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杜甫的詩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中,關于“臭”的詞義與讀音,至今仍然沒有達成一致的看法。本文基于語言學相關理論,立足詩句本身,從對舉的角度出發,嘗試分析“朱門酒肉臭”中“臭”的詞義與讀音。文章認為,“朱門酒肉臭”與“路有凍死骨”都是典型的存現句,根據對舉的相關要求,“臭”與“骨”相對,理應都是中性名詞。“臭”義為“氣味”,音讀“xiù”。
關鍵詞:“臭”;對舉;存現句;意合語法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是唐代詩人杜甫的代表作之一,是杜甫由長安往奉先縣探望妻兒時所作[1]。詩歌忠實地反映了廣大黎民百姓的苦難,大膽地揭露了當時統治階級的荒淫腐敗,尤其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一千古名句,更為形象鮮明地刻畫與揭示了貧富懸殊的社會現實。
圍繞詩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中“臭”的詞義與讀音,前人與時賢從不同的角度出發加以論證。總體來看,論證的視角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從詩歌內容或文學思想等角度出發,結合詩歌創作的時代背景以及杜甫詩歌的創作主旨等,對“臭”加以闡發,并結合相關詩句加以佐證;另一方面是從語言學的角度出發,立足“臭”字本身,從造字法或語義演變等角度加以分析。已有研究成果對本文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但似乎仍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本文打算基于詩句本身,結合語言學相關理論知識,從對舉的角度出發,分析“臭”的詞義與讀音。
一、已有研究評述
關于“臭”的研究,前人與時賢的成果可以歸納為三類:其一,莫道才[2]、劉伯群[3]等學者認為,“臭”讀作xiù,表“氣味”,在此詩句中理解為“香氣”;其二,李秋根[4]等學者認為,“臭”讀作xiù,表“氣味”;其三,楊春霖[5]、趙川兵[6]、汪少華、鄧聲國[7]、李運富[8]等學者認為,“臭”讀作chòu,表“腐臭”“發臭”“腐爛變質”等。上述各位學者的研究從不同角度出發加以論證,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我們認為仍可商榷,有進一步探討的余地。
莫道才、劉伯群、李秋根等從造字法的角度出發,同時結合相關詩詞或成語作為旁證,對“臭”加以訓釋。這種研究方法立足“臭”字本身,并且能夠得到相關事實的支撐,具有一定的說服力,但是不足之處在于隨文釋義,尤其是結合“酒肉”得出“臭”為“香氣”,缺乏足夠的理據。
楊春霖等從復詞偏義的角度出發,結合“臭”的語義演變,得出“酒肉臭”實質為“肉臭”,“酒”無實義。這種研究方法突破了靜態考察的視角,從語義演變的動態角度重新加以審視,具有一定的新穎性,但我們仍存有一定的疑惑,既然“酒”無實義,為何不直接寫作雙音節復合詞“廚肉”?
汪少華、鄧聲國等在反駁莫道才觀點的基礎上,從語法結構的角度出發,得出“酒肉臭”為主謂結構,“凍死骨”為偏正結構。這種分析另辟蹊徑,不再著眼于“臭”字本身,而是將視野擴大到詩句的語法結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根據古體詩的相關要求,對仗部分要求詞性相同,上述分析結果似乎并不準確。
趙川兵等從語義演變的角度出發,結合普-方-古-外等例證,得出“朱門酒肉臭”的“臭”應為“腐臭”之義。這種研究視野廣闊,語料事實豐富,論證有理有據,可惜的是,該文章并未立足于詩句本身,而是從整體上考察包括“臭”在內的一系列與氣味有關的詞語的語義演變,這種研究大有可能得出同質化的結論而忽略了個體差異。
李運富等從并言省文的角度出發,結合其他詩人的相關詩句,論證“臭”為“腐爛變質”之義。這種研究方法具有一定的創新性,既考察了詩句本身,同時也分析了相關詩句,但不足之處在于,既然“敗”可以同時陳述“酒”與“肉”,為何杜甫沒有直接使用“酒肉敗”,且該文訓釋“臭”時,似乎并未結合下句“路有凍死骨”。
