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內生型產業遺產”指工業革命之前中國本土已經存在的、具有自主研發技術的產業相關遺產。內生型產業遺產集中呈現了古代中國特色的技術類型和發展脈絡,體現了中國產業遺產的歷史性和豐富性,與其他時空框架下的產業遺產存在顯著差異。目前學界鮮見對其內涵、構成和類型的系統性討論。文章辨析相關概念,提出“內生型產業遺產”概念,并在此基礎上,綜合考量古代中國產業面貌和現存遺產類型、構成、數量等因素,基于遺產原初的行業類別和生產流程對內生型產業遺產進行分類,助力構建衡量技術價值的橫向比較框架,為后續開展相關研究提供新的切入角度,為實際的遺產認定和保護利用工作提供參考。
關鍵詞:產業遺產;內生;遺產分類;技術價值;工業遺產
中圖分類號:G122;K878" " " " " 文獻標志碼:A
DOI:10.19490/j.cnki.issn2096-698X.2024.05.001-010
Abstract: “Endogenous industrial heritage” refers to China’s industrial heritage with self-developed technologies that existed before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Focusing on the development of ancient Chinese techn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endogenous industrial heritage embodies the historicity and richness of China’s industrial heritage, which distinctly differs from the industrial heritage in other temporal and spatial frameworks. Currently, there are few systematic discussions in academia that addressed its connotation, composition and classification. This article examines relevant concepts, proposes the notion of“endogenous industrial heritage”, and classifies them according to the characteristics of ancient Chinese industry, the type, composition and quantity of existing heritage, as well as original industrial type and production processes. This classification helps to construct a horizontal comparison framework for measuring technical values, provides new perspectives for future research, and serves as a reference for practical heritage identification and conservation efforts.
Keywords: industrial heritage;endogenous;heritage classification;technological value;industrial heritage
作者簡介(通信作者):王雨晨(1988—),女,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化遺產。E-mail:yuchen_wang@ustb.edu.cn.
