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創世界：AI革命背景下的生態文明

［摘 要］AI革命本質上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文明范式的躍遷，它由技術信仰驅動，以AI技術為信仰載體和手段，具有超經濟人理性，經驗性與超驗性糅合，以及超個體與超群體并存等特點。作為技術形式的 AI和作為革命的AI既有聯系又有區別，其中技術信仰是AI革命的核心，并貫穿AI革命始終。作為技術形式的AI在生態文明建設諸多領域已有廣泛的應用，作為革命的AI則將推動社會大多數領域的創新與變革。生態文明的內涵因AI革命而發生改變，生態文明理論也因AI革命而得到整合與重塑。由于資本主義固有的局限性，AI革命有異化的危險，這種危險將對生態文明造成巨大沖擊和影響。因此，必須借助AI革命，以生態文明為切入點，開啟新型全球化，推動全球生態合作。

［關鍵詞］AI革命；技術信仰；生態文明；新型全球化

2024年2月16日，正當中國人沉浸于春節闔家團圓之際，Open AI發布的世界模擬器（World Simulators）Sora，谷歌發布的Germini1.5和Gemma，馬斯克Neuralink腦機接口手術，Nvida的一鍵生成式編程，以及Figure 智能機器人等系列AI技術產品震撼登場，一再沖擊和刷新著人們的認知。一場席卷全球的AI革命已然到來。

與此同時，隨著1.5℃溫控目標即將失守，第六次生物大滅絕率超過58%，大西洋經向翻轉環流接近臨界點，全球地緣沖突以及不確定性的加劇，生態危機形勢不容樂觀。

一面是革命，一面是危機，這場AI革命能否拯救危機？如果能，AI革命將以何種方式、何種機制拯救危機；如果不能，又將對生態文明帶來怎樣的影響？這是一個值得探討且極為迫切的話題。

本文認為，AI革命本質上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文明范式的躍遷，必然對生態文明的現有認知、主張與實踐形成系統的甚至是顛覆性的沖擊，但也有可能殊途同歸，給生態文明帶來前所未有的機遇。至于哪種前景占先，依然存在著巨大的不確定性。無論如何，借助AI革命，推動全球生態文明合作，共同抵御生態危機，仍然是一個值得努力和期待的方向。

一、AI革命的本質：一場前所未有的文明范式的躍遷

在探討AI革命與生態文明的關系之前，有必要對AI革命的基本范疇進行界定。

（一）AI革命的內涵

迄今為止，大多數學者對這場AI革命的判斷較為一致，認為這是一場技術革命，也有人稱之為第四次工業革命。本文認為，AI革命雖然包含所有技術革命的因子，但遠超人類所認知的技術革命和工業革命。它是自人類文明出現以來一次全面的質的躍遷，盡管這場革命的未來還存在著巨大的不確定性和風險。因此，本文將AI革命定義為一場由技術信仰驅動，以AI技術為信仰載體和手段，具有超經濟人理性，經驗性與超驗性糅合，以及超個體與超群體并存等特點的文明范式的躍遷。簡言之，這是一場“一言創世界”的革命，具體來說有以下基本內涵：

一是以技術信仰為驅動。技術信仰（Technology Faith）是指人們對技術及其發展的一種深信不疑的信念和信任。技術信仰者強調技術的積極作用，通常相信技術能夠解決人類社會面臨的各種問題，認為技術是推動社會變革和進步的重要力量。

技術信仰是AI革命的靈魂。與以往技術革命或者工業革命不同，此次AI革命是以明確而堅定的技術信仰為驅動的革命。其技術信仰為：每個人都擁有AI技術之平權，都有用自己和群體的才智創造世界、推動人類文明包括生態文明進步的能力和權利。因對人類文明進步的執著而形成的技術信仰貫穿AI革命始終，超越資本逐利和市場共識便成為AI革命定海神針般的存在。

以Open AI為例：其技術信仰是通過創新推動人類文明進步，這在其科技產品ChatGPT中體現得淋漓盡致。ChatGPT創造的大語言模型為全體社會成員平等獲得知識和技術支持創造了條件。包括Open AI在內的新型科技公司堅信，每個人都有自由、平等、全面發展的權利，ChatGPT則為這種權利的實現提供了技術支持。Open AI技術信仰的另一個表現是逆市場主流、技術主流而動。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Open AI的生成式AI研發方向并不為市場和各國政府看好，一直處于名不見經傳、市場主流邊緣的狀態，只能以非盈利研究機構的形態存在。支撐該公司研發的根本動力源于其堅定的技術信仰，而資本支持只是技術研發的條件。其首席科學家伊爾亞·蘇茨克威爾（Ilya Sutskever）至今仍堅持OpenAI的非盈利研究定位，并成為超級對齊、捍衛AI安全的執劍人。

對于蕓蕓眾生來說，Sora的橫空出世為每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平臺和堅實的技術支撐。Sora并不是一個語音輸入一鍵生成的視頻處理器，而是一個世界模擬器，即對現實物理世界的模擬，①并且這種模擬已經出現了超越現實的跡象。在Sora技術的支持下，個人創造一個世界正在成為現實。人類僅憑幾個prompts、一句話、一個創意就可以創造一個既服從現實物理規律又超越現實的世界，而這一切創新依然來源于該公司堅定不移的技術信仰。技術信仰為團隊成員協同創新提供了堅實的意識基礎，并貫穿技術創新始終。

二是以AI技術為AI革命的載體和手段。AI技術承載的是AI革命的信念，是實現AI革命的載體、手段而非目標。比爾·蓋茨（Bill Gates）等人均認為，AI技術主要承擔個人或群體的助手角色，幫助人類在不同領域發現和創造，①AI的價值觀就是人類的價值觀。②盡管AI技術本身有相應的目標，但也是如何設計和完善其人類助手的角色，它不是AI革命的終極目標。

需要指出的是，AI技術雖然具有廣闊的創新前景，但楊立昆（Yann LeCun）等人認為，就技術本身而言，生成式AI還遠未達到技術創新的標準。③以目前的技術水平而言，AI尚處于前牛頓時代。④同時，由于AI部署成本過高，暫時還無法取代人類，⑤所以AI技術只是為AI革命的到來創造了條件，其本身并非AI革命的目標。

