中西關系的負面意義。不妥之處祈請方家教正。
一、中葡交惡與佛郎機負面形象的最初建構
1517年8月15日,由托梅·皮雷斯(Tomé Pires)率領的葡萄牙使團抵達廣州,這是新航路開辟后經海路來華的第一個歐洲外交使團。經過一年零五個月的漫長等待,皮雷斯等二十余人獲準進京。但因葡萄牙人走了佞幸江彬的門路,使團通事亞三等人的驕橫跋扈,加之葡萄牙侵占明朝朝貢藩屬滿剌加的消息不斷傳來,以及正嘉之際皇位更迭帶來的政局波動,皮雷斯一行在北京的外交活動毫無進展,境遇每況愈下。就在嘉靖皇帝登基前幾天,他們被趕出北京,押解廣東。而在皮雷斯使團居留中國期間,一些在廣東沿?;顒拥钠咸蜒廊烁善鸩簧龠`法勾當,中葡之間因此發生兩次海戰,一是1521年9月的屯門海戰,一是1522年8月的西草灣海戰。兩次海戰均以葡萄牙人戰敗告終。海戰結束后,葡萄牙人在廣東沿海的存在被視為非法,佛郎機的負面形象初步生成。這些負面形象集中反映了中葡交惡后明人對葡認知的扭曲與困惑,以及多層沖突背景下中國對葡萄牙的疏離與拒斥,并對此后佛郎機形象的負面呈現造成深遠影響。綜合來看,這些負面形象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體貌怪異的非我族類。素未來華的葡萄牙人因其體貌特征迥異中華,因此成為中國人最初關注的焦點之一。負責接待皮雷斯使團的廣東按察僉事顧應祥最先描述佛郎機人的面部特征,稱“人皆高鼻深目,如回回狀”。高鼻深目是西域胡人的基本象征,而“回回”一詞在明代文獻中還扮演著類似先前胡人那樣的“他者”角色,并非僅指穆斯林。況且明代回回形象不佳,如《大明律集解附例》稱回回“拳發大鼻”“在色目人中為最丑陋”,則顧應祥的回回類比就把佛郎機劃歸到等而下之的丑夷行列。顧應祥還描述了葡萄牙人的衣著打扮,稱佛郎機“身穿鎖袱,披裘。以皮為褲,又以皮囊其陰物,露出于外”。鎖袱以鳥獸細毛制成,為胡人衣裝的主要原料。佛郎機人既“身穿鎖袱”,自然歸屬夷狄。而“以皮為褲”“以皮囊其陰物”且暴露于外的衣著方式,不僅十分怪異,而且還有猥褻的意味,自然觀感不佳。同一時期來華的朝鮮奏請使申鏛稱佛郎機“狀貌有類倭人,而衣服之制、飲食之節不似人道” ,亦具貶義色彩。
二是不知禮儀的化外惡夷。皮雷斯使團突兀前來、鳴炮擾民、見官不能如儀行禮的做法,曾給中葡之間的最初交往造成一些困擾。顧應祥寫道,佛郎機船貿然進至廣州城下,“放銃三個,城中盡驚”;其頭目見官,“俱不拜跪”,兩廣總督陳金為此“將通事責治二十棍”,讓他們去光孝寺“習儀三日”。在市舶官員指導下,皮雷斯一行在光孝寺演練中國禮儀,“第一日始跪左腿,次日跪右腿,三日才叩頭”,迨其如儀行禮后,陳金方予接見。這是中歐進入雙向直接交往新階段后,中西禮儀之爭的第一回合。據載,葡萄牙使團進京后,“以玉河館為陋,多有不遜之語”,通事亞三“入四夷館,不行跪禮”“朝見欲位諸夷上”,甚至“馳馬于市”“輕侮朝官”,舉止令人憤慨。有鑒于此,顧應祥把佛郎機與歷史上的大食國聯系起來,稱唐朝時“太食國獻馬不拜”,將佛郎機看作與大食一樣的“桀驁”“遠夷”。因為珠江口岸的海上沖突,嘉靖初年的番禺士人稱佛郎機為“不隸貢數惡彝”。
三是桀驁不馴的海外強番。葡萄牙人首次遣使來華,就抱有殖民中國的強烈企圖。皮雷斯聲稱,中國百姓“非常軟弱,容易被征服” “印度政府用10艘攻占馬六甲的船,能夠沿海岸攻占全中國”?;顒釉趶V州沿海的葡萄牙武官西蒙·德·安德拉德(Simāo de Andrade)干了許多駭人聽聞的事情。如他“未經獲準就在屯門島上建起了一座要塞,從那里他乘機向出入于中國港口的所有船只劫掠和勒索金錢。他從沿海地區擄走年輕女子,捕捉中國人,使之為奴。他放縱自己去干那些最無法無天的海盜行徑,過著最可恥的放蕩淫樂生活。他手下的那些水手與士兵也就起而效之?!?521年返回葡萄牙的迭戈·卡爾沃(Diogo Calvo)船長,也描述了他的同胞在中國沿海的所作所為:“他們不愿遵從中國國王的命令,想在中國發動戰爭,燒殺擄掠這個國家,在那里做了許多壞事?!币环?523年10月25日寫于印度果阿的末兒丁·甫思·多·滅兒致葡萄牙國王唐·若昂三世(Dom Joāo III)信函稱,我們在中國土地上“處決犯人及其他諸如搶劫、暴動等劣行”“致使中國朝野愕然”。