上述成果基于語言學相關理論與方法,分別從造字法、語義演變、語法結構等角度出發,考察“臭”的詞義與語音,對于深化“臭”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本文打算換一種研究思路,立足詩句本身,運用語言學相關理論,從對舉的角度分析“臭”的詞義與讀音。
二、對舉簡述
何為對舉?很多學者都對對舉加以了定義或進行了闡述。我們以張國憲的論述為例。所謂對舉,指的是兩個字數相等或相近、結構相同、語義相反相成的語句[9]。例如:
(1)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汪曾祺《受戒》)
(2)他只好每天早晨都洗個頭,把頭發吹得熨熨貼貼,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王躍文《夏秋冬》)
例句(1)的劃線部分是兩個“是”字判斷句,“頭是頭”與“腳是腳”字數相等,結構相同,語義相成,是一個標準的對舉式表達。例句(2)的劃線部分是兩個“把”字句式,“把頭發吹得熨熨貼貼”與“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字數相等,結構相同,語義相成,同樣是一個標準的對舉式表達。
根據不同的構成形式,對舉結構可以進一步細分為兩種類型:內部對舉與外部對舉[9]。
所謂內部對舉,指的是詞組或短語內部的對舉,詞組或短語的組成成分的字數相等,結構相同,語義相近或相反,且中間無停頓[9]。例如:
(3)粵劇團的人關系網非常廣泛,七大姑八大姨又多,恨不得天上的星星都能夠摘下來代銷。(張欣《今生有約》)
(4)然后就是宇鴻為丈夫和自己去食堂打飯,不一會兒,熱氣騰騰鍋是鍋碗是碗地端回來。(石鐘山《夏日機關》)
上述例句中的劃線部分,短語“七大姑八大姨”充當句子的主語,短語“鍋是鍋碗是碗”充當句子的狀語。“七大姑”“八大姨”與“鍋是鍋”“碗是碗”都分別同處一個短語內部,滿足字數相等、結構相同、語義相成、中間無停頓等條件,屬于典型的內部對舉。
所謂外部對舉,指的是分句之間的對舉,分句具有同等的作用,處于并列的地位,分句之間有停頓[9]。例如:
(5)村人忙得恨不得頭當腳,文星看上去卻清閑得很,拿著枝筆和小本本,東家田頭站站,西家田頭坐坐,問著些有關春耕的話。(韋曉光《事猶未了》)
(6)現在盛行的是簡單的摹仿和抄襲,把自己弄得城市不像城市,鄉村不像鄉村,新也不新,舊也不舊,飽也不飽,饑也不饑,說落后也不落后,說先進也不先進,說愛愛不起來,說恨恨不下去,一切都似是而非,縹緲無根。(池莉《小姐你早》)
例句(5)的劃線部分,“東家田頭站站”與“西家田頭坐坐”是兩個獨立的并列分句,都充當句子的謂語,字數相等,結構相同,語義相近,屬于典型的外部對舉。例句(6)的劃線部分包括五組外部對舉:“城市不像城市”與“鄉村不像鄉村”對舉,“新也不新”與“舊也不舊”對舉,“飽也不飽”與“饑也不饑”對舉,“說落后也不落后”與“說先進也不先進”對舉,“說愛愛不起來”與“說恨恨不下去”對舉。
三、“臭”的詞義與讀音
結合對舉的定義和類型,我們認為詩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屬于外部對舉。下面具體論述。
從字數上看,兩句都是五言。從語義上看,兩句都屬于描寫句,“朱門酒肉臭”描寫豪門貴族的奢侈情形,而“路有凍死骨”則描寫了大眾街頭的凄苦情形,語義上形成鮮明的對比。從字數和語義上看,詩句完全符合對舉的要求,最大的問題是結構。從結構上看,兩句詩的語法結構似乎完全不同,“路有凍死骨”有明確的謂語動詞“有”,而“朱門酒肉臭”卻沒有對應的謂語動詞。其實不然。從句式的角度來看,詩句“朱門酒肉臭”與“路有凍死骨”都是典型的存現句,區別在于謂語動詞“有”的隱現。
存現句是一種特定的句式,表示何處存在、出現、消失了何人或何物[10]。典型的存現句一般分為三段:前段是處所段,中段是不及物動詞或“有”“是”,后段必有存現賓語。例如:
(7)廣場上有著名的演員和藝術團體的節目演出。輕盈的雪花在燦爛的燈光中飛舞,狂歡的勞動人民歌唱、舞蹈,直到深夜。(1950年《人民日報》)
(8)想起我們小的時候,“小燕子穿花衣”“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小螺號滴滴滴吹”……(2016年《人民日報》)
上述兩個例句都是典型的存現句。例句(7)的劃線部分,前段處所段是“廣場上”,中段謂語動詞是“有”,后段存現賓語是“著名的演員和藝術團體的節目演出”。例句(8)的劃線部分,前段“門前大橋下”是處所段,中段是不及物動詞“游”充當謂語動詞,后段是存現賓語“一群鴨”。