三是引爆整個社會的創新。創新是人類文明范式躍遷的基本前提，AI革命則是引爆各種創新集成的導火索，這是因為在AI革命背景下人類的認知成本、知識獲取的邊際成本將無限趨近于0，職業、專業壁壘被打破，由此產生的后果是：AI革命引發社會各個部門和產業的變革與創新，如科研、教育、藝術和醫療等；繼而這些創新產生核裂變式效應，全面引爆人類各個方面的變革與創新，進而全面推動人類文明的進步。需要指出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創新都是技術創新，真正的技術創新是因其在社會各個部門和產業，特別是信念和價值觀方面的擴散而引發了整個社會的創新，這也是AI技術應用與AI革命的本質區別之一。

四是文明范式的躍遷。文明范式是指一種文明發展的典范模式或范式，通常指代一個文明社會在歷史發展過程中所形成的價值觀念、道德準則、社會制度和文化傳統等方面的整體模式或范式。不同的文明范式可能在不同的時代和地域呈現出不同的特點，但都代表了該文明社會的核心價值觀和文化傳統。它是一種被廣泛認可的社會發展模式，能夠影響和指導該文明體系內成員的思想和行為。

毫無疑問，AI革命將全面沖擊人類以往的價值觀、道德準則、行為模式和社會組織形式，進而沖擊人類文明范式。在未來社會里，想象力和創造力將成為社會生產函數不可或缺的要素，因而也將成為每個人自由全面發展的需要，由此將形成相應的價值體系和道德觀念。人類的思想行為可能會更加依賴機器，其行為模式也更加智能化、機器化，而整個社會組織形式可能因此更加扁平、分散而緊密，并更加虛擬化。這是因為，每個人的分散決策都將創造不同的世界，傳統的金字塔型社會結構將日益不適應生產力的發展，整個社會組織形式將趨于扁平，而每個人的創新過程又反過來成為AI不斷進化的推動力。這種既分散又緊密、看似矛盾的社會組織方式在不遠的未來可能成為現實。

但是AI革命沖擊的后果是正是負至今難以估量。一部分人認為，人類將會朝著更加文明的方向發展，星辰大海已經為期不遠；另一部分人則認為，AI革命將會終結人類文明。布拉德·史密斯（Brad Smith）認為，如果不采取行動遏制或關閉人工智能（AI），電影《終結者》中的場景極有可能在未來成為現實。①埃隆·馬斯克（Elon Musk）等人認為，AI有可能會對人類安全構成威脅。②即便AI本身可能不會毀滅人類，但人類利用AI毀滅另一部分人類，將是一個更為現實的威脅。

不論悲觀還是樂觀，可以肯定的是，隨著AI革命的全面爆發，新的價值觀、道德準則、行為模式和社會組織形式也會隨之形成，人類文明范式即將發生顛覆性的變化。如能善加利用AI革命成果，則有可能實現人類文明范式的躍遷。

（二）AI革命的特點

一是超經濟人理性。經濟人理性是經濟學中的一個強假設。在AI革命的技術信仰中包含著超經濟人理性的元素，盡管這場革命包含著AI市場應用、商業落地等命題，但遠超市場范疇。從其根本信念、革命手段、載體和目標來看，市場論無法涵蓋其全部內涵，恰恰相反，傳統的市場經濟理論與實踐將有可能受到嚴重的沖擊，因為現代主流經濟理論是建立在資源稀缺性的前提假設上的。然而在AI革命背景下，資源稀缺的前提假設將會受到巨大沖擊甚至不復存在，由此傳統市場理論乃至大多數理論及其實踐將有可能發生深刻的變化。這一點將在下文中詳細討論。

二是經驗性與超驗性糅合。首先，從技術角度來看，AI是經驗主義的產物，ChatGPT、Sora等模型都需要海量的、以往經驗的文本。其次，從歷史角度來看，AI并不是一個嶄新的話題。以17世紀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和勒內·笛卡兒（Rene Descartes）為代表的符號主義（Symbolicism），以約翰·洛克（John Locke）和大衛·休謨（David Hume）為代表的聯結主義（Connectionism），以及行為主義、進化主義等哲學思想，均在不同層面、不同方向深刻影響了AI技術。③從1956年計算機科學家約翰·麥卡錫（John McCarthy）等人第一次提出“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這一術語至今，AI已經走過了近70年的歷程。④因此，無論從技術還是歷史發展來看，AI都具有經驗性特點。同時，AI創新又是超驗的產物，想象力與創造力在AI創新中舉足輕重。如前所述，AI革命的成果之一，就是使想象力和創造力成為每個人必備的能力。個體與群體的想象力、創造力決定著創新的高度、深度和廣度。借助AI超越現有框架和思維模式的全新創意甚至發現新的科學定理，不僅正在成為現實，而且將變成常態。

三是超個體與超群體并存。在AI創造的文明世界中，每個人都將成為超級個體，同時又是超群體的存在。一方面，個人將在AI這個超級群體中獲得強大的創新支持，而個人的創新又會反哺超級群體。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還原論與整體論在AI世界中可能不再對立，而是密不可分、相輔相成。例如目前 GPT store已經初步實現了這一點：每個ChatGPT store用戶都可以免費雇傭至少300個其他store用戶的專業支持，其創新成果反過來又為ChatGPT提供素材，從而推動創新呈指數級發展。①另一方面，隨著虛擬世界與真實世界界限的模糊，以及數字永生、意識上傳等技術的發展，人類可能進入虛擬世界，成為跨物種、跨生物乃至跨生命的超級存在；或者隨著腦機對接、基因技術的發展，人類或將成為從虛擬世界進入真實世界的超級存在。這兩種可能性都在迅速增加。

（三）AI革命的功能及其對人類文明的一般影響

1.讓每個人自由、全面發展成為可能

AI革命使人類認知的邊際成本無限接近于0，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跨行業的創新者，創新成為每個人的需要，而不僅僅是需求。由此，規模報酬遞增也將成為常態。在文化和藝術等人文領域，AI已經有了突破性的進展。由50名電影藝術家合作創作的《終結者2：審判日》（Our T2 Remake），標志著AI電影時代的到來。②過去認為AI不能代替藝術，但現在只要有足夠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每個人都可以利用AI生成獨特的影視文藝作品。AI同時也為人類探索星辰大海創造了條件。生成式AI與科研的結合，不僅有力推動了科學家對世界乃至外太空的探索與研究，而且讓非專業人士作出影響世界的發現成為可能。

