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幽暗以天光：再論祥林嫂的“追求”

摘要：在《祝福》中，祥林嫂的悲劇命運軌跡彰顯出其作為一個沒有獨立人格的精神個體，在變異的封建禮教思想和底層其他思想所混合而成的“鐵屋”之中，幾乎自始至終都沒有對“自由、安定和幸福生活”的追求。理解這一點，不僅可以幫助我們更好把握祥林嫂人生悲劇及其根源，也能幫助我們把握魯迅在《祝福》中對自我和時代的更深層次思考。

關鍵詞：《祝福》；祥林嫂；追求；啟蒙

作為現代文學巨擘的魯迅的小說名作，《祝福》多次入選高中教材。雖然魯迅本人評騭不多，但圍繞祥林嫂命運展開的討論一直在中學語文界聚訟不止。《祥林嫂究竟在追求什么》一文認為，傳統觀點認為“封建禮教虔誠的信奉者與自覺的實踐者”的祥林嫂“人生最大的追求是成為一個節婦”是不符合情理和邏輯的，“她竭盡全力去追求的，只會是一個普通農村婦女卑微的夢想，是她對自由、安定和幸福生活的渴望。”[1]但深耕文本之后，我們便可以發現，這種充滿現代性思維的臆斷不僅不符合小說故事的發展實際，而且對我們深刻理解祥林嫂的悲劇之因和準確把握魯迅的創作意旨顯然是無益的。

下面，結合該文的主要觀點，從“追求”的角度來具體分析《祝福》中祥林嫂的個體命運以及作者的創作動因，以求商榷。

一、厘清無“追求”之實

在作者看來，祥林嫂“作為一位屢遭人生巨大不幸的寡婦，能夠不屈從命運的擺布而反復抗爭，表明她具有非常強烈的自我追求”，并且認為她“激烈反抗，無非渴望自由”。從推論上看，作者是先否定祥林嫂的激烈反抗是因為“守節”這一觀點才得出以上結論的：

而祥林嫂之所以會作出激烈反抗，實際原因也不是她一心要為丈夫守節

……

她激烈反對改嫁的根本原因，應該是她渴望自由，不愿意自己就這樣被婆婆隨意倒賣，也不愿意改嫁到“深山野墺”去。

……

作為舊社會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勞動婦女，祥林嫂也許并沒有追求自由的自覺意識，但對人身自由的向往應該是作為人本能的渴望，這種意識并不一定要靠誰來啟發才能產生，就像凡是頭腦正常的人都會趨利避害的一樣。

在作者看來，和“頭腦正常的人”一樣，作為舊社會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勞動婦女，祥林嫂也有著人的本能渴望，這點不需要靠任何外界因素來誘導發生。這個觀點的內在邏輯存在兩點問題：

其一，原文認為的“頭腦正常的人”并不符合《祝福》中祥林嫂的完整人物形象。她第一次逃到魯鎮可以認為是“頭腦正常的人”，但第二次因為家破人亡之后來到魯鎮，受到嚴重精神創傷后整日機械地重復敘述自己的悲慘命運，如何算“頭腦正常的人”呢？她只聽到柳媽幾句迷信妄言便去捐門檻，繼而因無法參與祝福被趕出魯家，從而有了小說開篇的“河邊之問”，這一系列人物的行為又如何算“頭腦正常的人”呢？

其二，以“對人身自由的向往應該是作為人本能的渴望”來推出祥林嫂也具有對自由的渴望，這顯然也不符合情節實際。

一方面，從衛老婆子敘述“鬧二婚”的情節可以看出祥林嫂反抗改嫁的“激烈”，但這種“激烈反抗”是否就一定是因為對自由的渴望呢？通過深耕文本，我們可以發現兩者不存在因果關系。如果祥林嫂渴望自由，為什么在與賀老六的婚禮上“大鬧一場”一場之后又旋即適應了賀家墺呢？如果真的渴望自由，無論是出于本能，還是自由的意志，不應該是繼續逃跑而去尋找獨立的人生空間嗎？但是在小說情節里，祥林嫂卻很快能在違背本能和意志的生活中得到并享受所謂的“安定”，那對自由的追求又如何體現呢？再者，家破人亡重新來到魯鎮之后，祥林嫂成了一個悲慘命運的機械重復者，成為魯鎮人的閑談之物，繼而又成為他們的厭棄之物，哪里又看得出來人物身上有“渴望自由”的蹤影呢？