因此,葡萄牙人一進入廣東沿海,就給中國人留下“最號兇詐”“獷悍違法”的兇悍印象,被人“視為東方的洪水猛獸”。如監察御史丘道隆稱佛郎機“桀悍狡詐,習于戰爭”,暹羅等國“見之垂首喪氣,莫敢誰何”;他們“收藏拐誘子女”“招納亡命盜賊”“擅立抽分事例”,又想在廣州附近討要土地“建屋以居”。都察院右都御史汪鋐稱佛郎機為“西北極邊強番,素未通于中國”。陳文輔稱佛郎機“湊雜屯門、葵涌等處海澳”“設立營寨,大造火銃”“占據海島,殺人搶船”“虎視海隅,志在吞并”“圖形立石,管轄諸番”,完全沒有一個朝貢藩屬該有的樣子。
四是恃強好戰的兼并之國。廣東官民最初與葡萄牙人接觸時,對其炮艦印象極為深刻。如御史何鰲以“兵器比諸夷獨精”描述葡萄牙人的武器裝備,嘉靖《廣州志》稱佛郎機“大銃如雷”,陳文輔稱佛郎機番舶“大而難動”。因為炮艦優勢,佛郎機便恃強橫行,肆意兼并。東莞士人祁敕稱佛郎機“恃火炮為長技,虐焰張甚”。時任大學士毛紀說,傳聞佛郎機國“自恃強盛,經過滿剌加國及蘇門答剌國,皆行剽劫”。丘道隆《請卻佛郎機貢獻疏》也講到滿剌加使臣對佛郎機的控訴,稱佛郎機人“輒肆強梁,并吞本國,致本國王流落海上”。在此背景下,佛郎機就被明朝禮部冠以“侵奪鄰封”的罪名。不惟如此,當時的明朝官員大多認為,佛郎機還要圖謀中國。丘道隆稱佛郎機此番前來,“實以并吞勢強,爰及中國,欲聚貨財與得土地,志固不在小也”。當時的南京守備也上奏朝廷,說皮雷斯使團的使命是要“借行商之名窺探中華大地,然后武裝入侵之”,因為佛郎機人已用此種方式在印度和滿剌加等地取得了成功。
五是掠食小兒的食人番族。葡人初來中國時,廣東地區曾流傳過佛郎機掠食小兒的傳言,這一傳言嚴重損害了葡萄牙形象。最早言及佛郎機“炙食”小兒的是嘉靖六年(1527年)成書的嘉靖《廣州志》,該書稱佛郎機人“謀據東莞南頭,甚至掠買小兒炙食之,其淫毒古所未有也。”稍后刑科給事中王希文《重邊防以蘇民命疏》奏稱,正德間佛郎機人匿名混進,“突至省城,擅違則例,不服抽分,烹食嬰兒,擄掠男婦,設柵自固,火銃橫行,犬羊之勢莫當,狼虎之心叵測”。王希文奏疏得到時任右都御史、掌都察院事的汪鋐回應,汪鋐《題為重邊防以蘇民命事》稱,佛郎機人“奸污婦女,殺食兒童,為害尤甚”。二疏皆作于嘉靖九年(1530年)。次年,陳文輔在《都憲汪公遺愛祠記》中歷數葡萄牙人在東莞犯下的諸多罪惡,其中包括“膾炙生人,以充常食”;祁敕《重建汪公生祠記》則稱佛郎機人“掠嬰孺,屠以為膳,聞者惴惻”。初刊于嘉靖十四年(1535年)的嘉靖《廣東通志初稿》也稱:“西海夷佛朗機亦稱朝貢,突入東筦縣界,殘擾尤甚,至掠少兒炙食之?!奔尉钢衅诔蓵睦钗镍P《月山叢談》,甚至以親歷其事的口吻描寫佛郎機蒸食小兒的場面:“其人好食小兒,云在其國,惟國王得食之,臣僚以下不能得也。至是潛市十余歲小兒食之,每一兒市金錢百文。廣之惡少掠小兒競趨之,所食無算。其法,以巨鑊煎滾沸湯,以鐵籠盛小兒,置之鑊上蒸之,出汗盡,乃取出,用鐵刷刷去苦皮,其兒猶活,乃殺而剖其腹,去腸胃蒸食之。居二三年,兒被掠益眾,遠近患之。”核諸史事,此類傳言乃是基于謠言,不可信以為真。但傳言亦非空穴來風,當有所本,這就是西蒙·德·安德拉德收買兒童的行為。據載,在西蒙返回印度時,“人們發現廣州城中許多良家兒女失蹤”,是西蒙及其船隊其他人“買下了他們”,他們的所作所為“在當地引起了嘩然”“令廣州居民怒火萬丈”。于是,西蒙收買兒童之事就在嘉靖初年的特殊敘事氛圍中演繹成佛郎機掠食小兒,并在此后廣泛流傳。
二、葡人北上閩浙與佛郎機形象的繼續惡化
北上閩浙期間,中國民眾對葡萄牙人觀感頗為不堪,佛郎機形象繼續惡化。在稱謂上,明朝朝野繼續稱葡萄牙為佛郎機,并在華夷二元認知下,視其為夷。鑒于葡萄牙人的海盜行徑,明朝方面常以“番夷”“賊夷”“夷賊”“番賊”“番鬼”稱呼之。因為體貌特征之特殊性,明朝方面還稱他們為“白番”“白面大鼻番賊”“丑夷”等。在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的走馬溪海戰中,明軍擊敗葡萄牙人,擒獲白番十六名、黑番鬼四十六名,負責東南御倭的閩浙巡視朱紈說他們“俱各白黑異形,身材長大”。劉鳳《續吳先賢贊》在敘及此戰時,稱朱紈所擒白番、黑番“皆獰惡異狀可駭”。因為惡感過于強烈,朱紈有時又故意將“佛郎機”寫作“佛狼機”,以示貶損。
