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作為在新世紀散文界小有名氣的散文作者,李娟以其所在的阿勒泰地區為素材進行了大量創作。李娟的作品不僅僅因其坦率、質樸、富有靈氣的文筆受到評論界的稱贊,同時她還走出了純文學圈,成為了深受廣大讀者所喜愛的“暢銷作者”。本文通過將李娟及作品置入當下的網絡新媒體語境,分析“阿勒泰的李娟”形象生成機制,以及爬梳不同網絡媒體中的普通讀者評論進行剖析,更深層次地展示其作品所折射出的新世紀文化癥候。
關鍵詞:李娟 散文寫作 數字人文 新世紀文化現象
李娟自2001年在《人民文學》2001年第7期刊登了其散文作品《九篇雪》后,一直保持著較為旺盛的創作勢頭。從2003年到2022年,李娟陸續出版了10部散文集和1部詩集,獲得2012年朱自清散文獎、2011年度人民文學獎、2014花地文學榜等國內文學獎項,也擁有了廣泛的讀者群體。2010年7月7日,由上海作協、新疆作協、《文匯報》筆會等機構聯合主辦新疆青年作家李娟作品研討會,使李娟的散文創作逐漸進入文學界的追蹤視野。李娟散文貫通雅俗,不僅高校研究者對其研究頗多,而且在讀者群中也有不小熱度。大部分研究者基本上從李娟作品內部出發,主要集中在生態美學、民俗書寫、文化身份等方面,集中分析李娟的身份和所處在獨特的地理空間。而從2021年開始,對于李娟的研究開始繞過作品而從媒介、海外傳播等角度進行分析a,但這些研究尚未從接受層面對李娟作品進行整合,本篇試圖從對出版社對李娟的推介和“制造”進行分析,并對網絡媒介上閱讀李娟的普通讀者進行畫像,嘗試探索這位廣受大眾喜愛的作者為何魅力非凡,以期總結出李娟作品熱度背后的文化癥候。
一、“阿勒泰的李娟”
李娟的文字起始點從阿勒泰開始。作為散文寫作者,她的取材從一開始就和地緣息息相關,并且直接影響到了其作家身份的生成。甫一進入文壇,李娟就和“阿勒泰”這個地理意象難以分離,雖然她的《記一忘二三》《遙遠的向日葵地》隱去了地理背景,但是讓她仍然難以擺脫“阿勒泰的精靈”這一稱呼,此“形象”的形成不僅是作品特色所賦予的,也是在文學生產過程中被產生、流傳及被認可的。
李娟進入文學界所展現的身份是新疆散文作者,她最早的散文集《九篇雪》收入在2003年新疆出版社策劃出版的“住居新疆”叢書中,叢書由劉亮程主編,其余作品為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永生羊》、王族《動物精神》、李廣智《雪山·雪·雪狼》。雖然學界經常將李娟、王族、劉亮程作為新疆散文家并列研究,將葉爾克西和李娟同時作為新疆的女作家進行比較研究,但是“阿勒泰的李娟”卻一舉成名,被全國范圍的讀者所擁躉。
為什么在純文學持續低迷的時代,李娟能夠貫通雅俗又持續散發出吸引力呢?筆者認為,這是李娟的寫作和出版社營銷的“合謀”。李娟在2005年左右曾以“去年燕子天涯”和“今年燕子誰家”為網絡ID,在天涯論壇的“本地風景”板塊,更新了不少文字,如《喀吾圖的永遠之處》《住在山野》等,李娟的新浪博客名稱也是“阿勒泰的李娟”。因此,李娟最初的創作雖然也有大量的哲理、抒情的篇目,但是大部分是將自己的文字深嵌在阿勒泰等北疆邊地的風景之中,且從一開始就部分地依賴網絡作為表達媒介。這種寫作模式的建立給出版社對李娟的作品進行標簽化和品牌化的營銷推介帶來了方便。
標簽化和品牌化的推介是市場經濟狀態下的圖書傳播方式,1979年的市場經濟改革之后,圖書市場轉變了原有的計劃體制下的生產模式,出版社開始從純粹生產單位轉變為生產經營單位,進行體制改革,自負盈虧,因此對圖書進行名人推介以及標簽化運營成為圖書宣傳極為重要的模式。“標簽”運作到極致,可以簡化為作家身上無法擺脫的符號,好處是便于推廣傳播。而根植在一些作家身上的“標簽”有源于“十七年文學”的“題材意識”,也有作家自己的創作資源依賴。如何將這種題材資源更好地挖掘,各家出版社對此有不同的編輯和宣發方式,如新經典文化公司的編輯劉恩凡在《〈冬牧場〉背后的二三事》和《〈阿勒泰的角落〉背后二三事》兩篇編輯手記中談到制作手繪封面、定制阿勒泰四季標簽等編輯舉措,編者想以書籍包裝的精美用心而努力展現出文字背后的“柔韌堅定”和“黯然靜默”。花城出版社的社長張懿介紹,《我的阿勒泰》是出版社的“頭部圖書”,并且由于與影視公司進行版權合作,2024年《我的阿勒泰》劇集的播放使得圖書銷售量超過百萬。b這些宣發方式都將李娟和阿勒泰捆綁在了一起。
