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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在江山在

2024-01-01 00:00:00蘇莞雯
科幻立方 2024年6期

堂屋里,老人壓抑的咳嗽聲中,陶瓷杯被沉沉放下:“人都來了嗎?”

“都打過電話了,好幾個一直推時間,說忙直播走不開。”

“你們看看,你們……咳咳……”魏阿公是坐輪椅來開會的。他73歲了,咳嗽一聲接著一聲,似要掏空整個肺。

四周一堆上了年紀的人,有的站有的坐,黑壓壓一片,叫人分不清誰是誰。這時候有人替魏阿公講話:“就是這個情況,現在不管茶農茶商,一天到晚都泡在直播間里。十幾盒茶打包捆一起賣個白菜價,那都是獲獎的茶葉啊,一群顛趴!小江老師你說是吧?”

所有目光轉向坐在角落的年輕女子。她穿白色上衣和橄欖綠工裝褲,腳邊放著個一看就很沉的合金手提箱。整個堂屋里,她最亮眼。

“大家都去直播賣茶,都不想干正事,茶葉有沒有焙出來,都已經不管了!”又一個聲音抱怨,“現在我們武夷巖茶的招牌,被這些直播拼低價的搞得和泥石流山崩一樣。”

“哎呀,你先別插話,先聽小江老師給我們講一下那個……那個什么月球計劃。”

穿堂風過,檐上燈籠輕晃兩下。江雪開口時語速放慢:“是月球服務器工程,預計明年就會開放,到時候整個地球的互聯網都會進入新時代。今后各行各業需要的圖像和視頻會比現在的更高清,更流暢,有更多細節。目前能做到這種水平的,只有光測量攝像。”

話音落,一群老頭子沒了聲音,一時都沒消化好她說的話。

有人打圓場,笑道:“小江老師雖然看起來很年輕,很像個騙子,其實她可是著名宣傳片導演,給央視拍過片子的。”

江雪便也只能跟著笑。她相貌乖巧,笑起來還有小梨渦,氣氛便仿佛不尷尬了。

“就是說,小江老師給我們武夷巖茶拍宣傳片,用的是光測量攝像的設備,是最高級的。而且等月球服務器一開通,所有人都可以從網上看到那個片子,特別震撼。要是有火星人、金星人,他們也能看到,是不是啊?”

江雪點點頭:“建設月球服務器確實也是銀河系聯網的一個環節,從長遠來看,有助于更深遠的宇宙探測。”

有沒有火星人和金星人倒是不好說。

“身價,咳咳……這就是身價啊。”魏阿公緩過來,拍了拍輪椅扶手,“高端才有榮譽,才有武夷巖茶的矜持和尊貴。所以,這宣傳片必須拍。守住武夷巖茶的金字招牌,就守住了中國烏龍茶的半壁江山。咳咳……阿妹,拜托你了。”

江雪之所以來到這武夷山腰的盤龍鎮,是因為收到了當地巖茶商會的拍攝委托。魏阿公早已退休,但仍是商會的榮譽會長。他組織起這群茶商,籌資要拍一部武夷巖茶的宣傳片,用的是將來會成為主流的光測量攝像設備。合約已經簽好,就等導演兼攝像師江雪開工,用鏡頭拍下鐫刻武夷巖土DNA的四大名叢、三坑兩澗和巖骨花香……時間或許是兩個月,也可能更久。

全國烏龍茶里,武夷巖茶為上。武夷山多懸崖絕壁,茶葉長在巖凹里、石縫里、陡崖斜坡里,拍茶葉的人得上山下坡去找它們。

開工第一天,江雪提著手提箱和一群游客一起上山。她選了處位置,放下手提箱,從中取出無人機,這是去年剛上市的光測量攝像裝備。她嫻熟地開機,調試,與操控面板連接。四個螺旋機翼高速轉動,嗡嗡作響,江雪額前的碎發被吹起,目光卻認真凝在面板的參數上。

終于,她手臂一揚,無人機扶風直上。

江雪拍到了武夷山特色的丹霞地貌。染霞的宏偉峭壁比比皆是,鏡頭下探,鋪滿視野的金紅色山壁上出其不意地橫出一叢茶樹,這里、那里都是,在操控面板里如翡翠,如珊瑚,確實美。

忽然一陣音樂傳來。巖壁下方就是九曲溪,隨著一葉小船飄飄蕩蕩,那音樂聲也漸大,直到震天響。

江雪站在巖峰上地勢開闊處,往下掃了一眼。只見那只和竹排差不多大的小船上,有個穿花衛衣的人正在打碟。一套打碟機立在船中央,旁邊還有赤橙黃綠青藍紫的氛圍燈,隨著那人揚起又落下的手臂一閃一閃。

她很快收回目光,也就沒注意到船上的人在下一刻仰起腦袋,朝她望過來。

攀不起在九曲溪上玩打碟有段時間了。看起來一個聽眾也沒有,其實現在他的直播間就有3萬人在線。但同鎮的茶農茶商都不知道他在直播,只以為他不務正業——要是被知道就完蛋了,他們一定會讓他幫忙賣茶葉,那樣一來,他的品位、他的格調就都不復存在了。

當他仰頭往山上看的時候,直播間里的鏡頭也朝上晃了晃。評論區七嘴八舌熱鬧起來。

“那上面是不是有人!”

“好像還是個女人。”

“好看嗎?啊,怎么沒了!”

攀不起首先看到的是盤旋在空中嗡嗡作響的無人機,其次才去看控制飛機的那個身影。

“呵!真帥。”

也不知道是在說無人機還是說人。

江雪這幾天發現,她上山時總會遇見同一個人。

一次兩次像是偶遇,到了第三次,對方干脆攤牌了:“我也想學你那個無人機,你收我為徒怎么樣?”

江雪聲音很淡:“不感興趣。”

“別,我不是騙子。我叫攀不起,你呢?”

江雪已經表過態了,便不再開口,打算繞過他。

“你等等,我真不是騙子。我最多是個混混……其實也不是,那都是鎮上人以為的。其實我是靈活就業人員,你猜我姓什么?”

一條斜坡,他在上,她在下。她繞了兩步往上走,他轉了半個身跟上去。兩人一前一后走了十幾分鐘,江雪才找到了合適的取景地。剛好這里視野開闊,游客絡繹不絕,她也不用擔心個人安危,于是放下背包和手提箱開始忙碌。

她一聲不吭,攀不起貢獻了全部的分貝:“你一定以為我姓攀吧,嘿嘿,其實我姓高。攀不起是我的藝名。你把我的姓和我的藝名連起來念念試試,試試?”

攀不起等了幾秒,臉都笑僵了也沒等到聲音,只好自己往下說:“沒錯,就是高攀不起。我要讓看不起我的人都對我高攀不起!”

“哎呀,我真不是混混,我給你看我直播間,我直播間名叫‘相約去武夷山干架’,你看,很正規的!”

江雪準備飛無人機了:“讓開。”

旋翼聲起,攀不起“嗖”地閃身。

無人機飛高后,江雪收回目光,這才問:“為什么想學這個?”

“我說了啊,誰讓我家里人看不起我,我要學個厲害的本事讓他們高、攀、不、起!”從攀不起嘴里蹦出來的每個字都像撞在一起的干黃豆,嘩啦啦一把砸得人腦殼疼。

江雪又不說話了。

攀不起還沒來得及往下,他的手機就響了,還是一個視頻電話。他接起:“喂,班長?哦,是這樣,早上不是收到你一條消息嘛,我就想讓你打個電話過來核實一下是不是本人。是啊,好久不見了,畢業都兩年了,我啊,嘿嘿,也沒干嗎……對了,你爸現在怎么樣了?進ICU了……行,我手頭現在還有點閑錢你先用著,等會兒就……”

手機忽然被搶走,掛斷。

江雪把手機交回給攀不起,在他震驚不解的目光中說:“是詐騙。”

“不、不會吧?剛才可是視頻電話。”

“AI制作的詐騙視頻,你如果不信,可以去找機構鑒定。”江雪沒解釋太多。她本想趁他接電話走遠點的,但那么明顯的詐騙他還聊得津津有味,她看不下去。

攀不起一摸腦袋,追上江雪:“現在騙子這么猖狂啊。”

“因為月球服務器開放后,就徹底沒法用AI行騙了,所以那些人趁現在能騙一筆是一筆。”江雪頓了下,說,“你下載一個虛擬主持人小嬋,能知道得更具體。”

攀不起咧嘴笑:“你還挺仗義的,第一次聽你說這么多話。如果你肯當我老師,我就聽你的。”

江雪當作沒聽見。

攀不起還是去下載了。

虛擬主持人小嬋是專門播報月球服務器進展的AI主播,它在攀不起的手機里一出現,便聲情并茂地說:“為了全面升級地球網絡,為人類的資料和信息提供更堅實的存儲環境,地球最大的衛星——月球,成為我們下一個理想的網絡建設基地。為此,月球服務器工程正式啟動,它將使用太陽能電池與小型核電站作為能源,并利用太空深寒環境對設備進行冷卻,保證強大運算力的穩定運行。”

攀不起掏掏一只耳朵,這段話和朗讀課文一樣,他聽不進去:“就是給地球弄個月球那么大的服務器,有了服務器地球網速就更快了,對吧?”

