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內蒙古高原南緣;定居化現象;新石器時代早中期;考古學證據
【摘要】內蒙古高原南緣地處我國農牧交錯帶,是研究舊—新石器時代過渡時期文化適應性變遷的重要區域。近年來,在該區域相繼發現了裕民、四麻溝、興隆、四臺等新石器時代早中期聚落遺址,體現了內蒙古高原最早的、有考古學證據可循的、明確的定居化現象。借助房址投資、使用時間和強度,石器生產技術,陶器生產技術等判斷遺址定居程度的考古學指標,對這四處遺址的定居化現象進行綜合分析,認為內蒙古高原南緣在進入全新世后經歷了定居程度不斷加深的過程,但同一時段不同遺址人群在定居程度上存在一定差異。進一步分析遺址周邊湖泊沉積的孢粉古氣候重建指標可知,氣候變化導致的森林擴張及隨之而來的動植物資源分布的波動,可能是內蒙古高原南緣人群定居程度不斷加深的原因。
內蒙古高原為蒙古高原在中國境內的部分,東至大興安嶺,西至阿拉善高原,南接陰山山脈。其南緣地帶也被稱為壩上地區或張北高原,包括內蒙古錫林郭勒盟南部、赤峰市西部、烏蘭察布市東部以及河北張家口市全境。該區域處于我國北方農牧交錯帶,是研究舊—新石器時代過渡時期文化適應性變遷的重要區域[1]。目前這一區域尚未發現具有代表性的舊石器時代晚期遺址,即使將范圍放大到整個內蒙古高原,經過發掘和調查的也僅有東烏珠穆沁旗金斯太洞穴遺址[2]、扎賚諾爾蘑菇山北遺址[3]、呼和浩特大窯遺址[4,5]等少數遺址。這些遺址多分布于天然洞穴內,出土遺物以輕便的打制石器為主,有簡易的火塘和動物骨骼,未發現明確的居址,顯示出較強的流動性,與舊石器時代早中期亞歐大陸流行的狩獵采集者營地并無太大差異。近年來,在內蒙古高原南緣發現了相當數量的新石器時代早中期聚落遺址,如內蒙古化德裕民、四麻溝,鑲黃旗乃仁陶勒蓋和河北康保興隆、尚義四臺、崇禮鄧槽溝梁等。這些小型聚落發現有明確的半地穴式房址,出土了陶器、石器、骨器等遺物和動物骨骼,體現了內蒙古高原最早的、有考古學證據可循的、明確的定居化現象。利用民族學和考古學研究方法對這些現象進行分析,可以為探究內蒙古高原早期生態環境和人地關系、社會文化發展與變遷提供新的見解。
在西方考古學的語境中,流動性(mobility)和定居(sedentism)是一組相對的概念,分別從“移動”和“不動”兩個角度描述早期人類的生活方式[6]。當流動性降低時,早期人群逐漸延長在固定地點的居住時間,減少長距離移動和搬遷。不少西方考古學者也將這種趨勢稱為“越來越多的定居”[7]或“定居程度的增加”[8]。趙潮將這種現象稱為“定居化”,并將其定義為“社會群體在一年中相當時間內有穩定居所,利用居所附近局域資源為生的方式”,以區別于高度流動并利用廣域資源環境的生活方式[9]。結合前人觀點,本文將“定居化”概念定義為社會群體趨于停留在穩定的居所的過程。
在人類學語境中,“流動性”的概念并非簡單地從某一地點遷移至另外的地點,而是包含多種行為模式,不但有群體居住區域的轉移,還涉及群體中某些個體的流動,如賓福德提出的“居住流動性”和“后勤流動性”模型[10]。但由于流動性的很多行為模式的細節都無法保留考古學證據,深入討論一個考古學遺址的流動性狀態幾乎是不可能的。相較而言,通過考古學證據研究“定居”則具有較強的可行性。在定居視角下,任何在固定居址的人類活動都會遺留下某種類型的考古學證據,且會隨著居住時間的增長和居住人員的增加而不斷疊加,從而能夠被考古人員辨識。例如,可辨識的房址的出現,就是高流動性狩獵采集者向停留時間更久、更穩定的生活方式轉變的重要特征[11]。
總結前人的研究成果可知,判斷遺址定居程度的考古學證據可分為直接證據和間接證據兩類:直接證據包含建設房址的投資證據、房址使用的時間和強度證據。其中建設房址的投資證據包括房址的材料、面積、結構等,對房址的建設投資越多,意味著人群預期的居住時間越長[11]。房址使用的時間和強度證據包括踩踏證據、用火證據、重新使用的證據、重建和擴建的證據[12]以及存儲設施[13]等,踩踏、用火、重建和擴建等證據顯示了人群長時間或多次居住的跡象,而明確和多樣的存儲設施則表明存在供人群長時間居住的生活資源儲備。間接證據包括生產技術證據和生業證據。生產技術證據指遺址中與生產技術相關的遺物特征,如陶器的器形、制作方法、羼料質地以及燒制溫度[14],石器的多樣性、打制技術[15]、形態特征[16],等等。陶器的制作手法越成熟、器形越規范、質地越細膩、燒制溫度越高,石器的種類越豐富、磨制水平越高、器體越重,表明居民對長時間使用器物的預期越高,流動性越低。生業證據主要指反映遺址自然資源獲取和利用情況的動植物遺存等,通過動物骨骼鑒定和植物種屬鑒定,了解遺址動物的年齡分布[17]和捕獲的季節[18],以及谷物的馴化情況等[19],可以間接反映出人群的定居時間和程度[17]。我們可以通過上述考古學證據對某一遺址的定居化現象進行研究,而對某一區域內不同遺址的考古學證據進行比較,則可以進一步全面理解該區域人群的定居化過程。需要注意的是,這些考古學證據可能不會同時出現在同一個遺址中,也沒有任何一個指標可以單獨作為評價定居程度的充分且必要的條件,而是要結合起來應用,從而獲得對定居化現象的全面客觀的了解[20]。
在內蒙古高原南緣發現的新石器時代遺址中,裕民、四麻溝、興隆、四臺等四處遺址均經過系統發掘且公布了測年結果(圖一,表一),為分析這一區域的定居化現象提供了較為詳實的材料。
(一)遺址概況
裕民遺址位于內蒙古自治區化德縣德包圖鄉裕民村北的丘陵上。共發掘清理房址14座,灰溝1條,豎穴蹲踞墓葬1座,未發現灰坑[21]。碳十四測年結果表明房址年代為距今約8600—7600年,屬新石器時代中期早段。出土遺物有陶器、石器、骨角器及少量裝飾品。陶器組合包括圜底釜、圜底筒形罐、板狀器等。石器以打制石器為主,有錛狀器、端刮器、刮削器、細石葉等,延續了舊石器時代晚期的典型器物組合。出土動物骨骼種類豐富,有蚌、雉、鳥、狗、狼、馬鹿、梅花鹿、狍、野兔、野馬、野驢、野牛、野豬等。
四麻溝遺址位于內蒙古自治區化德縣白音特拉鄉解放村泉水溝東岸坡地上,共發現房址19座,室外灶21座[22]。遺址內遺存根據房址形態可分為早段和中晚段:中晚段動物骨骼和木炭的碳十四測年結果為距今7500—7000年,屬新石器時代中期晚段,早段的年代或與裕民遺址相近。出土遺物有陶器、石器、骨角器等。陶器多見平底筒形罐、敞口小底罐、板狀器、紡輪及線輪等。石器以打制石器為主,出現了亞腰形石鏟、鋤、鎬和犁形器等。骨角器出土數量較多,有錘、刀、鏟、刀梗、箭鋌、錐、針、飾片等。

