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就是傳說中的亞馬孫?!我看這簡直是欺詐嘛!”
在與我一道扛著大包小包走出瑪瑙斯空港的航站樓時,茉茉如此說道。而對于她的發言,我自然是立即點頭表示贊同——作為她的貼身助手和仆從,我本來有義務在不涉及法律與道德原則的問題上對她的看法表示贊同,況且,她剛才說出的也正是我的想法。
在剛進邦聯中央大學時,為了盡快混夠學分,我在一年級時選了不少屬于通識教育的專門史課程,其中就包括了太陽系上古史。在古老的歷史圖像中,亞馬孫是一片占據了接近半個南美大陸的蔥郁林海,無邊無際的綠色鋪滿了大地,只有蜿蜒的長河能夠將這片無盡的綠意分開。雖然我早就知道,在太陽系逐漸失去其人類社會經濟、政治中心地位的邦聯早期,亞馬孫雨林曾遭受了竭澤而漁式的掠奪性破壞,之后又在巴西第二帝國崩潰時被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掃蕩了一番,早已不復當年盛況,不過,在離開那艘θ級穿梭機的客艙后,眼前的景象還是讓我吃了一驚。
沒錯,在從航站樓頂端向遠處眺望時,我確實看到了樹木,但那并不是古代雨林中高達數十米、可以將射向地表的陽光幾乎完全阻斷的巨樹,而只是一些不高不低的中等喬木。更重要的是,它們雖然不算稀疏,但也談不上茂盛,一點也不像雨林,倒像是種在大學校園里、作為點綴的小樹林,在這些喬木間還點綴著一些無精打采的深色灌木,以及稀稀拉拉、營養不良的草叢。
當然,比起這些零零碎碎的綠色,這里更常見到的顏色是暗紅色,甚至是沙土的黃褐色:由于地處熱帶,高溫多雨,即便在生機勃勃的時代,亞馬孫雨林的土壤也相當貧瘠,土壤甫一形成,就被大量降水沖刷流失。而當古老的巨樹在電鋸、火焰甚至核爆炸的光輻射中灰飛煙滅后,失去固土能力的土地迅速失去了最后一點養分,退化的森林甚至出現了沙漠化跡象。只有源自安第斯山皚皚白雪的亞馬孫河仍舊一如往昔地流淌著,仿佛周遭發生的一切都與它無關。
“兩位就是從邦聯中央大學來進行社會實踐的大小姐嗎?”當我們走出航站樓后,一個有著深褐色皮膚的矮小本地人出現在了我們面前,用畢恭畢敬的語氣問道。
“呃,嚴格來說,這位才是大小姐。”我指了指茉茉,聳了聳肩。在我這種長相毫不起眼、有著一臉淡淡的雀斑和實在稱不上好看的塌鼻梁的家伙襯托下,大多數有眼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茉茉才是我倆里的真主角,無論是經過反復基因修飾、完美符合黃金比例的身材,還是那雙遺傳自祖先、附贈了熱成像和微光夜視功能的綠寶石色瞳孔,或者是那頭比任何高級綢緞還要柔滑亮麗的鉑金色秀發,都充滿了高貴的氣質——當然,這一切的前提都是持續數代人的基因調整與優化。而茉茉所屬的衛蘭人這個族群,從數個世紀前起,就一直以精于此道而著稱。
“別這么見外嘛,戚風同學。”茉茉微笑著對我說道,顯然已經從之前的失望中擺脫了出來,“我們現在只不過是同學關系而已啦。”
“但我作為您個人雇用的家政人員的合同目前也仍然有效,大小姐。”我聳了聳肩,指出了這一點。和這位科技產業巨頭謝林集團的千金小姐不同,我只是個必須自己掏生活費的普通窮學生,我倆之間唯一的相同之處,大概就是都作為“天才”而在十四歲時得到了大學入學資格。而茉茉的老媽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雇用了很需要錢的我作為她女兒的仆人兼同伴。
“不,對我們這些人而言,你們兩位都是尊貴的客人,”負責接我們的那人滿臉堆笑地說道,“如果不嫌棄,請現在就上車吧,去保護區的路有點遠,我們得在天黑之前抵達才行。”
二
與舒適的星際客運飛船,以及勉強過得去的短途穿梭機不同,皮卡車這種交通工具與我絕對有些八字不合,尤其是在顛簸的非鋪裝公路上行駛時。雖然按照負責迎接我們的胡安先生的說法,這輛車已經是城區里能找到的最好的交通工具了,但我還是忍不住接連三次提出,希望換一臺反重力載具。
“抱歉,大小姐,但那種高檔東西我們沒有——不,瑪瑙斯城里確實有,可那幾輛‘蒼鷹’懸浮摩托都是淘汰的軍用品,而且只能載兩個人。”
“那就讓我來駕駛,茉茉主人坐我后面就行。”
“您有駕照嗎?”
