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東北地區女真社會經濟興衰管見

［摘 要］明末清初東北女真社會經濟的變革與發展是民族崛起與清朝建立的物質基礎，進而影響到入關后清廷對東北政策的變化以及邊疆的鞏固與穩定。后金政權建立，特別是在占領遼沈地區后，鑒于落后生產方式與先進生產力的矛盾，“計丁授田”政策率先實施。在此基礎上，以“按丁編莊”為代表的封建大莊園制生產形式也得以確立和擴展，并最終推動女真社會在較短時間內，完成了總體上的制度跨越。清初實施“遼東招民授官”的措施，反映了清廷對“龍興之地”的重視，以及恢復東北經濟的嘗試。但隨著入關后，關內物資的豐富供應，東北女真社會經濟支撐的作用大為削弱，清廷政策也隨之由開發轉為封禁，從而造成此后東北社會經濟發展嚴重滯后的局面。

［關鍵詞］明末清初；女真經濟；跨越發展；封禁政策

［中圖分類號］K207［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0292（2024）04-0139-04

本文所涉東北地區，包括今遼寧、吉林、黑龍江三省所轄區域。該地作為我國邊疆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史學研究中具有獨特地位和深遠意義。尤其是明末清初之際，女真崛起，王朝交替，學界對于清朝龍興之地的東北，在政治、軍事、民族等領域的研究成果頗多，而對這一時期女真社會經濟興衰的關注似仍有不足［1］，此即研究之源起。

一、明代中前期東北地區女真社會經濟發展概況

明朝初年，為了穩固東北邊疆，明廷招撫女真各部，冊封首領，設官安置，并鼓勵其朝貢。至永樂元年（1403），明廷設置建州衛，以接納南遷居住的胡里改萬戶府女真人，而后斡朵里萬戶府女真部南徙，也同樣被劃歸建州衛管轄。此后，《明實錄》中記載的臣服并向明朝朝貢的女真部落日益增多，甚至連遠在“卜魯丹河、穩勉赤、欽真河、可木山等處女直野人頭目，管禿、阿合木、哈刺不花等” ［2］（卷65，永樂五年三月乙亥，P921-922），也跋涉千里，奉表朝貢。永樂七年（1409），明廷設奴兒干都司，“分女直（真）為三，析衛所地站為二百六十二，各雄長不使歸一，……欲其犬牙相制也。”［3］（卷444，萬歷三十六年三月丁酉，P8430）永樂九年（1411），首任奴兒干都司都指揮使康旺到任。該都司的主要職能是統轄奴兒干地區的女真衛所，以達到“籍女真制北虜”［3］（卷444，萬歷三十六年三月丁酉，P8431）的目的。此外，為了加強東北邊疆的管控，明朝又“置遼東境外滿涇等四十五站”［2］（卷133，永樂十年十月丁卯，P1632），直達奴兒干都司。又在吉林設造船廠，制造“巨舡”以運載士兵、糧食等，［4］（P247-250）方便中央政令的傳達及東北少數民族朝貢貿易往來的同時，也強化了奴兒干都司所轄地區與中原腹地的聯系。

女真各部初隸于奴兒干都司。其中建州女真早期主要分布在今牡丹江、綏芬河及長白山一帶，開化最早，與中原關系最為密切；其次是主要分布在今松花江流域的海西女真；發展最為緩慢的是廣泛分布在今黑龍江和烏蘇里江沿岸等地以漁獵為主的野人女真。明英宗正統年間，努爾哈赤的五世祖董山率部遷居于蘇克素滸河（今遼寧撫順蘇子河）流域。這一地區適宜開墾農耕，加之該地區南接遼東這一明朝掌控的發達農業區，北接海西、野人等農業欠發達地區，因此溝通南北的便利逐漸顯現，地位自然日漸重要。天順八年（1464），明廷為加強對建州女真的羈縻籠絡，在永樂四年（1406）開設遼東廣寧、開原兩馬市的基礎上，又增設撫順馬市，且專對建州女真貿易。［5］（第七篇 褚宴充善紀第五·童倉董山，P86）朝貢貿易與馬市的繁榮，既加強了明廷對女真三部的籠絡，又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雙方的經貿文化交往。部分漢族流民也由此進入遼東地區開墾耕織，推動了該地的經濟發展。如嘉靖二十一年（1542）刊行的《皇明九邊考》中記載當時的建州女真“樂住種，善輯紡，飲食服用，皆如華人”。其北面的海西女真則“俗尚耕稼，婦女以金珠為飾，倚山作寨，聚其所親居之”。由此可見，這兩部由于地近遼東，與漢人交往較多，因此風俗和農業生產都收到了較大影響。至于黑龍江流域的野人女真則留下了“不事耕稼，惟以捕獵為生”的記載。［6］（史部第226冊，P36下-37上）至隆慶、萬歷年間（1567-1620），建州女真各部在使用大量鐵制農具和牛耕的基礎上，進一步出現了“土地肥饒，禾谷甚茂，旱田諸種無不有之”［7］（P472）的局面。可見此時農業已成為建州女真社會的主要生產部門。從農業中分離出來的手工業在這一時期也有較大發展。如史載“（赫圖阿拉）銀、鐵、革、木皆有其工，而惟鐵匠極巧。女工所織，只有麻布，織錦刺繡則唐人所為也”［7］（P472）。在商業繁榮的加持下，女真傳統的人參儲存和皮毛加工工藝也得到改進。晾曬法和硝制技術的使用，使大量的土特產和珍稀皮毛得以出現在撫順、廣寧、清河、寬甸等與漢族貿易的市場上。［8］（P24-25、P41-70）

