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個民族的傳統文化教育必定植根于其獨特的經典詮釋與教化傳統。儒家經典詮釋傳統的解經學基礎強化了道德-政治教化傳統,詮釋方法與道德-政治教化目的相互補充;西方經典詮釋傳統在哲學認識論基礎上形成了人文教化傳統,提出了歷史理性概念并不斷促進人的自我教化。當代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的發展迫切需要引導時代精神與歷史理性共鳴,激發現代理性精神促進人的自我教化,以實現其內在的教育使命。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相互融通,儒家經典教育加深了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歷史理解,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增強了儒家教化精神的當代實踐。儒家教化精神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內容,增強儒家經典教育的歷史意識、批判意識、經典意識與教化意識,不僅能讓儒家教化精神在當下時代的多元語境中“其命維新”,亦能讓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走上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之道。
關鍵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教化詮釋學;儒家教化精神;歷史理性;自我教化
中圖分類號:G40;G641"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17(2024)06-0109-08
儒家經典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內容,儒家經典詮釋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的主要方式。先秦儒學經歷漢代經學和宋明理學兩個主要發展階段,通過儒者們運用文字訓詁、章句疏解、經史互釋等方法對先秦儒家經典文本進行研究與傳承,形成了訓詁、義疏、考據等經典詮釋傳統。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儒家經典詮釋傳統與西方哲學詮釋學相遇,開啟了從“解經學”向“詮釋學”的轉化之路[1]。中國儒家經典詮釋傳統的現代學術化主要有兩條進路:一是從經典詮釋傳統方法出發對接西方哲學詮釋學的認識論傳統,如李幼蒸的“儒學詮釋學”、洪漢鼎的“詮釋學的中國化”,旨在發展出“一種普遍性的經典詮釋學”[2];二是從中國傳統經典的教化精神出發,重新厘定儒家經典的當代教育價值,如潘德榮的“德行詮釋學”、李景林的“教化儒學論”,行的是教化詮釋學之路。普遍性的儒家經典詮釋學注重以理性精神重塑儒家教化思想,教化詮釋學側重于闡發儒家教化精神的當代價值,二者對推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均具有理論啟示與實踐指引作用。
儒家經典詮釋與傳統文化教育的關聯在于教化。其中更深層的問題在于,當代儒家經典詮釋學需要實現何種教化精神?它與西方經典詮釋傳統中的教化精神有何異同?由于“教化”一詞的內涵存在古今中西之別,且現代主流教育價值對儒家教化精神存在一定誤解,因此有必要對中國與西方經典詮釋傳統中的教化觀念進行澄清,使得儒家教化精神能成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的主旋律。
一、中西經典詮釋傳統的比較
一個民族的傳統文化教育必定植根于其獨特的經典詮釋與教化傳統。重返經典誕生與詮釋技術產生的歷史源頭,通過比較中國儒家經典詮釋傳統與西方哲學詮釋傳統,廓清儒家經典詮釋教化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的內在關聯,我們能更好地理解當代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的教育使命,推進儒家教化精神的傳承與創新。
(一)中國儒家經典詮釋傳統:道德-政治教化
1.儒家經典詮釋傳統是“政教合一”的教化傳統