小嬋不僅會播報,也能答疑,她說:“月球服務器工程帶來的影響是多方位的……”

“停!要不你給我講個具體例子吧,就說月球服務器怎么能防止詐騙。”

“月球服務器帶動的信息升級,將杜絕由于AI視頻技術發展導致的人們身份被屢屢冒用等問題,因為更強的網絡技術將更精準識別影像中包含的信息真偽。”

江雪清靜了一天,又和攀不起狹路相逢。這一回他臉上的笑容變幻莫測,還將兩手背在身后,嘮嘮叨叨:“我們鎮上的商會正為巖茶的沒落苦惱,他們聽說月球服務器開啟后,地球的網絡會進入新時代,所以就憑著經驗和眼光集資給武夷巖茶拍一條先進的宣傳片,為的是搶占先機,讓巖茶重振雄風。老師,你就是那個被邀請來拍片的導演兼攝像師。”

說到這里,他忽然收聲。

江雪原本坐在路邊的石礅子上吃午餐,午餐是一只咸肉粽子,她吃完了,但粽葉粘手,她將其折疊又折疊,垂著眼。

攀不起站定,盯著她:“別看魏阿公整天說得天花亂墜的,他們年紀都大了,不會分辨信息,估計也沒人上網仔細搜過。他們以為你是那位知名導演江雪老師,而你只是和她同名吧?”

江雪沒有反駁,攀不起就當她是默認了。

“既然你并不是本人,那你接這個單就有欺詐嫌疑。如果我舉報你,你就要付給商會一筆違約金,沒錯吧?”攀不起清清嗓子,“不過你放心,只要你收我為徒,我就守口如瓶。我知道你也是專業的,只是履歷比那個江雪差一點而已。”

沉默良久,江雪開口:“你叫什么?真名。”

“高,高遠。”大概是有點意外,他結巴了一下。

“高遠是吧,遠方的遠?”

“對。”

“那好,我教你。學費3000一個月,不滿一個月也按一個月收。”

雖然不知道收徒和自己真名有什么關系,但江雪的態度轉變讓攀不起很有成就感。他眉開眼笑,接過她一只手捏著的粽葉要幫她丟垃圾,又替她拿起腳邊的礦泉水瓶旋開蓋子:“師父,喝水!”

次日清早,江雪和攀不起約好在上山的路口碰頭。

江雪來得算早,一路過來她留意了下,幾乎街邊的每家茶葉店都有吆喝聲傳出來。

“武夷山大紅袍的價格,我老陸家今天就幫鏡頭前的寶子們打下來!”

“腳踩大奸商,踢走品牌費,我們沒有中間商賺差價。”

“這半斤是精華中的精華,我親自給大家扛回來了。”

這些人怕不都是通宵直播。正如那天魏阿公他們所說,直播在盤龍鎮如火如荼。無論是巖茶界專家,還是做茶世家或茶農,現在都在直播賣茶。

在這隱隱約約、時高時低的吆喝聲中,江雪向路邊攤兒要了兩個茶葉蛋。魏阿公本來讓人安排了她的住宿和三餐,但鎮上人實在太過熱情,動不動就好似辦酒席,還要給她介紹這個人那個人的,她就說吃不慣,自己解決三餐。而自己解決的結果,就是足夠簡樸。

“小雪老師!”攀不起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在路口等著了,看見她就小跑上來,也跟攤主要了兩個茶葉蛋。

“你還是叫我小江老師吧,和別人一樣。”江雪說。

“那不行,我偏不想和別人一樣。你要是不喜歡被叫小雪老師,那我還是喊你師父吧。”攀不起嘿嘿一笑。

江雪隨他了。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攀不起這人說話不愛拐彎抹角,其實挺好懂的。只是有件事她還得再確認一遍。

走到無人處,她遲疑了一下,問:“既然你都知道我不是那個江雪了,那你不去舉報我嗎?”

“舉報?為什么,我就喜歡看那群老頭兒被人耍。”

江雪看向他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呷出里頭唯恐天下不亂的壞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她先教他怎么用無人機取景,包括什么時候要飛高,什么時候宜俯沖,還有如何構圖。在構圖運鏡上,攀不起竟然很有天賦,這讓江雪也不得不認真了幾分。

他們拍攝的部分有風光、人文和制茶。按照商會的意思,要把武夷巖茶該有的身價、尊貴拍出來,這就必然包含鬼斧神工般的自然巖山、百年樹齡的老叢,以及泡一杯經典好茶的工序。但光有美是不夠的,還需要有力量。拍師傅烘焙茶葉的時候,江雪特意換成了微觀視角,以小見大。

拍完一場,攀不起嘖嘖贊嘆:“師父,你剛才拍的焙茶,簡直拍出了山崩地裂、海嘯漫天的氣勢。我之前有沒有說過你壞話我不記得了,總之我收回之前的話,你雖然不是那個江雪,但你絕對不比她差,你不比任何人差。”

聽著攀不起夸張的贊嘆,江雪只是很平淡地說了聲謝謝。

攀不起撓撓頭,他這個師父哪都好,就是太清冷了。誰不喜歡聽好話呢,可師父就不喜歡,只要夸她,她就一副退避三舍的樣子。

攀不起覺得師父有些與眾不同,但這不要緊,因為要比怪,還是他自己更怪。除了時不時在九曲溪上打碟直播,他還搞過茶園日出打碟直播、躺著打碟直播、倒立打碟直播……武夷山是丹霞地貌,秀美肅穆,不管從哪個視角加入熱鬧的打碟喊麥,帶來的反差感和沖擊都很帶勁。他直播沒有固定時間,想哪天上線就突然出現,沒心情了就銷聲匿跡。可能是老天爺賞飯吃,就這樣他的直播間也人氣不減。

“光測量攝像大家知道吧?我最近拜了個師父學這個。”他在直播時閑聊道。

底下有人評論說:“這東西稀罕啊,每年全國通過認證的就幾百人,現在總共也就四千多人持證,而且要真人署名。”

真人署名?攀不起心想他怎么不知道,但他默默記了下來。

一下直播間,他就去查資料。為了對抗AI視頻的野蠻發展,光測量攝像協會要求會員的作品必須有真人署名才能商用。攀不起想,這段時間他也跟著江雪拍了一些素材,如果那些片段被采用的話,大概只會署江雪的名字吧。這也很正常,他是徒弟嘛,可以接受。

可沒想到,這天傍晚江雪在旅館房間里做后期剪輯,他在一邊拉了把椅子觀摩。江雪忽然說,這條宣傳片做出來后,打算署他的名字。

攀不起一個激靈:“你說署名我……攀不起?”

“署你的真名,高遠。”

攀不起不由得就想起,江雪答應收他為徒的時候問過他的真名。

恰好有個電話打進江雪的手機,攀不起下意識看一眼,來電人是“媽媽”,但江雪毫不遲疑地掛斷了。

他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是門外忽然送進一陣風,有人跑來喊了句“小江老師,魏阿公找你說話”。江雪臉色沒變,應了一聲收起手機就往外走。到了門邊,她才回頭看他:“你不走?”

夜里突然開會,應該是有急事。攀不起回過神“哦”了一聲也趕忙跟上。

魏阿公肺病一天比一天嚴重,如今不得不回到醫院久住,所以這次江雪他們直接去了病房。到的時候,已經有好幾人在了,他們或站或坐,聽到動靜齊刷刷看向門外的江雪和后頭的攀不起。

魏阿公呼吸猛然急促,緩了會兒后將聲音放柔:“阿妹,來。”

頭一回見面時,別人都喊小江老師,而他就是喊的阿妹。江雪打聽過,阿妹在福建方言里是妹妹和小姑娘,也有女兒的意思。

所有人沉默著,全都盯著江雪。她走上前去:“怎么了,阿公?”

在會長和阿公兩個稱呼之間,她選了后者,算是回報那聲“阿妹”。

“下個月有文化局領導要來,給他們看看宣傳片……把接待活動辦好,把武夷巖茶的名聲再次打響。”阿公的聲音夾雜著咳嗽,不算很清晰,但江雪差不多聽懂了。

她和攀不起手中都被人塞了一張宣傳單,上面把接待領導的時間表寫得清清楚楚。

“阿妹,你知道海上絲綢之路吧?”魏阿公目光轉了一圈,“你們都知道吧?來說說看。”

屋里眾人支支吾吾,你一言我一語,大意就是,海上絲綢之路曾經鼎盛于元、明兩朝,而茶葉是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大主角。那可是一場轟轟烈烈向外互通的歷程。

最后有人帶頭說:“還是阿公來說,阿公說得最有高度。”

魏阿公便也當仁不讓:“這個月球服務器一旦建立,全新的絲綢之路概念就會被提出來。這一次不是陸上也不是海上,而是星際絲綢之路。咳咳咳……領導來我們這里,就是為了給新的絲綢之路做鋪墊。以后我們所有的資料都備份到月球,甚至聯網到別的星球,所以一定……一定要重視。”

江雪聽懂了大致意思。她得在下個月領導來之前把宣傳片做好,讓上頭的人重視武夷巖茶,也在鎮民面前給領導的遠大藍圖造勢。

離開病房,攀不起就感覺到江雪心事重重,腳步都沉了幾分在。醫院樓下,她果然領他去角落談話:“半個月內,我做不到。”

恰在這時,路燈亮起來,照得她臉龐明亮,神情卻越發冷峻。她二十多歲的年紀,女孩子的流金年華,卻沉靜得不像話,眉眼間難掩淡淡乏倦。

“啊?那……怎么辦?加班熬夜也趕不出來嗎?”