基金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文化遺產視域下工業景觀價值體系研究”(FRF-TP-24-032A)
18世紀以來的工業化進程對社會結構和生產方式產生了重大影響。以此為分界點,從時間縱向來看,此前、此后的產業結構和內涵也發生了較大改變,導致這些產業遺留下來的遺產在技術內核、價值屬性、分類系統上具有顯著差異。從空間橫向來看,工業革命之后,東西方技術體系逐漸趨于同化,反映在產業遺產上亦是如此,而工業革命之前的產業遺產,則充分體現了東西方技術系統的差異性,如鐵冶產業遺產中呈現的是兩者技術路線的不同選擇[1]。目前國內學界較少關注上述時間縱向、空間橫向上的差異性,也較少在明確界定研究對象的基礎上針對性地闡釋工業革命之前的中國產業遺產的內涵和類型,對于這部分實為中國特色的產業遺產的關注度明顯不足。
本文引介新古典經濟學理論中“內生增長理論”(endogenous growth)的相關定義,提出“內生型產業遺產”的概念,以指代工業革命之前中國本土已經存在的、具有自主研發技術的產業遺產類型,強調這些產業的發生發展由系統自身內部決定而非外部刺激推動。該概念的提出,意在指出既往研究中對這部分遺產界定之模糊與空白,是對現有認知框架的細化而非泛化。
工業遺產/產業遺產的特點決定了其價值構成區別于其他文化遺產類型—技術價值是其最重要的核心價值之一,代表了一個地區在某一時間的技術發展水平,并體現在這一背景下濃縮的生產生活和交流互動[2]。衡量技術價值,需首先明確遺產原初所處的行業類型,分析與之生產技術流程相類似或相關的類型,然后再進行定性和定量評估。因此,合理的分類體系是幫助準確定位并衡量工業遺產/產業遺產技術價值的坐標系,有利于后續研究和保護利用工作的開展,并可提供判斷依據和決策參考,具有學術意義和現實意義。2021年工業和信息化部等8個部門聯合印發的《推進工業文化發展實施方案(2021—2025年)》“主要目標”中便提出要“初步形成分級分類的工業遺產保護利用體系”。然而,現有分類研究大多是根據現代行業類型進行籠統歸類,忽略了內生型產業遺產與近現代工業遺產在規模、構成、數量等技術價值衡量維度上的巨大區別。此外,部分內生型產業遺產的原初產業類型,如紡織業,造船業,金屬錫、鉛、銀、汞的采掘加工等行業,雖然其古今名稱大略相同,其最終產品也有相同或相似之處,但在核心技術、工藝流程、產業布局等方面卻存在很大區別,不宜直接套用現代的行業分類標準,也不宜沿用已相對成熟的近現代工業遺產分類體系。
在上述背景下,本文針對既往研究較少關注、甚至不被納入考量范圍的內生型產業遺產,在辨析其相關概念的基礎上,充分考量古代中國產業面貌和現存遺產情況,同時基于遺產原初的行業類別和生產流程對其進行分類,幫助構建技術價值橫向比較的框架,旨在為實際的遺產認定和后續保護利用工作提供參考。
1" "既往研究
當前,學界對于產業遺產的分類大多基于其原初生產狀態時所歸屬的行業類型和性質。國際上,英國等西歐國家開展相關工作的時間較早,其產業遺產分類體系相對完善,并已在實踐層面成為指導后續保護利用工作的重要支撐。1963年,英國學者Hudson[3]基于行業類型將產業遺產分為6個大類,Palmer,Nevell和Sissons[4]隨后將其分類系統繼續發展細化為8類49項。英國工業考古學會(AIA)也曾對產業遺產進行分類,其編寫的工業考古調查指南文件(The Index Record for Industrial Sites,IRIS)中,便基于英國的標準行業分類(Standard Industrial Classification,SIC)進行遺產分類,進而設計了便于數據庫登錄、查詢和分析的工業考古調查記錄表格[5]。西班牙產業遺產國家計劃(Plan Nacional de Patrimonio Industrial)則分列2個產業遺產分類系統:其一按照遺產性質分類,包括可移動遺存、不可移動遺存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其二按照遺產原初所屬的行業分類,包括紡織、食品加工等17個大類[6]。此外,也有基于生產流程、生產空間等方面進行產業遺產分類的積極嘗試。如,英國《工業建構筑物認定導則》(Industrial Buildings-Listing Selection Guide)[7]按照生產流程將相關建構筑物分為原料開采(如煤礦業、金屬礦業、采石業等)、加工與制造業(如造紙業、紡織業、食品加工業等)、儲存與分發業(如倉庫、中轉倉庫及堆場等)3大類。Aguilar[8]則基于生產空間的尺寸和性質,將相關遺產按最小空間、中等空間、動態空間以及設備即建構筑物本身分為4大類。