隨著互動漸多,閩浙官民對葡萄牙之國家概況有了進一步了解。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十月十六日,都察院左都御史屠僑奏稱:“查訪得,佛郎機國本名蘇文噠國,原系暹邏國附庸?!彼^蘇文噠,當為蘇文達那之異寫,實即蘇門答臘,乃“西洋之要會也”“自滿剌加西南行,順風五晝夜至”。這是明人依據葡萄牙人強勢介入東南亞的現實,將其與歷史上的蘇門答臘聯系起來。所謂“原系暹邏國附庸”,乃是因為葡萄牙人初來東南亞時,常在暹羅之北大年一帶活動,并通過出使暹羅王庭,尋找與中國建立正式聯系的機會,因此被視為暹羅附庸。屠僑還說,佛郎機“恃其崛強,橫行海外,諸島夷人并皆畏之。先年侵軼廣東,居民力拒,乃不復至。近年連至福建,地方甚遭陵轢”,將葡萄牙的強勢崛起,恃強凌弱,四處侵略擴張,騷擾閩粵沿海的蠻橫行為直白描述出來。不惟如此,人們還特別突出佛郎機之炮艦優勢。如福建海道副使柯喬指出:“佛狼機銃雄視夷夏,先年破哈密,虜王奪印,一時群英莫決撫剿之議?!边@是將此前發生的“哈密事件”與佛郎機銃聯系起來,認為吐魯番是借著佛郎機銃的裝備優勢兼并哈密,奪其王印,以致朝廷“莫決撫剿之議”,坐視哈密亡國而沒有作為。福建按察副使張謙通過審訊被俘之“賊首胡霖”得知,“夷船高大,難于仰攻”??聠虅t稱,因為沿海有備,“兩次沖泊大擔外嶼”的佛郎機夷船都已開洋遠去,“夷船既退,則其余海寇不足為慮”,將夷船之威脅置于海寇之上;又稱“賊船、番船乘虛馭風,如擁鐵船而來”,可見番船之堅固如鐵。在《六報閩海捷音事》中,朱紈稱盧鏜攻破寧波雙嶼港時,發現“夷船用竹板釘縫,牛皮外裹,四面俱架佛狼機銃,聲勢非?!?。都對葡萄牙海船之高大堅固、佛郎機火炮之猛烈異常作出正面肯定,這應該是明清中國對歐洲侵略者“船堅炮利”的早期描述。
桀驁不馴的葡萄牙人在閩浙沿海干了許多無法無天的壞事,可謂罪惡昭彰。屠僑提及葡萄牙人在福建漳州的食人行為。他說,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佛郎機“虜得鄭秉義,支解刳腹,食其肺肝。略取童男童女烹而食之?!辈粌H食人肺肝,而且烹食兒童,這是福建地區首見佛郎機之食人傳聞。據平托《遠游記》記載,1541年1月,葡人安東尼奧·德·法里亞(Antonio de Faria)船隊在從漳州到寧波途中遭遇風暴,一條舲艇被拋到岸邊,全船有13人逃生,其中5名葡萄牙人,8個基督教新水手。這幾個水手在陸地上被人俘虜,關在一個名叫諾烏臺(Nauday)的地方。法里亞給中國官員行賄,企圖救回自己的同胞,未能如愿,于是決定武裝劫獄。在以優勢火器占領諾烏臺后,他們進行了可恥的搶劫,“個個滿載而歸”,然后放火毀城;許多被搶來的美貌姑娘,“四個四個或五個五個地被捆在一起”,場面慘不忍睹。在寧波沿海,葡人蘭薩羅特·佩雷拉(Lancerote Pereira)因為與華人之間的債務糾紛,“糾集了十五、二十個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葡萄牙人,甚至更差的人,于一天晚上襲擊了距那里兩里格遠的一個名叫西帕通的村子。在那里搶劫了住在那里的十幾家農戶,搶了他們的妻子,毫無理由地殺死了十三個人”“這件惡事第二天很快就在當地傳開了”,再加上其他一些“更壞的事情”,葡萄牙人在寧波當地已經“名譽掃地”,根本無人愿意同他們打交道,并說他們“是披著人皮的魔鬼,是上帝在懲罰罪人時造出的怪物”。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三月走馬溪海戰結束后,朱紈在《申論議處夷賊以明典刑以消禍患事》中,將“佛狼機夷”與“日本通貢夷人”作了比較,認為“佛狼機夷素稱桀驁,比之日本通貢夷人不同”,已將葡萄牙人置于“日本通貢夷人”之下,認為其桀驁不馴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閩浙沿海期間,葡萄牙人有與海盜、倭寇合流的趨勢。