“我可是大學生了啊——啊啊!”我試圖蒙混過關。
“但無論怎么看,兩位大小姐都還未成年呢,應該不能獨自駕駛車輛吧?”胡安沒有被我唬住,“再說,就算有駕照,讓身份尊貴的兩位坐那種車像什么話?”
我沒話說了,而茉茉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說話。雖然看上去很不舒服,但她還是盡可能得體地坐在后座上,沒有絲毫抱怨。“兩位,請再忍耐一下,”胡安說道,“我們很快就會抵達目的地了……雖然那地方沒什么好玩的。”
“我們才不是來玩的咧!”我惱火地喊道,“我們這次真的是來參加水豚的保育工作的啦!”
“是啊是啊,水豚什么的,女孩子們可喜歡了。”胡安一點兒也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只是隨意地回答道。當然,我倒也不是不明白他的想法:早在人類離開太陽系之前,這些毛茸茸的大型嚙齒類動物就已經廣受歡迎,而茉茉的同族尤其喜歡它們。拜衛蘭人嫻熟的基因技術所賜,在邦聯空間內的所有文明世界上,都可以看到他們基于古地球水豚改造而來的寵物,其中包括了完全沒有異味、毛發蓬松又溫順的抱枕水豚,有著翅膀一樣的大耳朵的鷲水豚,只有人們巴掌那么大、看上去更像是它們的近親豚鼠的袖珍水豚,以及數以百計的其他種類。有人甚至估計,銀河系里的水豚總數目前已經超出了地球上的老鼠,成為種群最為龐大的嚙齒目物種。
然而很不幸的是,水豚目前同樣是一種瀕危動物……
好吧,我知道這聽起來矛盾甚至反常識,但事實就是如此:在過去的上千年中,未經任何選育和基因改造的“原裝版”的水豚們在地球上的棲息地隨著亞馬孫的瓦解,已經極大地縮水了,其種群數目也變得寥寥無幾。而更糟的是,隨著衛蘭人的寵物貿易而抵達地球、然后又大量逸為野生的基因改造水豚,與野生水豚并無生殖隔離,它們之間的雜交,又進一步削減了其殘余數量。目前,我們要去的地方事實上是地球上少數幾處純種野生水豚的聚居地之一,而這顆行星上的野生水豚總共也只剩下了不到兩萬只。
“兩位大小姐,動物園……啊不對,保護區到了……”就在我即將無法忍受持續不斷的反胃與惡心感時,周邊稀稀拉拉的樹木總算變得密集了一些、有了點兒森林該有的樣子,接著,皮卡車駛入了一處金屬柵欄的入口——這圈柵欄的主要用途是防范到處亂竄的改造水豚混入保護區內,上面附帶的傳感器也能順帶記錄附近的生態數據,同時威懾一下試圖混入保護區的不明人士。“這塊保護區的面積不大,但也有六百平方公里,比以前的一些袖珍國家還要大一些,所以請千萬不要亂跑以防迷路。另外,除了研究人員和志愿工作者之外,保護區內還有其他人,請千萬當心。”
“其他人?”茉茉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眼神。
“是本地的土著。在古地球的戰爭結束時,和解與仲裁委員會判定他們擁有這片土地的居住權,”胡安解釋道,“那些家伙可以合法住在保留區內,只不過,他們不太好溝通,而且總是有點兒……手腳不干凈,兩位大小姐還是盡量少和他們接觸為好。”