相較而言,我國的產業遺產研究起步較晚,但已有部分學者以現代經濟行業分類為藍本,構建分類體系。如張家浩[9]的《我國工業遺產信息采集與管理體系建構研究》將我國工業遺產分為45大類,222小項。劉撫英[10]綜合考慮經濟行業分類和周邊環境、構成要素、建筑特征等因素,提出針對近現代工業遺產的“混合分類法”。徐蘇斌、張晶玫[11]在溯源近代我國工業系統分類體系的基礎上,構建針對近代工業遺產的三級分類譜系。季宏等[12]著重辨析作為科技價值重要載體的機械設備和工藝流程的關系,對天津近代工業遺產進行分類。此外,部分研究針對礦冶、石油等遺產較為豐富的特定行業進行了遺產類型的細分[13-14]。
上述中外分類體系均以近現代工業及其遺產為主要研究范圍。與英國等傳統工業強國相比,中國產業遺產的整體情況較為特殊:其一,整體產業發展進程和模式與前者區別較大;其二,工業革命之前中國本土已經存在的內生型產業遺產的占比相對較大,某些遺產門類還是我國所特有的或值得突出強調的,如造紙業、釀酒業等。因此,不能直接套用國際上相對成熟的產業遺產分類經驗,也不能僅考慮近現代工業遺產,忽略內生型產業遺產的重要性和特殊性。
與之相關的,已有部分學者對工業革命之前的我國傳統手工業類型作出相應論述,如盧嘉錫[15]《中國科學技術史:通史卷》一書,便基于不同歷史時期生產技術的發展情況,分為冶金業、造船業、印刷業、制瓷業、紡織業等多個類型進行分述。白云翔[16]在《手工業考古論要》中提出“手工業考古”概念,認為其首先是針對古代手工業各個門類的考古學研究,結合文獻記載和當前手工業遺存情況,將古代手工業分為25個大的門類,并指出部分門類再行細分的可能性,可為內生型產業遺產的多層級分類體系提供參考。
正如徐蘇斌[11]文中所論,工業遺產的價值評估建立在同類型工業遺產的比較基礎上,同時,如何在工業布局體系中找到遺產原本的定位也是十分重要的課題。因此,與其他的遺產類型相比,工業遺產/產業遺產的分類研究意義更加凸顯。當前已有較多聚焦于近現代工業遺產的分類研究,另有少部分研究雖然沒有明確設立時間上限,但仍未充分考慮到前工業和原始工業時期的情況。“內生型產業遺產”是本文提出的新概念,自然尚不存在針對性的分類研究,但根據與之相關的古代手工業研究情況可知,當前的古代手工業分類均為單一層級,尚缺乏多層級的分類系統。
2" "內生型產業遺產概念的提出
2.1" "相關概念辨析
21世紀初,“Industrial Heritage”的概念自西歐引入中國。近20年來,學界對于“Industrial Heritage”的中文譯名仍有爭論,多譯為“工業遺產”,亦譯為“產業遺產”。部分學者認為Industrial Heritage的研究對象多為且應為工業革命以來的相關工業遺存,應使用“工業遺產”一詞[17]。不過,反觀作為概念引入最重要源頭之一的《下塔吉爾憲章》,在界定Industrial Heritage研究的時間范圍時明確指出:在重點關注18世紀工業革命以來的時間段的同時,也應當關注更早的前工業和原始工業時期[18]①。西歐各工業強國是Industrial Heritage學術概念的“原產地”,其首要關注的必然是在其境內數量更多、種類更豐富的工業革命之后的產業遺產,但即便如此,前工業和原始工業時期也仍在其關注范圍之內。而我國的產業發展進程有其獨特性,工業革命之前的產業遺產在類型和整體占比上都較西歐更多。如果撇開與機器大工業有著密切關系的前工業和原始工業文化遺產,則無法充分體現出中國產業遺產的歷史性和豐富性[19]。
國內關于工業遺產/產業遺產的研究始于對西方理論和案例的引介。2003年,李蕾蕾[20]發表名為《逆工業化與工業遺產旅游開發:德國魯爾區的實踐過程與開發模式》的文章,是中國大陸最早的相關學術論文。考慮到論述對象,這篇文章將“Industrial Heritage”譯為“工業遺產”是較為合適的。不過,隨后在2004年,即有學者提出,使用“產業遺產”來替代“工業遺產”更為符合我國國情[21]。