“你要知道一個宣傳片,并不是有了片子就算完工的。要想在正式場合播放并且合法合規,需要商用版權。就像茶葉上市,需要注冊商標。AI爆發式發展后,行業協會對版權的審查比以往更嚴格。我可以在半個月內做出宣傳片,但是商用版權拿不到。”

“那要怎么樣才能拿到?”攀不起剛問出口便想到自己查過的資料,好像是要什么署名。

江雪果然說:“需要一個作者名字。但不能用我的。”

“啊?”

她長長呼了一口氣:“我目前處于被光測量攝像協會禁拍期限內。”

“禁拍……就是球員禁賽的那種意思?”

她點頭:“所以我說署你的名字,不是開玩笑。”

就在話音落下的這一刻,她的手機又響了。江雪看了一眼,又是毫不遲疑地掛斷。攀不起有種直覺,那并不是垃圾電話。

“師父,你想用我的名字可以,但我也有一個小小的條件。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被禁拍了。”

江雪很短暫地笑了下便轉過頭,眼睛盯著地板上的路燈光圈:“我被我媽舉報了。”

“啊?”攀不起覺得一顆腦袋有點不夠用。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江雪也不隱瞞了。在她的講述中,攀不起得知了似曾相識卻又確實沒看見的生活。

江雪的母親在兩年前提出讓女兒改名,母親認為她的名字不吉利,導致她弟弟身體不好,至今也無法工作。而為了讓女兒屈服,母親選擇舉報女兒——職業道德的污點導致她被光測量攝像協會處罰,禁止商業拍攝兩年。

“我弟弟中考那年我大一,已經開始借學校設備參加各種視頻比賽了。弟弟差幾分沒考上高中,要交一大筆贊助費,我媽就讓我在一份參賽視頻中加入弟弟的名字。后來我和弟弟一起作為作者拿了獎,憑著獲獎的加分政策,我們家省了十幾萬的高中贊助費。”

如今弟弟早已大學畢業,母親用此事舉報,對弟弟沒什么影響,而對她的影響母親恐怕是毫不在意的——這甚至是母親想要的,讓她無路可走,只能回家改名。

江雪敘述得很冷靜,有故意的成分。以她對攀不起的觀察,他耿直仗義,但不是腦子一熱提刀就上的傻子。她要讓他真正站在自己陣營里,說難聽一點要利用他,就得自剜傷口,還得表現出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

果然,她嗓音平淡,攀不起心頭的火卻噌地燒起來了。他攥著那張宣傳單,揉了又揉。

“我的名字是小姨幫我去辦戶口的時候,在窗口臨時起的。我也不知道我爸媽那時候是真的想不出來名字,還是沒有心情去想。但既然那時候他們沒有重視,現在就算想了八百個新名字,我也不想給他們機會。”

“肯定不能改啊!這不是改成什么的問題,這是不能妥協的事。”

“嗯。你是獨生子吧?真好。”

攀不起糾結一瞬,說:“我有個姐姐的。但是她一歲多的時候生病走了,后來才有的我。姐是我媽的心頭肉,我媽最多的眼淚是給她流的。”

江雪意外,沒吭聲。

“你要是我姐,我媽肯定不會這樣對你。全家都沒人敢欺負你。”事情復雜,他不知道再說些什么,下意識去看她的神色。

她笑了下:“阿姨真是好人。”

但攀不起看見她一晃而過的笑,卻覺得,她沒信。

武夷山地勢高,云霧多,在這春天的尾巴里,氣溫比同緯度地帶要低好幾度。江雪對這侵入骨髓的濕冷始料不及,直到今天才穿上網購到貨的棉靴,在山間行走時終于不再頻頻跺腳了。

對比明顯的是攀不起身上的短袖。看似身處兩個季節的他們一前一后走著,驀然間一排鮮紅的詩賦映入眼簾——崖石上刻著字。

看到江雪駐足,攀不起主動當起導游:“這是摩崖石刻,有一千多年歷史了。最早的好像是從東晉開始的……”

江雪放下手提箱:“就拍它了,你來。”

“啊?可我們不是拍茶葉的宣傳片嗎?”

“山、水、巖石都是孕育茶葉的環境。你不敢?”

“我……我能行嗎?嘿嘿。”他嘴上謙虛,其實已經摩拳擦掌。他也知道,如果宣傳片要署他的名,那他拍的可用素材越多,他心里越舒坦。總而言之他不打算客氣了,萬一拍得不好就不用唄。

江雪這些天不是沒有授課,但也只是一邊拍一邊解釋幾句,所以攀不起學了一些,但有些基礎的東西反而還不明白。他接過無人機的控制面板,一邊摸索一邊問:“師父,這光測量攝像到底有什么好處啊?”

他查過資料,光測量是基于光學方法的一種技術,不僅可以得到高分辨率的無損畫面,而且能夠同時獲取拍攝時所處的經緯度、高度等三維信息。但看過這些官方介紹,他還是云里霧里。

“防偽。”江雪說,“現在的AI也可以生成看起來很真實的影像,所以需要更高維度的真實來壓倒AI的造假技術。”

“這個我懂,一山更比一山高嘛。”

“月球服務器啟動后,地球網絡增強,每一張圖片、每一段視頻所攜帶的信息,都可以是原來的百萬單位倍。對于AI合成的內容更能……嗯,明察秋毫。”

攀不起點頭。

“到了那時候,在網絡條件下可以輕松分辨出真實視頻和AI視頻的區別。因為現實信息是穩定的,用光測量技術記錄的畫面,在每一毫秒里所包含的信息組也不會發生劇烈變化。但AI就不行了,AI視頻解剖來看每一毫秒不僅信息不太穩定,信息數量也不足。”

“你這么說我就懂了。攝影攝像是光的藝術,這個光其實不僅僅是藝術,也是測量技術。”

攀不起又去看無人機剛裝上的攀爬支架。江雪要拍攝巖石紋理,就不能讓無人機飛起來,而是要貼著巖石表面行走。安裝好支架后,她將無人機放在巖石上。黑色的碳纖維支架如同蜘蛛的八只腳,立刻攀牢巖壁,開始穩定行走。

“好強,這個支架也是師父你的?”攀不起問。

“嗯,它和現在月球服務器建設用到的運輸支架是同一種材料。”

攀不起更激動了:“師父你真有本事,哪里搞來的?”

江雪愣了下,低聲說:“我一個姐妹送的。”

“哪里的姐妹?”

江雪瞪他一眼:“月球上的。”

“啊?月球已經開始住人了?”

“你自己查查不就知道了。”

他興趣正濃,聽出江雪不想多說也不在意。中間休息的時候,他掏出手機點了點,“小嬋播報”的語音立刻響起。

“我要提問。”

“好的。”

“月球上現在有多少人?”

“定期會有人類工程師登陸月球,最高在住人口不超過20人。”

“我就說沒多少人嘛……”

“機器人數量達200以上。”

“哦,搞建設的是吧。”

“機器人是建設月球服務器的主力軍。月球每天都要面臨來自太空中1.4噸左右的隕石轟炸,因此月球服務器的核心設備被安置在天然隧洞之內,機器人才是更堅固、靈活的職工。等月球服務器啟用后,機器人仍將為探測更遠的星球甚至太陽系邊界提供服務。”

“為什么非得在月球建服務器,成本高嗎?”

“雖然條件惡劣,但月球的深寒環境是天然的散熱器,可以解決設備運行時產生的熱量堆積問題,反而減少了建設成本。”

“還有不到一年就啟用了吧?”

“月球服務器與月面資料站已經搭建完成,目前正在增強中繼衛星數量。通過中繼衛星的編隊飛行與協同工作,便可在地球和月球之間架設暢通網絡。”

攀不起感覺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所以,你們真的可以讓信息技術來一個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次小嬋的回答很簡短:“是的。”

“那祝你們馬到成功。”

“讓我們共襄盛舉。”

再開工時,江雪發現攀不起的狀態有些變化,變得超然了。在巨大的“佛”字摩崖石刻前,他側頭仰望,又嘆息。

“你什么毛病?”她問。

“師父,我悟了。一缽水有八萬四千蟲,一張圖有很高很高的像素。宇宙之大,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所以呢,你想活出什么樣的人生?”他看向她,見她不說話,又自答,“如果你問我,那我要讓……”

“停,我知道了。高攀不起是吧?”

“嘿嘿,我這個人吧,其實沒什么目標,當年看到班上那么多同學都有愛好有目標,心里很羨慕啊。最羨慕的是我們班長,就是那天被你掛電話那個,他想當外交官,真就考上了外交學院,我覺得特別酷。但我更著急,為什么就我沒有人生方向呢?所以我就想,變成大家都看得起的人是不是就行了。”

他踢了踢腳下的沙子:“但是我發現,我其實不想討好每個人,所以我兜了一圈還是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

他情緒忽然變得很低落,一抬頭發現江雪已經拎著手提箱在前面山道拐彎。視野里只剩一片衣角時,她的聲音傳來:“你走不走?不走回家睡覺!”

“我來了,師父!”

為了在宣傳片署名的時候腰桿更直一點,現在每次拍攝攀不起都早早來到江雪住的旅館與她會合。不過這天要去拍攝的是一位巖茶專家,取景地點約在他堂兄家里。聽說地址后,攀不起說他提前到拍攝的地方等她,不去旅店會合了。

江雪沒有多想,第二天一早直接到了那戶人家里。一進到假山流水的石砌屏風處,攀不起就接過了她的手提箱。

“來很久了?”江雪問。

“啊?呃……嗯。”攀不起含含糊糊地回答,帶著她往里走。

現在他是她的助手,干活已經利落了,換鏡頭、安燈架、調燈光都不在話下。

江雪抽空默默觀察環境。這家人是做茶葉包裝的,住所和工廠相鄰,這個有庭院有水池的優雅環境就是住所。

“三、二、一,開拍!”