“唔……”我點了點頭,同時朝著車窗外張望著。確實,在這處保留區內,偶爾能看到一些零星的建筑物,大多是用廢棄建材和樹木枝干、塑料布之類胡亂搭成的窩棚。在成片的窩棚間,還能看到掛在樹枝上的二手太陽能電池板、像藤蔓一樣胡拉亂牽的電線,以及各種各樣報廢淘汰的現代產品。在過去的上萬年中,無論以美洲大陸抑或是整個地球的標準,亞馬孫腹地都一直是文明發展水平的“洼地”,現在的情況也沒什么兩樣。
接著,我注意到,在抽動了幾下鼻翼之后,茉茉皺起眉頭,露出了不快的表情。
“你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東西……不,沒什么。”茉茉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最后,她只是搖了搖頭。在困惑之中,我順著她剛才的視線望向車窗之外,但舉目所及,唯一吸引了我注意的,只有架在那些窩棚之間的一口大鍋。穿著臟兮兮的二手衣物的部落民們用一只碩大的木頭勺子不斷攪拌著鍋里的淀粉狀內容物,而里面的東西看上去一點兒也不能勾起我們的食欲。
“他們在吃什么啊?”茉茉好奇地問道。
“回收食物,邦聯為所有不能保障生存需求的人免費提供的最基礎食物,”我聳了聳肩。在許多貧困破敗、失去發展機會的地方,一無所有的窮人們就靠吃這些東西活著——當然,也僅僅是能“活著”而已,“您知道的,就是用各種有機垃圾和石油工業副產品加在一塊兒、再加上各種化工‘作料’混合制造的淀粉狀營養塊,它的優點是……呃,營養還算均衡,能讓你在死于稀奇古怪的癌癥或者別的什么疾病之前不至于餓死,而且絕對免費。就這樣。”
“他們就不能吃點兒更健康的東西嗎?”
“做不到。這里沒有任何工作的機會,也沒有收入,”我看著那些破破爛爛的棚屋,又看了看被破壞得稀疏不堪的雨林,以及因為雨水的沖刷而半沙化的、種不出什么像樣東西的磚紅壤,“這種地方我見得多了……很抱歉,但他們別無選擇。”
三
一個月后。
當夕陽在遠方蜿蜒的亞馬孫河水面投下一片閃爍的金色時,我正坐在營地的活動板房前,盯著一小群爭相躍出水面的亞馬孫河豚發呆——雖說這里殘存的淡水生態系統遲早也會因為雨林的潰敗而走向衰竭,但至少在目前,這些小型齒鯨還有幾天優哉日子可過。
不過,與它們相比,水豚們的生活要更加優哉:由于在食物鏈上的位置比鯨類低得多,這些家伙眼下壓根沒有缺乏食物之虞——亞馬孫河流域一直以生產水生入侵物種而聞名。即便叢林已經走向末路,但漂浮在河面上的水浮蓮、大薸,以及其他生長速度奇快的水生植物倒是絲毫不受影響,許多水域甚至比周邊的陸地看上去更加郁郁蔥蔥,足以把殘存的水豚種群喂得肥肥胖胖。從某種意義上講,讓地球上的野生水豚種群走向末路的,恰恰是人們,尤其是衛蘭人對它們的過度喜愛,若非各種各樣的變種和轉基因水豚的橫行,這些家伙也不至于被圈禁在寥寥幾處“孤島”之中。
或許是對自己種族的所作所為懷有負罪感的緣故,茉茉在來到保護區后,就主動提出要承擔更多的工作。可惜的是,她的請求立即被負責人拒絕了,而理由也相當簡單:我倆的年齡實在太小,就算已經是大學生,但讓未成年人參加一線工作還是太過分了。于是,我們最終還是被安排在了營地里,負責進行一些沒多少價值的無聊文書工作,順便隔三岔五拍幾個大概沒什么用處的視頻,呼吁人們為保護水豚而捐款,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什么工作可干了。我倒是還得替茉茉打理日常生活,而茉茉自己卻只能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舉著望遠鏡,注視著遠處的水豚群……以及住在不遠處的那些土著。