海盜李光頭等“常年于南風迅發時月,糾引日本諸島、佛郎機、彭亨、暹羅諸夷,前來寧波雙嶼港內停泊,內地奸人交通接濟,習以為常”。一些葡萄牙人則與海盜交上了朋友。如在1547年,葡人法里亞、平托等率船經過南澳時,遇到一艘從琉球駛向北大年的帆船,“那船主是一個名叫甲·番讓的中國海盜。此人是我們葡萄牙人的好友,無論是習慣,還是衣著均已葡化。他手下有三十個葡萄牙人,個個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由他供養。他們常常得到他的恩惠,一個個都發了大財。”即使一些為買賣而來的葡萄牙人,亦乘機于“貨盡將去之時,每每肆行劫掠”,行為同于海盜。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四月,巡視浙閩右僉都御史王忬在《條處海防事宜仰祈速賜施行疏》中也說:“邇來漳泉等處奸民,倚結勢族,私造雙桅大船,廣帶違禁軍器,收買奇貨,誘博諸夷,日引月滋,倭舟聯集。而彭亨、佛郎機諸國相繼煽其兇威,入港則佯言貿易,登岸則殺擄男婦,驅逐則公行拒敵,出洋則劫掠商財”,完全一副海盜做派。葡萄牙人與倭寇、海盜的合流,自然使其沾染越來越濃的盜寇色彩,從而為禁海派官員對其污名化提供口實。當雙嶼港的走私信息不斷匯總到朝廷以后,嘉靖皇帝“馬上下旨福建省準備一支大艦隊,把海盜從沿海,特別從寧波沿海驅逐走,所有的商人、葡人和中國人都一樣,都被算在海盜之內”。
由于佛郎機形象過于負面,在重回廣東沿海、與廣東地方當局進行談判過程中,“佛郎機被視為盜匪,是些不肯臣服于皇帝的逆賊”。因為在廣東人看來,佛郎機“不安分,沒有涵養”,這已成為他們在廣東沿海重新立足的最大障礙。經過反復交涉,廣東方面表現出寬容的一面:“為了表示和好,他們不再稱我們是佛郎機,而是改稱葡萄牙人或馬六甲葡人,以示我們并非早期入華葡人的后代?!蓖ㄟ^與原來的佛郎機進行切割,葡萄牙人得以重回廣東沿海,并取得合法貿易身份。這也是葡萄牙人能夠進入澳門的關鍵一步。
三、葡人旅居澳門與佛郎機負面形象的日益固化
被稱為“澳夷”的居澳葡萄牙人,反客為主,尾大不掉,曾經引起明朝朝野的一定關注與反復討論。這個以粵籍言官和廣東地方官為代表的關注群體,從維護國家安全的角度思考澳門問題,討論澳夷去留,從而形成明朝對澳決策的重要輿論力量。在儒家思想中的憂患意識作用下,他們描述在澳葡人,分析葡萄牙人可能帶來的各種危害,使得這一時期佛郎機的負面形象更加深入人心。盡管天啟、崇禎年間,因為澳門葡人貢獻火器,有人對其做出正面評價,使其形象塑造呈現小幅波動,但負面基調一直未有太大改觀。
在粵籍言官中,最早描述澳門佛郎機之負面形象的是嘉靖后期的監察御史龐尚鵬。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龐尚鵬上《陳末議以保海隅萬世治安疏》,最先表達對居澳葡萄牙人的深深憂慮。龐尚鵬稱,蠔鏡澳夷人“舉國而來”“殆萬人矣”,他們“詭形異服,彌滿山海,劍芒耀日,火炮震天,喜則人而怒則獸”“一旦豺狼改慮”“擁眾入據香山,分布部落,控制要害,鼓噪直趨會城”“其禍誠有不忍言者”,希望人們保持警惕。隆慶三年(1569年),工科給事中陳吾德上《條陳東粵疏》,將“夷眾雜據”之澳門,視為廣東“隱憂”。他說:“佛朗機、滿咖剌諸夷,性之獷悍,器之精利,尤在倭奴之上?!碑斒抡摺澳碎_濠鏡諸澳以處之”“貽我無窮之患”“是不可不嚴其防也”,延續了龐尚鵬的憂患基調。萬歷四十一年(1613年),刑科給事中郭尚賓在《防澳防黎疏》中,進一步把“竊據香山境內”“踞澳為己有”的“濠鏡澳夷”當作“腹心之疾”“盤固之寇”。他說:“夷人佛狼機”竊據澳門,“筑廬而處”“增繕周垣,加以銃臺”,澳門已成“隱然敵國”,防澳應與防黎一樣,當作廣東山海之防的頭等大事。天啟四年(1624年),吏科給事中陳熙昌在其奏疏中,繼續將澳門葡人視為廣東“大患”。他說:“粵中大患,無如澳夷一事”“年來狼子野心之所憑陵,與夫蠅營膻聚之所簸弄,已岌岌乎左衽是虞。失今不防,必為黔蜀之續”,以稍早前發生的“奢安之亂”警示世人。與郭尚賓一樣,陳熙昌也說澳門“隱然成一敵國”,并羅列澳夷之諸多罪狀,如“建屋,建寺,建銃城,建風汛廟”“又于海中青洲山建一大樓堡”“殺吾民動以十數”“掠吾民子女,散而歸彼之國”“積硝磺,繕戰具,養倭兵,設番哨”等,指責當地官吏“仰其鼻息”,聽之任之。