另一方面，對于每個人都會存在追求“自由、安定、幸福”的本能而祥林嫂自然也會存在這些“追求”的論斷本身是不成立的。這個看似無需辯駁的觀點里面忽視了一個至為關鍵的問題，就是在《祝福》中，祥林嫂并不是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個體。柳媽“詭秘”地對她說了身后之事后，她便開始思索如何“到鎮的西頭的土地廟里去求捐門檻”，與此同時，魯鎮“許多人都發生了新趣味，又來逗她說話了”。即便祥林嫂面對這些嘲笑，也只是“總瞪著眼睛”，存了工錢，仍還“神情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向四嬸報喜。可見，從某種程度上說，在命運幾次撥弄之下的祥林嫂早已不是一個正常的“人”，而是一個在魯鎮人群中間的“玩偶”，是魯迅筆下一個“病態的人們”之一。所以，她不會有健全完整的人格，也不會有個人獨立價值的實現動機，自然也不會有追求“自由、安定、幸福”的“本能”。

二、還原無“追求”之困

厘清祥林嫂沒有“追求”之實后，還要還原其無“追求”的困局到底在何處。只有還原清楚無“追求”之困，才能更好地理解祥林嫂的無“追求”之實，從而來深度把握魯迅創作的深層旨意。

關于祥林嫂兩赴魯鎮，原文認為“一切為了安身”，并認為祥林嫂來到魯鎮是因為“作為人的一種正常的、世俗的追求”，是“以此逃避封建禮教的束縛”。但是，如果祥林嫂奔赴魯鎮是為了逃避封建禮教的束縛，以追求所謂的安定，她為什么去捐門檻呢？捐完門檻之后為什么又要主動參與祝福之禮呢？這些小說后續的情節內容不僅沒有說明祥林搜對“安定”的追求是因為“逃避封建禮教的束縛”，反而證明其個體命運不斷滑向悲劇是受封建禮教之困。

那么，為什么封建禮教是祥林嫂悲劇命運之困呢？這一點和關于“追求”的討論又存在什么樣的關聯呢？我們可以從“河邊之問”中找到答案。

小說開篇以“我”回鄉偶遇祥林嫂引出其“河邊之問”。祥林嫂的“河邊之問”包含了三個問題，依次是“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那么，也就有地獄了？”“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見面的？”對于祥林嫂在捐完門檻被趕出魯家之后的“河邊之問”，原文認為：

表面上看起來，她捐門檻贖罪似乎是恐懼于到陰間后，身子會被閻羅大王劈為兩半，其實她最擔心的是這樣會影響一家人見面，讓她無法與先她而去的賀老六和阿毛團聚。

這樣的論斷顯然是經不起推敲的。該論述不僅將情感色彩上淡化的“見面”偷換成了更傾向于家人團圓相聚的“團聚”，而且還直接點出是與賀老六和阿毛團聚。這就忽略了一個關鍵的問題，在小說情節中，祥林嫂和祥林也是“一家人”，如何能證明“河邊之問”中的“一家人”是此“一家人”而非“彼一家人”呢？出現這個論述漏洞的根本原因，是沒有厘清“河邊之問”的內在邏輯。“河邊之問”是從“有無魂靈”到“有無地獄”，最后到“能否見面”，三個問題其實都是由柳媽的“詭秘”言論灌輸引起的，由淺入深，依次進入到祥林嫂的關注核心，即對死后面對祥林與賀老六的抉擇以及“被鋸開”的恐懼。所以從根本上說，“河邊之問”并不是祥林嫂自知“活不下去，那就寄希望于未來——死后……在地獄里，重新享受三口之家的溫馨與幸福”[2]，而是和捐門檻的行為一樣，都是在封建禮教思想里桎梏中無法自持的極度恐懼。可以說，厘清“河邊之問”的邏輯和根源就可以發現，祥林嫂的“河邊之問”不僅沒有表現出“對死亡意義和價值的追問”[3]，也沒有表現出“已經懷疑這個人間社會給她排定的這個命運”繼而“不愿意服從被人替她排定的這個運命”[4]，當然，更沒有表現出“從根本上對折磨了她一生的全部精神倫理道德觀念產生了疑惑”[5]。所以，馮雪峰的“一個偉大的疑惑”和錢谷融的“一個偉大的懷疑”的論斷，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忽視了情節發展邏輯而有待商榷的。