中國儒家經典教育的詮釋傳統與教化傳統源遠流長,結合緊密。據東漢末年經學家鄭玄的《詩譜》與唐初經學家孔穎達的《毛詩正義》考證,秦末漢初毛亨注釋的《毛詩詁訓傳》是最早有記錄的《詩經》注本,開啟了儒家經典學術研究的訓詁傳統。“訓”乃“說教也”[3],訓詁就是通過文本釋義達到教化目的。秦朝焚書坑儒使得儒家經典佚失,經典傳承失了統序,且真偽夾雜,亟待考辨。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儒家經學教育得到統治者扶持。但在儒家經學內部,出現了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之爭。今文經學秉持“六經注我”的詮釋理念,講求微言大義,充分發揮文本詮釋為政治統治服務的作用;古文經學秉持“我注六經”的詮釋理念,以訓詁考據來研究古人遺訓[4],以“正確地”與古人的理解一致。兩種不同的詮釋理念,體現了不同的文本理解態度,對經典的歷史價值與現實意義的把握與運用尺度也不同。漢代太學和經館的發展,使得儒家經典成為中國古代學術正統。孔穎達奉敕編寫《五經正義》,相當于編寫了官方“課程標準”。漢武帝設立中央太學,設置“五經博士”制度,使學習經學成為入仕的途徑,強化了儒家經典的“政教憲章”作用,也使得經典詮釋技術得以通過教育制度來傳承。魏晉時期儒釋道三教合流、玄學名士興起,但始終未能撼動儒學的主流意識形態地位。隋唐以來,官學以四門學(唐為四門館)為主體,經學者占絕大多數。科舉取士制度以明經、進士兩科為主,凸顯了經學的顯要地位。科舉制度的完善,進一步將儒家經學教育制度化;孔穎達等奉敕編寫《五經正義》,使得儒家經典及其詮釋的“政教合一”作用更加明顯。伴隨著宋明理學的發展,經典詮釋開始從以文本為中心的文獻訓詁、文字章句傳統轉向以意義為中心的講求經義、探求名理之學,經典的義理詮釋越來越傾向于對儒家道德倫理的解釋。宋明理學脫離實際的空疏說教被清代學者所詬病,復歸漢學之正宗的經典考據之學被奉為圭臬。儒家經學傳統在詮釋技術上的封閉,實則象征文化思想缺乏活力,使得儒家傳統文化成為清末以來社會進步的文化障礙。
2.儒家經典詮釋的宗旨在于宣揚道德-政治教化
儒家經典教育的政教之功始于“禮樂教化”。而“禮樂教化”在于“行先王之教”,最終指向“先王之制”或“先王之道”。儒家推崇的道德人格與政治理想結合,構成了儒家經典詮釋技術乃至儒學教育的主要目的,即實現道德-政治教化。經典詮釋的前提是“文本有道”,“文本有道”才能“文以載道”“人能弘道”,否則經典無以自立,更無法演繹出“道”“仁”“性”這樣的教化范疇。“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中庸》),“道”通過儒家經典教育賦予人以德性,經典詮釋最終指向人與社會的道德教化。孔子注重闡發經典中的教化思想,解《周易》據于德,而非重卦爻。孔子編撰六經以延續西周以來的禮樂教化傳統,其政治教化思想亦主張“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論語·為政》),期待實現整個社會的“庶富教”。孟子把道德教化作為政治教化的基石,認為“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孟子·盡心上》)。荀子把禮樂教化作為辟雍之事,提出“論禮樂,正身行,廣教化,美風俗,兼覆而調之,辟公之事也”(《荀子·王制》)。東漢史學家班固對“辟公(雍)之事”進行解釋,“天子立辟雍何?所以行禮樂宣德化也”(《白虎通·辟雍》)。先秦時期的教化傳統重在宣導先王典范及其訓誡意義,并未形成經典教化的詮釋傳統。漢代獨尊儒術,儒家經學傳統已成,其宗旨不僅在于“宣德化”,更是通過詮釋儒家經典以佐證統治者統治的合法性,建構“以德配天”的統治理論。太學的設立,用官學制度強化了儒家經典的道德-政治教化功能。儒家經典教育作為制度化的官學教育,反過來也促進了經典詮釋教化與政治的結合。
這種道德-政治教化實踐哲學在封建社會教育制度中獲得了充分展現。中國古代教育制度注重培養人們的道德觀念和社會責任感,通過儒家經典詮釋和儒學教化的教育方式,使仕人深入理解和踐行道德-政治教化理念。以儒家經典為核心內容的教育制度不僅強化了儒家經典詮釋傳統,也使得經典詮釋之術與經典教化之道相互補充、相互促進,共同維護儒家政教合一的道統意識。1905年清政府廢除科舉制度,1912年帝制被推翻,充分說明儒學教育制度及其政教使命無法迎接新的時代。歸根結底,中國封建君主統治秩序植根于“禮樂教化”制度與儒家道德人格,政教制度變革必將影響政治制度。儒家經學詮釋傳統“信而好古”“述而不作”,并沒有在傳統文化的根底上“發現新的思想命題”。直到新文化運動,中西文明的碰撞、時代主題的變換促使知識分子們徹底反思儒家教化傳統,“中國現代文化關懷‘民主’,不再是傳統政治理想所能范囿;‘科學’以認知為主題,不再是道德性的致知所能涵蓋;‘人權’與‘自由’所關懷的內容與主旨,也不再是心性義理的詞匯所能包含容納”[5]。因此,儒家經典詮釋教化必須融入時代精神主題,思考我們當今時代需要何種教化精神,從“整理國故”的詮釋之術轉向“其命維新”的教化之道。
(二)西方哲學詮釋學傳統:人文精神教化
中國儒家經典詮釋學以道德-政治教化為目的,本質上是人生哲學與政治哲學的混合物。而西方經典詮釋學在詮釋技術不斷超越的基礎上誕生了哲學詮釋學——一種在對西方文化傳統與經典的解釋與理解中創造新意義、尋求新思想的哲學。
1.西方哲學詮釋學的發展契合人文教化傳統
