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一種積極的痛苦”

內容提要：作為周于旸的第二部短篇小說集，《招搖過海》見證著周于旸的成長與蛻變，內蘊著90后青年作家在創作中的掙扎、嘗試與突破。小說集以痛苦結構各色人物的人生底色，而難以擺脫的宿命、糾葛纏繞的記憶與走向死亡的困局，共同構成人物陷入痛苦情緒的因由。相較于《馬孔多在下雨》，《招搖過海》的時間線由過去延伸到現實和未來，體現了敘述者從執著于描述孤獨感到與孤獨融洽相處的觀念轉變，與同時代90后作家的選擇不同的是，生于江南長于江南的周于旸，卻選擇在作品中逃離江南，這既是對于馬爾克斯的承繼，也彰顯了他試圖建立屬于自己的文學坐標起點的努力。

關鍵詞：《招搖過海》 痛苦 積極 90后 江南

周于旸2019年完成大半的《馬孔多在下雨》，直到2021年才有了出版機會a，這讓那些年的他常常陷入“自我懷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寫好，寫好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被看到”b。到了2021年的夏天，周于旸辭職回到蘇州，寫作收入短篇小說集《招搖過海》的第一篇——《不可含怒到日落》，站在新的節點上的他“不知道能堅持多久”。事情的轉機出現在2022年，《馬孔多在下雨》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并于9月入選第五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決賽名單，周于旸開始引起更多關注，入選“文學蘇軍新力量”。寫于2022年冬天的短篇《招搖過海》，刊載在《人民文學》2023年第6期，而同名小說集則在2023年9月走向讀者，周于旸逐漸成長為江蘇90后青年作家的代表。作為周于旸的第二部短篇小說集，《招搖過海》收入了《招搖過海》《命里有時》《退化論》《宇宙中心原住民》《雪泥鴻爪》《大象無形》《前有飲水處》《不可含怒到日落》等八篇小說，見證著周于旸的成長與蛻變，同時內蘊著90后青年作家在創作中的掙扎、嘗試與突破。“寫作是為了尋找一種積極的痛苦”c，這是周于旸在創作談《我只是如實地敘述》中對于寫作意義的認識，而這也為理解和考察小說集《招搖過海》，提供了一條幽然的小徑。

一

痛苦，是小說集《招搖過海》中各色人物的人生底色，也直接影響到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感知和體驗。“我們閱讀故事就像在看風景，我們的心靈之眼將故事轉化為圖畫，努力讓自己融入圖畫的氛圍之中，受其感染，并且實際上在不斷地追尋它。”d而人物陷入痛苦情緒中無法擺脫的因由，集中體現為難以掙脫的宿命、糾葛纏繞的記憶與走向死亡的困局。

《招搖過海》中的曾傳裕在海上出生，拼盡一生努力想要離開大海的他，卻難以擺脫成為漁民的宿命。考到北方學了四年財務的曾傳裕，經過五年的職場打拼，無奈重返家鄉。他幫助漁民平復魚雷危機，抓住極為罕見的咬陸魚，展現出極高的捕撈悟性和天賦，卻沒有贏得換工作的機會，反而因為漁政部門的介入美夢破滅，淪為全鎮的笑柄。失去信念的曾傳裕選擇與妻子分別，同漁船一起失蹤，尋找大海中的島嶼，“在水面上漂浮著，以海為床，仰面朝天，儼然如同一座孤島”e。《宇宙中心原住民》中的何仁覺在四十歲時發明了制光機，他在操作室轉動手桿，以阻止物理學家進行光的形態觀測，讓科學家陷入波粒二象性中，為此何仁覺主動邁入燈塔，再未走出一步，失去了家庭、事業和一切，在枯燥和重復中喪失了記憶，對于信念的無意識堅守也由于溫妮的介入產生了裂隙，但當他透過蟲洞觀察平行時空，卻發現“正在經歷某種從未有過的邏輯體驗”f，他操作制光機對抗的是另一個時空的自己，拯救人類和地球的執念只是他傲慢的一廂情愿，他沒有逃脫成為殺人犯的宿命，不過槍口對準的是自己的眉心。