專家一邊在庭院里演示茶藝,一邊說得頭頭是道:“淡非薄,濃非厚——所謂的巖骨花香,不只是一種香氣,而是武夷巖茶特有的地域風味,是味覺、嗅覺等的綜合感受……”

圍觀拍攝的人不少,但都默契地保持安靜。閩式普通話的介紹在庭院里一句接一句,不急不緩。等拍完,四周“嘩”一下熱鬧起來。有人連喊了幾聲“阿弟”,攀不起腦袋嗡嗡的感覺要炸開:“不要叫我阿弟了,我現在是我師父的助手。”

江雪這時候才覺察出不對勁來,看看攀不起,又看看喊話的女主人。她試探:“這里……是你家?”

攀不起有些不好意思了,撓頭,又點頭。

女主人早早張羅好了午飯,盛情難卻,江雪就留下來吃飯了。攀不起媽媽一邊催她多嘗點本地特色菜,一邊笑得合不攏嘴:“小江老師啊,我們阿弟多虧你,終于肯學點正經東西了。你說他也是正規大學畢業的,就是不好好工作。我們都愁死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啊。你年紀輕輕就這么有成就,做事還穩妥,我要是你家里人,不知道要有多自豪哦!”

江雪不知道說什么。

攀不起連忙打圓場,把這話題揭過。

吃完飯江雪要走,攀不起說他也要一起去,便跟他媽媽道別:“我們下午要去拍茶園。”

攀不起的媽媽立刻說:“那可以帶你師父去你那茶園轉轉。”

江雪看向身邊:“你還有茶園?”

小少爺攀不起渾然不覺有什么問題:“很奇怪嗎?我們這兒家家都有。”

江雪說:“就算家家都有茶園,那怎么可能家家都住別墅。”

攀不起忍不住反駁:“我們家不是別墅啊,這是自建房。”

江雪看向他身后回廊重重雕梁畫棟的自建房,沉默,然后徹底閉嘴。

武夷山素有“巖巖有茶”之說,巖石多,在坑澗長出的茶樹也多,而且不同巖茶都有自己的風味,茶園也是圍繞巖石圈起來的。下午要拍的這一片茶比較大眾化,不算名貴,但也有記錄價值。

走在一高一低的茶樹間,攀不起問江雪:“師父,你那個攝像協會要怎么才能變成會員啊?”

“你想加入?”

“試試唄。”他盡量說得輕松。但發現江雪開始打量他,眼神還有點復雜,他覺得呼吸都緊張了。

江雪今天才知道她大大低估了攀不起:“首先,要有足夠優秀的獨立作品。你會剪輯嗎?”

“會一點點。”

“以后每周一、三、五的晚上都可以來找我,我教你。除了作品之外,還要通過一場筆試,我待會兒把電子版教材打包發你。光測量攝像協會每年吸納一次會員,今年的筆試就在這個月底,你加把勁入會也有可能。”

“真的嗎?”他搓了下手。

烏云當頭,地面上潮濕一片,江雪棉靴上沾了泥水。她低頭輕輕踢了踢:“你不搞直播了?”

“啊,師父你怎么知道我直播?哦,你偷偷觀察我。你該不會以為我又搞這個又搞那個,學攝像也是鬧著玩的吧?”

“不是以為,本來就是。”

烏云隱約出現一圈日暈,天光白淡。

“不過,玩也沒什么,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攀不起忽然覺得,江雪說這話時情緒是有些低落的。

江雪住的房間在旅館一樓,面積很大,在床鋪的屏風一側還有專門的書桌,起居和工作都能滿足。攀不起就在書桌邊上跟她學剪輯,學了兩個晚上就上手了。

他對比了一下,商業宣傳片的制作流程和包裝一份茶葉差不多:拍攝素材就是收茶揀茶,剪輯相當于整理裝袋,合成出片那就是外觀精包裝。但到了這一步都還不行,茶葉要上市得注冊商標,宣傳片要使用就得明確商業版權。

對現在的江雪來說,版權才是最大的麻煩。但每回他開了個頭,江雪就說交給她處理。

四月底,江雪的初版片子終于剪出來了,但她還是有所顧慮,開會的時候并沒有提及。

這次在病房里開會,她原以為要被催促進度,卻意外看見商會內部吵成一團。

“肯定是要大家的茶葉都弄一點出去,不能一家獨大吧!”

“哎呀——”

“我們拍宣傳片是集資的,誰的錢出的多誰的貨就多送一點出去嘍,很公平嘛。”

“這個一人說了不算的……”

江雪聽了會兒才大約弄懂,他們說的是要往星際絲綢之路運自家的茶葉,先賣給近地宇航員,再賣給遠地宇航員,最后賣給外星人。渠道就是王道,要如何分配各家送貨的比例,很值得吵一吵。雖然眼下不一定能等到星際大航海時代,但有人主張先在祠堂立個碑寫清楚。

最后還是魏阿公說,我們要賣的不是貨,是武夷巖茶的金字招牌,是名聲。他殷殷叮囑:“名在江山在,大路越走越寬闊啊!”

這話是中肯的,所有人都暫時閉嘴。魏阿公又咳幾聲,說:“你們看看阿妹,還有高家的阿弟現在也跟她學當大攝像師、大導演,他們才是未來。我們老頭子已經沒有那么重要了。”

眾人注意力又回到江雪身上。

江雪今晚有一個錯誤等著她去完成,早已進入警戒狀態。此時所有人的問候也好,催促也好,種種聲音鋪天蓋地兜頭罩下來,狠狠擠壓著她的耳朵和心臟。

她快要窒息,感覺自己會暈倒,也聽不見別人到底在說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攀不起注意到她臉色蒼白,嚷了一句:“誰抽煙啦?醫院里不要抽煙啊!”

幾個人被他帶偏了方向,跟著指責起不存在的煙味。攀不起趁機推著江雪出了病房。呼吸到樓道窗口吹進來的新鮮空氣,江雪才感覺好多了。他們沿著樓梯往下走,江雪猶豫了會兒,說:“今晚來學剪輯的時候,帶上身份證,我要給片子注冊署名了。”

江雪在房間里泡了一壺濃茶,茶香幽幽,有鎮定心神的效果。

按她的囑咐,攀不起在過來時揣上了身份證。他帶是帶了,要不要給又是個問題。他咬咬牙,遞給她的時候還用手指遮了一部分。江雪沒注意到他的異樣,眼睛還看著電腦屏幕,左手伸出去。他忽然想收回來,卻又松了手。

身份證上的名字,赫然是三個字:高遠遠。

在江雪說話之前,他也猜不到她的心思,但他已經開始難堪,像等待審判降臨那樣閉上眼睛皺起臉。但什么也沒發生,連句揶揄都沒有。他睜眼,發現江雪的反應有些奇怪。

她盯著身份證看了許久,然后抬頭深深看他一眼,放下身份證,驀地站起往外走。

她越是不吭聲,攀不起的心就越是緊繃,他也一下站了起來。

江雪打開陽臺門,外頭雨水噼里啪啦打下來,送來涼風陣陣。她大口呼吸。

“師父,你怎么了?”攀不起心跳如擂鼓,并不知道這短短的時間里,江雪心中也過了萬重山。

“我透透氣。”

“要不你笑話我幾句吧?你這樣……我害怕。”

江雪回頭:“你身份證上的名字是高遠遠。不是高遠?”

“嗯。師父,你是不是覺得好笑啊?”

“不是,你讓我靜一靜。”她又轉過去不看他,背影瞧著似乎很生氣。

攀不起撓頭,笑話就笑話吧,怎么還生氣了呢?那生氣也行,怎么一句話也不說呢?

江雪說不出話,因為她沒法對他撒氣。她原計劃用高遠這個名字來給宣傳片署名,但攀不起畢竟不是光測量攝像協會的會員,用他的身份獲取商業版權還有隱患。因此她加了一道保險,聯系了一位與高遠同名的協會會員。她愿意支付給這位高遠一筆掛名費。

只是掛名,不需要他到場,因為人到場是另一筆費用。

按計劃,她先用攀不起的身份證署名,再由另一個高遠從作品庫中遠程認領,這樣江雪的宣傳片就算是表面符合程序,可以商用了。但只是表面合格,一旦被協會仔細排查,或者等月球服務器啟動后各種信息開始追溯自檢,那些沒法對號入座的地方就會暴露無遺。所以她利用的是這幾個月的時間差。幾個月后攀不起萬一取得了會員資格,或者再等一等她自己禁拍期結束,都可以私下把署名換回來。

她最初問攀不起的真名,就是因為高遠的名字算是常見,有操作空間,所以同意收他為徒。然而攀不起的真名竟是高遠遠,不是他所說的高遠。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她覺得有些荒誕,但實際上她明白是自己心術不正,所以無法對他發脾氣。

攀不起還在抓耳撓腮,聽見輕輕一聲,有什么東西從江雪身上落下來。他撿起來,看到是一張導演證。有名字有照片,名字是高遠。攀不起盯著看了幾秒:“這是什么?這……不是我啊。”

江雪的耳尖微微發燙。

攀不起并沒有那么遲鈍,很快就想到了因果。他挑眉:“哦,師父,所以你一開始才問我的名字啊?”