詮釋學(hermeneutics)源于古希臘神話中眾神的信使赫爾墨斯(Hermes),其使命是向人類傳遞神諭。前蘇格拉底時期,古希臘人并不滿足于通過赫耳墨斯來獲得并理解神諭,他們開始創建自己的神諭——哲學——來解釋人類事務。在對荷馬(Homer)和其他詩人進行解釋和考證的理智游戲中,原初的詮釋技術在智者派和修辭學派那里與修辭學結合起來,為詮釋學奠定了基礎,“特別是修辭術、雄辯術已發展出了關于文體的普遍的理論”[6]453。希臘化時期,古羅馬學者們對古希臘廣為流傳的經典古籍進行拉丁化,在考訂、整理與翻譯工作中投入了很大的精力。他們在基于理性的詮釋與反思中,建立起“崇高”“善良”“正義”等重要理念,并引起人們信仰上的轉變[7]。隨著基督教在西方興盛,人們對于《圣經》的喻義解釋和歷史解釋產生了很大分歧,客觀上促進了詮釋學的發展。此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詮釋學僅作為人文學科的詮釋技術,如語法學、修辭學等,旨在為卓越文本提供一種理解與解釋的工具。直到16世紀的宗教改革運動,人們才敢于利用自己的理性去理解宗教教義,并把世俗科學和世俗哲學滲透到教義之中[8]22。19世紀至今,經由施萊格爾(Schlegel)、施萊爾馬赫(Schleiermache)、狄爾泰(Dilthey)、海德格爾(Heidegger)、伽達默爾(Gadamer)等一大批西方學者的努力,作為方法的詮釋學最終發展為哲學詮釋學[6]431。
西方詮釋傳統從神到人的理性主義轉變,契合教化傳統的人文主義(humanism)轉變,即從人借助神諭來教化,轉變為人憑借自己的理性來自我完善。“教化”一詞在西方文本中的興起主要發源于德國古典哲學。在德語中教化(bildung)有教養、教育、化育之意,但在英語中無含義如此豐富的對應詞。cultivate指培育和塑造,educate指教育和引導,indoctrinate又含教義灌輸之意。理查德·羅蒂(Richard Rorty)提出:“由于‘教育’(education)一詞聽起來有些太淺薄,而bildung一詞有些太過于異國味,我將用Edification來代表發現新的、較好的、更有趣的、更富成效的說話方式的這種構想。”[9]這才使得“教化”作為人文主義概念在英語世界流行起來。德國的教化概念充滿了宗教意蘊,其詞根“bild”(圖像)可引申為人的完善以神為“摹本”。啟蒙時期,赫爾德(Herder)將其與人性的完善相結合,意為“人性的崇高與完善”,使教化一詞成為人文主義的重要概念。伽達默爾認為教化貫穿了近現代以來德國人文主義教育的整個發展歷程,表達了一種“極其深刻的精神轉變”。這一精神轉變過程從最初神性形象的塑造,到康德(Kant)理解的“能力或天賦的修養”、赫爾德理解的“人性的崇高教化”、黑格爾(Hegel)理解的“普遍性的提升”[10]19-33,逐漸成為古典哲學中的重要概念。伽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一書中,將教化作為人文主義四概念之首,何衛平更是將迦達默爾的解釋學稱作“教化解釋學”[11],可見學者們對教化這一概念的重視。
2.西方人文教化的本質是歷史理性與自我教化的統一
西方教化觀念從早期認為人是神的摹本,逐漸發展到了人對歷史理性的把握與人的自我教化。這一轉變與西方人文主義思想的興起和哲學詮釋學的發展密切相關。歷史理性最先由康德提出,何兆武先生將其概括為“歷史的合規律性”和“歷史的合目的性”,即“歷史是根據一個合理的而又可以為人所理解的計劃而展開的”,“歷史又是朝著一個為理性所裁可的目標前進的”[12],可以說歷史理性的本質是人的教化意識從整體上把握了歷史發展趨勢與時代精神走向,包含人對社會發展進程、對自我與時代發展關系認識的批判與反思。黑格爾評論中國歷史時說,中國的歷史雖然具有制度、典籍、禮儀等方面的實體性,但“它的客觀存在與主觀運動之間缺乏一種對峙,所以無從發生任何變化,一種終古如此的固定的東西代替了一種真正的歷史的東西”,因此中國“沒有真正的‘歷史’”[13]。黑格爾本意是批評中國人在個體精神上缺乏歷史意識,阻礙了能把握時代精神嬗變的歷史理性的產生。按照黑格爾的理解,歷史的本質是自由精神認識自身且實現自身的過程,“不是在思辨的概念里,而是在歷史意識里,精神對于自身的認識才得以完成”[10]328-329。因此歷史理性并不在經典著作及其詮釋技術等實在性之中,而在于處在歷史中的人對時代精神的把握,以及由此塑造的個體自我教化意識與社會普遍教化精神的提升之中。盡管“六經皆史”,但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卻未能從經典詮釋中演繹出歷史理性。
西方人文教化思想強調人的自由、尊嚴和價值,認為人應該通過自我教化來實現自我完善和提升。這與詮釋學從獨斷的詮釋技術向普遍一般的詮釋學轉變、從方法論詮釋學向哲學詮釋學轉變的主題一致,既推動了人自身理性教化力量的發現,也轉變了人們對經典、歷史與傳統相互關系的認識。以德國為代表的西方哲學詮釋學的發展與“人文科學”或“精神科學”的蓬勃發展緊密結合在一起,顯示出“年輕的民族本身具有的強大的教化力量”[8]29。這種教化力量極具民族意識與歷史使命,使人內在地產生民族文化認同感,把個人自我完善的教化意識融入民族進步、國家興盛的時代精神之中。這種教化觀念推動了西方文化中心主義,如德國18世紀以來的教化思想就帶有民族主義、極權主義的基因。因此,我們要批判地審視西方哲學詮釋學,對哲學詮釋學中的教化觀念與人文思想兼收并蓄。