二、入關前東北地區女真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與制度跨越

16世紀70年代至17世紀20年代是女真各部的擴張整合階段。建州女真在各部落爭奪人口、搶占資源的過程中迅速壯大。“自奴酋及諸子下至卒胡，皆有奴婢（互相賣買）、農莊（將胡則多至五十余所），奴婢耕作以輸其主。”［7］（P472）這些奴婢中既有其他部族的女真人，也有漢人流民，以及因戰亂遷徙而來的蒙古、朝鮮人等。他們被看作女真貴族的私產和財富，雖然對其擁有絕對處置之權，但很少再隨意處置，而是更多的將其投入生產。此外，私有制在這一時期得到進一步發展，“除荒地、森林和牧地公有外，其他如耕地、牲畜、農具均已屬家族和個人所有。”［9］（P72）最終，出身建州左衛酋長世家的努爾哈赤統一女真各部，建立后金政權。

從天啟元年（1621），努爾哈赤攻占遼沈地區，至順治帝遷都北京，其間雖只有23年，但女真原有的政權運行體制則隨著統治區域的擴大，面臨著越來越多的問題與挑戰。作為政治變革和軍事擴張物質基礎的社會經濟，也主動或被動的隨之變革。如女真進入農業相對發達的遼沈地區后，面對大量以漢族為主體的“遼人”，如何協調兩個民族間巨大的社會經濟差異，成為努爾哈赤及其后繼者面臨的重要問題，亦即嘗試將所轄區域內的各族人丁轉變為國家的編戶齊民，以作為政權鞏固的基礎。

鑒于當時后金政權所掌握的土地有限，難以施行較為平均的土地分配政策。努爾哈赤便以行政命令的方式，強行將遼東漢族官僚地主和士紳豪富的大量私有土地轉為后金真政權管轄下的“無主之田”。為達成計丁授予的目標，努爾哈赤又將原有的牛錄屯田轉變為“計丁授田”，并試行四年后，又發布了“按丁編莊”令［10］（第二分冊，第24卷，天命六年七月十四日，P41；第二分冊，第27卷，天命六年十月初一日，P59；第三分冊，第66卷，天命十年十月初三日，P148），這一系列措施的施行，對于女真社會完成從奴隸制向封建制的過渡，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進步。但對于明末遼東地區本已相當發達的封建經濟而言，則又是一次倒退。普通八旗旗丁不善耕作，且難得膏腴之地，賦役負擔陡增。遼人士紳地主先在努爾哈赤收取“無主之田”的過程中損失慘重，接著又成為“按丁貢賦”［10］（第二分冊，第28卷，天命六年十一月十八日，P66-67）的重點打擊對象。原有的遼東漢民則無論是作為“計丁授田”的民戶，還是“按丁編莊”的壯丁，身份都從封建制度下的編戶齊民，降為帶有濃厚奴隸制遺存的封建莊園制下的農奴，身份落差與利益損失巨大。

清太宗皇太極即位伊始，就著手修正努爾哈赤晚年的不當舉措，緩和民族矛盾，提出“滿漢之人。均屬一體。凡審擬罪犯。差徭公務。毋致異同。”［11］（卷1，天命十一年八月丙子，P116）原為女真貴族任意驅使的部分農奴、降戶及俘獲的人口被編為民戶，取得自由民的身份，社會經濟狀況明顯改善，太宗“養民”措施為政權的穩固提供了有力的經濟基礎。天聰七年（1633），皇太極又告諭各牛錄額真，要求他們認真執行朝廷勸農講武的國策，悉心經管所轄屯地，興建擴大村屯聚落，允許八旗旗民遷往所有田地附近居住。尤其令人驚訝的是，皇太極還在詔書中非常細致的宣傳了如何因地制宜，播種施肥，養護土地，善養耕牛，甚至出現了初級階段的互助形式。又因各“牛錄額真、章京、自占近便沃壤，將遠瘠之地，分給貧人。許貧人陳訴。”［11］（卷13，天聰七年正月庚子：P179）

