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文章的理想應該是像宋玉形容他鄰家的女子那樣,“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但是要實現這樣的理想,談何容易?一般說來,古代的文人講究簡練(雖然從另一角度看,有些文章根本不值得寫,怎么簡短也是多余的),現代的作者多數不太吝惜筆墨,因而往往傷于冗長。
“擠水”的辦法有兩種:一是刪,二是改。魯迅先生說過:“寫完后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毫不可惜。”這當然也不容易,因為寫成一篇文章無異于生下一個兒子。要動他一根頭發也有點舍不得,所以魯迅先生才說要“毫不可惜”。可是刪還是比較容易,更難的是改,改繁就簡。有些話實在說得太啰唆,得換一種說法。改之所以難,因為一個人有一個人愛好的筆調,久而久之成為習慣,要換一種說法頗不容易。比如說慣了“加以……”“予以……”“進行……”的人,要叫他不用這種說法,簡直是將他的軍。
古代作家有以修改自己的文章出名的,例如歐陽修。《朱子語類》里有一條:“歐公文多是修改到妙處。顧有人買得他《醉翁亭記》稿,初說滁州四面有山,凡數十字,末后改定,曰‘環滁皆山也’,五字而已。”這是刪還是改,不清楚,可能是兼而有之。總之是歐陽修認為這五個字比那幾十個字好,朱熹也同意。
當然也有不可刪改而亂刪亂改的例子。有一個笑話,說有人愛改古人的詩句。他說“清明時節雨紛紛”這首唐詩不好,應該把每句頭上的兩個字都砍掉。他說:“什么時節都可以雨紛紛,何必清明?行人總是在路上的,‘路上’二字無用。‘酒家何處有?’已經表明是問話,不用‘借問’。遇到的人都會指點杏花村,不是非牧童不可。”這樣,一首七絕就讓他改成了一首五絕。這當然只是一個笑話。我今天也要在這里做些刪改工作,做得好不好請大家研究。如果是像那位同志亂改唐詩一樣,那就一概不算,并且向原作者道歉。
——呂叔湘
(摘自《呂叔湘論語文教育》,河南大學出版社,1995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