與何仁覺尋找記憶不同的是，《退化論》《大象無形》和《不可含怒到日落》中的人物始終困在記憶之中，試圖同記憶進行對抗與和解。《退化論》中來動物園看望“我”的領導、同事、妻子和弟弟，喚起了“我”塵封的記憶，其中的背叛、冷漠與折磨，刺激著“我”選擇成為動物，而與他們告別后的“我”，“逐漸失去語言”，“長出了尾巴，羽毛也開始瘋長”g，成為了在高空生活、與群鳥相伴的“鳥籠獸”。《大象無形》中的李襄穎困在父親李有容離開的記憶中，父親讓她比賽時點燃的象征希望與勝利的蠟燭，卻在南北棋王之戰中燒掉了半間屋子，意志消沉的父親在自殺的邊緣徘徊，最終選擇離去并重新組建家庭。李襄穎拉著“我”坐了兩個小時長途汽車去找父親，父親的背影卻悄然“嵌進黑夜當中”h，任由李襄穎在工廠穿行的人流之間苦苦找尋。《不可含怒到日落》中的劉青彤無法走出父親因鞭炮聲耳膜被震穿、引發惡性心律紊亂致死的陰影，養成隨身攜帶甩炮的習慣，在班主任將早戀與父親離世無人管教相聯系時，迅速摸出甩炮“用力朝地上甩去”i，被學校開除。“我”難以忘記與劉青彤相戀時躲進貨車車廂、逃課游覽自然博物館和天文館的經歷，卻在終于找到她的蹤跡時被河流攔住了去路。

父親的過世，是劉青彤痛苦的根源，而對死亡的恐懼、對逝者的悔恨和對復仇的執念，深入《命里有時》《雪泥鴻爪》《前有飲水處》等文本的肌理，人物的悲劇命運由此顯露。沒有人比《命里有時》中的鄭廣延“更關心時間”j，他感到手表的秒針連接著自己的生命，堅持以兩倍的價格換取修理工在修表時保證表不能停下來，但外孫黃集葉與人爭斗時的無意之舉，還是讓秒針不再轉動，而鄭廣延也因此離開人世。《雪泥鴻爪》中自小學會了隱身術的江鋒，用了一生的時間練習如何走出樊雪掉進運輸煤炭的火車廂的那個夜晚，而在二十多年后重返木鎮的他，才意識到“死亡才是真正的隱身術”k。《前有飲水處》中的“我”在藍胡子的幫助下，依靠防彈的圓頂帽和改良后的手槍，僥幸獲得決斗的勝利，實現幫義父復仇的夙愿，卻“遁入了宏大的虛無之中”l。

寫作短篇《招搖過海》時，周于旸在酒店和學校隔離，與主人公將自己變成一座孤島的主題仿佛“遙相呼應”。“小說對于作者的好處是，作品就是一面鏡子，經歷和情緒在其中賦形，或被重新塑造。”m在痛苦中逃離，是小說集的總主題，這其中或許也蘊藉著創作者彼時的心緒，而在痛苦之外所釋放的蓬勃的積極，則指向小說集的另一面，需要更為深入的展開和討論。

二

《招搖過海》的第一篇，寫于2021年的夏天，其時周于旸剛從上海辭職回蘇州，在高溫的午后寫下《不可含怒到日落》的開頭：“十六年那年，我掌握了一個本領。不管多么重要的人，只要從我的生活中突然離開，我就當他已經逝去。我在心里為他立一塊墓碑，每日上前禱告，跟他說些話。這是種省勁的排遣，死亡是無可挽回的終點，不必糾纏不清，也不必憤憤難平。”n這句話出現在劉青彤與“我”告別時的囑咐中，而小說集的起點中所透露出的人生態度，正可看作是“我”對劉青彤的交代的實踐。“作者作為積極的創造者，應該處在他所創造的世界邊緣上，因為一旦他闖入這一世界，就會破壞它的審美穩定性。作者對描寫世界的立場，我們總是可以根據他如何描寫來判定。”o這篇小說的開頭與標題的內涵，或有意或無意地奠定了小說集的基調，導向與“痛苦”共振的“積極”。這種積極并不朝向擺脫困境的結果，更多的是在毀滅中掙扎，不放棄掙扎，不畏懼毀滅。

《招搖過海》中的曾傳裕沒能離開大海，但他是鎮上為數不多考上大學的，捕撈咬陸魚的事件也注定載入史冊，失蹤數十年的他沒有被遺忘，而是成為鎮上的傳說。“人并不是為失敗而生的”p，這同樣適用于曾傳裕。即便失去了記憶，《宇宙中心原住民》中的何仁覺仍然憑借身體的本能意識，完成制光機的操作，縱使他的所有放棄和全部努力都是無意義的自我對抗，但他拯救人類和世界的信念無疑是值得敬佩的。《退化論》中的“我”意識到“人世間是一個更大的玻璃罩子”q，卻主動選擇放棄身份成為動物，不斷用拳頭敲擊玻璃，哪怕逃離了動物園仍舊會撞上新的玻璃墻。相比于在地面上嘲笑的人類，“我”退化的是身體特征，“進化”的是飛行之翼與自由之心。《前有飲水處》以義父教“我”騎行尋找飲水處開篇，在“我”復仇后穿越沙漠發現井水消失無蹤結束，“飲水處”意味著活下去與希望，在復仇的主線之外，作品討論的是希望與虛無之間的關系問題。