崇禎三、四年間,禮科給事中盧兆龍曾四次上疏,指斥澳門葡萄牙人。崇禎三年(1630年)五月,盧兆龍上《王者有必勝之兵》疏,“力言澳彝狡悍”。他說:“臣生長香山,知澳夷最悉,其性悍桀,其心叵測”。具體而言,澳夷“造銃臺,造堅城,為內拒之計”“蓄夷眾,聚兵糧,為顏行之謀”,又常駕駛番舶,“擅入內地,拒殺我官兵,掠我人民,擄我子女”,且“廣收硝黃鉛鐵,以懷不軌”“粵人不得安枕,數十余年于茲矣”。同年六月,盧兆龍再次上疏,批駁徐光啟的觀點。他說,徐光啟稱“紅夷之志欲剪澳夷以窺中國”“此言似矣”;又稱“澳夷之志欲強中國以捍紅夷”,則我堂堂天朝,“必待澳夷而后強”?十二月,盧兆龍第三次上疏,稱澳夷借應援內地而獅口大開,要求恢復澳門城垣、要求明朝撤兵撤防、要求減免地租銀、要求拓展居住地,不知其“意欲何為”。崇禎四年(1631年)二月,盧兆龍第四次上疏,彈劾登萊巡撫孫元化“偏詞執拗”,千方百計要把澳夷調入內地。他說:“澳夷之蓄謀不軌,警變屢聞”“其間言澳夷之害者”“班班可考”,如果澳夷“觀釁生心”,挾其勝器、勝技,“反戈相向”“元化之肉恐不足食也”。崇禎七年(1634年),陜西道監察御史胡平運抱怨,“澳夷日日殺擄”,朝野置若罔顧。他說,澳夷之船“高大如屋,上有樓棚,疊架番銃,人莫敢近”“所到之處,硝黃、刀鐵、子女、玉帛,違禁之物公然般載”,沿海鄉村“被其擄奪殺掠者,莫敢誰何”,防守官兵“每被殺傷,而上司亦莫之敢問”;澳夷哨船以往不過數只,如今已近百只,“往者夷數不滿千人,近且報至數萬”,他們“藐視漢法,挾制官司”“居然有據防以叛之意矣”“此大可憂者也”。
在廣東地方官中,較早表達對澳憂慮的是兩廣提督吳桂芳。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吳桂芳上《議筑廣東省會外城疏》,疏中寫道:“香山縣濠鏡澳互市番夷,近年聚落日繁,驁橫日甚,切近羊城,奸宄叵測,尤為廣人久蓄腹心深痼之疾?!边@是明朝官員第一次將“切近羊城”的澳門葡萄牙人視為腹心之疾。次年,吳桂芳再上《議阻澳夷進貢疏》,反對接受葡萄牙人朝貢。吳桂芳說,近年以來,佛郎機人“據霸香山濠鏡澳恭常都地方,私創茅屋營房,擅立禮拜番寺”,他們“據澳為家”“不下萬人”“抽盤抗拒,年甚一年”“識者憂其為廣城肘腋之隱禍久矣”。萬歷十四年(1586年),廣東左布政使蔡汝賢在其《東夷圖說》中,稱佛郎機居澳“累然為人一大贅疣也”。萬歷二十年(1592年),兩廣總督蕭彥上《奏止暹羅助剿日本疏》,稱濠鏡諸夷“竊據海上,不下萬眾,幾于尾大不掉”“辟之癭附于頸,留之不可,去之不能”;一旦他們“突然而起”“如土蕃劫盟故智,以直入廣,廣不可為矣”。
萬歷后期,有日本僑民移居澳門,受雇于葡萄牙人,這成為引發中國人不滿的新引爆點。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十二月,巡按廣東監察御史王以寧上《請蠲稅以安遐荒疏》,稱澳夷“竊據內地,不下數萬余人”,他們“收買健斗倭夷以為爪牙,亦不下二三千人”,萬一倭寇與在澳倭夷里應外合,“沿海將吏何以待之”?此“大可危者”。萬歷四十一年三月,王以寧又上《條陳海防疏》,再言倭夷、澳夷勾連之害。他說,以澳夷之貪婪,與倭夷之狡詐,加之“閩粵諸奸從中構煽”“禍機之伏,可為寒心”。如今澳夷豢養的“倭奴、番鬼”已不止五六千人,如果倭寇“狡焉思逞”,澳夷“必折而入于倭”“長驕伏釁,何啻養癰!”要鄭重告誡澳門葡萄牙人,“一應役使倭奴,悉罷遣之”,否則將會調集“樓船將卒,問諸水濱”,以武力解決問題。同年,兩廣總督張鳴岡亦言:“澳夷盤據內地,近且匿養倭奴以為牙爪,則驅逐之難;閩廣奸人竄入澳中,搬唆教誘,則隄防之難。”萬歷四十二年(1614年)底,張鳴岡疏稱:“粵東之有澳夷,猶疽之在背也;澳之有倭奴,猶虎之傅翼也。”為徹底解決倭夷問題,他派海道副使喻安性兩入澳門,諭令澳夷遣散倭人,最終取得成功。