西方經典教化的哲學詮釋學傳統具有極強的理性精神,體現出歷史理性與時代精神的呼應,社會普遍教化與個體自我教化的統一,這正是當代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需要吸收借鑒的寶貴經驗。揚棄傳統儒家教化精神,讓經典活在當下,需要我們重新審視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的當代教育使命,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中發展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
二、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的當代意蘊
儒家經典詮釋對仁愛德性的內在追求,對仁政理想的無限向往,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在當今時代要繼承與創新的教化思想。儒家經典詮釋學迫切需要引導儒家教化精神融入時代生活,以豐富國人獨特的生命情感與人生智慧。
(一)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的教育使命在于促進歷史理性教化與人的自我教化
1.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須引導時代精神與歷史理性共鳴
以歷史理性引領時代精神是儒家教化精神現代化的關鍵。在當今“世界范圍內思想文化相互激蕩、我國社會思想觀念和輿論環境深刻變化的趨勢下”[14],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需要從關注文本本身轉向把握歷史理性與促進人的自我教化,以實現儒家經典詮釋教化的當代教育使命。西方人文精神的教化力量對詮釋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使得詮釋學從以神為中心的詮釋方式轉向了以人為主體的理解方式,時代精神與人的發展交相作用。相比之下,中國傳統的訓詁、章句、義疏、考據等詮釋方法,仍然深受經典權威主義的獨斷影響。在這種背景下,道德-政治教化傳統過于注重個體外在的道德規范和行為準則,儒家精英內在的德性修養仍未達到道德理性層面上的自由自覺,無法推動時代精神的躍升。因此,中國傳統的儒家經典教育亟須發生一種深刻的精神轉變,使人從經典文本所宣導的道德約束轉向內在的理性自覺。
儒家經學詮釋教化傳統把文本作為獨立于詮釋者之外的客觀存在,其詮釋目的在于傳承而非創新,經典所承載的歷史精神未能充分揭示,對人的影響只是單向度的道德-政治訓誡,無法激發人獨立的理性精神。歷史精神不僅僅屬于過去的時代,它與人當下的生活實踐聯系緊密,“歷史精神的本質并不在于對過去的東西的修復,而是在于與現實生命的思維性溝通”[10]221。經典作為時代精神的客觀化物有一種“召喚”我們共同理解的能力,這正是歷史理性與我們當下時代生活密切聯系的象征。歷史理性之下的教化精神把經典作為歷史“存在”而非“曾在”,在不變中求變,不斷從經典中尋求新意義、創造新價值。認為經典的意義客觀地潛藏在文本之中,等待人們去發現、詮釋與匡正,恰恰是解經學、訓詁學、考據學無法成為現代意義上的詮釋學的原因所在。現代詮釋學并不著眼于經典文本的解釋,而是從解經經驗中提煉出哲學的方法論和本體論[15],從“更好地理解文本原意和作者原意”“避免誤解的藝術”“重構作者的思想”“理解作者意圖和動機”等文本詮釋技術轉向“關于共同關注的真理內容的理解”[6]472,即轉向對歷史理性與時代精神的共同理解。中國經典教化詮釋學的當代教育使命,就是要在對經典、歷史與文化的共同理解基礎上,引發我們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歷史理性的思考,與時代精神共鳴,讓經典活在當下。
2.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須以現代理性精神來實現人的自我教化
歷史理性的內核是現代理性精神。現代理性精神的張揚使得西方詮釋學發展成為一股人文教化思潮,同時也使西方經典教育成為個人自我教化的手段。教化是為了實現更高的精神目的,“人類教化的本質就是使自身成為一個普遍的精神存在”[10]12-14。人在運用理性研讀經典的過程中,其自身的完善與教化離不開對文本、歷史與文化的詮釋。經典詮釋本蘊含著經典教化,即通過與經典、歷史和文化的對話來實現人的自我教化與完善。西方哲學詮釋學用批判、反思和質疑的歷史精神來對抗傳統經典的獨斷詮釋,引起了“一種極其深刻的精神轉變”,這種轉變不僅帶來了時代精神的進步,也促進了個體自我教化水平的提升。中國經典詮釋過于注重樹立道德典范,阻礙了人的自我理解與自我教化,經典本身的歷史性、人文性與生命性價值難以彰顯,整個時代的歷史理性也無法得到提升。只有以現代理性精神不斷揚棄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儒家教化精神才能“其命維新”。