2.推動社會生產方式發生巨大變革

隨著每個人得到自由全面的發展，整個社會生產方式也會發生巨大的變化。

一是在某些領域雇傭的交易成本已趨近于0。如前所述，GPT store中已經出現了一種新型的生產關系，其雇傭成本為0，具有分散決策、聯合生產、協同創新的特征。

二是生產協作虛擬化，其交易成本趨近于0。在GPT store中，不同生產集團間生產關系的建立，無需經過合同契約確認，在上傳GPT store時即作為默許或缺省選項形成這樣的生產關系。

三是重新定義了企業。羅納德·科斯（Ronald Coase）指出，企業的本質是一種組織形式，它通過科層管理來替代市場機制以降低交易成本，并避免企業內部市場失靈。③但是在AI革命背景下，企業內部交易成本將會大幅度下降，生產效率將空前提高，企業與個人的邊界將更加模糊，個人獨角獸公司或者數人獨角獸公司也將層出不窮。①在這些公司中，科層管理幾乎消失，企業更像是一種以個人獨特的創新能力為基礎、聯合生產的創新組織。不僅如此，企業的生產創新能力與其規模無關。例如：Open AI在創始之初僅有11人，迄今最多也不過500人；Midjourney等影響全球的AI企業，其規模也在20人以下。由此，整個社會生產體系中不同部門、行業和企業之間的界限更加模糊，同時又更加緊密。此外，生產關系實現良性的合作與競爭。競爭推動不同公司——不論公司規模大小——不斷創新，合作則避免了零和博弈。合作各方通過共同探討問題、分享資源、互相支持，帶來更多的機會和資源，促進各方的發展和進步。例如Midjourney、runway、pika、Sora、Genia之間，既存在著激烈的競爭關系，又存在良好的合作關系，在text-to-picture、video、action方面爭奇斗妍、不斷推陳出新。

五是重新定義了工作。一方面，AI大大提高了生產效率，使得許多傳統的工作方式和流程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AI還可以進行復雜的分析和預測，為企業和個人提供更精準的服務和解決方案。因此，人工智能的出現重新定義了工作，使工作變得更加智能、高效和創新。另一方面，隨著AI革命對專業的打破以及每個人自由全面的發展成為可能，工作的性質也隨之發生變化。工作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專業分工的產物。在資本主義以前，工作和職業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只有進入工業資本主義時代，工作和職業才融為一體。②隨著AI革命的到來，工作有可能會與職業再次分離。人有可能不再束縛于某種工作，而成為擁有不同職業身份的復合角色。

3.推動人類生活方式發生變革

人類生活方式將更加智能化、多樣化、低碳化、去過程化，但也可能更加依賴AI。人類在利用AI改造世界、改善個人生活條件的同時，AI也在改造人類。

4.重新定義人類

一個可能令人不安的現實是，AI正在重新定義人類，人類正在成為超個體、超群體的超級存在。馬克思曾經指出，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③現在已經出現新型的人機社會關系，腦機接口試驗、意識控制物質、意識上傳云端、數字永生、世界模擬等試驗一再刷新我們對人類和世界的認知，真實與虛擬世界的界限正在變得模糊。莊周夢蝶、蝶夢莊周不管是在現實世界還是在虛擬世界，都有可能在不遠的將來成為現實。AI有可能進化到阿賴耶識（ālaya-vij[～][n]āna）的境界，即一種超越了個體意識的宏觀意識，一種普遍存在的、包容萬物的意識。阿賴耶識負責儲存和保存個體的種種印象和經驗，同時也是個體意識和宇宙意識之間的橋梁，是人類與世界相互聯系的紐帶。一旦AI進化到阿賴耶識的境界，將會成為包羅萬象、無所不在的存在，而作為個體的人將無法通過思想證明自己的存在。作為超級存在的人類，或將得到永生；但作為自然物種的人類，其存在的意義或將消亡。

（四）作為技術形式的AI與作為革命的AI

在探討AI革命內涵的同時，有必要分析作為技術形式的AI和作為革命的AI二者之間的聯系與區別。

1.二者的聯系

二者的本體都是AI這種特殊的技術形式，即一種模擬人類智能思維和行為的技術，通過計算機系統實現對自動化任務的學習和執行。AI技術可以模擬人類的感知、認知、學習和決策能力，并通過不斷學習和優化來適應不同的環境和任務。就其外延而言，二者都包括機器學習、深度學習、自然語言處理、機器視覺等技術；就其應用而言，二者都被廣泛應用于各個領域，包括醫療、金融、交通、教育、工業制造、能源等部門；就其過程而言，二者都在某種程度上改良或者變革了以往的生產工藝和生產方式；就其后果而言，二者都在某種程度上提高了生產效率，進而提高了產出或產品（服務）質量。作為技術形式的AI為人類文明范式的躍遷提供了堅實的技術基礎，作為革命的 AI則會隨著文明方向的變革而推動AI技術的不斷改進與創新。

2.二者的區別

作為技術形式的AI和作為革命的AI存在著質的區別，也即技術形式與文明革命的本質不同。

一是存在方式不同。作為技術形式的AI是作為一種具體的生產工藝或者生產方式而存在的，作為文明革命的AI則表現為因AI技術的廣泛應用而導致整個社會生產方式、生產關系、生產力的質變。

二是技術信仰不同。作為技術形式的AI不包括或者較少包括技術信仰的問題，而作為革命的AI從一開始就包含著推動人類文明進步的信仰，并且貫穿AI革命始終。對于前者而言，AI技術只是一種可以提高生產效率的工具，它要解決的是生產工藝的改進；對于后者而言，AI是某種文明信仰的載體，是實現這種文明的技術支撐和平臺，或者說AI扮演著文明服務者和助手的角色，它要解決的是如何推動人類文明的躍遷。作為技術形式或者生產工具的AI，不一定會引發人類文明的革命，但作為革命的AI，必定包含作為技術形式的AI，且從一開始就埋下了打破舊秩序、創建新規則繼而形成新秩序、新價值體系行為準則、新社會組織方式的基因。

三是研發的目標、關注焦點和應用范圍不同。作為技術形式的AI總是針對具體的生產和問題而研發利用，其關注焦點始終是技術本身，表現為具體生產部門中的具體應用；作為革命的AI則是為解決人類文明進步的若干基礎問題而研發的，它關注的焦點是人類社會普遍的生存問題（如生態文明），其應用范圍具有通用性。