萬歷四十五年(1617年),廣東巡按田生金上《條陳海防疏》,稱澳門葡人為“濠鏡丑類”。他說:“澳夷處我內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況復有左道奸徒潛蹤詭秘,不可方物?!薄按苏\今日所當計議者?!钡终f:“區區澳夷,何足患乎!”表現出相當自信。其后,田生金與兩廣總督周嘉謨聯名上疏,“條陳六款”。內言:澳門“地僅彈丸黑子,無險可恃,所通止香山一路,有關可絕,僅同孤雛腐鼠,似可相安無事”,所言與前疏基本一致;但又認為,“狼子野心,終屬叵測,凡所以防患未然,隨宜禁戢”,主張曲突徙薪,未雨綢繆。而在萬歷四十五年前后,廣東海道副使羅之鼎又將澳門當作“粵東第一要害”。他說:“番人市舶盤據其中,族類萬計,亡命千群,厚墉高壘,繕械治兵,日漸獷悍?!薄凹榍樨蠝y,后患可虞?!比f歷四十六年(1618年),廣東布政司官也指出,香山澳夷,乃佛郎機也,他們“始則以舶互市,繼則列廛而居,生齒日蕃,根蒂日固,諸島藉為利穴,亡命恃為逋逃藪,而隱禍已胚胎矣。頃者藉防紅番,蓄倭繕兵,出沒叵測”。是年十一月,兩廣總督許弘綱、巡按御史王命璿再上《更置山海將領疏》,稱佛郎機“先年以舶為市,而漸且移之島中;先年借島暫棲,而漸且至于列屋;列屋不已,且筑敵臺矣;敵臺不已,且置火器矣。計其種落,已至萬余,積粟陳陳,可支戰守,而更蓄便以為牙爪,收亡命以為腹心,其謀固叵測也”,擔心澳夷得寸進尺,圖謀不軌。
崇禎四年(1631年)八月,廣東巡按高欽舜在《摘陳粵事切要以戒衣袽以固疆圉事》中寫道:“省會密邇澳地,夷之實逼處此,非粵之利也?!卑囊摹耙曰ナ衼砦义╃R”,起初“亦無能禍福于我”,后因“奸商攬棍”之“從中挑撥”,夷人逐漸“藐視官司”“而此幺么丑類,隱然為粵腹心之疾矣”。其后,廣州府推官顏俊彥在審理澳夷“匿餉”案等涉外案件中,表達他對澳門葡萄牙人的負面看法。與高欽舜一樣,顏俊彥也認為,“澳夷寄居濠鏡,逼近香山,初不足為有無”,自奸攬挑唆撥弄后,“澳夷漸漸為粵患”,他們“擅造番哨”“蹂躪我土地,拐略我子女”,甚且“目中竟無中國,驕悍殆不可制”,如不“早嚴其節制,將來必為內地之患”。
崇禎十年(1637年)到十四年(1641年)間,張鏡心任兩廣總督,其間既有英人擅入廣州、澳門之善后,又有澳夷犯順殺兵之波折,在與紅夷、澳夷交涉過程中,張鏡心加深了對澳門葡萄牙人的負面認知。其《兩粵諸彝議》說,佛郎機“界地西州,去粵數萬里”“稟金氣,果殺”;其人“善巨銃,能以死戰”,因此“恃其長技,橫行海上,吞并諸國,至不可向邇”“蓋梟種也”。一句“梟種”,已將佛郎機的兇狠、殘忍展示出來。通過梳理葡萄牙人在遠東地區的侵略擴張史,張鏡心還原了佛郎機進入澳門并逐漸坐大的歷史過程。他說,明武宗正德年間,佛郎機“破滿剌加,再復再克,卒易其國,以及于東洋之呂宋,假一皮地僑處,因伏甲屠其王,使不祀”,而滿剌加與呂宋,皆“天朝之封彝也”?!昂笥植⒚缆寰?,與紅毛彝爭割不相下”,并以三國為跳板,“骎假而達上國”,最終入住澳門?!胺狡浣桢Z也,蓬累茅茨,譬之塒禽,未幾蔓碩”,至今已“繁衍至萬余”“識者憂其項癭”。在“公移”《查治澳彝奸攬牌》中,張鏡心又羅列了澳夷“番哨四出,接濟公行”“聽奸攬勾連,流毒海上”“殘我官兵,毀我船器”等“橫逆”之狀。
除前述粵籍言官和廣東官員外,明末亦有其他官員言及澳門問題,并籍此描述佛郎機負面形象。如兵科都給事中宋一韓,在一篇作于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的奏疏中說:“澳夷盤據香山,實繁有徒”,借口防備紅夷,“積蓄甚富,粟支十年;招養倭奴,教習水戰”“后日難收拾者,澳夷也”。有福建官員在論及荷蘭請求互市時寫到:“或曰,紅夷性樸直,非狡倭比。是又不然,獨不聞廣香山之有澳夷乎?”這是以澳門互市為前車之鑒。指出葡人居澳之初,只是“尋常販易”,如今則“結聚日眾”。他們盤踞澳中,“若癭之附項,疽之附骨,治之不可,養之日深,當事者厪以為憂矣”。在萬歷四十一年刊刻之《圖書編》中,江西文人章潢亦論及“香山濠鏡澳”。他說,讓佛郎機來澳互市是可以的,但“居之不可也”,如今澳夷不僅聚居澳門,“居而聯絡矣”“又或匿亡命、畜死士矣”“脫有不測,何以待之?”