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缺乏歷史理性,就無法以理性精神實現人的自我教化,其原初積極的個體教化精神也會僵死。美國漢學家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 Bary)曾指出,孔子以前的經典“總是傾向于單純宣告性的”,“以致它那唯一的功能只能是要人們洗耳恭聽”[16]。直到孔子敏銳地捕捉到春秋時期時代精神“禮崩樂壞”,才發奮以儒學教育來實現人的自我教化。然而,囿于儒家道德學說與倫理傳統的束縛,儒家經學傳統的詮釋技術并沒有引發儒家教化精神與時代發展同頻共振。中國近現代以來,“從封建轉向共和”的歷史理性提升了人的理性精神,人們不再絕對服從傳統的、典范化的詮釋,對儒家經典進行了質疑與批判。如馮友蘭認為孔子既不是著者,也不是注者,甚至連編者都不是[17]。在質疑的基礎上,馮友蘭提倡中國傳統文化經典不能“具體地繼承”,只能“抽象地繼承”,以破除經典的歷史語境對我們理解的限制,借用西方哲學思維來審視中國傳統文化。抽象地繼承符合馬克思唯物辯證法“抽象與具體辯證統一”的觀點,也與現代經典詮釋學方法相吻合[18]。這種可貴的質疑與創造精神是歷史理性在時代精英身上的顯現,新文化運動就體現了時代精英所肩負的中國歷史主動精神。
當代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不可避免地受到現代性的洗禮,但現代性的價值疏空之癥也給予儒家教化精神以反魅之機。海內外新儒家堅信中國傳統文化對中國社會發展與國人理想人格培育仍有價值,呼吁以現代理性來重塑儒家教化精神。如方東美倡導返宗儒家、融合中西哲學,牟宗三提出新儒學要以人類理性的價值抵抗一切非理性,就是給新儒學帶上一副理性的眼鏡。因此,我們今天倡導的儒家教化精神是包容了科學、民主與理性的教化精神,歷史理性與個人理性是我們討論儒家教化精神的前提。
(二)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須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相互融通
當代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主張將歷史理性與時代精神、個體自我教化與社會普遍教化聯系起來,以儒家經典教育來傳承與創新儒家教化精神。儒家教化精神融入個體日常生活之中,激發國人獨特的生命情感與人生智慧,實現傳統文化自信自強,這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的目的內在一致。
1.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加深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歷史理解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與儒家經典詮釋教化的結合,必然會走上教化詮釋學的道路。從詮釋與教化的關系來看,詮釋與理解的過程就是經典意義的呈現過程、教化意義的生成過程。教化詮釋學所倡導的理解并不是西方語境下的“know”或“understand”,而是一種感應、體悟、覺解,是包含了歷史文化精神、個體生命情感的一種境界。這種境界要求以自我理解、歷史理解來實現自我教化與社會普遍教化,高度吻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的時代使命。
教化是因人在經典教育中的歷史理解、自我理解而產生教化意義的。歷史理解是反思的,需要發揮歷史理性來把握時代精神,并在反思中領悟歷史文化精神。“六經皆史”,我們可以在研讀經典中體悟不同歷史時代的精神氣質與文化氣魄,并以我們今天的時代精神來解釋和理解關于歷史與經典的各種價值觀念。受歷史境域的限制,“我們不能觀看歷史行為有如他們的行為者所觀看的那樣”[19],但我們對歷史文化精神的把握可以與古人一致,不斷從經典與歷史中延續教化精神。我們的自我理解受有限的知識與經驗的束縛,受個體的經歷和遭遇的限制,我們的自我理解必須建立在對時代生活、民族歷史的反思之上。就此而言,狄爾泰所說的“人是歷史的動物”,即要求人不停地返回過去從而理解自身,發展自身。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引導人重溫歷史,基于對經典與歷史的理解去促進人對歷史、文化乃至時代的感應與覺解,就是激活優秀的歷史文化精神,使之在當代涌流。