我不清楚茉茉究竟為什么會關心保護區內的土著們,但在這段時間里,她確實從營地里偷溜出去不止一次,而每次,我都是在土著的聚落中找到她的。當我問起她這么做的動機時,茉茉每次都一邊對我搖晃著屁股賣萌,一邊含糊地聲稱自己僅僅是“希望與更多的人進行交流”。
當然,雖說本地土著連會講古葡萄牙語的人都沒幾個,更別說邦聯通用語了,但由于有隨身攜帶的翻譯機,要進行交流確實沒什么問題。不過,從我在過去大半年里與茉茉接觸的印象來看,她應該對人類學與社會學沒什么興趣才對。更奇怪的是,在她接觸當地人沒多久后,保護區就稍稍變得熱鬧了起來:一些運輸車開始陸陸續續地進入本地人的聚落,給他們送去物資。雖然沒有說明,但我知道,這事兒大概和茉茉脫不了干系。
“呼,當千金大小姐就是好啊。”當遠處的水豚消失在亞馬孫河的粼粼波光中,我嘆了口氣,將視線轉向了本地人的聚落——就在剛才,又有一輛貨車開進了那個亂哄哄的窩棚堆,將一箱箱的食品、工具、藥物和其他生活用具送到了那些有著黑色鬈發和深褐色皮膚的土著手里,“不需要整天考慮掙錢,還可以隨時隨地地發善心,光這一車的東西,要花的錢怕是就……”
“戚、戚風小姐!不好了!出、出事了!”
“好了我知道,等等……怎么了?”或許是因為悠閑了太久的緣故,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剛才那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等等,小唯你說啥?誰出事了?”
“寶寶出事了!”慌張地跑到我面前的小唯喊道,這個有著一對垂到雙肩的碩大兔耳朵的黑發女孩比我大七歲,也算是我的校友——只不過她目前的身份是動物學研究生。和因為未成年而只能做點雜活的我和茉茉不同,小唯是貨真價實的一線工作人員,主要負責監測保護區內水豚種群的健康狀況。
“欸欸?你什么時候有了寶寶?”
“呃……戚風小姐,我說的不、不是我的寶寶啦!”小唯被我問得愣在原地,臉頰漲得通紅。
“那是誰的寶寶?”
“寶寶就是寶寶啦!”小唯驚慌失措地比畫著,“寶寶它……不見了啊啊啊啊啊!”
四
按照小唯的描述,所謂的“寶寶”其實是保護區內編號Ca-03的水豚群里的一頭一歲水豚,有著漂亮順滑的淺色皮毛。當然,因為不被允許參加一線工作,我從沒有見過寶寶,但小唯顯然對它頗有些感情。
“明明……明明昨天還在的……”在水豚群活動的濕地附近,小唯一邊揪著自己的絨毛大耳朵,一邊慌張地說道,“但今天來觀察這個群體時,它就、就、就不見了……”
“冷靜點兒,你覺得它是不是離群了?”我問道。
“才不是呢!寶寶平時都非常乖,絕對不會離開群體一步的。”
“那……被別的動物吃掉了?”
“不可能,這一帶早就沒有野生的大型蛇類和貓科動物了,最大的掠食者只是侏儒凱門鱷而已,”小唯搖著腦袋,下垂的巨大兔耳也隨著她的動作來回搖擺,“它們沒法對寶寶構成威脅。”
“嗯……真是麻煩。有錄像什么的嗎?”