如果僅考慮字面含義,“industry”有“產業”和“工業”兩重既相互聯系又有所區別的含義。至于中文學術語言如何對譯Industrial Heritage,則主要涉及該領域研究對象的界定,即:其一,Industrial Heritage的研究對象是否涉及工業革命之前的前工業時期和原始工業時期;其二,其是否包括除“工業”之外的其他產業類型。
關于第一點,前文中已經有所論及。事實上,雖然最初的產業遺產研究起始于20世紀中葉的工業考古學,其研究對象最初聚焦于工業革命和工業大發展時期的機械與紀念物②,但是,在后續近半個世紀的發展中,產業遺產的研究范圍已經大大擴展,其時間上限早已不限于工業革命時期。如前所述,發布于2003年的《下塔吉爾憲章》已經將前工業/原始工業時期的工業遺產納入Industrial Heritage的研究范疇。《下塔吉爾憲章》是由國際工業遺產保護委員會(TICCHI)起草,ICOMOS通過,并交由UNESCO執行的官方文件。在該文件起草之前,相關機構就已經進行了多年的可行性論證,具有理論和實踐的雙重指導意義。如,UNESCO在將“波托西城”(City of Potosí,1987年列入《世界遺產名
錄》)和“歷史名城班斯卡-什佳夫尼察及其工程建筑區”(Historic Town of Banská tiavnica and the Technical Monuments in its Vicinity,1993年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之前,均委托官方咨詢機構ICOMOS和TICCHI對其進行評估工作。這2處遺產的時間上限遠早于工業革命,相應的生產技術也來自前工業時代,但在相應評估報告中,兩者均被明確列為Industrial Heritage③。因此,不論是理論層面還是操作層面,Industrial Heritage早就已經包括工業革命之前的相關遺產。
關于第二點,“工業”意指一種社會生產部門④;而產業指“社會的生產”⑤,是一個相對更寬泛的概念。有學者認為Industrial Heritage的研究對象只涉及工業[22],然而,不論是在相關國際憲章中[18],還是在實際的研究案例中,都無法將遺產中的工業部分與其涉及的其他產業部分完全割裂開來,這一特點在中國內生型產業遺產中表現更甚。如白酒產業遺產,它是我國特有的內生型產業遺產類型,在工信部《國家工業遺產名單》中占較大比重⑥。白酒的生產環節和銷售環節聯系緊密,釀造作坊常與店面相結合,形成前店后坊的建筑布局。這部分商鋪在空間和功能上都很難與手工業生產部分相分離,但如果從產業類型來說,顯然脫離了“工業”范疇,而應被劃入“第三產業—批發和零售業”。而茶業遺產的情況更為復雜和特殊,從產業分類的角度,茶業遺產橫跨第一、第二、甚至是第三產業。茶葉采摘后不宜久放,往往就地或者就近加工,因此,茶業加工與茶葉種植在生產工序和空間分布上緊密聯系,這種產業布局與西方傳統的葡萄酒產業有一定的相似性,在劃定這一類產業遺產的核心區范圍時,涉及第一、第三產業⑦的茶葉/
葡萄種植園區也會被納入其中。總體而言,前工業時期,相關產業各個環節之間的黏性相對更高,如果稱“工業遺產”,則較難涵蓋并不屬于“工業”范疇但卻無法生硬分割的部分內容。“產業遺產”能夠更好地概括這部分在各歷史時期橫跨不同產業的遺產類型。綜上,將“Industrial Heritage”這一學術用語對譯為“產業遺產”更為合適。
2.2" "內生型產業遺產
如前所述,與西歐等傳統工業強國相比,工業革命之前的中國產業遺產的特點更為凸顯,能夠體現出古代中國特色的技術類型和發展脈絡,應是產業遺產研究中重點關注的對象,不過,當前并沒有固定的學術語匯可以準確地描述這部分內容。由于時間段有所重疊,不宜直接使用“古代產業遺產”指代中國的前工業和原始工業時期的產業遺產。“古代產業遺產”一詞,雖然明確限定了年代范圍,但是未能表達出上述語境中該部分產業遺產具有的技術內涵,并且也不能涵蓋那些雖然始建年代早于工業革命,但卻持續生產至今的產業類型—如使用古代窖池持續進行釀造的白酒產業遺產。而近年來關于手工業考古的研究,雖然也涉及這部分產業遺產內容[16],但是,手工業是工業的一個發展階段,也是其組成部分,因此,“手工業遺產”一詞,也存在與前述“工業遺產”一詞類同的問題。