四、從助剿??艿铰疚胰A人:呂宋佛郎機形象的巨大逆轉
西班牙是新航路開辟后與明代中國直接交往的第二個歐洲國家,晚明文獻亦多稱其為佛郎機,有時也稱呂宋,偶爾稱作以西把泥亞。從初識階段的助剿海盜,到萬歷年間屠戮華人,晚明時代的中西關系出現重大波折,明代中國人對呂宋西班牙人的看法亦經歷從恭順到忤逆的巨大調整,據此而來的呂宋佛郎機負面形象與此前葡萄牙人負面形象相互疊加,最終整合成極具負面色彩的明代佛郎機形象。
其實,在中國西班牙初識階段,明朝對西班牙的觀感是客觀而積極的。1574年底,中國海盜林鳳從臺灣駛往呂宋,兩次進攻馬尼拉,并在馬尼拉北部的馮嘉思蘭(Pangasinan)修建城堡,安營扎寨,成為明朝官方和西班牙殖民當局的共同威脅。在與福建方面溝通后,西班牙人答應圍剿林鳳,并乘機遣使中國。西班牙使團在福州拜謁了福建巡撫劉堯誨。使團成員拉達(Martin de Rada)寫到:“總督通過譯員詢問關于我們本人,及我們的禮儀、國情和風俗等許多稀奇古怪的事。他對我們的回答十分驚駭……他很驚異地得知我們也有印刷,而且用印刷出書,跟他們的一般。”看來劉堯誨對拉達一行的印象不錯。其他人等對呂宋西班牙人助剿林鳳并遣使來朝的行為也多給予正面評價。萬歷四年(1576年)正月,福建巡按孫錝上言,呂宋雖非朝貢藩屬,“而能慕義來王”,其所獻方物,當由福建方面“代進”。九月,劉堯誨將“呂宋所赍貢文方物”轉進朝廷。十二月十四日,萬歷皇帝就西班牙殖民當局“貢獻方物”給予明確指示:“著照洪武年間例給賞,其酋長既稱有功,準加賞錦二段、纻絲四表里?!币嗉窗凑蘸槲淠觊g呂宋國王來華朝貢的先例,接待西班牙來使,并額外加賞,這反映了明朝中央對西班牙人助剿林鳳的高度贊賞。但在派人前往呂宋以前,福建方面又以呂宋酋長更迭、現任酋長未著勞績為由,建議停止欽賞。盡管未再行賞,但劉堯誨仍然認為,呂宋作為“小國番人”,而能殺賊立功,“此其忠勇,固有足多者”。瞿九思《萬歷武功錄》也稱:“余考呂宋國非貢夷,乃擊破林鳳,壯矣哉!及貢奉方物,尤為至順?!?/p>
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的“潘和五事件”,是晚明中西關系初步逆轉的標志性事件。是年,呂宋總督達斯馬里尼亞斯(Gomez Perez Dasmarinas)準備遠征摩鹿加,為此“打造四艘大型帆船”,并強征250名華人充當劃槳手,其中包括潘和五、郭惟太等漳州商民。因為西班牙人的殘酷虐待,潘和五等奮起反抗,他們刺殺總督并奪船逃離。事件發生后,福建方面通過郭惟太等了解到不少西班牙負面信息。如負責案件審理的分守漳南道左參議吳之鵬和福建巡撫許孚遠都認為,西班牙人虐待隨征華人,是事件發生的根本原因,吳之鵬所謂華人被其“魚肉者不可勝計”,許孚遠所謂“番酋暴虐”“刑殺慘急”,都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他們對于呂宋西班牙人的負面看法。尤其是他們徑稱西班牙為佛郎機,自然會將此前佛郎機之負面觀感過渡到西班牙人身上。但許孚遠等并未過度抹黑西班牙人,反而在某些方面肯定西班牙人。許孚遠稱,呂宋地在東洋,“邇年為佛郎機番占管其地”,這是現存明代文獻首次將西班牙人稱為佛郎機,并明確把呂宋看作西班牙殖民地。許孚遠認為,此次事變雖因番酋“刑殺慘急”以激成,但夷人、華人各有可論之處:就佛郎機而言,夷人“豺狼之性,輕動兵戈,不戢自焚”,是其咎由自?。痪腿A人來說,他們“殺其酋長,奪其寶貨,逃之交南”,實在過于狠毒。對新任總督路易斯(Don Luis Dasmarinas),許孚遠還流露出贊賞之意:第一,新酋“惟欲乞究殺父之人”“并不遷怒加害于澗內唐人”,沒有借機報復,將事態擴大;第二,新酋對自愿回國的福建商民“資其糧食,而遣之歸,意亦至厚”,態度還算友善。可見在“潘和五事件”前后,中國方面雖已形成有關呂宋佛郎機的負面看法,但這只是對西方認知的一個側面,似乎不是主流。
待到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馬尼拉大屠殺發生后,晚明中國對呂宋佛郎機的看法呈現重大逆轉。這一年,西班牙殖民當局借故屠殺兩萬多旅菲華人,中西關系出現重大波折,生命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閩南商民開始極力丑化西班牙人。不少中國文獻在描述馬尼拉大屠殺時,都加入一個西文沒有的全新情節:西班牙人事前曾以欺騙手段高價收購華人鐵器。如張燮《東西洋考》稱,在西班牙人決計屠殺中國人后,“詭言將征他國,凡華人寸鐵輒厚售之,即切肉小刀,價至數錢。華人利其直,輒聽鬻去,家家無復寸鐵”。何喬遠《名山藏》稱,夷人“盡買中國人手中鐵,雖機上刀、灶上釜,悉厚倍其直,諸中國人鐵皆空”。茅瑞征《皇明象胥錄》說,夷人“謬言將征他島,凡華人寸鐵厚鬻之,華人利其直,無持寸鐵者”。以致清修《明史·呂宋傳》亦云,夷人“聲言發兵侵旁國,厚價市鐵器。華人貪利盡鬻之,于是家無寸鐵”。華人不察,為貪厚利而盡售家中鐵器,于是手無寸鐵,任人宰割。在高價買盡華人鐵器后,西班牙人就對在菲華人大開殺戒,方式至為詭秘。大屠殺后十年成書的萬歷癸丑《漳州府志》稱,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九月,“佛郎僧謂中國人多奸細,勒點名籍,三百人為一院,入即殺之,無出者”,將天主教傳教士置于屠殺主謀的位置。其后之《東西洋考》稱:“乃約日勒點名籍,分三百人為一院,入即殺之?!薄睹魇贰嗡蝹鳌芬舱f:“酋乃下令錄華人姓名,分三百人為一院,入即殲之。”此類記載亦不見于西文史料。據此似可推定,這些敘述或為中國史家的人為虛構,目的是要建構一個屠殺陰謀論,意在說明西班牙人屠殺旅菲華人是有預謀、有計劃、有手段的,藉此凸顯呂宋佛郎機的居心叵測、心狠手辣和慘無人道。
