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代“拜稽首”“拜手稽首”說略

“拜稽首”“拜手稽首”在西周史料中常見，一般認為二者是同一種禮節。如胡新生《周代拜禮的演進》：“西周時期流行的最高禮節只是‘拜稽首’（即‘拜手稽首’）。”張晶晶《“再拜稽首”芻議》：“‘拜稽首’和‘拜手稽首’是同一種禮節。”“拜”即“拜手”。《說文·手部》：“，首至手也。”段玉裁注：“《周禮》之‘空首’，他經謂之‘拜手’……詳言曰‘拜手’，省言曰‘拜’。”張文指出，“拜稽首”和“拜手稽首”名稱不同，“大概是出于補足音節的需要而產生的”。關于“拜稽首”“拜手稽首”，有不少問題尚未理清，如“拜稽首”何以即“拜手稽首”？如果“出于補足音節的需要”，為何用“手”而不用其他的詞？“，首至手”，故稱“拜手”？“首至手”，然否？“拜稽首”“拜手稽首”有哪些具體應用？是否就是“稽首”？本文圍繞上述問題一一探討。

“拜稽首”“拜手稽首”，金文作“拜首”“拜手首”。但從實際字形來看，金文“”下字形不止一種。如“首”，（4330，沈子它簋蓋，西周早期）、（4241，周公簋，西周早期）。有的可寫作“首”，如（9724，十三年壺，西周中期）、（04186，公臣簋，西周晚期）。“”“”，形符有別。甲骨文中“頁”有多種寫法，（《合集》22216）、（《合集》27723）、（《合集》22215），像人的頭部與身體，頭大身小，身體是為了襯托頭部。“頁”，金文作（8.4327）。“首”，金文作（4330，沈子它簋蓋，西周早期）、（4241，周公簋，西周早期）、（04214，師遽簋蓋，西周中期）。可見，西周金文“”下實際上包含了“”“”兩種寫法。從用例可以看出，“”至遲西周早期已經出現，“”見于西周中晚期。《古文字詁林·頁》：“王念孫曰：‘頁即首字……李杲曰：‘古文字如此。者，首字也者。’倫按：金文頁字率作……唯字多從頁作而字形作。與本部諸籀文所從之同……此言古文首如此。蓋校者見金器文或以頁為首。故注之耳。者，首字也。后校者以為首之字乃也。、頁形近，以頁為誤。復注之也。”到《說文解字》中只有“”，不見“”。《說文·首部》：“，下首也。從旨聲。”“首”后世經籍作“稽首”。“”“稽”溪母脂部，雙聲疊韻。慧琳《一切經音義》卷十二“首”，“今通作稽（首）”。（注：為表述一致，下文“拜稽首”“拜手稽首”“稽首”中“稽”除西周金文中作“”外，皆作“稽”）

“拜首”在西周早期就已經使用。如“拜首”（周公簋，西周早期，8.4241）、“靜拜首”（靜卣，成康時期，5408）、“盂拜首”（小盂鼎，康王時期，2839）。中晚期，例如“曹拜首”（十五年曹鼎，西周中期，5.2784）、“柳拜首”（南宮柳鼎，西周晚期，5.2805）。“拜手首”較早見于西周中期，如“楚敢拜手首”（楚簋，西周中期，8.4246）。西周晚期，例如“伊拜手首”（伊簋，西周晚期，8.4287）、“乎拜手首”（南宮乎鐘，西周晚期，1.181）。除“拜首”比“拜手首”所見時間早外，“拜首”比“拜手首”數量還多。《殷周金文集成》中有“拜首”150條，“拜手首”33條。或許與“拜首”更為簡便有關，這也為語言簡便原則提供了一個佐證。

“拜稽首”何以稱“拜手稽首”

“拜稽首”何以稱“拜手稽首”？誠然“拜”即“拜手”。如果是“出于補足音節的需要”，為何用“手”而不用其他的詞？“，首至手”，故稱“拜手”？我們認為“拜稽首”即“拜手稽首”，并非“出于補足音節的需要”，而是與行禮時俯頭向手運動的動作有關，但并非“首至手”。

《說文·手部》：“，首至手也。”段玉裁注：“拜之名生于‘空首’，故許言‘首至手’。《周禮》之‘空首’，他經謂之‘拜手’……詳言曰‘拜手’，省言曰‘拜’。”“‘拜’本專為‘空首’之稱，引申之，則‘首’‘頓首’‘肅拜’皆曰‘拜’。”“拜”，“拜手”的簡稱。狹義的“拜”專指“空首”，廣義的“拜”是包括“首”“頓首”“肅拜”等拜禮的統稱。