“白天的有,晚上就沒有了。寶寶正好是晚上失蹤的。”
“這又是什么鬼?怎么會沒有晚上……啊,想起來了。”我撓了撓腦袋,然后點了點頭,在數個世紀前的古地球戰亂結束后,為了維護和平,當時邦聯曾經對地球上的許多區域下達了貿易和技術制裁令,其中某些法令在近乎被遺忘的狀態下一直持續至今。而不幸的是,在原巴西第二帝國境內,夜視器材恰好屬于限制之列,雖然不是弄不進來,但因為申請太過麻煩,至少這座保護區里沒有。而為了避免打擾水豚的休息,水豚棲息區域附近同樣嚴格限制人工照明,因此,在太陽下山之后,對水豚們的觀察基本無法進行。
“好吧……”我撓著腦袋,徒勞地思考著那只水豚到底去了哪里,與此同時,被小唯叫來的另外幾名研究人員則在水豚群活動范圍周遭展開了搜索。雖然我并不對這種業余的調查抱什么希望,但有點兒出乎我意外的是,沒過多久,就有人找到了幾滴留在水邊草叢里的血跡,以及一小撮水豚的毛發。
而在毛發附近,我們還發現了幾個人類的腳印。
“可惡,這毛發是寶寶的,”在迅速檢查過那撮水豚毛之后,小唯用篤定的語氣說道,“恐怕,這里發生了最糟糕的事情。”
“是什么?”
“盜獵者。”小唯說道。
雖然早在數個世紀前,亞馬孫雨林就已經分崩離析,但曾經盛行于此的盜獵活動卻沒有完全消失,水豚保護區就是被盜獵者光顧的重災區。畢竟,在這個衛蘭人整出來的各種基因編輯的寵物水豚滿銀河跑的時代,一只來自原產地、未經任何基因改造的水豚的價值可是相當之高。
雖說保護區有一些起碼的防范措施,但由于環境退化造成的社會潰敗,這一帶的治安力量聊勝于無——就連過去亞馬孫流域的大都會貝倫和瑪瑙斯,現在也都變成了只有數萬人口的破敗鬼城,自然養不起什么警察和治安力量。因此,盜獵者們也從未被根絕。不過,在過去的一年里,由于新一筆撥款到位,我們所在的這處保護區增強了防護措施,因此,大多數盜獵者都轉去捏別的“軟柿子”了,誰也沒想到,居然還有不開眼的家伙會進入這兒竊取水豚!
在之后的兩天里,包括我和茉茉在內,保護區一半的工作人員被動員起來,對周邊的柵欄和壕溝進行了反復檢測,但這些設施全都沒有被破壞和偷越的跡象,當然,我們也沒有找到寶寶的蹤跡。更糟糕的是,在一周之后,又有一頭水豚失蹤了,而在兩周后,第三頭水豚也宣告人間蒸發。
更糟糕的是,我們再沒有找到它們。
五
“唔,真是累死人了……”在抵達亞馬孫整整七十天后的那個傍晚,結束了持續半天的邊境巡邏的我跳下了從城里借來的“蒼鷹”反重力摩托,在一處腐朽的空心樹墩上坐了下來。雖說確實沒有駕照,但我早在孩提時代,就已經在故鄉迪達拉斯玩了好幾年反重力載具……主要是為了通過參加賽車活動湊足去歡樂谷星上大學的費用。多虧了當年的經驗,對我而言,駕駛這東西巡邏簡直是輕而易舉之事。
但是,即便有著超過幾乎所有同齡人的優秀駕駛技術,我仍然沒有抓到盜獵者。
在過去的七十天內,保護區內的所有水豚族群都出現了減員,累計丟失的水豚數量已經達到了兩位數。無疑,這已經不可能是意外,而只能是有組織盜獵的結果。但是,迄今為止,我們的巡邏和搜索卻一無所獲,即便在借到反重力摩托,大幅度提高了外圍巡邏效率后,我們還是連盜獵者的半根毫毛都沒有發現。
“不太可能,瑪瑙斯空港的雷達系統顯示,沒有航空或者航天器在保護區內降落,”在兩天前的安全會議上,當我提出盜獵者有可能從空中進入保護區后,保護區安全主管立即否定了這種猜測,“另外這里的土質不適合挖掘地道,所以從地下運走也行不通。”
在排除了這兩種可能性后,就算是腦袋一貫好使的我,也陷入了徹頭徹尾的困惑之中:既然保護區內的水豚不可能自行消失,而盜獵者從外部侵入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那么,失蹤的水豚又到底去了哪兒呢?