興隆遺址位于河北省康??h照陽河鎮興隆村東南賽圪垯溝山谷西坡,共發掘房址18座,墓葬3座[23]。遺址以新石器時代中晚期文化遺存為主體,分為五期:一期測年結果為距今約8700—8100年,二期測年結果為距今約8000—7600年,三期測年結果為距今約7450—7150年,四期和五期測年結果分別為距今7000—6000、5800—5200年[24]。出土遺物有陶器、石器、骨角器和飾品等。陶器有圜底釜、板狀器、平底筒形罐、陶杯、紡輪等。石器以細石器、錛狀器為主,三、四期還發現了打制的亞腰形石鋤。遺址第一至三期出土動物骨骼數量巨大,種屬有牛、鹿、羊、馬、豬、鳥、兔等,以牛、鹿所占比例較大,浮選土樣中多有魚類骨骼[25]。第二、三期浮選的微體植物遺存顯示出粟、黍的存在。
四臺遺址位于河北省尚義縣石井鄉四臺蒙古營村西南山坡上,文化遺存年代為新石器時代早期到晚期早段,共分為六組:2015年發掘單獨成一組,發現房址4座,測年結果為距今7720—7630年;2020—2022年發掘共發現房址45座,分為五組,測年結果分別為距今10400—10000年、9400—9000年、7600—7400年、7200—7000年、6800—6400年[26,27]。出土遺物有陶器、石器、骨角器和玉石飾品等。陶器器型有筒形罐、板狀器、小平底筒形罐等。石器包括刮削器、端刮器、細石核、細石葉、錛狀器等打制石器和磨制(部分帶孔)的亞腰形石鏟、斧、錛、整直器等。骨角器數量較多,包括骨笄、骨針、骨錐、骨柄石刃刀、骨匕、角筒形器、牙飾、蚌飾等。動物種類豐富,既有梅花鹿、馬鹿、狍子、麂、熊、野馬、野牛、野豬等大型動物,亦有雉、鳥、鼢鼠、田鼠、野兔、刺猬、小型貓科、黃鼬、獾等小型動物,還有蚌、螺、蛙、魚等水生動物。
(二)遺址定居化現象分析
由于四處遺址的動植物鑒定材料尚未完全公布,下文主要以房址投資、使用時間和強度,石器、陶器等的生產技術為證據,分析四處遺址的定居化現象。
1.房址投資、使用時間和強度
裕民遺址房址形制大致相同,均為圓形半地穴式,少量房址有門道(圖二)[21]。房址中心有圓形地面灶,兩側零散壘砌少量片狀石塊。灶灰堆積較薄,厚約0.1~0.2米,居住面多為沙土,硬結面不明顯,表明灶的使用時間和地面踩踏時間均不長。地面和墻面都比較粗糙,應未經夯制。遺址內未發現灰坑和任何可能的存儲設施。總體來看,裕民遺址的房屋結構和建筑技術不甚復雜,建設投入較少,未經過重建和擴建,使用時間不長。