可以說，祥林嫂直到命運結尾，都始終被包裹在封建禮教思想之中不能自拔。她不知疲倦地勞作，是被生活所迫的生存掙扎，而非是對實現個人價值的主動探索；她的捐門檻和“河邊之問”等行為，都是在社會絕境中對精神解脫的病態追求，而非是實現個體價值的積極行動。她的悲劇不僅僅是個體命運之厄，更為關鍵的是在封建禮教思想重壓下不斷地對個體命運自主性的懷疑和否定。從某種程度上說，祥林嫂沒有對“安定、幸福和自由”的追求的根源在于她只是一個被封建思想奴役和馴養的“活物”，而非是一個人格健全的“人”。

三、探賾無“追求”之旨

承上所述，祥林嫂的悲劇命運軌跡彰顯出其作為一個沒有獨立人格的精神個體，幾乎自始至終都沒有對“自由、安定和幸福生活”的追求。理解這一點，不僅可以幫助我們更好把握祥林嫂的人物內涵，也能幫助我們把握魯迅在《祝福》中對自我和時代的更深層次思考。

一方面，面對強大而冷漠的封建禮教機制，渺小和無力的祥林嫂注定無法擺脫悲劇的命運。《祝福》中的“魯鎮”就是這種社會機制的代表。“魯鎮”中的“魯四老爺”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而理學的根本特征是“存天理、滅人欲”，以求馴化。封建禮教的桎梏核心其實就是以“魯四老爺”為代表的階層將正面的“教化”倒置為極端的“馴化”，以至于文化的傳播與繼承變成了文化的牢籠和藩籬。而“魯鎮”中的“柳媽”等其他底層迷信思想的代表，則共同將這個文化的牢籠和藩籬徹底變成一個讓“祥林嫂們”及“柳媽們”或熟睡或悶死的“鐵屋”。

需要注意的是，魯迅通過《祝福》勾勒出這個封建文化的“鐵屋”并加以批判，但并不代表魯迅反對所有的傳統文化，他所反對的只是傳統文化中足以使昏昏“眾庶”不斷產生悲劇的變異之后的封建禮教思想。他曾指出“昔者帝軒轅氏之戡蚩尤而定居于華土也，典章文物，于以權輿，有苗裔之繁衍于茲，則更改張皇，益臻美大”[6]，足見其對“禮樂文化”的推崇。《祝福》所揭示的祥林嫂在無“追求”困境中遭浸潤的封建禮教思想，已經不再是傳統的對人的思想行動加以合理束縛的那些禮節和道德，它是經過幾千年變異之后再和底層各種庸俗昏庸思想混合而成的“天羅地網”。因為“天羅地網”的包裹，導致祥林嫂這樣的個體“軀殼雖存，靈覺且失”，從而“昧人生有趣神軼之事”[7]。從這個角度來說，有著個體悲劇命運的祥林嫂，其實是所有昏昏“眾庶”中的一個代表，他們自始至終都在變異之后的封建禮教思想下“心奪于人”[8]，從而“本根剝喪，神氣旁皇”[9]，永遠沒有獨立人格的可能。所以，祥林嫂“所受到的厭棄，在于所謂‘禮教’與民俗混雜之后透露出來的模糊性，導致了祥林嫂無論怎么做，都得不到周圍人的原諒。”[10]