“戚風?戚風小姐?!總算找到你了!”
就在我又開始為了這個老大難問題例行撓頭時,另一輛“蒼鷹”反重力摩托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接著,車上跳下了一個我非常熟悉的人影。
“怎么了,小唯?”
“又有水豚失蹤了,一次兩只!”小唯揪著自己毛茸茸的兔子耳朵,慌張地說道。
“靠!有完沒完啊?!”我覺得自己快抓狂了,就像是在刻意嘲諷我們的努力似的,在最近幾天里,隨著我們提高警惕、加強巡邏,水豚丟失的頻率甚至數量反而節節攀升。隨著情況持續惡化,我甚至嘗試著準備了一大摞材料,申請將受限制的夜視器材、智能化無人巡邏機和其他“敏感設備”運入保護區,但即便在最理想的情況下,這些東西的抵達也是在我和茉茉的社會實踐結束之后的事兒了。
“好了,快走吧。”小唯的下一句話讓我有點兒意外。
“走?去哪兒?!”
“去把水豚救回來啊!”
“你知道失蹤的水豚去哪兒了嗎?”我半是驚喜、半是不敢置信地問道。
“還不能完全確定,不過已經有點兒頭緒了,”小唯重新跳上了反重力摩托,“唔……我、我能相信你嗎?”
“你為什么問這個?”
“因為我懷疑,偷走水豚的,恐怕就是你服侍的茉茉小姐。”
六
在輕型渦輪引擎的驅動下,兩輛反重力摩托就像是兩支由高強度碳纖維和陶瓷打造成的弩箭,迅速地飛過了保護區周圍殘存的小塊濕地。根據小唯的要求,我關閉了摩托的定位系統和通信設備,以免被人發現位置。
雖說對小唯的說法有些半信半疑,而且我也并不真的認為茉茉會干出這種事兒來,但不得不承認,她之前的說法確實很有道理。“無論你相信與否,從理論上講,你家茉茉小姐是唯一一個有能耐把水豚從保護區里運走的人,”在出發之前,她如此說道,“除此之外的懷疑對象全都沒有這種能力。”
“怎么運走?”
“那些車,”小唯說道,“保護區里除了工作人員外,唯一還在進出的車輛,就是那些給土著居民運送物資的卡車了——而在你們來這里之后,卡車的數量發生了急劇的增長:茉茉小姐最近一直以慈善援助的名義向保護區內大量捐贈物資。”
果然是她送來了那些物資!我點了點頭:“所以說……”
“就我所知,由于茉茉小姐出具了保證書,所以這些車輛在進出保護區時并沒有接受仔細檢查。如果要用它們偷偷帶走水豚的話,幾乎不會被人發現。這是目前理論上最可行的帶走水豚的辦法了。”
不得不承認,這套理論確實很有道理,但我還是有些疑惑:“茉茉小姐可是謝林科技集團的繼承人哦,在你們衛蘭人里,她家算是排得上號的大富豪了,水豚這東西甚至用不著買,她家公司自己就是基因編輯寵物水豚的生產商……”
“但也許這就是有錢人的惡趣味呢?”小唯下意識地拽了拽垂下的兔子耳朵,“那些窮極無聊的有錢人為了找樂子,會干的破事兒多了去了……以前的埃及國王法魯克二世,就曾經把偷竊當成一種娛樂,誰知道你家大小姐……”
“我不相信。”雖然嘴上這么說,而且要是茉茉出了什么事兒,我恐怕就得另尋一份打工了。但最后,我還是跟著小唯跨上摩托,并在保護區的出口處攔下了即將離開的兩輛卡車。在將車攔下之后,我簡單地告訴一頭霧水的門衛,聲稱這些車輛有偷運水豚的嫌疑,我們必須進行檢查。
“不,這肯定是誤會!”就在我打算打開其中一輛車的貨艙門時,有人跳下來試圖攔住我——是茉茉,“我可以保證……”
“大小姐,你怎么在這兒?”我驚訝地問道。
“我……我想去城里,呃……看看最近訂購的援助物資的到貨情況。”茉茉有點兒緊張地對著手指。
“是嗎?丑話說在前面,您要是立即歸還被盜走的水豚并誠懇認錯,保護區不是不能與您和解,謝林集團大小姐當小偷的事兒一旦曝光,對您和您的家族生意而言,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事兒。”小唯冷冷地說道。
“沒有就是沒有啦!”茉茉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全都豎了起來,顯然是有些生氣了,“你們自己看吧!”