四麻溝房址均為半地穴式,平面形態包括圓形、圓角長方形、近長方形三種,大部分房址有門道,房址內外均未見明確灰坑(圖三)[22]。房址之間雖有疊壓打破關系,但未見擴建跡象。從房址的打破關系來看,可分為早段和中晚段:早段房址形態為圓形,灶灰堆積較淺,厚約0.15米,柱洞較少,如F2僅殘存一個,保存較差。中晚段房址形態為圓角長方形或近長方形,面積較早段有所擴大,部分房址中的灶灰堆積較厚,達0.2~0.25米,有的室內出現兩個灶,柱洞明顯增多,如F4有19個,F7有14個。發現較多立于居住面上的柱洞,表明房屋可能經過重建和修理[28]。極少數中晚段房址內有圓形窖穴,表明家戶內部已出現存儲設施。四麻溝遺址早段房址的形態和結構都比較簡單,與裕民遺址房址情況相近。到中晚段,部分房址內發現的灶址增多、柱洞增加、出現窖穴等存儲設施的現象,表明先民對房屋的建設投資增加,使用時間延長。

興隆遺址房址均為半地穴式,平面形態有圓形、圓角方形、橢圓形等,均有門道。晚期房址多為利用早期房址擴建而成,疊壓打破關系復雜(圖四)[23]。其中,一期房址被晚期遺跡疊壓打破,平面多呈圓形和圓角方形(不規則形),居住面較明顯,中部有用燒石壘砌的灶,紅燒土層較為堅硬。二期房址平面仍多呈圓角方形,居住面明顯,土質堅硬,中部多有以石板砌成的六邊形的灶,形態規整。三期房址平面呈圓形或不規則形,室內灶中有石板灶,有的房址門道處出現了多級臺階和小窖穴等存儲設施。四期可確認的遺跡僅有一處保存不佳的房址。五期未發現房址。興隆遺址絕大多數房址都有利用早期房址擴建的情況,不斷擴大的房址面積和日益完善的配套設施,均體現出對房址建設投資和預期使用時間的增加。