這一形塑現象在大屠殺后迅速增多,經張燮《東西洋考》之初步定型,得以廣泛傳播。如《東西洋考》在描述呂宋佛郎機時說:“佛郎機身長七尺,眼如貓,嘴如鷹,面如白灰,須密卷如烏紗,而發近赤。其僧擁重權,國有大故,則酋就僧為謀。主人論死者,僧誦經勸之,首肯然后行刑。婦女歲時詣寺懺悔,有陰事輒密向僧自輸,僧為說法,鞭之數十,忍痛不敢言。夜留宿寺中,聽僧意所指畫,唯唯而已?;橐龈改覆荒芏?,惟僧所決之。人死貯以布囊,就寺以葬。所畜財產,半入僧室矣。先是,呂宋國王兄弟勇甚,既為佛郎機所戕,輒祟于國。國人每值死日,夷僧為摽牛厭之。摽牛者,柵木為場,置牛數十頭于中,環射之。牛叫擲死,以此逐鬼云。性婪甚,靡國不至,至則謀襲人。呂宋、滿剌加遂至易社。”此段文字至少從四個方面塑造了呂宋佛郎機的負面形象:一是呂宋佛郎機有一個非人形象,是個異類;二是佛郎機僧即天主教傳教士權力很大,甚至可以利用手中權力奸污婦女,奪人財產;三是呂宋佛郎機為消除冤死之呂宋國王為鬼為祟,乃以斗牛方式驅逐魔鬼;四是佛郎機人本性貪婪,無所不至,至則陰謀偷襲,呂宋、滿剌加皆已被其吞并。此一描述為何喬遠《名山藏》所繼承,并有所突破,如該書稱:“佛郎機,黠夷也,貓晴鷹嘴,拳發赤須,而貌皆白,屬干系臘國。行賈無所不至,至則謀襲其國人。滿剌加海有龍龜,高四尺,四足有鱗甲,露長牙,嚙人立死。山有黑虎,或變人形,入市殺人。合佛郎機,為三害云?!?/p>
此外,《東西洋考》還改編了一個在西方流傳甚久的“牛皮乞地”傳說,將其作為丑化佛郎機的新素材。據古羅馬人相傳,迦太基的城基是一位名叫狄多的推羅公主利用牛皮圈占的。《東西洋考》稱:“有佛郎機者,自稱干系蠟國,從大西來,亦與呂宋互市。酋私相語曰:‘彼可取而代也?!蛏宵S金為呂宋王壽,乞地如牛皮大,蓋屋。王信而許之。佛郎機乃取牛皮剪而相續之,以為四圍,乞地稱是。王難之,然重失信遠夷,竟予地。月征稅如所部法。佛郎機既得地,筑城營室,列銃置刀盾甚具。久之,圍呂宋,殺其王,逐其民入山,而呂宋遂為佛郎機有矣?!边@個自稱干系蠟國的佛郎機就是西班牙,它以牛皮為道具,不僅騙取呂宋王國一大片土地,最后還興兵滅掉呂宋國家。這是以傳說方式演繹佛郎機吞并呂宋的最初漢文文本。此一傳說一經成型,立即不脛而走,茅瑞征《皇明象胥錄》、何喬遠《名山藏》、(崇禎)《海澄縣志》等明代文獻相繼轉述,甚至在清修《明史·呂宋傳》里,也赫然寫進了佛郎機“牛皮乞地”的相關情節。但與西方流傳的原版故事不盡相同,晚明“牛皮乞地”傳說的敘事環境和情感傾向都已發生重大變化:原先令人同情的落難者變成了居心叵測的殖民者,令人叫絕的落難者的機智變成了防不勝防的殖民者的狡詐。故事意旨的有意篡改不僅改變了這一傳說的原有寓意和唯美色彩,而且凸顯了西班牙殖民者的險惡用心和負面形象。這一傳說首先能在閩南地區流傳,當與漳泉商民在馬尼拉大屠殺中遭遇的巨大傷痛有關。在馬尼拉大屠殺的強烈沖擊下,漳泉商民對佛郎機的惡感迅速升騰,改造的動力和靈感便油然而生,于是就以西班牙殖民呂宋的基本史事為依據,套用原版“牛皮乞地”的主要情節,成功編創了以佛郎機為乞地主角的漢語“牛皮乞地”傳說,并被當地文人記錄在地方文獻中。因此,萬歷后期是佛郎機負面傳言制作、流傳的又一高發時期,明代佛郎機負面形象的多重建構至此大體完成。
綜上,明中后期中國人心目中的第一個西方國家形象——佛郎機形象是極具負面色彩的,這一形象由葡萄牙負面形象和西班牙負面形象整合而成。葡萄牙殖民者在廣東沿海的桀驁不馴和侵略騷擾是促成這一形象初步生成的主要原因。隨著葡萄牙人深入閩浙沿海,并與倭寇、海盜合流,佛郎機的負面形象得以持續強化。嘉靖后期,葡萄牙人紛紛入住澳門,擴張勢力,尾大不掉,引發廣東官民的深深憂慮,在強烈憂患意識作用下,他們繼續塑造澳夷佛郎機的負面形象,使得佛郎機的負面形象日益固化。萬歷以后,因為呂宋佛郎機大肆屠殺旅菲華人,生命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閩南商民再次掀起丑化佛郎機的形塑運動,佛郎機的負面形象更加充實與飽滿。至此,伴隨中葡、中西關系的波折起伏,明代中國的負面佛郎機形象經過多重建構而最終成型,并一直延續到清前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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