雖然他還沒說什么,她已經像是受到了指責,抿唇盯著外頭一下下激起的水花。

攀不起把自己的猜想說了一遍:“是這么一回事吧?”

江雪不語,但看向他的目光已經默認。

其實想想,這幾天她都如同在懸崖峭壁邊行走。她的名字不能用,借名求生實屬無奈,但這畢竟是鋌而走險,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摔下去。她沒有提前告訴攀不起,是不敢聽到也羞于聽到他的責問。他那樣的人是會感覺受到侮辱,還是滿不在乎,她猜不到。

事情還是走到了這一步,當她看到“高遠遠”三個字的一剎那,她的錯誤被阻止了。沒有墜落感,但整個人徹底溺在水中,心肺被無限脹滿。

胎死腹中,也是一種解脫。

雖是解脫,她暫時也不想看到他。無論是對自己的惱怒,還是對他的愧疚,都讓她不想面對此刻。她用自己都不習慣的刻薄口氣說:“難怪你不愛用真名,我現在算是知道了。高遠遠?還以為是個女孩子。”

“你還說我,你……你都不提前跟我商量。別的不說,你用不著取笑我吧?算了,你有一個好名字,當然不懂我從小到大的心情。”

“一個不管用真名還是藝名都可以大搖大擺、吃穿不愁的人,確實不能理解我這種連名字都不由自己的窮人。”

“我難道沒有我的苦惱嗎?我就是個蛀蟲唄,我一事無成唄,我就只能吃吃喝喝到死唄。”

“你快走,我和你沒話說。”

攀不起偏要說:“你為什么一開始不讓我去考試呢?那個職業資格考試。其實你對我不抱有任何期待的是吧?你凡事喜歡自己來,不寄希望于別人。我懂,你連你媽都不能相信,你能相信誰!”

這話說重了,在江雪有反應前他就意識到了。

江雪“砰”地關上陽臺門,在那一聲巨響中切斷攀不起的話,而她自己的呼吸也瞬間艱難起來,一向平靜無波的眼睛波濤洶涌。

攀不起聲勢弱下去:“你要是愿意相信我,我肯定不會讓你失望。”

“走不走?”她從喉嚨里擠出聲音,像動物的自我捍衛。

攀不起投降,后退幾步,從書桌上拿走身份證,快步出去。

自上次不歡而散之后,攀不起和江雪連續幾天沒碰面。他也沒去找她,剛好鎮上商會籌備領導來訪的大小事情缺人手,他一改往日懶散模樣,痛快答應去幫忙。

搬椅子,搬花盆,搬酒甕,連祠堂隔壁人家娶親辦酒他都被喊去搬了幾張桌子。攀不起終于發現自己壓根不該在這亂七八糟的熱鬧里。他心煩,打算搬完這趟就走人,恰好聽說小江老師來祠堂了。

說話的老人低聲抱怨,前幾天小江老師說她因為身體不適,所以宣傳片的制作要中止,還問了違約金能否分期支付。后來她又說找到了朋友幫忙,可以把工作轉給另一位導演,保證按時完成,只是后續的修改完善她不再參與。這話商會里的老人都不敢接,最終還是決定要看魏阿公的意思。但沒人敢去醫院說,怕他急火攻心。

攀不起聽得斷斷續續,但不妨礙他頭腦發熱。他挺生氣的,雖然說不上生什么氣。他又不由得想,上次他說話是重了點,但師父她就沒錯嗎?

“阿弟,阿弟!”有老人看見他,連忙招手,“你們都是年輕人,你快去勸勸小江老師,她到大堂了。”

攀不起把手里花盆重重一放就過去了。

堂屋里有別人,攀不起顧慮了下,走到江雪面前時盡量壓下話里的火藥味:“你為什么要退出?你還是找個人幫忙署名,大不了多貼補一點錢給他,你自己把片子做完啊。”

江雪坐在棕紅色的木椅上,沉聲靜氣:“我已經盡力安排好了,相當于把手上的訂單轉出去,最大化減少商會的損失。”

她說話時,其他幾個老人已經悄悄退出去,把空間留給他們。江雪看老人們的背影消失,斂聲道:“本來一開始我就不應該接這個訂單。你都查到了,我不是魏會長他們當初要找的那個江雪。只是巧合,我利用了這個巧合。”

“你別的不考慮,你總得考慮一下魏阿公。他都病成那樣了,你隨便換個人,他會受不了打擊的。”

攀不起不說這話還好,說了后江雪眼圈一紅:“我當時同意給我弟弟加名字,是因為我媽媽說這樣可以給家里省錢,我有的選擇嗎?其實有的,家里出不起贊助費,那弟弟就去上職高、上技校,那是弟弟自己的原因,我為什么要替他承擔?但我那時候不知道我是可以拒絕的。如果我要幫魏阿公,讓他舒舒服服地不操這份心,那是我的選擇。但如果我寧愿付出相應的代價也要走,那也是我的選擇。”

攀不起不勸了。其實他并不能一下子想得那么明白,包括一個女兒和母親的關系,這都是他過去沒細想過的。就算他弄清了里里外外那些事,也未必能夠感同身受。他只知道江雪說話的時候緊緊捏著拳,那是無意識的痛苦,連帶著他也眼睛一陣酸楚,愧疚愈濃。

她起身準備離開,但還是說:“我現在有點相信了,你姐姐如果還在,或許不會被欺負,如果她性格和你像的話。”

他聽的云里霧里。雖然他總把要讓家里人看得起掛在嘴邊,但正因為掛在嘴邊,所以他其實沒那么在乎。不在乎,就不會被欺負。

“我被禁拍的這兩年,進過工廠流水線打工,也送過外賣,就是不敢找正式工作。因為我怕我一旦有了固定單位,我媽就會上門來鬧。她在老家把我的同學、老師們的電話都打遍了,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幾年不回家是個不孝女,沒準還在外面大著肚子沒名沒分。反正那些話難聽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我不在乎那些,我就不會痛苦。所以我現在不想在乎了。”

他抿唇,小心看她。

她往前邁過門檻,快步走出廳堂。

江雪的行李不多,不用怎么收拾,等約的那位導演來了她就走。但這回相當于是急單,對方算上了加急費,而且江雪當初給商會的報價本就偏低,所以有近兩萬元的差價她要自己補上。她嘆了口氣,沒想到省吃儉用這么兩年,唯一一次闊綽用在這里了。其實,攀不起提出的那個辦法才是最好的,商會才不在意署名是誰,最后片子能用就行了,但她似乎習慣了逃避。

江雪在籌錢時,有人專程來送了紅包。那老人在旅館大院里“潛伏”一上午等到了江雪,將他提來的一只籃子塞給她,笑瞇瞇說是自家做的米粿,專門給她留的。江雪推辭,她在攀不起家吃過米粿,那不是熟食,她做不來。結果老人翻開上層幾塊沉甸甸的米粿,露出下面的厚紅包,又給她使眼色。

江雪頓時覺得手里的籃子是燙手山芋:“這……不用了。”

老人連忙說當初鎮上祠堂修繕就是他負責的,那工程隊在快修好的時候突然加了五頁紙的名目,他討價還價了半個月。他話里話外意思是知道江雪的套路,之所以說不干了是想坐地起價,想臨時要錢,那這錢他來出,別見外,只要宣傳片里把他家的茶葉來個10秒鐘特寫。

江雪臉上已經燒起來了,比起生氣更多的是措手不及。大院門口一聲“師父”把她喊醒。她回頭,看到攀不起兩手插著兜走進來。

“你給我買的輔導書還沒到啊?我去快遞站,人家說我沒單號不給查。”

他這話就像一個沒有約定過的暗號。江雪看看他,然后將籃子放地上,說了句“我去幫你看看”,就大步出門了。

攀不起往院子里走:“阿叔,什么好吃的啊?”

對方有些不好意思,把籃子提起來:“就幾塊米粿嘍,小江老師說她沒廚房做不了,是我考慮不周哈。”

很快他又拽了攀不起手臂:“你不是跟著她學拍片嘛,能不能收集一些證據?”

“什么證據?”

“人嘛,總會有點馬腳的。只要收集到了,就可以談一談,或者讓她幫忙換成我們另外找的攝像師來拍呀。”

“哦,換別人拍有什么好處?”

“哎呀,別人拍就可以多拍拍我們自家的東西啊。”

攀不起沒說話,對方以為他在考慮,又拍拍他肩膀,說他老大不小了,剛好自家有個堂侄女可以介紹給他:“長得可好看了,差一點就當上去年的武夷山旅游小姐。”

攀不起睨了他一眼,笑了一聲:“嘿。”

對方摸了摸光滑的腦袋,也回笑:“嘿嘿。”

他摸不清攀不起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高興了還是不高興,只覺得腦袋上涼颼颼的。又聽攀不起繼續笑,笑得人心犯嘀咕。

“嘿嘿嘿,哈哈哈!”