四是技術創新的層次不同。作為技術形式的AI，其技術創新表現為具體模型和工藝的改進或者資源能耗的大幅度下降。但是作為革命的AI，其技術創新不一定會表現為具體技術質的進步，但擁有引發其他創新的能力。例如ChatGPT、Sora等技術需要消耗巨量的算力和能源，就其技術本身而言，很難稱得上是真正的技術創新，或許這種技術很快就會被其他技術所取代。又如Groq的運算速度是ChatGPT4的18倍，LTX Studio一鍵生成電影視頻的能力或已超過Sora。但是 ChatGPT、Sora等技術席卷全球的根本意義在于，引發了一場全世界范圍內的技術乃至文明的革命。

五是與其他非AI創新的關系不同。作為技術形式的AI與其他創新的關系往往是分散的、孤立的甚至是具有競爭性的，如果發生技術外溢，也有可能引起局部的技術變革或革命，但往往不會形成文明的革命。而作為革命的AI則有可能成為催化、引爆其他創新，形成創新合力，進而成為推動人類文明全面進步的導火索。

二、 AI革命對生態文明的影響

作為技術形式的AI和作為革命的AI是兩個既有聯系又有質的不同的概念，二者對生態文明的影響也不同。AI對生態文明的影響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作為技術形式的AI對生態文明的影響，表現為AI技術在生態文明領域的具體應用；二是作為革命的AI對生態文明的影響，表現為AI革命背景下，生態文明從人類文明的一個子系統，全面滲透于人類社會生產、生活各個領域，從而成為人類文明的底線；三是AI革命對現有生態文明理論的影響，表現為對現有生態文明理論的沖擊、整合和重塑。

（一）作為技術形式的AI對生態文明的影響

迄今為止，AI對生態文明的影響主要體現在AI技術在相關領域的應用上，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碳減排和節能。根據百度與IDC的研究，從當前至2060年，AI相關技術將助力全球碳減排超過350億噸。①首先是提供智能決策支持。AI技術在電力、石油天然氣、氣象等行業的應用，為碳減排提供了重要的決策支持。通過AI數據分析和預測，可以幫助企業和管理部門更準確地評估和優化碳排放，從而制定更有效的減排策略。其次是智慧管理。AI技術在智慧城市和交通領域的應用，有助于降低城市運行的整體能耗。例如智能交通技術可以有效提升城市主要道路交叉口的通行效率，每年為千萬級人口城市減碳至少4.16萬噸。②再次是工業節能。利用AI技術可以對工業和建筑領域的能源系統進行實時優化，顯著提高能源利用效率。例如施耐德電氣的AI技術在一條水泥生產線上應用后，年減排二氧化碳約8400噸。③最后是優化工業生產過程。AI技術有助于實現更高效的能源管理和生產操作，從而降低能耗和碳排放。例如深度智控的AI平臺幫助某數據中心實現了年均24%的系統節能率，每年節省超400萬度電，降低系統PUE值。④AI技術在碳減排方面展現出巨大潛力。

二是廢物處理。AI技術在垃圾分類中的應用，大大提高了垃圾分類的效率和準確性。例如巴黎地區的蘇伊士集團利用AI技術進行垃圾分類，塑料垃圾的分類檢測成功率高達約98.5%。又如北京懷柔區的垃圾分類智能監控系統已全部投入使用，以24小時智能監測模式替代人工督導模式，在節省人力物力的同時大大提高了生活垃圾分揀率。①

三是環境保護與監測。AI技術可以幫助人類監測大氣、水和土壤中的各種污染物。例如成都雙流區利用AI技術監測白河水污染物，預測準確率由40%提升至80%以上。②

四是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監控。AI技術已應用于分析和識別生物多樣性的變化趨勢，為保護措施提供科學依據。

五是氣候變化監控。如谷歌DeepMind的全新AI模型GraphCast，可在1分鐘內精準預測10天全球天氣，甚至還可以預測極端天氣事件，已經超過了人工預測水平。③

總之，通過提高能源效率、優化生產過程、提供智能決策支持等方式，AI技術在碳減排、節能、廢物處理以及生物多樣性保護、氣候變化監控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對全球的環境保護產生了積極影響。隨著AI技術的進一步發展和應用，生態文明在朝著持續向好的方面發展。

但也有部分專家表示，AI在上述若干領域如能源、廢物處理等方面的表現差強人意，創新效果實則有限，甚至被人為夸大，遠未達到所謂革命的程度。全球生態危機的加劇或可證明這一點。首先是1.5°C溫控可能失守。2023年11月20日，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發布《2023年排放差距報告》稱，人類需要推進全球低碳轉型，只有將2030年的預計溫室氣體排放量減少28%，才能實現升溫2°C的目標，或者通過減排42%以實現升溫1.5°C的目標。然而，從目前的碳排放水平來看，本世紀內全球變暖將被控制在高出工業化前水平3°C的范圍內。即便全面落實無條件的國家自主貢獻所需的相關工作，氣溫升幅也只能控制在2.9°C或2.5℃以內。④隨著大西洋經向翻轉環流（AMOC）接近臨界點，可能會在2050—2095年間崩潰。⑤屆時，大西洋某些地區的海平面將上升1米；亞馬遜地區的雨季和旱季將受影響，可能使本已脆弱的雨林超過其自身臨界點；世界各地的氣溫波動將更不穩定；南半球將變得更溫暖。⑥這些令人不安的事實意味著，作為技術的AI“技止此耳”。除非全球共同行動抵御日益迫近的生態危機，否則將對人類造成不可逆影響。然而，隨著地緣政治、軍事沖突的加劇，全球生態文明合作依然不容樂觀。

（二）作為革命的AI對生態文明的影響

當前，作為革命的AI尚未對生態文明產生革命性的影響，這是因為AI的部署成本依然高過人力成本，其訓練使用尚需時日。AI革命已對生態文明形成的沖擊和影響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對全球能源結構的沖擊

AI系統特別是生成式AI需要巨大的算力和能源支撐。有數據顯示：僅訓練 GPT-3 就消耗了1287兆瓦時的電，相當于排放了552噸碳；GPT-3在訓練期間還耗用了近700噸水，其后每回答20—50個問題，就需消耗500毫升水，這還不包括數據計算中心、芯片制造中消耗的電力和水資源。①然而，這也意外推動了能源領域的創新。為尋求清潔可靠、無限可用且成本趨近于0的能源，全球加快了對核聚變可控性的研究。2024年2月，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研究團隊利用AI技術，成功地在核聚變等離子體中實現了提前300毫秒預測并防止潛在的等離子體不穩定性的發生。這項技術的成功應用，為解決長期以來阻礙聚變能源發展的各種等離子體不穩定性問題提供了新的可能性。②2024年3月6日，美國麻省理工大學的科研團隊在核聚變技術方面取得重大進展，③高溫超導磁鐵有望在商業領域得到廣泛應用。④此外，AI對能源的需求也推動了核電池、氫能、太陽能存儲等清潔能源技術的研究與發展。一些預測據此樂觀地認為，清潔能源有望在2030年左右成為主要能源來源。盡管清潔能源替代化石能源的進程仍受多種因素的影響，具體取代傳統能源結構的時間仍難以確定，但隨著AI與科研的深度結合，上述領域的研究創新有望加快替代傳統能源結構的步伐。