在皇太極以國策的形式積極推動下，作為社會經濟主要部門的農業生產增添了大量勞動力，而且由于擺脫了農奴身份的束縛，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得到較大提高，從而促進了經濟的發展和人口的增長。在此基礎上，東北地區的其他行業也出現了明顯的變化，例如手工業者的分工日益細化，且已經逐步從農業生產中剝離出來。從業者專門從事某項單一的手工業勞動，而不再將其作為農閑時的一種副業。“這些手工業者已經從農業中分離出來，專門從事手工業勞動，不再是副業了，這說明手工業發展的程度相當高。”［9］（P74）綜上所述，正是通過這一時期的飛速發展，女真部落原有的社會經濟形式與遼東地區先進的封建生產方式和生產力在激烈的碰撞中逐步融合轉化，為入關奠定了物質基礎。三、入關后東北社會經濟的凋敝與原因——以黑龍江流域為例

自順治元年（1644）清廷定都北京，大批八旗官兵隨同進關后，大量村落、城鎮被廢棄，大量耕地撂荒，社會經濟一片蕭條。為地廣人稀，百業凋敝的局面，順治十年（1653），清廷頒布《遼東招民開墾條例》［12］（卷35，戶口，史部，第502冊，P2），力圖增加遼東地區的勞動人口，推動社會復蘇與經濟發展。但其范圍僅限遼東，且施行時間較短。至康熙六年（1667），為保滿洲發祥的根本之地，清廷“罷招民授官之例”，［13］（卷23，康熙六年七月丁未，P314）遼東乃至整個東北地區的發展由此進入遲滯期。

實際上，限于自然氣候、農作物種類、擅長農耕的漢族分布，以及東北地區其他少數民族的農業技術水平，東北主要農業產區仍集中于南部地區。在《遼東招民開墾條例》的開放期（1644-1667）內，移民所產生的影響也是自南向北逐步顯現的。作為苦寒之地的黑龍江流域的農業生產獲益不多，總體生產技術仍較為落后。如順治十六年（1659），方拱乾因南闈科場案全家被流放到寧古塔（今牡丹江海林市），后以捐貲赦歸。在其所著《絕域紀略》中，方拱乾尤稱該地“地貴開荒，一歲鋤之，尤荒地，再歲則熟，三四五歲則腴，六七歲則棄之，而另鋤矣。”［14］（P109）可見此時當地的農業生產仍然是較為粗放的模式。而整個黑龍江流域的大部分地區仍處于山林茫茫、人跡難尋的局面。少數未曾入關的當地居民生產技術和生存條件都出現了較大的倒退，人丁的稀少使得農業生產難以繼續，商業和手工業隨之萎縮，傳統的畜牧和漁獵重新成為支撐生活的主要資料來源。僥幸遺存的幾個城鎮，也成為了軍事駐防的要點，依靠八旗駐防的糧餉和屯田收入勉強維持，無論是人口數量還是城鎮規模較之入關前，都大幅萎縮。如作為流人主要發遣地區的寧古塔，史書上雖多有記載，但實際上卻仍是“無疆界無城郭。枕河而居，樹短柴柵，環三重，辟四門而命之曰城。中以碎石甃。埤丈馀，辟東西門，置茅屋數椽，而命之曰衙門。章京刑政地也。柵內即八旗所居，……余人則散居諸屯。有數屯焉，隨所居多寡，而大小之，無舊址，無定居。”［14］（P108）