關于“拜”（狹義之“拜”，專指“空首”），筆者在《“空首”新釋》（韓國：《漢字研究》2021年第2期）一文對前人分歧較多的疑點進行深入辨析，并利用相關圖像資料對“空首”禮節動作加以印證，發現諸家說法均不準確，根據圖像資料將“空首”（狹義之“拜”）重新進行解釋：雙膝跪地，兩手聚攏置于膝前上方，未至于地，手與地有一定距離，手心向上，俯頭向手運動，頭接近手但未至于手，頭與手之間有一定空間。“空首”（狹義之“拜”）得名理據，圖像也展現得十分清楚，誠如清代秦蕙田《五禮通考》卷六十二“祝拜”，“頭略至手，其中空闊，頭手不相密邇”。

受現有資料所限，關于“空首”（狹義之“拜”）的拜儀，我們找到的最早的圖像資料是漢代畫像石，我們不否認禮儀存在因時變遷的可能，但這一禮節動作的考辨，更為清晰合理地解釋了何以“拜手稽首”“拜稽首”是同一禮節的問題，行禮時“俯頭向手運動，頭接近手但未至于手”。從圖像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出認為行“拜（手）”禮時頭至手不準確。

“拜（手）稽首”之應用

“拜（手）稽首”主要有兩種用法：

1．表示一種跪拜禮，主要用于以下場合。

（1）用于冊命后，受命者拜謝君主。

王令吳白曰：“以乃左比毛父。”……公告厥事于上：“……故亡允才，顯隹敬德，亡卣違。”班拜首。（班，西周早期，一說西周中期，4341）

王才宗周，王各大師宮，王曰：“善，昔先王既令女……善敢拜首，對揚皇天子不休。”（善鼎，西周中期，2820）

王令尹氏友史，典善夫克田人。克拜首，敢對天子不顯魯休。（善夫克，西周晚期，4465）

王乎命尹封冊命伊……伊拜手首。對天子休。（伊簋，西周中期，4287）

史□冊令揚……揚拜手首。敢對揚天子不顯休。（揚簋，西周中期，4295）

宰生右王乎尹氏冊令師……朕令師拜手首。敢對揚天子休。（師簋，西周中期，4324）

（2）用于賞賜后，受賞者拜謝君主。

使易公姞魚三百，拜首，對揚天君休。（公姞鬲，西周中期，00753）

宮令宰易白金十。敢拜首。（鐘，西周晚期，1.48）

余易女都□，其縣三百，余命女辝釐□徒四千，為女敵寮，尸敢用拜稽首。（叔尸鐘，春秋晚期，1.272）

穆穆王親易雀□。拜手稽首，敢對揚穆穆王休。（簋，西周中期，8.4207）

公繁，易宗彝一肆，車馬兩，繁拜手首，對揚公休。（繁卣，西周中期，10.5430）

王易無馬四匹，無拜手首，曰：“敢對揚天子魯休令。”（無簋，西周晚期，8.4225）

（3）用于祭祀時向祖先行禮。

烏！朕文考甲公、文母日庚弋休，則尚安永宕乃子心，安永身……拜首，對揚王令。（方鼎，西周中期，5.2824）

乃子拜首，對揚文母福刺，用乍文母日庚寶尊簋。（簋，西周中期，8.4322）

先且南公、亞且公仲、必父之家，天子其萬年□壽，永保四方，□配皇天。乎拜手首。敢對揚天子不顯魯休。（南宮乎鐘，西周晚期，1.181）

上述可見金文中“拜稽首”“拜手稽首”用于下臣受命、嘉許、賞賜后對君王的拜謝，以及祭祀祖宗等重要場合，皆因吉事而拜。

2．一種表示尊敬、謙恭的格式化套語。常用于話語開頭。

也曰：“拜首，敢告朕吾考，令乃沈子乍于周公宗，陟二公。”（沈子它簋蓋，西周早期，4330）

王曰：“休，匡拜手首，對揚天子不顯休，用乍文考日丁寶彝，其子子孫孫，永寶用。”（匡卣，西周晚期，5423）

太保乃以庶邦冢君出取幣，乃復入錫周公。曰：“拜手稽首，旅王若公，誥告庶殷……”（《尚書·周書·召誥》）

作為話語套語的“拜（手）稽首”常常與“對揚王休”或“對揚天子休”連用。“對揚”，虞萬里在《金文“對揚”歷史觀》中解釋：“是銘文中常用套語，語義是稱揚、顯揚、頌揚。”“‘揚’‘對’本義相同，均為‘舉’和‘顯明’。”