四臺遺址房址均為半地穴式,無門道,平面呈圓角方形或方形(圖五)[27]。2020—2022年發掘的第一、二組房址平面略呈圓角方形,地穴非常不規整,四壁和居住面凹凸不平,建筑技術粗糙,踩踏面不明顯。其中第一組房址內的灶僅為淺坑,未見紅燒土,第二組房址僅有較薄的紅燒土層。2015年發掘組房址的情況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平面呈方形,四壁規整,踩踏面明顯,部分居住面和四周墻壁抹有灰白色泥,灶坑較深,紅燒土面明顯。2020—2022年發掘的第三、四組房址形態規整,平面多呈圓角長方形或方形,居住面較硬,有的經過灰白色黏性沙質土涂抹,踩踏痕跡明顯。圓形灶坑用石板砌筑,內有紅燒土燒結面,灰燼堆積密集。少量房址有壁龕,室外發現灰坑。其中第四組房址分布密集,且存在較多的疊壓打破關系。第五組遺存僅有淺坑,跡象不明顯。四臺遺址2020—2022年發掘的一、二組遺存體現出的房址建設投資和使用強度低于裕民和四麻溝早段,但從2015年發掘組開始,出現了規整、抹泥的方形建筑和精致石板灶以及壁龕、灰坑,表明房址的建設投資和使用強度有明顯的提升。


2.石器生產技術
裕民遺址石器以打制為主,少量為磨制,另出土有大量石器制作不同階段所產生的廢料,反映出高強度石器工具生產活動的存在(圖六)。細石器和錛狀器是裕民遺址典型的打制石器,其中錛狀器具有操作鏈上的靈活性和裝柄使用產生的復合效能,滿足了人群既要保持一定流動性又要使用耐用工具的需求[29]。磨制石器中不僅有磨盤和磨棒,還有錛、斧、鑿、鋤等通體磨制的精致石器。輕便高效的打制石器與需要較大時間投入制作的磨制石器同時被使用,表明遺址人群在生產工具時兼顧了高流動性生活所需的便攜性與定居生活所需的堅固性,應處于流動—定居過渡性生計形態。
四麻溝遺址石器以打制為主,磨制石器較少。早段出土石器較少,出土細石器與裕民遺址所出特征相似(圖七,1)。到中晚段,石器種類趨于多樣,出現了打制的亞腰形石鏟、鋤、镢、鎬和犁形器(圖七,2—11),應與翻土和平整土地的活動有關,表明土地利用程度加深,可能出現了原始的耕種活動,反映出一定的定居生活特征。但大部分石器為打制而非磨制,成本投入相對較小,定居程度較低。

興隆遺址第一、二期發現較多細石器、錛狀器等(表二,1—10),與裕民遺址出土石器組合類似,反映出維持流動性和一定定居需求的文化適應性狀態。到第三期和第五期(第四期出土石器較少,暫不討論),石器種類更加豐富(表二,11—18),出現了打制的亞腰形石鋤,與四麻溝遺址中晚段石器面貌較為接近,表明土地利用程度加深,人群定居程度有所提高。
四臺遺址2020—2022年發掘的第一、二組遺存以打制石器為主,有細石核、細石葉、刮削器等(表三,1—10),屬細石葉技術傳統,體現出較高的流動性。2015年發掘組遺存中石器組合的面貌發生了明顯變化,出土相當數量的磨制(部分帶孔)的亞腰形石鏟,形態多樣,打磨精細,還有磨制的斧、錛、整直器等(表三,11—17),打制石器較少,人群流動性明顯降低,定居程度顯著提高。2020—2022年發掘的第三、四組遺存中磨盤、磨棒等研磨器數量較多,另有鏟、斧等重型磨制工具(表三,18—21),表明石器生產的投入增加,土地利用程度提高,人群生存策略靈活性降低,對定居期限的預期較高。2020—2022年發掘的第五組遺存石器出土較少,暫不討論。
3.陶器生產技術
裕民遺址的陶器均為手制,以夾砂陶為主,火候低,質地疏松,表明對陶器的耐用性要求不高。陶器器型以圜底釜和板狀器為主(圖八)。其中圜底器有受熱均勻的優點,但穩定性差,用作炊具時需與地面支撐灶配合使用,用作存儲器皿時可能需與地面坑配合使用,推斷多為臨時使用,反映出人群對居址使用期限的預期可能不是很高。
四麻溝遺址陶器數量較少,均為手制,以夾砂陶為主,火候低,質地疏松。早段陶器形制不明,暫不討論。中晚段主要器型為平底筒形罐、敞口小底罐(圖九),相較于裕民遺址的圜底器,穩定性較高,表明對居住期限的預期可能較高。另有板狀器、紡輪及線輪等。陶器的平底形態體現出對于穩定器皿的需求,器類的多樣則表明居住期間生產活動更加豐富,這些均與定居時間的延長有一定關聯。