本文提出“內生型產業遺產”這一概念并對其進行相關論述。內生型產業遺產,指工業革命之前中國本土已經存在的、具有自主研發技術的產業相關遺產,呈現了古代中國特色的技術演進脈絡和產業發展進程。產業是指國民經濟的各行各業,不僅包括生產部門,也包括流通部門和一般的服務部門等,是經濟學相關概念[23]。“內生”一詞,引自新古典經濟學理論中的“內生增長理論”,其核心思想是經濟能夠不依賴外力推動實現持續增長,內生的技術進步是其決定性因素[24]。對于產業遺產來說,“內生”一詞則旨在強調這些產業的最初之發生和后續之發展的關鍵推動力量和決定因素都來源于系統內部。這一概念與社會學的內生式發展理論有所區別[25],后者強調挖掘內部資源(經濟資源和文化資源),并回饋于內部,推動欠發達地區的可持續發展[26]。需要指出的是:工業革命以來的大量近現代工業遺產,其所在行業—如紡織業,金屬錫、鉛的采掘加工等行業,雖然其最終產品與古代相同或有相似之處,但兩者的技術原理、工藝流程、生產設備都有較大區別,并且,其近現代部分最初之發生,多由海外引進產業模式而不源自中國本土,不宜被直接納入內生型產業遺產之中。
3" "分類體系的構建
本文主要考慮遺產原初的行業類別和生產流程,構建內生型產業遺產分類體系,包括3個層級的2個大類、5個中類、35個小類。
在行業類別上,主要參考我國現行的《國民經濟行業分類》國家標準,輔以參考聯合國公布的《全部經濟活動的國際標準產業分類》(International Standard Industrial Classification of All Economic Activities,ISIC)。產業分類是生產力發展和社會分工不斷深化的產物,相關理論在西方經濟學背景下經歷了長足的發展。上述2個行業分類標準是宏觀經濟管理和分析的重要基礎和工具,細分條目很多,在衡量產業遺產時宜作出相應調整,以保證整體分類體系的簡明易用。一方面,綜合考量各類遺產當前的保存狀況,只單列遺存數量較多的遺產類別,而將其他數量較少或沒有遺存的類別統一歸為“其他”一類;另一方面,化零為整,合并冗余的小類,并根據古代的產業生產流程做相應調整。
首先,明晰概念外延。產業遺產涉及的行業類型,在三次經濟分類體系中,以第二產業占絕大多數,但也涉及部分第一、第三產業。第二產業是指依賴自然界和第一產業提供的原材料進行加工處理的行業類型,根據我國現行的《國民經濟行業分類》,第二產業涉及采礦業,制造業,電力、熱力、燃氣及水生產和供應業,建筑業4個大的類別,其中與產業遺產相關聯的主要是采礦業和制造業。不過,采礦業中的“開采輔助活動”和制造業中的“金屬制品、機械和設備修理業”被單列為第三產業⑧,而這2個行業的相關遺存也是產業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古代白銀冶煉生產為例,一個大型銀廠的正常運作需要兩三萬人,其中包括采掘、冶煉、供應等工序的人力和物流從業者[27],而根據文獻記載和實驗考古結果,如明清最常見的提銀技術模式,生產1兩(50 g)精制白銀,需要100 kg高品位礦石,50 kg金屬鐵和1 000 kg木炭(即約2 500 kg原木)[28],可見礦業的發展離不開相關產業鏈的支撐,這其中涉及的相關遺產也應當被包含在產業遺產的范疇內。正如《下塔吉爾憲章》指出的,產業遺產應當包括建筑、機械、車間、工廠、選礦和冶煉的礦場和礦區、貨棧倉庫,能源生產、輸送和利用的場所,運輸及基礎設施以及與工業相關的社會活動場所,如住宅、宗教和教育設施等[18]。
其次,根據內涵屬性構建分層級的分類體系。如前所述,第一個層級中的類目不宜過多。產業遺產主要指依賴自然界和第一產業提供的原材料進行生產的產業類型留下來的遺產。由此,可以根據產業遺產原初的行業類別及其原材料來源,分為2個大類:從自然界獲取原材料的采礦業,和從第一產業、第二產業中的采礦業獲取原材料的制造業。