進入康熙朝中葉，隨著中原戰事的逐漸平息，特別是沙俄對東北邊疆侵擾活動的日益加劇，清廷將注意力轉向黑龍江流域。為了解決此時社會經濟水平低下，無法負擔大軍糧餉的問題。早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康熙帝就已要求八旗官兵“一至（索倫、呼馬爾），即行耕種，不致匱乏”［13］（卷106，康熙二十一年十一月庚子，P83）。康熙二十四年（1685），清廷調兵遣將備戰雅克薩之時，康熙帝又強調“黑龍江兵食所關，最為重要，必當謀恒足之道。”［13］（卷119，康熙二十四年正月戊子，P250）其后又設立官莊，不斷擴大屯田面積。康熙二十五年，“又題準：黑龍江、墨爾根（嫩江）地方，由戶部各差官一人監看耕種。墨爾根，令索倫、達呼爾官兵耕種。黑龍江，令盛京官兵墾種”。［15］（卷1119，八旗都統·田宅，史部，第813冊，P453）二十八年，墨爾根和黑龍江的兵丁“各再量增夫役，兼令種地”。［16］（卷8，經政，墾丈，P364）此外，齊齊哈爾、呼蘭等地，也相繼建城設莊，駐兵屯墾。康熙二十九年（1690）又議準：“墨爾根居住之索倫等。每年耕種官田二千余晌。今官兵移扎墨爾根。即以此項成熟之田。分給耕種。”［15］（卷1119，八旗都統·田宅，史部，第813冊，P453）由此可見，在經歷過從龍入關和短暫的招民開墾后，自康熙中葉起，黑龍江流域的農業經營方式主要是在“移旗就墾”的政策下，依靠黑龍江將軍治下的八旗駐防付諸實施的。此時的黑龍江流域如寧古塔等一些地區，雖然也有發遣的漢人丁壯進行農業生產，但其性質、規模和數量仍不及吉林、盛京兩地。

清朝定鼎中原后，東北成為清王朝的龍興之地，清朝統治者特別重視該地的統治鞏固和秩序穩定。除在入關之初的短暫時期內，曾有過招民墾荒外，清廷都把封禁東北當作基本國策。特別是在乾隆七年（1742），時任黑龍江將軍的博第就黑龍江民人日增，且多停留不歸的問題上奏清廷，稱“黑龍江城內貿易民人，應分隸八旗查轄。初至詢明居址，令五人互結注冊。貿易畢促回，病故回籍除名。該管官月報。如犯法，將該管官查議。其久住有室，及非貿易者，分別注冊，回者給票，不能則量給限期。嗣后凡貿易人，娶旗女、家人女、典買旗屋，私墾租種旗地，及散處城外村莊者，并禁。”［17］（卷162，乾隆七年三月庚午，P43）而對一些東北當地旗人而言，耕種并非其所長，因此常將所屬份地租給漢人流民，自己坐收租利，以致流民謀生較易，群居日眾。對此，乾隆帝嚴旨切責，稱：“流民多籍旗佃之名，額外開荒，希圖存身，旗人亦籍以廣取租利，巧為護庇，交新任將軍等徹底清厘。”［17］ （卷356，乾隆十五年正月乙卯，P917）

至此，黑龍江流域開始較為嚴格的執行封禁，民間的長期人口駐留和自由貿易都受到嚴格管控。這一措施以行政命令的手段，違背經濟發展規律，強行終止了東北地區的人口遷移和各行業的正常發展。東北地區的經濟由此一蹶不振，少數八旗駐防城鎮和遣戍地成為社會經濟活動的孤島，余下的大片山林、水澤和沃野良田長期處于荒廢狀態。以致嘉慶十五年（1810）時，西清仍稱“黑龍江地利有余，人力不足，非盡惰農業。為兵者一身應役，勢難及于耕耘；而聞處者，又多無力購牛犁以開荒于數十百里之外。故齊齊哈爾等城，不過負郭百里內有田土者世守其夜，余皆樵木自給，或傭于流人賈客以圖溫飽。而膏腴萬頃，荒而不治，曾無過而問之者，蓋亦勢使之然也。”［18］ （卷4，P121）

當然，清廷的這種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封禁政策，也在一定程度上遭到了地方官員和旗民的消極反抗與抵制。封禁地區的官員經常通同作弊，以致嘉慶帝抱怨東北各級官吏對流民未能盡心驅逐，且在查出后，“仍予入冊安插，再屆查辦復然，是查辦流民一節，竟成具文。”［19］ （卷236，嘉慶十五年十一月壬子，P176）其實其中關節，當為利益使然。官吏們容留流民，就能增加戶口賦稅，政績卓然，自然易于升遷。此外，流民沖破封鎖進入東北地區的過程，實際上也是中原先進農業技術向封禁地區，特別是社會經濟相對落后的黑龍江流域傳播的過程。如清中葉以前，東北地區很少有種植玉米的記載，但隨著流民的不斷遷入，玉米種植逐步得到推廣。因此封禁區內的八旗田主多視流民為解決勞力短缺與提高生產技術的靈丹妙藥，往往也是竭力庇護。當地落后生產工具和耕作技術，也籍此得到了較大的改進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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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蘭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