2.打破專業、行業邊界壁壘

迄今為止，生態文明是作為人類文明中的一個子文明項目而存在的，這在各國政府規劃中表現得尤為明顯。但是在AI革命驅動下，生態文明已然突破以往的自然領域，即將進入家庭和社區，同時將與社會生產、文化創意、醫療、教育、文藝等領域全面深度融合。

第一，生態教育將得到普遍而深刻的發展。如前所述，在AI革命背景下，人類獲取相關知識的邊際成本無限趨近于0。項目制學習方式將使教育模式、方向和目標發生革命性的變化。由此，每一個人都有機會得到更為細致、完整、系統和更具創造性的生態教育，在生態文明各個層面上提出創造性的見解、方案和成果。

第二，將重塑生態文明所必需的微觀基礎。如前所述，AI革命打破了專業分工，讓個人自由全面發展成為可能，這也將重塑生態文明的微觀基礎，個人——不論是來自企業、研究機構還是家庭——都將成為生態文明建設所亟需的創新者，這是對以往生態文明實踐的一個重大突破。

第三，在AI革命下，生態文明的供給側將使生態文明建設推動所有企業、科研機構向低碳排放、高效生產邁出堅實的一步。同時，隨著AI Agent、虛擬空間技術、智能機器人的部署和應用，以資本密集型、勞動密集型、三高排放為特征的傳統大型企業即便擁有壟斷特權，其規模也將大幅度縮小。隨著個人、全民的解放，小型獨角獸公司將有可能層出不窮，不僅可以在生態文明的任一領域，而且將跨專業、跨領域作出創造性的生態文明貢獻。

第四，隨著AI教育的普及和創新門檻的降低，家庭和社區將成為生態文明建設與創新的重要且不可或缺的微觀創新中心，無論是對于生態文明建設的供給側還是需求側都至關重要。而在眾多國家的生態文明建設中，家庭和社區實際上一直游離于生態文明建設之外，成為生態文明建設的盲區。AI革命將使家庭和社區也成為生態文明的創新中心。生態農業不僅將覆蓋農村，而且將覆蓋城鎮社區和家庭。同時，家庭和社區還將成為碳減排中心，由此將為全球碳交易創造更為堅實、全面、活躍的微觀基礎，并帶來巨大的生態產業創新機會。

第五，人類健康、高質量的生存狀態成為其自由全面發展進而成為生態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AI革命引發了AI技術、基因編輯技術、智能醫療機器人技術在醫療領域的革命。如：Neuralink的腦機接口試驗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接受試驗的殘障人士通過意識即可精準控制鼠標，并完成打字、語音對話等任務；①由英偉達、Open AI、微軟聯合投資的Figure項目將開發全方位照料老人的智能服務機器人。②不僅如此，隨著AI革命的爆發，AI虛擬模擬技術改變了傳統手術模式，未來可以在微創甚至無創的情況下實現精準手術和整體手術。③

第六，隨著AI革命的全面爆發，自然珍稀物種保護也將獲得上述各種技術支持，包括人類在內的生態物種將有機會在生態文明中和諧相處。

需要指出的是，不管AI技術如何變化，并沒有改變技術的本質，即技術是對現象有目的的編程，④而并非超越自然。事實上，AI技術前沿源自腦神經網絡仿生，而非凌駕于生命智能之上。

3.推動生態資源向經濟資源的綠色替代與轉變

生態資源的金融化、資本化一直飽受爭議，⑤但是隨著模擬世界技術的發展，將生態資源轉變為經濟資源將成為可能。作為世界模擬器的Sora，盡管還存在若干亟需解決的技術問題，但已經能初步理解現實世界的物理規律。這一方面為人類更好地理解生態物種保護和各物種間的關系，以及氣候環境變化對地球生態物種的影響創造了條件；另一方面為生態資源轉變成文化資源、創意資源、經濟資源，以及大幅度減少人類生態足跡、恢復生態平衡創造了條件。目前Sora不僅可以模擬現實物種，而且可以生成非現實物種。可以預見，多模態技術一旦與相關的科研成果、文化創意、影視藝術等結合，人類不僅可以在模擬世界中觀察和理解現實世界的形成和運作規律，而且將由此創造大量的文化產品。在AI革命影響下，“生態價值貨幣化”①將成為可能，這是因為生態資源將隨著人類想象力和創造力的解放而得到無限開發，生態文化啟蒙運動將會隨之出現質的飛躍。生態文明時代所需要的兩大支柱將有可能迅速形成：其一，生態理念將隨之得到廣泛而深刻的傳播，生態文明時代所必需的意識形態基礎將得到社會大眾的廣泛認可，生態信仰也將隨之得到普遍的傳播和確立；其二，一個生態足跡更少、生物多樣性更強以及更加綠色環保、健康高效的社會生產方式將會隨之形成。在AI革命的催化下，生態文明時代可能將提前到來。

（三）AI革命對生態文明理論的沖擊、整合與重塑

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隨著生態危機的加速、加深，眾多學者從不同角度對生態文明提出不同的理論見解和主張，但至今尚未產生足夠強的影響和解釋力。②AI革命注定要對現有的生態理論模型特別是各種生態經濟學理論產生巨大的沖擊，同時又將整合乃至重塑生態理論。

1.對主流生態經濟學理論模型的沖擊

主流生態經濟學理論以經濟增長理論模型為核心，特別是以索洛-斯旺模型為代表。約翰·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認為索洛-斯旺模型中的資源替代思想將導致自然生態系統的崩潰，并援引索洛本人的陳述來證明這一點。③福斯特認為，自然生態是不可替代的，生態資源不可資本化。這一觀點極有價值。然而遺憾的是，就模型本身而言，索洛-斯旺模型中的所謂替代主要是指資本與勞動的替代，而非自然資源與經濟資源的替代。