另一方面，承上所述，想在“人是有的，沒有聲音，寂寞得很”[11]里，對封建禮教思想進行徹底的廓清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祝福》不僅表現出魯迅對祥林嫂這類底層民眾沒有追求始終隨波逐流從而難逃悲劇命運的哀嘆，也隱藏了借“我”的塑造對自身和整個同時代知識階層的反思。“河邊之問”表面上看是“祥林嫂”和“我”的對話，其實也可以說是作者和自身以及時代的對話。“我”在面對“祥林嫂”時的手足無措，其實也就是魯迅面對充滿變異封建禮教思想的“鐵屋”時的手足無措。正如魯迅所說，“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12]，因為在他看來，“在小說里可以發見社會，也可以發見我們自己；以前的文藝，如隔岸觀火，沒有什么切身關系；現在的文藝，連自己也燒在這里面。”[13]

“歷來啟蒙的目的都是使人們擺脫恐懼，成為主人”[14]，魯迅對此堅信不疑，他“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從而以文學來“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15]，期待“精神界之戰士”的出現，使所有的民眾擺脫恐懼，從而達到啟蒙民眾。可以說，沒有新一代知識分子的“吶喊”，籠罩在“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下的中國難以有實質的改變。所以，魯迅認為：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16]

但問題在于，單靠知識分子，是否就可以改變“自槁于子孫之攻伐，而舉天下無違言，寂漠為政”的中國呢？諸如祥林嫂這樣大量的底層昏昏“眾庶”，他們根本沒有自我個體價值的存在意識，更不會有對自我個體價值實現的追求。他們這些“活物”單靠幾聲“吶喊”是萬難轉變為人的。這也是“我”在小說中“彷徨”并想逃離的原因，其實也是魯迅對時代“啟蒙神話”的深層次反思，對自詡為知識精英的啟蒙主義者們的深度剖析。

所以，在魯迅看來，“立人”成為改變困境的真正途徑，自我個體價值的重塑才可能讓“立人”變成現實。只有“立人”的普遍實現，“立國”才可以抵達。正所謂“則庶幾燭幽暗以天光，發國人之內曜，人各有己，不隨風波，而中國亦以立。”[17]

四、結語

祥林嫂是否有對“安定、幸福、自由”的追求，不僅僅是關乎一個小說人物的命運解讀，更關系到魯迅創作《祝福》的深層次意圖。如果我們誤讀以至于誤判，那么，我們不僅無法準確把握小說的精神內核，其實也無法通過小說看到一百年前以魯迅為代表的知識分子以文章為匕首革新中國的“吶喊”，以及他們面對巨大“鐵屋”曾有過的“荷戟獨彷徨”，更看不到他們曾在“彷徨”之下“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彷徨》扉頁語）的堅韌和勇氣。

參考文獻：

[1]張黎明.祥林嫂究竟在追求什么[J].學語文，2024（1）.

[2]谷興云.山村女人的人生追求——祥林嫂“三問”究竟問什么？[J].語文月刊，2023（9）.

[3]李文優.“人”的悲劇，細讀《祝福》[J].文山學院學報，2024（2）.

[4]馮雪峰.單四嫂子和祥林嫂.雪峰文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82.

[5]錢谷融.祥林嫂是怎么死的？[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1981（4）.

[6]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5.

[7][8][9][17]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30，33，25，27.

[10]魏巍.誰害死了祥林嫂？——《祝福》再解讀[J].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3）.

[11]魯迅.無聲的中國——二月十六日在香港青年會講.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2.

[12]魯迅.寫在《墳》后面.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300.

[13]魯迅.文藝與政治的歧途.魯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20.

[14]馬克思·霍克海默，特奧多·威·阿多爾諾.啟蒙辯證法（哲學片段）[M].洪佩郁，藺月峰，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1.

[15]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26.

[16]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41.

（作者：徐徑，安徽省宣城市寧國中學高中語文教師）

[責編：夏家順；校對：胡承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