如果說不放棄掙扎是小說集的一面，那么不停下尋找的腳步則是另一面。《命里有時》中的黃集葉一直戴著不會轉動的手表，提醒自己不忘罪責，而當他仔細研讀外公留存的家族史手稿，尋找到鄭廣延的蹤跡時，“那根十五年沒有動過的秒針，好像往前挪了一格”r。鄭廣延已經逝去，而他留下的文字和黃集葉對他的追尋，讓他的生命得以延續。《雪泥鴻爪》中江鋒為女兒取名江雪，既是因為出生時下了一夜的大雪，同時也是出于對離世的樊雪的紀念，尋找到失去的記憶的江鋒，與自己達成和解，看著樊雪化身一列火車，在荒原盡頭消失。“大象無形”出自《道德經》，王弼注曰：“有形則有分，有分者不溫則炎，不炎則寒。故象而形者，非大象。”s以此為題，內蘊著有生于無的思想，而借由“我”的思緒引出，則包含著對于李襄穎和李有容能夠跨越心中之河的希冀。

三

“馬孔多在下雨”，出自《百年孤獨》中赫里內勒多上校之口，表達了人物的感傷與孤獨。小說集《馬孔多在下雨》中第一篇完成的，正是同名短篇，而其時上大二的周于旸，深受《百年孤獨》影響，將其中語句借來用作小說和作品集的題目。這既有對馬爾克斯魔幻筆法的承繼，同時也暗示了孤獨是作品集的主題和底色。從某種角度上看，寫作《馬孔多在下雨》時，對于《百年孤獨》的閱讀讓周于旸思考“全靠想象力來寫作，不知道能寫到什么程度”，這同時也是在意識到“不必再等待閱歷的積累”t的情況下所作出的選擇，是以想象力去彌補閱歷和經驗缺失的不足。

《馬孔多在下雨》收錄的是2018年到2021年間的十篇小說，《招搖過海》的第一篇《不可含怒到日落》寫于2021年，可以說兩部小說集在時間上存在接續關系。而正是在結束《馬孔多在下雨》的寫作并開始《招搖過海》的創作之時，周于旸感到自己對奧雷利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回復——“八月下雨很正常”更加“有感觸”u，并以此命名關于《馬孔多在下雨》的創作談。“馬孔多在下雨”與“八月下雨很正常”，是馬爾克斯對于人類的孤獨宿命無法擺脫的精準把握，而周于旸的關注點從“馬孔多在下雨”轉移到“八月下雨很正常”，則體現了從執著于描述孤獨感到與孤獨融洽相處的觀念轉變，進一步看，這也是對“全靠想象力來寫作”的想法的重新審視。以此觀之，《招搖過海》是周于旸以“八月下雨很正常”為理念進行寫作嘗試的具象化體現，蘊含著青年作家對自我創作的自省與反思。

代際沖突、出走逃離、心靈迷宮v，這些關鍵詞構成了《馬孔多在下雨》的文學世界，而《招搖過海》對此加以延續和開拓，顯示出周于旸持續性的探索和個人風格的逐漸形成。在此之外，《馬孔多在下雨》“以孤獨和排遣孤獨作為敘事動力、依靠外顯化創造空間和意象的方式”，體現了孤獨在小說中的“‘源’地位”w，換句話說，魔幻、科幻、超現實意象、賽博朋克等敘事空間的塑造，都為表現人物孤獨情緒的主題而服務，這也直接影響到我們對于《鸚鵡螺紋》《如虎之年》《云頂司機》《子宮移民》等作品的閱讀和感受。《招搖過海》以在痛苦中逃離為總主題，透露出與《馬孔多在下雨》的一脈相承，不過相區別的是，小說集《招搖過海》的時間線由過去延伸到現實和未來，體現出多面向的探索，貫穿其中的是痛苦之外的尋求，彰顯出不放棄與不畏懼的另一面，這或許可以看作是周于旸由恍惚于虛擬與現實之間到回到現實的創作態度的變化，是在閱歷積累和多元思考下所作出的嘗試，體現了對“八月下雨很正常”的深入理解和有效實驗，更是對馬爾克斯的另一層面的致敬與回應。