AI革命對索洛-斯旺模型進而對主流生態經濟學理論的一大沖擊是：規模報酬遞減將讓位于規模報酬遞增。這是因為，一旦離開規模報酬遞減，一旦創新成為經濟增長或者發展的主要驅動力，包括索洛-斯旺模型在內的所有新古典綜合派的經濟學模型將不復存在。如前所述，AI革命使得每個人都得到自由全面發展的機會，進而使創新成為一種常態，而規模報酬遞增恰恰是創新的必然結果。

AI革命對主流生態經濟學的另一大沖擊是，資源稀缺性不再成為其總前提假設，產品的極大豐富、需要替代需求也將成為可能。一旦資源不再稀缺，主流生態經濟學也就失去了其賴以生存的基本前提。

2.對去增長理論的沖擊

去增長理論認為，經濟增長并非無限持續，由于人類社會發展和資源的有限性，經濟增長會受到一定限制，甚至可能導致資源枯竭、環境破壞等問題。去增長理論主張通過減少資源消耗、提高資源利用效率和尋找替代能源，實現經濟與環境可持續發展的平衡。

AI革命對去增長理論的一大沖擊是：受益于AI革命帶來的規模報酬遞增效應，全球性的經濟增長和長期繁榮不可阻擋。有研究表明，AI革命對經濟增長的影響將逐步顯性化。預計到2033年，AI科技革命可以使中國和美國的潛在GDP增速分別提升約0.3個百分點和0.2個百分點。①

AI革命對去增長理論的另一大沖擊是：隨著AI的發展，人類文明將日益成為一個獨立于大自然甚至地球系統以外的 AI生態系統。去增長理論強調的整體論、有機論、過程論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過程哲學認為，現實是過程的而非實體的，創造是普遍的、每一刻的和共同參與的。②但是，在“一言創世界”的AI革命中，過程已經大部分或全部交給AI。“只要結果，不問過程”在很大程度上將成為現實，創造過程對于過程主體而言正在失去意義。而提出一個新奇、獨特甚至超驗的想法和創意，要比參與創意孵化的過程更重要，這一點不僅體現在AI創新創意中，而且體現在科研活動中。例如中國科學院借助AI對243種在火星上生成氧氣的方法進行試錯，迅速找到了生成方法，而這一過程若僅憑人工和現有的技術將需要超過2000年的時間。③也正因為如此，借助AI技術，生態農業進入家庭和社區將成為可能，因為大多數人對生態農業缺乏了解和專業技術能力，而這一過程現在完全可以交給AI。再者，去增長論者普遍認為，人類作為大自然的一個物種，只有與大自然和諧相處，成為大自然生態中的一環，人類社會才能實現可持續發展。④但是，隨著世界模擬技術、相關醫療技術、火箭技術、太空技術等的發展，人類文明系統與自然生態系統的關系出現了某種分裂。如：谷歌的AI模型Alphamissense可以預測7100萬種基因突變，人類有望從根本上消除遺傳病和癌癥；⑤Neuralink腦機試驗、意識干預物質技術等，或可讓殘障人士恢復思考、語言、行動能力成為現實；更加健康、低碳排放的人造食品包括人造肉技術正在取得突破；意識上傳、數字永生也將不是幻想。這些在去增長論者看來是不可思議乃至大逆不道的創新，已經或者正在成為現實。

AI革命對上述理論的沖擊，顯示出作為技術形式的AI和作為革命的AI的巨大不同。作為技術形式的AI通常不會對理論產生沖擊，恰恰相反，其技術經濟路線需要上述理論的指導。但是作為革命的AI則蕩滌著現有的許多理論主張，這也是以往技術革命、工業革命所不具備的重要特征。之所以如此，根本上仍然是由技術信仰決定的。以推動人類文明進步為技術信仰的AI革命，從一開始就包含著沖擊、變革現有社會文明秩序、構建新文明秩序的蓄意和追求，這也是為什么作為技術形式的AI始終沒能引發 AI革命的根本原因。但這并不意味著 AI革命是對這些人類文明成果的否定，恰恰相反，這些理論成果依然影響著AI革命，而AI革命反過來又會整合重塑這些理論。

其一，對于主流生態經濟學而言，隨著世界模擬器以及AGI的發展，生態資源轉變為綠色經濟資源和文化資源的可行性大大增加，索洛-斯旺的經濟增長模型及主流生態經濟學理論將獲得新的技術支撐。在此情況下，“生態資源貨幣化”不僅是會計意義上的資源管理的必要，也將成為可持續發展的必要。此外，在AI革命背景下，現實資源雖然不再稀缺，但是生態資源將變得稀缺。如何更好地配置生態資源，將成為主流生態經濟學的新課題。

其二，去增長理論不是被AI革命否定了，恰恰相反，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驗證和發展。例如AI在教育、醫療以及知識創新方面都展現出巨大的發展前景，可以在無經濟增長的情況下提高教育和醫療水平。此外，去增長仍然是一些歐洲國家如法國、德國、意大利等的政策選擇。

不僅如此，過程哲學思想對AI革命仍有巨大的啟發性。整體而言，過程哲學有向后看的傾向，但是AI革命有可能推動過程哲學向前看。首先，盡管AI革命大大縮短了眾多方面的過程，AI革命的形成、擴散、發展本身就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仍然存在各種變數，導致 AI革命出現變異。只有在AI革命過程中堅守技術信仰，才能確保AI始終造福人類、造福全球。其次，在過程哲學看來，過程即意義。人生一旦沒有了過程，人類將失去存在的意義。對于如何為只有開頭與結果的AI人生賦予意義，過程哲學仍然具有借鑒和啟發意義，因為縱使失去中間過程，人生的意義也可以在開頭和結果中得以顯現。例如一個創意從出現、形成、發展到最后形成，其結果本身就對應著相應的過程，只是這一過程的某一階段被大大縮短，“過程”前置表現為創意的過程，而這一過程在過程哲學中與創造和共同參與的主張相對應。再次，創造和共同參與將成為常態。創造成為人類的一種必需，也是證明人類存在意義的關鍵。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過程哲學為緩解AI革命中有關人類危機的焦慮提供了一個極有價值的視角。復次，過程哲學認為一切事物之間的關系是有機的。過去認為有機主要是指生態關系的有機，但是在AI革命中，不同主體之間的關系也是有機的，不管是實體有機還是虛擬有機，并且這種有機性也終將推動人類與大自然之間生態關系的有機性。事實上，數字智能本身就是對生物智能的仿生，并以此作為人工智能的發展方向。 AI自始至終都不是超自然的存在。最后，盡管人類生產過程中的大部分資源會隨著AI革命而變得不再稀缺，但生態資源的稀缺性會變得更加突出和重要。如前所述，在AI的幫助下，以有機、參與、生物多樣性為特征的生態農業將有可能突破田園，進入家庭和社區。此外，在方法論上，AI革命堅持了過程哲學所倡導的整體論。也正因為如此，ChatGPT才有可能占有一切以文本形式存在的人類文明成果，并為每一個人自由全面的發展提供整體論的方法論指導。威廉·萊斯（William Leiss）已經預見到技術革命可能對社會倫理和發展產生強烈的沖擊，出現人類非自愿的、違背社會倫理的后果，①其思想對于避免因AI革命異化而可能沖擊和破壞生態文明具有積極意義。