除了幾個空箱子,車廂里什么都沒有。
考慮到水豚的大小,諸如夾層之類的小物件走私手段其實是派不上用場的。但我倆還是仔細檢查了車廂,甚至用基因探測器進行了采樣,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找到,無疑,這輛車確實沒有被用于偷運水豚,除非……
我的視線落在了那些空箱子上,其中一只箱子上寫著“復合健康食品,CH-105型”。
“我知道了。”
“哈?”
“上來,大小姐。”
由于時間緊迫,我直接一把揪住茉茉,把她摁在了反重力摩托的后座上,然后與小唯一起駛回了保護區內。但這一次,我們不是返回營地,而是駛入了保護區中的土著聚居地內。
到那之后,我們只花了五分鐘時間,就找到了失蹤的水豚。
如果我們來得晚一點兒的話,這兩只水豚大概也是兇多吉少:它們已經被綁住了爪子、放在了案板旁,差一點兒就會像眾多被視為“魚肉”的前輩一樣,變成晚餐上的“特色烤魚”。在一堆廚余垃圾里,我們還發現了不少水豚的骨頭,以及大量打著“可降解”標簽的復合健康食品包裝袋。
“為……為什么?”茉茉一下子傻了眼,對那些土著們質問道。
沒人回答。所有人都躲著她的目光——雖然很少與文明世界接觸,但這些人顯然也明白,吃水豚并不是什么值得鼓勵的事情。于是,我替這些人打破了尷尬:“恐怕,他們只是在滿足自己的生理需要,大小姐。”
“啥?但我已經和食品供應部門談過了,現在所有人都有充足的……”
“問題就出在那些捐贈的食物上——它們全都是所謂的‘健康食品’。您懂這是什么意思嗎?唔,沒錯,比起那些免費的、現在已經停止對保護區供應的合成食物塊,它們確實沒有那些有害的添加劑,原料也要安全得多。但問題是,這些玩意兒的營養成分配比是基于營養過剩的文明世界居民設計的,它們可以提供飽腹感,但提供的熱量卻被刻意大幅度壓低了。而一個簡單的營養學常識是,如果熱量不足的話,人們甚至沒法有效消化食物里的蛋白質,并有可能因為消化道內積累的無法吸收的蛋白質過多而出現氨中毒癥狀,”我聳了聳肩,“恐怕正因如此,本地人才會在本能驅使下,忍不住去尋找補充熱量的來源。而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擁有最多脂肪、可以為人們提供充足熱量的動物,就只有水豚了。”
“唔……”茉茉的耳朵垂了下來,在沉默了幾分鐘后,她打了幾個電話,對某些我不認識的人提出了一些新的要求。接著,當天晚上,我們花了一整晚的時間掩埋了水豚的骨頭,十個小時后,茉茉認識的供應商緊急運來了營養標準更均衡的食物。值得慶幸的是,比起高標準的“健康食品”,那些常規食物反而便宜得多。而這也意味著,本地人至少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可以更好地解決溫飽問題了。
“嗯……你覺得,水豚們會原諒我嗎?”在為死去的水豚禱告之后,茉茉問了我這個問題。而我只是搖了搖頭。
“不,它們已經沒法原諒任何人了,死亡意味著可能性的結束,”我拍著茉茉的肩膀,小聲安慰著她,“但至少,我們可以努力讓還活著的生命多保留一些可能性,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