回到詩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們先看詩句的后半句“路有凍死骨”:“路”是表示處所的名詞,“有”是表示存現的動詞,“凍死骨”表示相關的事物。其中,“凍死骨”是一個定中結構,“凍死”作定語修飾中心語“骨”。從對舉的角度來看,與“路有凍死骨”相對,“朱門酒肉臭”理應也是一個存現句:“朱門”是表示處所的名詞,“酒肉臭”表示相關的事物,也是一個定中結構,“酒肉”作定語修飾中心語“臭”,似乎缺少一個中段,即缺少一個與“有”相對的謂語動詞(下文再述)。從對舉的結構要求來看,“臭”與“骨”相對,應該都是中性名詞。
現在來回答詩句“朱門酒肉臭”中缺少中段的問題。從句子表層形式看來,“朱門酒肉臭”缺少表示存現的動詞,屬于主謂謂語句,即“朱門”是大主語,“酒肉臭”是主謂句充當謂語。究其實質,“朱門酒肉臭”是省去了謂語動詞“有”,補充完整應該是“朱門有酒肉臭”,也是典型的存現句。考慮到字數方面的要求,“朱門有酒肉臭”省去了存現動詞“有”,變為五言“朱門酒肉臭”,與“路有凍死骨”相對。我們將完整的詩句表示如下:

最后需要回答的問題是,動詞“有”為何可以省去?我們認為與漢語的意合特征有關。
意合是以語義為本的語義間的組合搭配,缺乏形態而以意念上嚙合的語義表達規則就是意合語法[11]。意合特征是就漢語的特點而論的,是漢語語法的本質[12],突出地表現為語法形式手段的不充分性[13]。比如,現代漢語通用語中,單說“書”可以表示單數或復數。但是在英語中,表達同樣的語義內容,必須區分單數“book”與復數“books”。漢語的意合特征表現為可以省去一定的語法形式,甚至會造成超常規的語言表達,構成形義錯配,例如趙元任先生所舉的經典例句“他是個日本女人”[14],完整的表達應該是“他的傭人是個日本女人”。
漢語的意合特征表現為,在漢語中,不論是古代還是現代,名詞可以相連使用,作為整體描述某個場景,不需要使用任何動詞,這類表達比較常見,例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樹上七只猴,地上一只猴,一共八只猴。”諸如此類的表達形式,無需謂語動詞,就可以表達完整的意思。同理,“朱門酒肉臭”將兩個名詞性單位“朱門”“酒肉臭”并列相連使用,也可以表達一個相對完整的意思。此外,漢語中的“有”“是”等屬于非典型的動作動詞,可以經常省去,如“他就一個兒子。”“今天星期一。”上述兩個句子完整的表述應該是:“他就有一個兒子。”“今天是星期一。”
綜上所述,詩句“朱門酒肉臭”與“路有凍死骨”都是典型的存現句,屬于外部對舉。其中,“臭”與“骨”相對,二者都是中性名詞。“臭”詞義應為“氣味”,讀音應為“xiù”。
四、余論
對“臭”的不同訓釋,不僅會影響詩句的理解,而且也會影響詩句的翻譯。美國著名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將“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翻譯為:Crimson gates reek with meat and ale,while on the streets are bones of the frozen dead[15]。查閱《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第九版)》[16],reek有兩種詞性、三種釋義,分別是:(1)v.散發臭氣;發出難聞的氣味;(2)v.明顯帶有,強烈地意味著(令人不快或起疑的特性);(3)n.惡臭;難聞的氣味。單純從翻譯的角度來看,詩句“朱門酒肉臭”中的“臭”只能理解為“臭味”。結合本文分析,“朱門酒肉臭”中的“臭”是一個中性名詞,應為“氣味”之義,并非“香味”或“腐臭之味”,翻譯時需要對譯成一個表示中性的單詞smell,我們傾向于將該句詩翻譯為:Crimson gates smell of meat and ale,while on the streets are bones of the frozen dead。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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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呂佩,山西師范大學副教授;張衡,山西師范大學本科生)
[責編:胡承佼;校對:芮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