江雪自然不可能去快遞站,她去了鎮上一家銀行,這也是她今天出門的目的。

“請0017號顧客到3號窗口。”廣播里傳出通知。

江雪起身,捏著手里的取號單,在3號窗口前坐下:“你好,之前你們銀行有批給我一筆貸款額度,我想把錢貸出來。”

銀行柜員手下敲了會兒鍵盤,又凝眉看了看屏幕,說:“不好意思江小姐,系統顯示您從兩個月前開始領取失業保險金,所以先前的貸款資格評估已經失效了。按您目前的情況是不能貸款的。”

“失業……保險金?我沒有領過這個,你再幫我看看。”

“系統上確實是顯示已經開始領取的。”柜員無奈。

江雪想到什么,頓時失去聲音。

她早有心理準備。母親一心想讓她聽話,為此一定還會有些動作,但她沒想到竟然是用如此刁鉆的手段。

“江小姐?”柜員連叫了兩聲。

江雪多數時候都能保持鎮靜,唯獨遇到母親的事不行。她聲音已經顫抖:“我想問,現在申請失業保險金不需要本人到場嗎?”

“這個不是我行業務,不過現在這些應該在手機上操作也可以的。”

“我本人沒有收到保險金,有沒有可能是搞錯了?”

柜員是個年輕姑娘,她勉強朝江雪微笑:“這個不在我行業務范圍內。”

兩人面面相覷。

江雪遲遲沒有起身,柜員左看右看,傾身上前,隔著玻璃對她說:“我大伯的失業保險金是打到他兒子賬戶的,所以我想直系親屬應該可以領到。”

仿佛證實了什么,江雪咬唇片刻,起身:“謝謝。”

她腳步虛浮,像個被狠狠掐住咽喉的人。領取了失業保險金,不僅貸款會被限制,她想要工作也會被限制。若是她從眼下的這份工作中獲取報酬,還會有騙保的嫌疑。

掐住她咽喉的,正是她的母親,她的家庭。

她離開銀行網點,往上山那條路走去。高山曲水間光影折折疊疊,如同往事一幕幕無從追問。她低頭一看,自己正是懸崖邊上要被折進陰影的人。

閩北的地勢總是柳暗花明,前腳還走在山谷,后腳就是一片峭壁。幽幽山風穿林過水,起起伏伏,在這當中掩著一種低啞壓抑的人聲。有人在哭。

攀不起頓住腳步,在堪堪能看見峭壁上方那個背影的位置停駐。他從來沒有見過江雪哭,一時不敢吭聲。想到柜員表姐透露的話,他覺得她的痛楚又是和家人有關。他站在那里進退兩難,聽那哭聲聽得心頭發澀,也跟著紅了眼眶。

江雪大概太久沒有哭過,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在哭。蜷坐的身體與石頭相連,似能一起變得冰冷堅硬,漸漸感受不到半分知覺。

“師,師父。”

這聲音帶著一種不真切的感覺,似乎很遙遠。但江雪麻木的神經末梢被牽動,她呼吸幾下便鎮定住,回過頭來。

攀不起實在是等太久了,他怕江雪跳下去,就算不跳也可能被山上的一陣風掃落下去。

他用力踩著地上的殘枝,又咳嗽兩聲,摸著一頭亂發上前。上午離開旅館大院后他沒找著江雪,就回家躺沙發上了。手里拿著電視遙控器,迷迷糊糊睡了一覺,然后被出門買菜的媽媽拍醒。媽媽說看見小江老師去了銀行,出來的時候臉色不太好,他開始心驚,頂著亂糟糟的頭發就出門了。他去銀行找熟人打聽,剛好接待江雪的柜員是他表姐,跟他含糊說了“江小姐想貸款但是資質不夠”的幾句話。

他猜得到江雪貸款的目的,怕她想不開,于是一路往高處走去尋她,還好總算是找到了人。

“師父,你還生我的氣啊?你生氣也有道理,我就是個不爭氣的。”攀不起當然知道不是他的問題,但他愿意背鍋。現在他哪敢刺激她,萬一她失足,就要在這里與青山長眠了。

“師父,你雖然是我師父,但實際上你更是我老大,我就是你小弟。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啊。像我這樣迷茫的小弟,要是沒了老大,就沒有了靈魂,也就沒有人生的方向了。”攀不起哀戚地說著。

江雪用手捂住半張臉,只露出發紅的眼睛。聽到這一番夸張的話,她陰影下的嘴角終于彎了彎。其實她習慣了很多事從來不對外人說,但攀不起偏偏是這么個直來直去的性格,倒是可以輕松相處。江雪沒多久就重新站起來了,雖然眼眶通紅,但神情已經平靜下來,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的。她聲音有點啞:“我沒事。”

“師父,你不生我氣啦?”

“本來就不關你的事。”

“那你跟我來。”

“去哪里?”

“來了就知道了!”

攀不起領著江雪去找熟悉的阿伯租了小船。那船不比竹排大多少,但有棚有頂,還是要比竹排豪華一些的。攀不起用長竹竿將船從岸邊撐開,舟行破水,在嘩嘩聲中順流而下。他丟了竹竿,坐到江雪身旁。

看到江雪在看著水面發呆,他說:“師父,你就當散散心,你看這山這水,這就是5A級風景名勝區武夷山……你沒事吧,別嚇我。”

“沒事,我只是剛發現,這里拍出來應該不錯。”拍了武夷山的山和巖,還要拍武夷山的水。沒有一株茶樹,能脫離這水而繁茂。

這應該是她需要的最后一段素材了。雖然腦中亂糟糟的一片,但對職業的敏感度還是讓她拿出工作的架勢。

日頭升高,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溫度也上來了。攀不起說:“你去里面沒太陽的地方歇歇,我來取個景。”

他的技術已經很嫻熟了,用手機就可以勘景。他這次先記錄幾個好的角度,后面找時間來飛一飛無人機就好了。

江雪沒有推辭,往棚下小心挪去。棚子是竹編的,不僅遮陰,還有一股清香。她頭靠著那兒,不久后竟然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她夢見了自己的小時候。媽媽總是說她如何辛苦拉扯兩個孩子長大,說爸爸如何沒用,這些話雖然聽著煩人卻也是事實。從江雪記事起,就是媽媽靠做裁縫養家。有一回媽媽把她和弟弟兩人放在草席上午睡,那草席破了一處,媽媽拿碎布縫起來,壓了一只電熨斗上去,想把補丁壓平整些。但她忙過頭了,放下熨斗就去了隔壁屋子繼續剪褲腳。

江雪夢見的就是她從嗆鼻煙霧里醒來的一幕。四歲多的她被燒起來的草席嗆得號啕大哭,弟弟則睡得毫無知覺。媽媽沖過來,用濕衣服撲滅了火,一下子抱起弟弟。弟弟被驚醒,嚇得大哭。江雪也努力伸著手臂,但媽媽忙著哄弟弟,沒看她一眼。她早就長大了,可夢見那一刻時還是想要被抱起。在還小的時候,她曾經對媽媽撒嬌說想要一個哥哥,要是弟弟是哥哥就好了。媽媽卻說你傻呀,要是先有了弟弟,就不會有你了。她頭昏腦漲,終究驚醒了。

船的一側因她撐著坐起的動作微微下陷。攀不起往里望了一眼,看見淚流滿面的一張臉,也嚇了一跳。

江雪飛快抹去淚痕:“沒事。”

攀不起不管三七二十一,連忙湊上去。紙巾呢?他沒找到,一時上躥下跳,直到船越發不穩。江雪急忙喊他停下,他才趕忙扶了搖搖擺擺的船脊,兩手撐住兩邊棚壁,試圖讓一切都穩下來。

船穩下來了,他輕呼一口氣:“師父,你別難過。這都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啊,你看老天爺為了讓你多經受一點磨難,還特意安排了我這么個徒弟呢。”

一晃一晃的水波照耀在棚頂,氣氛終于和緩。江雪說:“我沒事,謝謝了。”

攀不起小聲問:“那件事,就是冒充你領取失業保險金,你媽是怎么做到的?”

江雪沉默片刻:“應該是我弟弟操作的。”

網絡上用AI生成視頻的教程很多,家里還留著江雪的大量照片,要做出她的仿真視頻不難。

“還能有這么渾蛋的弟弟?”攀不起感覺失言,又咕噥,“想來他從小到大應該沒少坑你,坑習慣了就以為不需要付出代價,他要不是你弟我就直接把他揍成豬頭。”

江雪又說:“我是姓江,但我其實不叫江雪。”

攀不起對著空氣揮拳的手停頓,垂下:“我知道。”

“你知道了?”

他抬頭:“我從表姐那里知道的,表姐就是接待你的銀行柜員。你別怪她,她不知道你隱瞞了名字,所以才……我那時候聽到,你的真名是叫江無雙?”

“是。江雪這個名字是一個姐妹借給我用的。”說出這件事,她才終于像溺水之人沖破水面,有空氣灌進心肺。

借用江雪這個名字,一個原因是她處在禁拍期,明面上不能出來拍片子;另一個原因則是為了不被媽媽輕易找到。有時候她慶幸線上政務已如此發達的今天,改名依然必須本人到現場辦理。有時候她又苦笑,雖然名字沒改,但已難以為她所用。不過近來她撥開云霧,感到困住她的似乎也是自己。她該再狠心一點,狠到不被困住。

“你姐妹人還挺好的。上次你說無人機的攀爬支架也是她送的?”

“我姐妹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團。”江雪說,“我有一個姐妹團。”

姐妹團其實是一個女性互助群。群友有教師、工程師,也有司機、外賣員和家庭主婦。那個團里有三百多個姐妹,什么樣的人都有,讓她們聚在一起的是相似的原生家庭。社會發展到今天,重男輕女的思想依然存在。她們吃過同樣的苦,共情力又強,于是惺惺相惜,互相出謀劃策。三個臭皮匠還能頂個諸葛亮,何況她們三百多人,本事可不小。

攀不起表面冷靜,其實一直捏緊了拳頭,為江雪不平。他壓下情緒,絞盡腦汁:“其實吧,你用的也不是真名,那合約也可以無效的對不對?你都安排妥當給他們了,又不是坑他們錢,自己想走就走吧。”

對上江雪嚴厲的目光,他收住聲,又呼一口長氣:“合約可以無效,但師父教我做人不能這樣,我剛才開開玩笑哈。那就只剩一招了。”

“什么?”