生于蘇州的周于旸，在水鄉度過少年時光，到南通大學杏林學院中文系汲取知識養料，畢業在上海做體育編輯，辭職后重返蘇州從事自由寫作。容易為人忽略的是，生于江南長于江南的周于旸，卻很少在作品中寫到江南。“‘逃離’是一個很難逃離的主題”x，而在《馬孔多在下雨》與《招搖過海》中散發出的奇幻與怪誕色彩，在某種角度上可以視為周于旸對于江南印記的逃離。正是在這一點上，周于旸顯示出了與同時代90后青年作家創作選擇上的差異。

同樣是生長于南方地區，王占黑和陳春成表現出對于南方城市和文化的濃厚興趣，這也構成其作品架構的關鍵一環。出生于浙江嘉興、現居上海的王占黑，在《小花旦》《去大潤發》《潮間帶》《空響炮》《麻將的故事》等作品中寫南方城市中小人物的遭際與游離，深入時代變遷與現實變化的肌理。生長于福建屏南縣的陳春成，在《夜晚的潛水艇》《竹峰寺》《釀酒師》《〈紅樓夢〉彌撒》《李茵的湖》等文本中，激活了關于汪曾祺、《紅樓夢》、古寺、橋、池塘等南方文化的想象，“通過一種具有南方氣息的想象和氛圍”y來結構文本。

與之相區別的是，另一部分90后作家是在離開故鄉后，以家鄉為故事背景并充分吸收方言俚語，建構起極富個性化和敘事張力的文學世界。從駐馬店新蔡縣村莊走出的鄭在歡，輾轉來到北京，在《駐馬店傷心故事集》《今夜通宵殺敵》和《團圓總在離散前》等小說集中講述駐馬店人們的童年與少年故事，“以那些漂流在外的青年去逆向呈現鄉村的空洞與蕭條”z。十八歲離開東北、常住杭州的楊知寒，認識到離開故鄉才有更多審視的空間，在《一團堅冰》《黃昏后》《借宿》等作品集中以東北為敘事背景，展現“不怯懦的寫作姿態、危機隱伏的敘事風格，以及對邊緣人的倫理關懷”。經過十余年的小說寫作，生于福建上杭、現居北京的林為攀回到了自己的文學源頭，借助《偶合家庭》《南有嘉魚》《煙囪里掉進了一只仙鶴》等作品重返“那塊蝸牛殼一樣大的地方”，并在近作《搭薩》《二維碼奏鳴曲》中嘗試以客家話進行寫作，探索新的文學版圖和可能性。

“風景成為認同形成的場所，依據人們如何閱讀、游覽、體驗、實地觀景或欣賞印刷畫冊、談論及繪畫風景而形成認同。”從這個角度來看，90后青年作家對地域文化的展示，并非單純作為故事的發生背景和人物的語言對話，更多的是因為這樣的回歸與重返幫助他們找到了自我認同的路徑，有助于建構起和諧而自足的個體文學世界。當然，這并不是說青年作家只能以回到故鄉的方式展開創作，通往文學之路的小徑本就縱橫交錯。寫作《馬孔多在下雨》時，周于旸意識到“想象力可以當作可靠的感官”，鋪展開充滿奇幻色彩的小說空間。而到了《招搖過海》，在逐漸沉淀的個人積累和關于世界的深入思考下，周于旸有了更為多元的敘事展開，不斷進行自我突破與反思。值得引起注意的是，無論是“馬孔多在下雨”，抑或是“八月下雨很正常”，都是馬爾克斯所創造的“馬孔多”小鎮的一部分，而以馬爾克斯為師的周于旸對于江南的逃離，一方面可以看作是對《百年孤獨》中孤獨與逃離主題的承繼，另一方面或許也是在逃離中尋找與回歸，是周于旸探尋江南之外的江南、建立起屬于自己的文學坐標的起點。

注釋：

a在《八月下雨很正常》中，周于旸自陳《馬孔多在下雨》“收錄了我2018年到2021年寫的十篇小說”。而在《我只是如實地敘述》中，周于旸提到“《馬孔多在下雨》在2019年就寫完了”。針對其中存在的矛盾，筆者咨詢了周于旸，答復如下：“《馬孔多在下雨》（同名篇和大部分篇目）是2019年就寫完了，2021年出版時，加上了一些當時新寫的篇目，所以其實兩種說法都對。”

bcm周于旸：《我只是如實地敘述》，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460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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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fghijklnqr周于旸：《招搖過海》，浙江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33頁，第114頁，第85頁，第198頁，第246頁，第37頁，第163頁，第231—232頁，第235頁，第87頁，第6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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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野：《楊知寒：90后女作家怎么寫東北？》，“投稿指南”微信公眾號，2024年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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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揚子江文學評論》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