作為跪拜禮的“拜（手）稽首”的施受對象。

1．大臣向君主施禮。

王曰：“頌，令女官成周廿家……易女玄衣、黹屯……用事。”頌拜首。受令冊佩厶出。（頌鼎，西周晚期，2827）

虎拜稽首，天子萬年。（《詩經·大雅·江漢》）

2．君臣之間互相施禮。

周公拜手稽首曰：“朕復子明辟……來以圖，及獻卜。”王拜手稽首曰：“公不敢不敬天之休，來相宅，其作周配，休！……拜手稽首誨言。”（《尚書·周書·洛誥》）

祭公拜手稽首，曰：“天子，謀父疾維不瘳……我亦維有若祖祭公之執和周國，保乂王家。”……祭公拜手稽首曰：“允乃詔，畢桓于黎民般。”……王拜手稽首。（《逸周書·祭公解》）

上述例子用于周公與成王、祭公與穆王。盡管“拜手稽首”也有君主施于臣下的用例，但是一般而言，王對臣下“拜手稽首”的回禮用“拜”。

3．大臣向非君施禮。

太保乃以庶邦冢君出取幣，乃復入錫周公……（召公）拜手稽首，曰：“予小臣敢以王之仇民百君子，越友民……能祈天永命。”（《尚書·周書·召誥》）

金文中“拜（手）稽首”主要適用于下對上，臣下對君主施禮，或用于祭祀場合。西周傳世文獻中，“拜（手）稽首”除上述用法外，還用于君主回拜大臣，以及大臣向非君行禮，但是這兩種情況非常少。《日知錄集釋》卷二十八“稽首頓首”中解釋道：“君拜其臣皆空首，若特敬其臣則拜手稽首，如太甲之于伊尹、成王之于周公，非常禮也。”《日知錄》卷二十八“拜稽首”又言：“拜而后稽首，此禮之漸也；必以稽首終，此禮之成也……君稽首于其臣者，尊德也。大夫士稽首于非其君者，尊主人也。”

4．祭祀時向神靈施禮。

癸丑，薦殷俘王士百人。人造，王矢琰、秉黃鉞、執戈。王入，奏庸大享一終，王拜手稽首。（《逸周書·世俘解》）

“拜（手）稽首”不是“稽首”

關于“拜（手）稽首”和“稽首”的關系，主要有以下看法：

1．實為同一禮節，稽首包含拜手，先拜手再稽首。

《春秋左傳·僖公元年》：“士稽首。”孔穎達《正義》：“《尚書》每稱‘拜手稽首’者，初為拜頭至手，乃復叩頭以至地，至手是為拜手，至地乃為稽首。然則凡為稽首者，皆先為拜手，乃成稽首，故《尚書》‘拜手稽首’連言之。傳雖不言拜手，當亦先為拜手，乃為稽首，稽首拜手共成一拜之禮。此其為敬之極，故臣于君乃然。”

上述可見，孔穎達認為“稽首”包含了先“拜手”再“稽首”兩個動作，“稽首”實際上就是“拜（手）稽首”。今人持此觀點的還有：

黃益飛《金文所見拜禮與〈周禮〉九拜》：“稽首實即拜稽首。”并指出金文中拜首、拜手首等均為稽首之謂。

姚炳棋《說“稽”兼及“稽首”》：“稽首為古代拜禮之專名，其方式為先膝跪于地，左手按右手拱于胸前，然后拜頭至手，接著拜頭至地，整個是一連續過程，稱‘拜首’。”

2．不是同一禮節，拜（手）稽首，先拜再稽首。

《日知錄》卷二十八“拜稽首”：“古人席地而坐，引身而起，則為長跪。首至手則為拜手，手至地則為拜，首至地則為稽首。此禮之等也……拜而后稽首，此禮之漸也；必以稽首終，此禮之成也。”作者認為“拜”“拜手”不是一回事兒，但“拜稽首”是先拜再稽首。“拜”即“拜手”已取得一致看法，茲不贅述。

《說文·手部》“”，段玉裁注：“凡言拜手稽首，言拜稽首者，先空首而后稽首也。”