興隆遺址第一期出土陶器均為手制,以圜底釜、板狀器為主(表四,1、2),夾砂陶質地疏松,殘破較嚴重。第二期出現了平底筒形罐、杯(表四,3—6),器形穩定性提高,夾砂陶質地也有所改善。第三期除了平底、小底筒形罐外,還出現了紡輪,陶器種類逐漸豐富(表四,7—10)。遺址不同時期陶器在形態、質地和種類上的變化,反映出隨著定居程度的加深,對耐用穩定陶器和不同種類工具的需求逐漸增大。

四臺遺址2020—2022年發掘的第一、二組的陶器均為手制,多為夾砂陶,砂粒粗,火候低,陶質疏松。由于過度破碎,器型不易辨認,應有筒形罐、板狀器等(表五,1—7)。疏松的陶質、較低的燒制溫度,一方面說明燒陶技術較為原始,另一方面表明陶器生產投資較少,人群定居程度很低。2015年發掘組、2020—2022年發掘第三組的陶器亦為粗砂粒的夾砂陶,火候也比較低,但器型中出現了小平底筒形罐(表五,8—10)。2020—2022年發掘第四組遺存中陶器器型未發生明顯變化,但出土筒形罐質地堅硬,燒制火候較高,制陶技術有所進步(表五,11)。四臺遺址出土陶器的陶質和器型變化反映出人群對堅固耐用陶器需求的逐漸上升,定居程度不斷提高。

(一)內蒙古高原南緣遺址定居程度及特征
內蒙古高原南緣的考古學文化序列顯示了新石器時代早中期人群定居程度不斷加深的過程,以興隆和四臺遺址的年代變遷最為清晰。綜合來看,內蒙古高原南緣遺址的定居程度可分為三個階段,各階段具體特征如下。

較低定居程度階段,以四臺遺址2020—2022年發掘第一、二組為代表,年代為距今約10400—9000年。這一時期的四臺遺址是目前發現的北方地區最早的定居聚落,帶有明顯的舊—新石器時代過渡特征。房址地穴不規整,四壁凹凸不平,建筑技術較為原始(表六,1)。房屋踩踏面不明顯,灶址僅為淺坑,未見或僅見較薄的紅燒土層。陶器為夾砂陶,砂粒粗,火候低,質地非常疏松,制陶技術也非常原始。石器以打制石器為主,刮削器、端刮器、細石核、細石葉、錛狀器等主要器類與舊石器時代晚期北方草原地區流行的狩獵采集者石器組合差別不大,保留著較強的流動性特征。
中等定居程度階段,以裕民遺址,四麻溝遺址早段,興隆遺址一、二期為代表(表六,2—4),年代為距今約8700—7800年①。房址結構簡單,踩踏面不明顯,無重建和擴建情況,大多未發現灰坑和可能的存儲設施。陶器多見圜底釜、圜底筒形罐、板狀器組合,以夾砂陶為主,火候低,質地疏松,工藝原始。石器以打制石器為主,仍延續舊石器時代晚期典型的器物組合,同時出土少量磨制石器,磨制斧錛類工具與打制錛狀器同時使用,體現了技術組織策略的復雜化和流動—定居權宜性文化適應狀態。

較高定居程度階段,以四麻溝遺址中晚段、興隆遺址三期、四臺遺址2015年發掘組和2020— 2022年發掘第三、四組為代表(表六,5—8),年代為距今約7800—7000年。房址形態規整,居住面較明確,有的居住面和墻壁有抹泥現象,大多數有門道,有的房址還出現了階梯門道,建筑技術比較成熟。石板灶址較為精致,柱洞增多,出現了灰坑、小窖穴或壁龕等存儲設施。陶器制作技術進步,出現了質地較硬、溫度較高的陶器以及小陶杯等新類型。石器工具的制作也有明顯進步,出現了亞腰形石鏟、石鋤、石鎬等重型石器,表明土地利用程度加深,可能已經出現了原始的耕種活動。