其三，AI革命充滿共產主義色彩。

首先，在這場革命中，共產主義作為一種生產方式，表現為一種創新導向的合作博弈。例如不同Gptstore生產者之間的合作博弈展現出了強大的創新能力，同時這種博弈不涉及或者減少了生態足跡，并將大大加速綠色技術的研發與創新。

其次，隨著工作與職業的再度分離，共產主義生產方式中的職業將成為可能。這一點在GPTstore的生產協作中以及在對企業和工作的重新定義中得到展現，并且出現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新特性。正如馬克思對共產主義時代職業的描述：“在共產主義社會里，任何人都沒有特定的活動范圍，每個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為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②某種程度上，隨著人自由全面發展成為可能，AI革命可能會最終消滅工作，使人類從事不同的職業成為需要。

再次，在AI革命下，產品的極大豐富將成為可能，因為規模報酬遞增將成為常態。正如馬克思對共產主義社會的期許：“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③共產主義作為一種生產方式，不管是從具體的生產方式還是從整個社會生產方式的變革趨勢來看，有可能將隨著AI革命的深入而真正進入人類文明。

最后，在理念上，由于AI革命是為推動人類文明進步、解放全人類而設計的，因而其技術信仰和技術路線具有濃厚的共產主義色彩。超級對齊的技術路線反映了對這一信仰的捍衛。所謂超級對齊，指的是運用先進的技術或方法論，使人工智能系統與人類價值觀在復雜或高風險的環境中高度一致。這一技術路線表明，AI必須服從人類價值觀，不得作出違背其價值觀的行為。反言之，這意味著AI極有可能沖破人類價值觀的束縛，使AI革命產生異化。隨著有效加速主義與資本的聯姻，AI正在迅速商業化、逐利化，成為閉源的、壟斷的、可操控一切乃至一國主權的霸權。自由競爭曾經不斷推動AI技術創新，其創新速度、深度也遠超歷史上任何一個時代，但如今AI正日益成為霸權的象征和霸權爭奪的首要目標。④AI霸權化成為加劇AI革命異化的重要原因之一，導致AI革命面臨巨大的不確定性。

三、AI革命的變異：對生態文明的沖擊和影響

所謂AI革命的變異，是指因為技術路線選擇以及技術以外眾多因素包括社會制度、政治、文化等的影響，導致AI革命偏離革命目標或者背叛其技術信仰，從而對包括生態文明在內的人類文明帶來巨大沖擊甚至是毀滅性的后果。

首先，作為技術形式的AI因受其背后哲學基礎缺陷的影響而導致AI技術變異。符號主義本身固有的知識獲取瓶頸、健壯性不足、普遍性差、計算效率低等缺陷，以及聯結主義解釋性、數據依賴性強、泛化能力受限、能量消耗巨大等缺陷，均外化表現為AI技術的缺陷。①ChatGPT、Sora并沒有數學模型上的實質性進步，由此造成的后果是：ChatGPT將在2026年之前耗盡所有高質量的文本材料，到2030年之前耗盡所有低質量的文本材料，②且仍不能推動AI技術創新的實質性發展。這恰恰表明AI技術尚處于粗放式、數量型發展階段。上述科技產品一旦進入商業化應用階段，其所需消耗的能源將超過14個地球，③這對地球而言將是毀滅性的。正如卡爾·馬克思曾經批評的：“（資本）在自己的實際活動中不理會人類將退化并將不免終于滅種的前途，就象它不理會地球可能和太陽相撞一樣。”④

科學技術自身的形而上學性也將成為影響人類世界觀的最大障礙。隨著人類對AI以及其他技術依賴的加深，人類的世界觀、行為方式也將陷入形而上學而不能自拔。即便是一個prompt的簡單提示，要獲得滿意的結果，也必須符合一定的技術條件，而非本人意愿。對技術的嚴重依賴，將會導致人類出現缸中之腦的錯覺。即便AI沒有進化到阿賴耶識的境界，人類也很容易被AI技術綁架。人類進步之門或將被止步于AI之外。

如前所述，在過程哲學看來，有機過程思維視生成、變化和創新為存在的本質屬性。⑤從某種意義上說，大量的、重復性的勞動不一定是人類活動的缺點，恰恰相反，是人類認識世界、與世界共同成長與發展的重要途徑。而在AI革命背景下，隨著過程的消失，人類可能不是真正實現了自由全面的發展，而是淪為AI技術的“自由奴隸”。技術平權反而變成技術特權甚至霸權，而那些不想或者沒有能力做“技術奴隸”的人，注定要被淘汰。那么在這種情況下，人類存在有何意義？AI革命對人類文明又意味著什么呢？在AI革命背景下，人類依然面臨著兩難悖論或AI革命悖論：不管是跟進還是退出AI，人類都面臨著被技術異化的危險。

不僅如此，建立在符號主義與聯結主義基礎上的ChatGPT等AI大模型始終受到幻覺的影響。①有人認為這只是一個技術問題，在最新版GPT中也大大解決了幻覺的問題，但幻覺的出現恰恰與形而上學的思維模式密切相關。只有打破形而上學的拘囿，才有可能徹底消滅幻覺。