上述可見，顧炎武、段玉裁都認為“拜（手）稽首”是先拜（空首）再稽首。顯然“拜（手）稽首”與“稽首”不是同一種禮節。持此觀點的還有：

沙憲如《中國古代禮敬儀節辨釋》：“一拜一稽首，稱為‘拜稽首’。”胡新生《周代拜禮的演進》：“稽首本身不可能包含拜手。”“（拜手和稽首）兩個動作連貫起來就是‘拜手稽首’或‘拜稽首’，而不是純粹的‘稽首’。”

3．模糊不清。

張晶晶《“再拜稽首”芻議》：“‘稽首’‘拜稽首’動作基本相同。但是‘拜稽首’比‘稽首’更加強調‘拜’的動作。”

“拜（手）稽首”“稽首”關系到底怎樣？先秦文獻中沒有留下二者動作的具體記載，也未找到相應的圖像資料。隨著時間的推移，禮儀存在演變的可能，后人的注釋也未必符合當時的禮儀規范。我們只能從早期文獻記載中探求。

金文中有“拜手”禮。如：“柞拜手，對揚仲大師休。”（柞鐘，西周晚期，133，134，135，136，138）柞鐘記載周王的冊命：“隹王三年，四月初吉甲寅，仲大師右柞，柞易□朱黃。，五邑甸人事。柞拜手對揚仲大師休。”這里與受命后拜謝君主（“對揚天子/王/公休”）不同，此處“對揚仲大師休”，受命者拜謝“大師”，用的是“拜手”禮儀。可見，至遲西周晚期已經有“拜手”禮。“拜手”“稽首”是相對獨立的兩套動作，是可分別單獨進行的拜禮。

傳世文獻中有“拜不稽首”的用法。《國語·周語上》：“襄王使邵公過及內史過賜晉惠公命，呂甥、芮相晉侯不敬，晉侯執玉卑，拜不稽首。”《荀子·大略》：“大夫之臣，拜不稽首，非尊家臣也，所以辟君也。”“拜稽首”與“拜不稽首”相對。“拜”“稽首”連續進行，稱為“拜（手）稽首”。只“拜”不“稽首”，即“拜不稽首”。我們贊成“拜（手）稽首”與“稽首”不是同一禮節。先“拜手”繼以“稽首”，是為“拜（手）稽首”。

另外，從統計數據來看，《殷周金文集成》中有“拜首”150條、“拜手首”33條、“首”7條。傳世文獻，統計《詩經》《尚書》《逸周書》中西周時期篇章，“拜稽首”出現6次、“拜手稽首”14次、“稽首”1次。總計西周時期“拜稽首”出現156次，“拜手稽首”47次，“稽首”8次。如果“稽首”實際上就是“拜（手）稽首”，直言“稽首”豈非更省力？統計數據也表明，西周時期，應用最廣的表達禮敬之至的禮節是“拜（手）稽首”。春秋戰國時期，統計《公羊傳》《左傳》《國語》《戰國策》《管子》《晏子春秋》《墨子》《孟子》《荀子》《詩經》《尚書》以及“三禮”，“拜稽首”出現4次、“拜手稽首”1次、“稽首”37次、“三拜稽首”1次，“再拜稽首”次數最多，155次。可見，這一時期盛行的最高禮節是“再拜稽首”。我們不否認或許春秋戰國時存在“拜（手）稽首”“再拜稽首”簡稱為“稽首”的情況，但這不意味著行“稽首”禮時須先“拜手”再“稽首”。況且，“再拜不稽首”的用例再次啟示我們“拜”“稽首”是分別、單獨進行的兩種拜禮。如《國語·晉語二》：“公子重耳出見使者，曰：‘君惠吊亡臣，又重有命。重耳身亡，父死不得與于哭泣之位，又何敢有他志以辱君義’。再拜不稽首，起而哭，退而不私。”

綜上所述，我們有理由認為“稽首”“拜（手）稽首”不是同一禮節。“拜”繼之以“稽首”，是為“拜（手）稽首”。關于“拜”（狹義的“拜”，即空首）與“稽首”的具體動作，筆者曾分別在《“空首”新釋》《古代跪拜禮——“稽首”新考》中進行解釋，茲列于下，以作參考：“空首”，“雙膝跪地，兩手聚攏置于膝前上方，手未至于地，手與地有一定距離，手心向上，俯頭向手運動，頭接近手但未至于手，頭與手之間留有一定空間”。“稽首”，“行禮時雙膝跪地，雙手聚攏至膝前地上，頭舒緩至于手前之地”。

[本文系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幾組漢語人體核心詞的歷史演變與詞群研究”（項目批準號：2021SJA0341）階段性成果，吳承玉中醫藥傳承與創新人才基金（項目號：022062001003）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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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南京中醫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