“打架!把簽合同的拉出來約一架。”攀不起有些得意,“論打架我還從來沒有輸過。”

江雪警告他:“真打架以后就別喊我師父了。”

她這樣說攀不起才放心了,甜甜地喊了聲“師父”。

兩人離開小船上岸后,日頭更大了,仿佛要用力掃去連日的陰霾。上山的游客一下子多了起來,帶著歡聲笑語。

攀不起跑去樹下的一個攤子買吃的,江雪等在一邊。她低頭,腳尖劃了下地面濕漉漉的青苔,臉上恢復嚴肅。錢不夠,如今還得硬著頭皮走到底。

她正想著,一袋茶葉蛋被塞進手里,新鮮火熱。

“師父,你怎么知道我就通不過考試?我還就非要名正言順給宣傳片署名了。你相信我唄。”

她眨了眨眼睛,眼眶有點熱。

“今天還拍素材嗎?”

“拍。”

“你總算想通啦。你不相信我也沒關系,你得相信你自己啊。你要相信人不可能一直背運,你這都這么慘了,總該有點好事了。”

“你這是玄學。不過,應該確實快了。”

“啊?”

“其實也沒什么好隱瞞的。那個送我攀爬支架的姐妹,是虛擬主播小嬋的幕后工作人員之一。她告訴我,實際上月球服務器已經可以使用了,只是因為網絡信號從月球表面到達地球需要1.33秒,地月互聯一來一回就是2.66秒。這2.66秒的延遲要等幾個月后中繼衛星部署到位才能解決,所以現在月球服務器還不能開放,還要等等。”

也就是說,等幾個月后月球服務器正式啟用時,公平就會到來,她只需要等待。

攀不起卻說:“如果不等呢,如果現在就要公平呢?”

江雪抬眼看他。

“為什么不能現在就公平?”

江雪有些被感染。是啊,她總是在等。小時候想等長大,長大了想等自己有本事,有本事了又想等媽媽自己改變——但如今她已經到了媽媽在煙火里抱起弟弟的年紀,也真的明白她是等不到的。

“月球服務器存在的意義,或者說科技發展的意義,就是讓我們不要再等了。”攀不起這樣說,是因為他早就不想等了。如果他能像江雪一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他絕對毫不猶豫奔過去。偏偏他看不到方向,才替江雪著急。

“攀不起,時代發展變化很快,但并不均衡,我還踩在古老的土地上,我也在等待科技成果降臨的那一刻。但是不均衡就是世界的常態。形形色色就是我們生活的世界。我從出生起就不算太幸運,我現在還保持美好期待已經是用盡全力了。你也應該為我慶幸。”

“師父,我想啊,如果不均衡就是世界的常態,那我們就主動上前去,去陽光率先照到的地方。”

江雪無言,但她發現,攀不起兩次攔截了她的逃避。第一次是身份證,屬于意外。這一次是故意的,和剛出爐的茶葉蛋一樣滾燙。

“你說的,好像也……”

“我的師父啊,別好像了。直接想想怎么搞吧。”

江雪整理思緒:“現在的問題是,我在工作,我的家人卻領取了我的失業保險金,那么我就有可能構成隱瞞就業的違法行為,可能會被追究成騙保人員。”

“所以第一步,你得保護自己,證明你家人用的那個視頻是假的。找到證明的辦法后,立刻報警。”

江雪眼睫顫了顫。

“你知道不想被欺負要怎么做嗎?你不能總是防御,你得發聲,得壓制,得對他們主動‘喊麥’。”

江雪沉默一會兒,說:“讓我和我姐妹們商量一下。”

攀不起點頭,坐到一邊。

江雪開了半小時的群會議,對于攀不起說的“拿到證據報警”這一點,群內幾乎無異議。她們討論的關鍵是證據從何而來。

小嬋背后的工程師姐妹在這時上線,并帶來一個消息:下周鵲橋十八號中繼衛星會進入環月軌道進行測試,這意味著,在這個衛星測試期間,地球上的網民可以短暫連入月球服務器。

江雪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攀不起:“她說到時候可以指導我登陸月球服務器。我只要在個人信用系統里下載我家人上傳的那段合成視頻,再用光測量設備拍一段我的真實影像,就可以在月球網絡條件下對比出真假差異。拿到差異報告,就能證明我沒有親自申領過失業保險。”

攀不起也很激動,他問了衛星測試的日期,說:“那天,不就是領導來鎮上的日子?”

時間有沖突,正常情況下他們兩個當天都要全程在崗。

鵲橋衛星測試的時間只有20分鐘,江雪提議:“要不然事先告訴魏阿公或者商會里的人?就說我要離開一下。”

攀不起搖頭:“別說。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不要試圖讓人理解自己,要去做,直接干。”

煙雨天,鎮上開了30桌席。

來盤龍鎮一個多月,這是江雪第一回見到這種喜慶的場面。下午四點多她剛收工,攀不起和她同行一段,路過街邊檐下熱鬧的流水席時,突然被人喚了一聲“小江老師”。

她停下望了望,一個面善的女人笑瞇瞇走上來。江雪剛認出她是攀不起的媽媽,手里就被塞了兩個紅雞蛋。她晃神間,手被拍了拍:“沾個喜氣,吉祥如意。”

“阿姨,是家里有喜事?”

“是啊,我侄孫女今天滿月,我來給他們幫幫忙,你今晚來吃滿月酒啊。”攀不起媽媽拉過兒子,小聲叮囑,“人來就行了,千萬不要帶東西,別讓人破費了。”

江雪也確實不知道該送什么禮,當晚吃席時她和攀不起坐一起,中間進了趟里屋給滿月寶寶拍了照片。拍完照回到座位上,她將一只紅包放到攀不起手邊:“你媽媽剛才非要塞給我的,你拿回去。”

“我媽給的你就收嘛。哎呀好吧,不收就不收,我拿回去還給我媽。我媽說什么了?”

江雪有些欲言又止:“她說多虧我的指導她兒子都變得上進了。現在竟然還開始學習準備考試,每晚和高考時候一樣躲在房間努力,真的假的?”

“那能有假嗎?我都把我媽感動了,她最近也不嘮叨我了。”攀不起揚揚得意。

“復習還順利嗎?”

攀不起臉上笑容稍僵:“那……那當然。你覺得怎么樣,我們吃席熱鬧吧?小寶寶可愛不可愛?”

江雪沒注意到他在生硬轉移話題,想起屋里那個嬰兒紅撲撲的臉蛋,笑了笑,點頭。辦席的這戶人家不算富裕,但女嬰被悉心照料,新手父母臉上笑容滿足,他們用專門的冰箱和消毒柜存放奶水奶瓶,紙尿褲也買進口的。江雪留意著他人不甚在意的細節,總覺得眼前隔著一層膜,很近又很遠。但她會忍不住想,如果她生在這樣的家庭里該是什么體驗。

宣傳片要更新完善,攀不起要準備考試,兩人越來越忙,終于到了領導要來的這天。

昨夜下了暴雨,今天出了太陽。柔和的日光照在一片高高低低的青灰屋脊上,也照著滿地泥濘和殘枝落葉。鎮上唯一的露天戲臺已經搭建好嶄新的LED屏。

午飯過后,觀眾區水泄不通。驕陽照在戲臺的紅色橫幅上,下方第一排中間坐著領導和魏阿公,簇擁著他們的都是商會的核心人物。

攀不起事先知道整個活動流程,先是商會代表發言歡迎,然后領導講話,接著全員一起觀看武夷巖茶最新宣傳片。他和江雪要確保宣傳片順利播放,同時抓住鵲橋衛星在軌道的短短時間登陸月球服務器。

兩人站在負責媒體播放的工作區。領導講話完畢,掌聲響起。隨著主持人開始報幕,江雪朝操作電腦的工作人員點了點頭。

最高精度的影片在古老戲臺布景中播出:開頭先出現了高空俯瞰的大地,鏡頭錨定一處后俯沖而下,撥開云霧,叫人一眼望見武夷山風光。之后,巖隙中的茶樹、飲茶的人文與工藝一一呈現。

視頻播放到一半,江雪悄悄離場。

攀不起其實也想跟著走,但他得留下來確保宣傳片播完。他在臨時搬來的塑料椅上坐著,抖著的一條腿忽然被一只手按住。他嚇一跳,回頭看見了魏阿公。

“阿、阿、阿公,你嚇死我啊。”剛剛還端坐第一排的人,眨眼就搖著輪椅來到這不起眼的角落,這在攀不起看來近乎靈異事件。更可怕的是,他擔心魏阿公發現江雪不在,要找她麻煩。

“呵呵,你小子。”今天的魏阿公很不一樣,不只是因為他穿了中山裝、領口兩道灰色刺繡。辦完這場活動,他就正式功成身退了。

此時宣傳片播放到了新的一幕,畫面里很多人在忙直播。現場的觀眾都是鎮民,許多人沒料到會在宣傳片里看到自己的臉,頓時心潮澎湃,笑容里滿溢榮譽感。在快速切換的鏡頭下,他們的臉孔擰成一股武夷山中的草根頑強生長的力量。江雪的這段剪輯有些冒險,她知道商會里位高權重的那幾人對直播不屑一顧,但還是把畫面剪輯進去了。

整個盤龍鎮暗流推搡,而江雪卻在設法奔跑。

魏阿公感慨:“茶,可奉之高堂,也可入百姓農家啊!”