不過,由于古今產業布局有較大區別,不宜完全套用現代的行業分類將采礦業與制造業截然分開。仍以礦冶遺產為例,在現代產業分類體系中,“采”與“冶”是分屬于采礦業和制造業2個大類的,這種分類方式前溯至近代工業仍然適用。而從古代礦冶生產的操作鏈來看,基本可以分為采礦、初級生產(包括礦石預處理、冶煉)和次級生產(包括精煉與合金化、鑄造和加工(鍛、焊、磨等))幾個部分(圖1)。其中,采礦和初級生產的聯系更為緊密,而與次級生產的聯系較為疏遠。體現在遺址的空間分布上,采礦遺址常常與冶煉遺址嵌套、毗鄰或相近,而與進一步的次級生產遺址的距離則相對較遠,多在郊野冶煉出初級產品后,再運往城鎮聚落進行進一步次級生產。這一產業布局模式在早期的礦冶遺址中體現得更加明顯,如江西瑞昌銅嶺銅礦遺址、湖北大冶銅綠山銅礦遺址、新疆尼勒克的奴拉賽銅礦遺址等。后期由于采冶技術的進一步發展分化,也出現了采礦和冶煉距離較遠的情況,如唐宋時期北方的鉛產業—由于選用煤為燃料、坩堝為冶煉容器,冶煉需要的各項資源在空間上已經有較大分離,從經濟成本核算考慮,鉛礦石相對于煤的運輸成本較低,因此,冶煉地點的選擇主要考慮煤礦所在地點,而與采礦地點產生了空間分離。同一時期,南方鉛產業則因為使用薪柴為燃料、豎爐為冶煉容器,其采礦地點與冶煉地點仍然關聯密切[29]。不過,考慮到古代礦冶活動的整體情況,采礦和初級生產環節的空間、人員聯系較之與次級生產的聯系要緊密很多。
相對于金屬礦,非金屬礦的相關生產流程較為簡單,也可以大致分為采礦、初級生產和次級生產3個大的環節,各環節包含的具體工藝流程與金屬礦有所區別。以鹽業為例,按《天工開物》記載:鹽資源分為海、池、井、土、崖、砂石6種,又以海鹽、井鹽、池鹽、土鹽最多[30]。這幾種鹽資源的天然物態區別較大,“采”這一環節不僅包括海水、鹵水或咸水湖水的汲取,還包括鹽土和鹽石的采掘。不過,雖然開采鹽資源的工作方式、地點各不相同,但后續初加工環節則大略一致,多采用煎制和曬制方式,以加速水分蒸發獲得粗鹽。與金屬礦資源開發流程相似,這一環節的工作地點也大都鄰近采汲、采掘地點。除了鹽之外,石、煤等其他非金屬資源的開采和初加工環節的聯系也很緊密。綜合上述具體的古代礦業生產情況,內生型產業遺產分類中的采礦業部分,不僅包括采掘,還包括礦石預處理和冶煉等初級生產工序。
在考量古代產業遺產第二、第三層級的細分類型時,采礦業部分按照材質在第二層級分為金屬礦和非金屬礦,在第三層級分列古代金屬礦冶遺產常見的金、銀、銅、鐵、鉛、錫、汞、鋅和非金屬礦業遺產中常見的鹽、石、寶石和玉、石灰、煤炭、礬、硝⑨。制造業部分則依據原材料的來源進行產業分類,在第二層級分為3類:第1類的原材料源自第一產業,在第三層級再細分為茶業、酒業、紡織業、文教產業(筆、墨、紙、硯、印刷等)等;第2類的原材料源自第二產業中的采礦業,在第三層級的分類中沿用前述分類邏輯,首先分為金屬制品和非金屬制品兩類,然后再按照不同的材質進行細分;第3類的原材料構成較為復雜,源自分屬于第1類和第2類的多個產業類型,如車、船制造業等(表1)。
有些產業遺產的原初功能涉及不同類型的生產活動,根據各活動之間的關系可以分為縱向整合活動、橫向整合活動和獨立的多重活動[31]。古代產業遺產中最常見的是橫跨采礦業和制造業的縱向整合活動,指同一個遺產的原初功能中包括相繼從事不同階段的生產活動,一個過程的產出作為下一個過程的投入。如,云南省金平縣的龍脖河遺址為青銅時代采、冶、鑄一體的產業遺產,包括若干豎井式和水平式礦洞,20余座“碗式”煉爐,出土石錘等采礦工具和煉渣、鑄范等冶鑄遺物;冶、鑄一體的遺址還要更多,再如,河南省泌陽縣的下河灣冶鐵遺址和魯山縣的望城崗冶鐵遺址均為漢代生鐵冶煉、鑄造一體的大型產業遺產。對于這一類橫跨不同產業類型的遺產,遺跡遺物涉及操作鏈上的各個流程,很難把各環節完全區分開來。理想狀態下可以參考現代行業分類標準中的作法[32]:先確定此處操作鏈中的主要活動,即根據自上而下的順序確定的、該單位中貢獻增加值比例最大的活動;然后再根據這個活動的類別確認該產業遺產的類別。而在實際情況中,大多數遺址并未進行全面揭露,難以確定各個生產階段的貢獻增加值比例,更具操作性的方法是根據遺址涉及的生產環節的最終產品進行分類,如江西省景德鎮浮梁縣的高嶺瓷土礦遺址,在第五批國保單位評定時被歸入湖田窯遺址,可歸類為制造業中的陶瓷制造類別,而漢長安城內的兆倫鑄錢遺址則可歸類為制造業中的金屬制品類別。需要注意的是,有的產業遺產涉及的各個生產活動雖然環環相扣,但前序生產環節并不僅僅為后一階段環節提供生產資料,或者說并不提供最核心的生產原材料,此時也不能按照最終產品對前序所有遺存進行歸類。如北宋及之后的北方大型瓷窯遺址和采煤遺址,兩者常具有一定的空間聯系—瓷窯大多位于含煤盆地的邊緣地帶,與采煤遺址相鄰或交疊,如河北的定窯、河南的汝窯、陜西的耀州窯等;瓷窯的生產資料一方面來自煤層上部的高嶺土礦層,另一方面來自煤層本身。不過,這些地點的采煤遺址卻并不能被歸為陶瓷制造業產業遺產,而仍應單列為采礦業—煤產業遺產。