需要說明的是,內蒙古高原南緣遺址雖然大體表現出時代越晚定居程度越高的特征,但實際上同一時期不同遺址的定居程度存在一定的差異性。如中等定居程度階段中,裕民遺址和興隆遺址一、二期基本處于同一時期,均以多元化的狩獵采集為主要生計方式,出土了大量動物骨骼,但興隆遺址二期的定居化程度較高,表現在兩方面:房址居住面和踩踏面明顯,石板灶砌成六邊形,形態規整,紅燒土層堅硬;出現了器形更為穩定的平底筒形罐以及服務性器皿小陶杯,制陶技術明顯改進。再如較高定居程度階段中,四麻溝遺址中晚段、興隆遺址第三期以及四臺遺址2015年發掘組和2020—2022年發掘第三、四組基本處于同一時期。其中,四麻溝遺址亞腰形石鏟、石鋤、石鎬等重型石器大多為打制,投入成本不及磨制石器高,體現出高度權宜性。部分房址經過重建和修理,顯示出定居時間的延長,但是遺址中存在打制錛狀器,其與磨制斧錛類工具功能相近,但制作成本較低,反映出生存策略的靈活性,對定居期限的預期仍相對較低。興隆遺址第三期對前期的部分房子進行反復重修和擴建,盡可能減少房址方面的投資,說明人群對流動性的預期仍然較高,同時,相比于四麻溝遺址,亞腰形石鋤、石鏟等重型掘土工具出土較少,說明土地利用程度較低。四臺遺址中精致的抹泥建筑,堅硬的陶質,相當數量的磨制(部分帶孔)的亞腰形石鏟、鋤、斧、錛,骨項飾、玉項飾等精致的裝飾品等,都顯示出更強的定居化傾向和更高的土地利用度。
(二)氣候環境對內蒙古高原南緣定居化進程的影響
前文已述,距今10000—7000年期間,內蒙古高原南緣經歷了定居程度不斷加深的過程,而這與當時的氣候環境密切相關。孢粉古氣候重建的結果表明,距今8500—7200年期間,我國北方地區的氣候以不穩定的由暖變冷的溫度波動為特征;距今7200—6000年期間,中國進入了全新世大暖期的鼎盛階段,氣候趨于溫暖濕潤[30]。這一氣候變化過程在內蒙古南緣湖泊沉積的古氣候重建中得到了證實。目前已有團隊分別對達里諾爾、巴彥查干和岱海等地處內蒙古高原南緣的湖泊中的沉積物進行了采樣(采樣地點見圖一)和孢粉古氣候重建,我們將相關指標進行匯總,繪制出圖一〇,其中灰色區域涵蓋了本文所討論的定居化進程對應的時間段。