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在于揚棄那些固定的思想從而使普遍的東西成為現實的有生氣的東西”[20],因而不是把經典、歷史與文化作為詮釋對象和客體,而是從經驗上接近、體驗、感悟它們的生命性與歷史性存在,使人獲得某種更高的精神指引。激活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深沉的歷史文化精神,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來重釋儒家德性與人文精神,促進人的歷史理解與自我理解,就是以儒家教化精神充盈和升華現代人的精神生命。
2.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促進儒家教化精神的當代實踐
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是一種實踐哲學,也是實踐著的教育學。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追求經典所蘊含的實踐智慧,而不是作為文本和對象的知識。這種實踐智慧不僅體現為一種客觀的歷史理性、普遍的文化精神,而且要求人在日常生活實踐中踐行儒家教化精神。發揮儒家經典的教化力量,使現代人“重返精神家園”,需要讓經典“講話”,為當代“發聲”。“一切文字性的東西都是一種異化了的講話,因此它們需要把符號轉化為講話和意義,把文字符號轉換成講話和意義就提出了真正的詮釋學任務”[10]502。儒家經典教育作為推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的重要方式,繞不開“把符號轉化為講話和意義”,理解經典,用時代話語講述經典、傳承經典,必然會走上一條儒家教化精神的實踐之路。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離不開儒家經典教育,它是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具體的教化實踐。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不僅僅是傳統文化知識的積累,更指向人現實的精神生活的提升,促進人的生命實踐與傳統文化深入交流,實現人的歷史理解與自我教化。傳統文化在內容上是眾多時代精英的智慧結晶,與傳統文化交流,就是與歷史上先賢們的偉大才智、卓越境界的交流。在交流中人們能夠獲得更深層次的理解和啟示,進一步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對自己的人生意義和價值進行重新審視,為時代發展和社會進步作出貢獻。儒家經典教育主張通過內省、工夫、切磋、涵泳等學習方法將優秀傳統文化所蘊含的生命性、人文性與歷史性融入個體的生活實踐之中。作為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教育實踐,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能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傳統,使個體的日常生活實踐與傳統的歷史文化精神貫通,真正讓儒家經典的教化力量生生不息。
總之,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推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不斷激活儒家經典的教化精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也不斷促進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的自我更新。因此,我們可以說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是理論形態上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則是實踐形態上的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二者是教化理論與教育實踐的融通。
三、儒家教化精神的繼承與創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的教化詮釋學進路
儒家教化精神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的重要內容。揚棄了的儒家經典教化詮釋學符合歷史理性,順應時代精神,其內在的儒家教化精神為人的自我教化與社會普遍教化指明了方向,為人的日常生活實踐注入了教化力量。當代儒家教化精神中的家國情懷、道德人格、超越精神等在根本上是歷史理性與教化意識的體現,因此系統推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必須在歷史意識、批判意識、經典意識上凸顯歷史理性精神,將自我教化融入社會普遍教化之中。