4" "分類體系的可行性初步驗證
本文在界定產業遺產外延、提出并辨析“內生型產業遺產”概念的基礎上,構建其基本分類體系。文章的最后,通過梳理2個相關國家級名錄—《國家工業遺產名單》和《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單》,篩選出其中的內生型產業遺產,實踐本文分類體系,在實操層面略做可行性驗證。
工信部先后公布了5批《國家工業遺產名單》,共計194項。據初步梳理,以下34項為內生型產業遺產(表2),另有部分雖繼承了傳統工藝技術但沒有相關物質遺存的產業遺產(如善璉湖筆廠等),并未納入其中。
現已公布8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共計5 058項。
初步統計有180項為內生型產業遺產,除了明確為某一個具體類型的產業遺產之外,還有多處包含手工業生產區的城址聚落也被納入其中,如二里頭遺址、殷墟遺址、蘇家壟遺址等,計45項。這180項之中,有40項為采礦業,140項為制造業。采礦業中金屬類有24項,以銅(6項)、銀(6項)、鐵(5項)最多;非金屬類16項,以鹽(7項)、石(6項)最多。制造業中數量最多是陶瓷制造業,有74項,約占總數的41%,另有數量較多的是金屬制品業46項和酒業12項。
從2個名單的分類情況來看,本文的內生型產業遺產分類體系具有較高的可操作性,基本覆蓋了前工業/原始工業時期的各產業類型,同時,也反映出2個名單各自的特點。《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單》的申報遴選工作,由各級文物行政部門逐級提供申報材料并審核,由國務院文物行政部門組織對其審議并確定推薦名單,最終報請國務院核定公布,包括古文化遺址、古墓葬、古建筑、石窟寺及石刻、近代現代重要史跡和代表性建筑、其他6類[33],并未單列“產業遺產”類別。而《國家工業遺產名單》的申報遴選工作,由遺產歸屬單位(產權所有方)自行提供申報材料,各級工信行政部門逐級審核,最終由國務院工信行政部門組織對其審議并確定最終名單,僅面向工業遺產/
產業遺產。《國家工業遺產名單》強調申報遺產的產權問題,如果產權不明晰,則無法被列入名單之中。因此,市場化的企業是最常見的申請主體方,驅動其進行申請的動力多來源于可預期的經濟效益。反映在分類結果上,那些已經具有雄厚經濟實力、列入《國家工業遺產名單》帶來的產品/品牌附加值更高的企業,其所擁有的產業遺產類型就會在名單中占據相對更多的席位,如白酒產業遺產共計15項,占34項內生型產業遺產的44%。而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則沒有類似的構成傾向,從當前呈現的表層數據來看,制造業類產業遺產的數量是采礦業類型的3.5倍,這與制造業相關遺存更容易被發現和判定有關。需要說明的是,在數量眾多的國保單位中,涉及的內生型產業有很多,本文基于已經公布的考古材料和論文著述進行分類,但難免掛一漏萬。
5" "結束語
基于相關研究的缺位和概念的模糊,本文提出并界定了“內生型產業遺產”概念,是對現有文化遺產認知框架的補足和細化。本文綜合考量古代中國產業面貌和現存遺產類型、構成、數量等因素,構建內生型產業遺產的基本分類體系,為開展相關研究提供了新的切入角度,并為實際的遺產認定和保護利用工作提供參考。
(致謝:本文寫作過程中得到北京科技大學Juan Manuel Cano Sanchiz副教授、陳坤龍教授、劉思然教授,中央民族大學白鈺教授的支持與幫助,特此致謝。感謝外審專家的寶貴修改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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