他側頭過來,非要拉著攀不起說話:“阿弟,你是不是也這樣想?”

攀不起目瞪口呆:“阿公,我怎么聽著不像你說的話啊。你之前……還罵直播的呢,你忘啦?”

何止是罵,簡直痛心疾首。

魏阿公瞪他,又咳幾聲。他目光挪向第一排中間:“領導今早過來的時候就先看過片子了,他給出了高度評價,說我們盤龍鎮做直播是緊跟潮流,又有敢為人先的精神。其實直播只是個手段,沒什么對錯,重要的是用對方法。以后就你來負責,把鎮上直播的水平抬高一個層次,換掉那些不入流的做法,做出特色。”

魏阿公突然的轉變嚇得攀不起一個激靈:“啊?我不行啊,阿公你開玩笑吧。”

“你不是在學那什么光測量攝像的,你還搞直播吧?”

攀不起撓撓頭:“還是沒逃過阿公你的眼睛哈。不過呢,我其實哪個都做得不夠好。不管讓我負責什么都不行的。”

“你想想看啊,當初走絲綢之路的那些人,是自己做茶做瓷器的嗎?他們是理解這東西好在哪里,做了連接的人。咳咳……總要有人是這種人,不要推辭了,再往后還要靠你上月球對火星人介紹我們武夷巖茶。哎呀,先前我們老頭子抵制直播,和那些搞直播的茶農茶商鬧得涇渭分明,這樣下去不行,得讓所有人擰成一股繩。”

魏阿公難得說了這么一大段話,唇角持續抽搐著。最后他緩緩吐了口氣,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當年鄭和下西洋,開創海上絲綢之路。你能和他一樣,懂吧?”

想到鄭和是個宦官,攀不起身下一緊:“還是別和他一樣吧。”

江雪的位置在戲臺后方直線距離二十多米的山坡上,熱鬧都聚集在下方,此時這處無人打擾。

她按照姐妹提前準備的指南,嘗試登陸月球服務器。電腦屏幕不斷刷新,終于彈出選項:地球服務器、月球服務器。她一愣,激動地點擊后者。兩秒的反應時間后,界面進入一個系統。

攀不起坐在人群里,一只腳不斷點著地面,心里焦急江雪那邊順不順利。等他聽見一聲“快,阿公不行了”時,才抬頭發現魏阿公懸了很久的手已經垂下。

“真真的,老天!”

“唉——”

“不行啦?嘶……”

人聲鼎沸,天旋地轉。攀不起愣愣的,但他快速從人群中走開,趕去江雪那兒。

江雪坐在地上,腿上放著筆記本電腦。她抬頭看了攀不起一眼,手上繼續操作:“阿公怎么樣了?”

剛才她聽到一些騷亂。

“他要去手術了。”

江雪手停住,沉默了。

攀不起蹲下來,手指在土里抓了抓:“很突然吧?其實也不突然,病危通知書一個月前就下過了。”

“生死只在一線,你要不要去陪在他身邊?”

“不去了。”攀不起拍掉手里的土,“我要干活。”

江雪已經連上月球服務器,只要在她的信用系統里上傳一段正面影像,就等于建立一個詳細具體的生物學特征庫。她今天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生成一份足以證明自己從未申領失業保險金的文件。

“你來給我拍一段視頻。”江雪說。

攀不起拿起設備,從鏡頭里看她。雖然喊她師父,但她確實年紀不大。他笑了笑,開始錄像。

一個人的生物學特征,經由視頻影像進入個人信用系統,今后就會與這個人的所有經濟行為自動匹配。“名為己用,盜用違法。”待月球服務器啟用后,這一威嚴法則會逐步覆蓋地球圈網絡,覆蓋那些需要公平和力量的人們。就像平平常常的一天,地球通過自轉獲取陽光,勢不可擋,直到大地生光輝。

文件生成了。江雪打開網絡報警界面,準備上傳文件。她猶豫一瞬,不知道母親和弟弟會面對什么。點擊提交,合上筆記本電腦,她呼出一口氣。

攀不起說:“師父你做得很好了,剩下的交給我。”

他好像還要沖刺什么,是光測量攝像協會的考試嗎?江雪不知道,但她確實很累了,這一刻再無精力去想那么多。

回到鎮上,戲臺那邊已經開始撤場。看來活動結束了,攀不起還是想去醫院打聽魏阿公的情況,江雪則直接回旅館休息。

她沒吃晚飯,一覺睡到第二天快中午,夢里光怪陸離。似醒非醒間她記起自己無處為家,一骨碌爬了起來。

窗戶微微開著通風,窗外一叢青竹碧影婆娑,外頭有吆喝聲和談話聲傳來,她聽了會兒,聽到有人說昨天夜里魏阿公去世了。

吃過午飯見到攀不起時,她沒有主動提魏阿公,她想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攀不起眼睛有點紅腫,看起來是哭過了,時不時還下意識用力捏著拳頭。但他只是把這個消息告訴江雪,沒花時間哀嘆,便飛快切換了話題:“師父,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他語速變得很快,像是迫不及待:“光測量攝影協會對你的禁拍處罰是兩年,你已經被禁止一年多了,還有將近一年對不對?但是今天開始,你的處罰解除了。這次你就可以用自己的名字給宣傳片署名,署名就用江無雙。”

“你說什么?”

攀不起需要一個目標,但那個目標不是通過協會會員考試,而是幫師父拿回名字。當然考試他也花時間準備了,正是通過考試他才聯系上一名協會理事,向對方申請復核對江無雙的處罰。

攀不起并不是頭一回逆流而上。性格里的叛逆讓他不樂意庸常地度過一生,總得折騰點什么,翻出點浪花。可他尋尋覓覓,竟找不到自己要做什么。無論是哪方面的才華他似乎都矮了一截,但這也不能怨天尤人,那才叫他自己看不起。于是他就看似云淡風輕地過著,直到如今有了想要千方百計去做的事,心里的一把火驟然就躥了起來。

“程序上你或許是違背了職業道德,但社會再怎么發展,科技再怎么神通廣大,最后也不能不讓人發揮作用對不對?法院還講究法理和情理結合呢。所以我把你的情況詳細報了上去,讓他們重新考量對你的處罰是不是有點重。一開始沒人理我,沒事,我緊追不放,給他們辦事處寄了特級大紅袍。過了不到一周大紅袍被原路退回來了,我就知道這事解決的希望很大,于是繼續跟他們軟磨硬泡。終于,我的努力有結果了,他們昨晚專門開了理事會討論你的事,結論是把你的處罰改為禁拍一年。師父,一年早過去了,你解禁了。”

此時此刻,他有一種要把心里話盡數傾倒而出的沖動。好似如果不說,以后便不會再有機會。

江雪還以為他最近每晚都在忙著考試,所有人都這樣以為。聽著他啰唆卻鮮活的講述,她眼眶發熱,驀地哭出來。

“從今天開始,你做回江無雙,誰也不能阻撓。”

旅館大院內外還有對魏阿公的哀嘆,人人百感交集,這種時候最適合發泄哭聲。

江無雙在盤龍鎮又住了一天半,把宣傳片的各種手續辦妥,完整交付給商會后,選在一個傍晚下山去車站。

攀不起要送她,被她拒絕了。商會里的老先生們這幾天追著攀不起,想讓他加入商會,說是魏阿公臨終前交代的。

“我才不去。”攀不起說,“他們哪里是想讓我進商會,明明就是想讓我幫他們直播賣茶。我要真的掉進他們坑里,那我的品位、我的格調就都不復存在啦。”

江無雙背上背包,提起那只合金行李箱,像來的時候一樣輕裝上陣。偏偏攀不起媽媽準備了大包小包當地特產和精裝茶葉讓他帶過來,大大增加了她的負擔。江無雙推辭,攀不起想了想,說:“行,我先幫你收著,等你給我一個地址我打包再寄過去。”

然后他試探問:“師父,你接下來去哪里?”

江無雙轉了下手腕:“去月球。”

“啊?”

她笑了,兩頰梨渦再現:“還沒定,不過天下之大,我還不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嗎?你呢,有想做的事了嗎?”

“上一件已經做完了,下一件還在找。我決定過一種一路走一路摘果子的人生。路上好看的果子就是我的目標,我就走走看看,有時候進入一下別人的人生。或許有一天就看見一個大果子,夠我花下半輩子去摘了。”

霧中的青山扶搖直上,幾乎貼著月亮要出來的方位。江無雙抬頭望一眼那邊,然后沖攀不起揮揮手,轉過身。

攀不起心潮起伏,他原本是很多話的一個人,此刻卻只剩下一句,在心里翻來覆去。他看著前方的背影一點點融入潮濕,揚聲高喊:“江無雙——名在江山在!大路越走越寬闊!”

有些意外,他聽見了江無雙的回復,聲音高高的:“讓我們共襄盛舉。”

口袋里,手機彈出語音:“小嬋最新播報:鵲橋十八號中繼衛星已進入環月軌道并通過測試。這意味著,原定于8個月后正式開啟的月球服務器將提前啟用,未來的高階網絡已向我們走來。”

太陽靜靜照耀,而地球不停自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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