首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一定要有歷史意識。傳統經典雖然與我們今天距離遙遠,但正是這種“時間距離”在歷史的時空中連續性地填滿了習俗和傳統,一切傳承物的意義才向我們呈現了出來,使得經典的意義能無限敞開。傳統經典中具體的道德規范好像“脫離”了現代社會日常生活,但這種差異感恰恰促使我們思考中國歷史社會道德生活中的“變”與“不變”,強化我們的歷史理解與認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內在價值只有經過我們詮釋、理解、反思,并通過“古代價值維度向現代價值維度的轉化”,“完成古代思想觀念的現代化轉型”[21],才能真正鑄就為歷史和傳統,才能被我們體認和傳承。歷史意識要求處理好當下與歷史的關系,把時間距離轉變成為激活傳統、活化文化的創造性力量。我們本身就處在文化和歷史之中,歷史中的傳統文化與當下的實踐生活并非斷裂的,“早在我們通過自我反思理解我們自己之前,我們就以某種傳統的方式在我們所生活的家庭、社會和國家中理解我們自己了”[10]392。
其次,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一定要有批判意識。中國近現代以來,西方社會進步觀念與科學民主思想激起了中國知識分子對傳統文化的反叛,“全盤西化”甚囂塵上。新文化運動將傳統文化批判推向高潮,儒家文化險遭“全盤否定”。在傳統文化問題上,毛澤東提出要批判地繼承傳統文化中的“珍貴遺產”[22],扭轉了“割斷歷史”的局面,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要辯證地看待傳統,不屈從權威,盲從傳統。深入認識傳統才能理性地批判傳統,才能合理地繼承傳統。伽達默爾“為權威和傳統正名”,把前見、權威和傳統視為理解發生的必要條件,為我們科學地認識傳統提供了理性視角。批判地繼承優秀傳統文化,需要我們具有良好的理性能力與批判意識。個體對優秀傳統文化可以有不同偏好,對經典可以有不同理解,但絕不能缺乏歷史理性,因為歷史理性作為一種發展著的時代精神給予我們價值甄別能力。一旦批判缺乏應有的價值導向,認為理解只有視角不同而無價值優劣,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就將會被價值虛無主義所蒙蔽。
再次,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一定要有經典意識。經典的誕生蘊含著原初的教化使命,并通過教育機制不斷塑造社會教化所需的經典意識。在新時代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的號召下,各級各類學校教育主動選擇與傳播經典,傳統經典文本已貫穿大中小學的教育內容。作為教育文本的經典需經受歷史的檢驗,經典的判斷與選擇過程,就是對人性、歷史、文化與傳統的理性探索歷程。經典作為價值之在而非價值之物,它本身就是在述說歷史,守護起源,傳承價值。作為教育內容的經典作品的意義既具有源始性又具有開放性。誠如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所言,經典是“為了滿足教學需要并通過教育機構遴選和型塑的”[23],因此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需要謹慎甄別與選擇經典,讓經典的教化價值能關照當代社會生活,激發時代精神,尊崇優良德性。
最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一定要堅持立德樹人的教化意識。儒家經典詮釋教化珍視經典對個體德性的涵養,注重對社會整體的精神教化,其價值主張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教育的立德樹人根本任務是一致的。黨的二十大提出,“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必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把馬克思主義思想精髓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華貫通起來、同人民群眾日用而不覺的共同價值觀念融通起來”[24]。這更加堅定了我們把儒家經典詮釋教化與立德樹人根本任務結合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之中的信念。儒家教化精神具有內在的超越性,它倡導積極入世的家國情懷、博大精深的仁愛精神、超凡入圣的德性品格,在當今時代仍有積極的教化作用,為推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落實立德樹人根本任務提供了優質的“國家倫理資源”[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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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ntemporary Educational Mission and Approach of Confucian Classics Education Hermeneutics: Comparison and Enlightenment based on the Chinese and Western Classics Interpretation Traditions
Abstract: The traditional cultural education of a nation must be rooted in its unique classic interpretation and education tradition. The exegetical foundation of the Confucian classics interpretation tradition strengthened the moral-political education tradition, and the interpretation method and the moral-political education purpose complemented each other; the Western classics interpretation tradition formed a humanistic education tradition based on philosophical epistemology, put forward the concept of historical rationality and continuously promoted people's self-education. The development of contemporary Confucian classics hermeneutics urgently needs to guide the resonance of the spirit of the times and historical rationality, stimulate the modern rational spirit, and promote people's self-education to realize its inherent educational mission. Confucian classics, hermeneutics, and excellent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education are mutually integrated. Confucian classics education deepens the historical understanding of Chinese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Chinese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 education enhances the contemporary practice of Confucian education spirit. Confucian education spirit is an integral part of China's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 Strengthening the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critical consciousness, classic consciousness, and education consciousness of Confucian classic education can not only make the Confucian education spirit \"renew its mission\" in the multi-language context of the current era but also make China's excellent traditional education embark on the path of Confucian classic education hermeneutics.
Key words: excellent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education; education hermeneutics; Confucian education spirit; historical rationality; self-edu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