曲線a顯示了岱海周邊地區東亞季風降水的變化[31],曲線b表示樹木花粉占花粉總量的百分比[32]。從氣候環境指標的曲線可以看出,岱海湖在距今10000—9000年和距今8500—7000年先后經歷了兩次降水增加的時期,期間樹木花粉占比增加,表明森林覆蓋率上升,生態環境有所改善。而這兩個時間段與四臺遺址2020—2022年一、二組出現定居聚落,裕民遺址、四麻溝遺址、興隆遺址一期至三期和四臺遺址2015年發掘組及2020—2022年第三、四組定居程度逐漸加深的時間基本相符,表明季風降水影響下生態環境的顯著改善對早期定居化村落的出現有一定促進作用。
曲線c顯示了巴彥查干的樹木得分(由樹木分類群百分比的平方根之和計算)[33],曲線d則代表湖泊沉積物中指示存在淺水環境的盤星藻的濃度[34],表明距今10000—7000年期間,森林占比提高,湖區水位上升,氣候逐漸暖濕。這一時間段與興隆遺址一期到三期、四臺遺址一組到四組基本吻合,表明氣候變化帶來的資源改善推動了這一區域遺址定居程度的加深。
曲線e顯示了達里諾爾樹木花粉占比[35]。從距今10000年開始,樹木占比緩慢上升,在距今8500年左右進入第一個森林明顯擴張時期,與裕民遺址和興隆遺址一期的時間相符;在距今7600年左右,進入第二個森林顯著擴張的時期,與四麻溝遺址中晚段、興隆遺址第三期、四臺遺址第三組遺存出現的時間相符。森林擴張與遺址定居化進程的同步變化,顯示了氣候改善對人群定居活動的促進作用。
綜合來看,盡管三個湖泊顯示的氣候重建結果存在細微的差異,但在距今10000—7000年期間,內蒙古高原南緣整體經歷了數次降水顯著增加、森林擴張的過程,植被顯著改善,形成不同于現在的森林草原。興隆遺址一期至三期、四臺遺址一組到四組的變化與這一時段氣候變化基本吻合,表明氣候變化導致的森林擴張及隨之而來的動植物資源分布的波動可能是內蒙古高原南緣地區定居程度不斷提高的原因。
另外,從四處遺址的地理位置來看,四臺遺址更靠近南部,而其在相同時段內的定居程度明顯比其他三個遺址更高,這是否與內蒙古高原南緣局部的氣候和資源差異以及區域間文化交流相關,有待結合更多的考古學材料展開進一步的探究。
通過對裕民、四麻溝、興隆、四臺等四處遺址進行考古學分析,可知在距今10000—7000年期間內蒙古高原南緣地區的人群流動性顯著降低,定居程度逐漸加深。這種現象的出現,一方面得益于全新世大暖期氣候暖濕、森林擴張,為人群降低流動性、在更小移動范圍內獲取充足的食物提供了良好的自然條件,另一方面也與先民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密切相關。先民通過改進石器、陶器生產技術以利用多種動植物資源,并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種植農作物,逐漸實現季節性甚至更長時間的停留。
四處遺址雖然同處內蒙古高原南緣,但實現初步定居生活的文化特征并不相同,所體現出的定居化進程也存在差異。其中,裕民遺址先民使用細石器等典型舊石器時代晚期的石器類型,配合打制錛狀器與少量功能相似的磨制斧錛類工具,體現了需要維持流動性但又有一定定居需求的生活方式。四麻溝遺址通過減少輕便打制石器,增加亞腰形石鏟、鋤、镢、鎬和犁形器等的使用,加深對土地的利用程度。但大部分重型工具為打制而成,投入成本不及磨制石器高,也體現出了生計方式的高度權宜性。興隆遺址中亞腰形石鋤、石鏟等重型掘土工具相對較少,并出土數量較多、種類豐富的動物骨骼,表明遺址生業方式中狩獵經濟占比更高。四臺遺址在房址建造和出土遺物等各個方面都體現出農業生產方式的進步和定居程度的加深,尤其是磨制精致的石鏟、抹泥房屋的存在,表現出更接近于定居農業群體的特征。遺址先民對小型動物和水生動物的廣譜捕獲,反映出對大型動物狩獵活動的減少和生態龕的擴大,指向了一種定居程度更深的生活方式。上述差異的存在,顯示出內蒙古高原南緣地區人群在實現定居的經濟策略選擇方面具有相當的靈活性。
分析內蒙古高原南緣地區的定居化現象可知,基于豐富的動植物資源,配合改進生產技術、增加存儲設施等措施,小型狩獵采集社會也能實現季節性甚至更長時間的定居。然而,通過農業生產帶來穩定的食物來源這一生產方式的革新,對定居化進程的促進作用是其他生產方式所無法比擬的。在我國華北、長江中下游等地區人群的定居化進程中,以作物種植為主導的農業生產方式的大獲成功,使得人口迅速膨脹,進而促進了這些區域人群所對應考古學文化的大范圍擴張。內蒙古高原南緣地區人群則似乎未能發展出更加穩定的農業和定居形態,而是在對牛、馬、羊等動物的馴養技術傳入之后逐漸形成了流動化的游牧生活方式,而后不斷被農業人群邊緣化。想要進一步理解內蒙古高原區域人群定居化進程發展和中斷的原因,還需要更多考古學材料予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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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曉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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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考慮到區域內不同遺址在同一時期內的定居化進程發展并不均衡,四臺遺址2015年發掘組已出現了平面方形、地面抹泥的房址,進入較高定居程度階段,故而此處年代下限以該組遺存的年代上限(距今約7720年)略提前,大致定為距今約78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