其次，AI技術有可能替代人類。盡管目前所有AI還不具備無監督學習的能力，部分學者專家也認為AI替代人類不能等同于取代，②但即便是替代也將對人類形成巨大的沖擊。隨著AI技術帶來的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大量互聯網企業正在裁員。據高盛預測，全球將有3億個工作崗位被生成式AI取代，中國將成為全球失業影響最嚴重的國家之一。③由失業帶來的個人以及家庭的痛苦，及其對社會安定性的沖擊是巨大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已經背離了AI革命有助于推動人類文明進步的技術信仰。例如什么是幸福？作為技術形式的AI始終很難理解這個形而上學的概念。當AI不能理解幸福，而人類又沒有能力或者愿望主動干預時，那么AI革命帶來的將不是人類文明的全面進步，而是價值觀乃至社會全面、深度的對立與割裂。

AI對人類的取代則有可能意味著人類文明的終結，因為人類不再作為一個地球自然物種參與地球物質能量的循環。如果說一年前甚至一個月前，在大多數人看來這種說法不啻于科幻，那么如今這種可能性正在大大增加。對此，以杰弗里·辛頓（Geoffrey Hinton）為代表的一派堅守“超級對齊”，對AI的安全問題提出了嚴厲警告。④另一派以埃隆·馬斯克等人為代表，一方面警告AI將毀滅人類，而另一方面又采取摸著石頭過河的態度，試圖在發展中解決問題。⑤

然而，資本主義逐利的本性卻進一步加速了AI革命異化的過程。2024年3月1日，埃隆·馬斯克控告Open AI由服務于全人類文明進步的非盈利機構變更為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微軟旗下的“閉源事實子公司”。⑥而Open AI則回應稱自己是獨立的，將繼續努力，確保AGI造福全人類。⑦這起訴訟反映了超級對齊與（資本）有效加速的尖銳對立。同時，為維護美國AI霸權，微軟所到之處，AI應聲閉源，仿佛這世界上有且只有美國才有資格領導人類文明的進步。

隨著AI技術的進一步異化，AI這一本來旨在造福人類、技術平權的技術，一如諾貝爾發明的黃色火藥，正日益成為大國競爭、意識形態競爭、國力競爭特別是軍事競爭的利器，超級對齊更加遙遙無期。所謂國家主權AI①在維護各國主權、文化、制度的同時，也在加劇AI的分化與競爭。特別是隨著AI不得用于軍事戰爭這一條款的取消，AI三大定律已被打破。目前英偉達利用AI僅用10天就可以訓練出虛擬戰爭機器人；②人工智能操縱戰機執行作戰任務的能力已經遠超人類飛行員。③事實上，在俄烏沖突中，AI已應用于戰爭。④

更加不幸的是，以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為目標的競爭性AI和旨在推動綠色、可持續發展的AI并存，而去人類中心主義又與上述AI并存，那么，一旦這三種目標交匯，AI“意識”到生態危機的始作俑者是人類，AI三大定律將立即失效，AI將極有可能從“一言創世界”的創造者，變成“一指滅宇宙”的滅霸。AI革命的最終結果或將是一個沒有人類的或者人類回歸原始時代的生態文明。

結論和展望

綜上所述，AI革命的本質是一場由技術信仰驅動的、以AI技術為革命載體、工具和手段、“一言創世界”的文明范式的躍遷。“作為技術形式的AI”和“作為革命的AI”是兩個既有聯系又有質的區別的概念。作為技術形式的AI在生態文明建設中得到了廣泛的應用，但依然任重道遠；而作為革命的AI即將生態文明推向社會的各個方面，并沖擊、整合和重塑現有的生態文明理論。然而AI革命也有異化的風險。這種異化既是技術路線選擇的結果，又有資本主義固有局限性的影響，將給生態文明帶來前所未有的沖擊甚至是毀滅性的影響。

展望未來，AI將有可能成為超國家、超競爭的存在，人世間的種種競爭在AI看來無足輕重。但AI可以利用人類競爭，或者某些人可以利用AI沖破三大定律，作出損害全人類的行為。因此超級對齊仍然是一個極為迫切、生死攸關的主張。人類必須超越狹隘的國家競爭、意識形態競爭和軍事競爭觀念，追求超級對齊。合作才是最好的出路，而霸權思維則始終阻礙著AI的全球合作。

在此情況下，開啟新型全球化似乎是一個有益的選擇。結合AI革命，本文認為，所謂新型全球化，是指在由AI等技術創新引發的AI革命推動下，全球經濟、文化、政治等領域的聯系和相互依存程度進一步加深和擴大的全球化形式。新型全球化強調多元文化、共同繁榮、可持續發展等理念，注重全球治理、公平競爭和可持續發展，力求實現全球利益和多方共贏。以AI革命為契機、堅守人類文明底線，放棄零和競爭、加強人類合作與相互理解，生態文明可能是一個行之有效的切入點。

首先，在氣候危機、生物多樣性、清潔無污染方面，全球已經取得了較大的共識。在這方面推動全球AI合作和創新遇到的阻力較小，且有利于推動南北雙方合作。

其次，借助生態文明的全面發展推動碳交易。碳排放需要更多的國際自主貢獻，但是碳排放市場仍然不活躍，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在碳排放問題上的分歧依然巨大。在此情況下，一方面圍繞碳排放、碳捕捉等技術，推動全球相關領域AI技術的合作與創新迫切而重要；另一方面，碳排放微觀主體的范圍和活躍程度決定著碳排放交易的范圍和活躍程度。隨著生態農業進入家庭和社區，后者成為微碳排放中心，對于活躍碳交易市場至關重要。

再次，生態文明領域的創新根本上取決于其微觀基礎的創新能力。因此，以AI革命為契機，將生態理念全面融入教育，培養自由全面發展的創新者，推動全球各國人民在生態文明領域的相互了解與支持，消除沖突、實現萬眾創新是AI革命的應有之義，也是必然選擇。同時，這也是應對因AI革命而造成的大量非自愿失業的重要途徑。

復次，能源革命是生態文明成敗的關鍵。超越競爭、對抗思維，推動AI在能源領域全球各國的合作與創新，才是更具正外部性的競爭。

最后，超級對齊涉及全人類的根本利益，也是生態文明存亡與否的根本，是比核不擴散條約、世界霸權與意識形態競爭更重要的AI共識。超級對齊如果不能阻止世界霸權和各種對抗性競爭對AI的壟斷——不管分歧有多大、對抗有多嚴峻，那么至少在生態文明領域應當率先實現，成為全球各國的AI共識，并為向其他所有領域擴散創造條件。①

總而言之，AI絕不是任何國家的私有財產，而是全人類的公共財產，應當通過一言創造一個綠色和諧的世界，永遠造福全人類的母親——地球。

責任編輯：胡穎峰

責任校對：徐 穎 孫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