有意思的是,雖然在文學的推介和營銷的過程中,標簽化、驚奇化、從眾化已越來越普遍,李娟因其“阿勒泰的李娟”的形象而成名,卻在躲避這樣的宣傳和塑造方式。這樣推介手法的好處是作品能夠持續暢銷,但作家總是在讀者期待和自我實現之中拉扯。李娟的作品多次再版,而李娟的序言也反復強調,文字只記錄了當時的自己,而真實的作家隨時間而改變,每個人都是“時代的產物”。李娟也排斥著刻意的“形象塑造”,她不是排斥著“阿勒泰”這一標簽,而是拒絕矯揉造作的矯飾態度。李娟在接受鳳凰網讀書頻道的訪談中也提到,她非常討厭自己的《我的阿勒泰》和《阿勒泰的角落》書中的某些篇目,如《木耳》和《鄉村舞會》,因為描寫得非常“討巧”,認為自己是一個“有缺陷的作者”。這種“討巧”和“缺陷”不僅體現在散文這一題材的選取上,還在于作家不愿意被限定成地域性強的作家。
概而言之,“標簽”的誕生本是作家自身的創作中顯現出的“刺點”,在圖書宣發過程之中被編輯提煉并著重展現,但在書籍宣傳過程中出版方對“標簽”的過于強調則影響了讀者對作家的理解,甚至對作品得出的印象與作家本身想要表現的意味背道而馳。
李娟獨特的魅力也來自網絡新媒體為作家提供的平臺。自小說興起以來,作家和讀者就存在著一定的交流互動關系。而時間進入現代,文學越來越依賴現代傳播媒介而進行推介、閱讀與反饋。網絡的興起直接轉變了以往依賴于報紙、期刊等紙質媒介的模式,尤其是2011年之后,作家更加注重于建立“作家直接到讀者”的交流機制,包括但不限于作家建立公開的微博賬戶,伊坂幸太郎、楊本芬和劉亮程入駐豆瓣并回答網友問題,莫言開辟公眾號等等現象。21世紀初的天涯社區、西祠胡同、貓撲社區、百度貼吧、豆瓣等網絡社區更偏重于討論論壇、社區的氛圍,而微博、小紅書、公眾號和抖音則在看似繽紛多彩的環境中則更加高度中心化,因而造就了“網絡紅人”的形成。而作家也憑借著自身既有的魅力。在上述媒體中占據了一定的空間。這種作家的“權力”的“賦予”更接近于社會契約論的理論,由讀者通過讓渡自己的“注意力”來賦予作家一定的“權力”。網友在自發建立起的、可以在公共網絡平臺中識別到的有百度貼吧“阿勒泰的李娟”、豆瓣小組“李娟”、知乎話題“如何評價李娟的著作”等。在當下的閱讀生態之中,作家與娛樂圈的明星有相似之處,作家通過自身的知識和創作形成“魅力”,她(他)的讀者們通過購買書籍、建立討論組、寫作書評等自發成為“粉絲”。而作家舉辦的簽售會、讀者見面會則提供給了讀者“覲見”偶像的機會。隨著視頻媒體“抖音”“快手”“嗶哩嗶哩”等視頻媒體的興起,視頻媒體所代表的“熱媒介”對于印刷文字等代表的“冷媒介”有壓倒性的優勢,作家開始通過視頻平臺將自己的“形象”投放在大眾面前,李娟曾經在其社交媒體上說,她經常會開著直播,然后自己去做自己的事情。李娟的抖音賬戶名為“阿勒泰的李娟”,她會上傳生活視頻并且偶爾開啟直播活動,這種和讀者互動的模式,也進一步保持了讀者黏性。
在《羊道三部曲》和《阿勒泰的角落》的序言中,李娟自述自己寫作素材來源于曾經在阿爾泰深山牧區家中生活的短暫經驗以及參與《人民文學》非虛構寫作計劃的經歷,她的生活空間一直是機關,而大多數讀者卻認為李娟一直自由而恣意地生活在草原之上。李娟筆下自由、夢幻而遼闊的阿勒泰,不僅僅激起了讀者的向往,也是李娟內心深處不斷重返和渴望的黃金之鄉。媒體推介和作家敘述互相影響,使得作品從本來應該寫實的散文作品成為凝結著作家和讀者共同想象的虛構故事集。自此,一位生活在哈薩克地區的漢族姑娘從文字中從緩緩走出,成為讀者心中難以忘懷的經典形象,也成為作家魅力的來源。
二、網絡媒體中的李娟讀者
在網絡媒體平臺上,由于建立起用戶就可以發表言論,因此大量的“普通讀者”的反應便浮出水面。在網絡媒體中,普通讀者對于作家的評介一般集中于社交內容網站,下面將根據豆瓣網站上的圖書點評出發進行分析。
在豆瓣網站上,李娟顯現出了比較大的影響力,作者主頁關注者為14610人c,豆瓣小組“李娟”成員數達4004人,而沈從文小組的成員也不過6784人,且李娟小組頁面上的發言顯示,網友的活躍度較高。李娟在大陸出版的書籍豆瓣評分顯示如下:
可以看出,除李娟早期作品《九篇雪》的重新出版版本評分低于8分(分別是7.8分和7.9分),其余圖書的評分都超過8分,甚至《冬牧場》和《羊道三部曲》的評分都超過了9分。由此可見,讀者對李娟的認可度非常之高。那么,打動讀者的原因是什么呢?經過對讀者關注較多的《阿勒泰的角落》《遙遠的向日葵》《冬牧場》收集而來的豆瓣短評進行分析,對李娟作品的評論高頻形容詞有“自由、有趣、美好、清新、孤獨”(見圖1)等等,高頻名詞有“生活、文字、阿勒泰、世界、大地、牧民”(見圖2、圖3)等。這些高頻詞有的是對散文內容的指稱,有的是對文風的形容。這些印象成為了讀者在閱讀李娟散文中所感受到的首要印象。在《冬牧場》的高贊短評中,出現了來自同為作家的讀者評論,如散文作家沈書枝評論道:“總有些很幽深的東西,輕輕落在又大又空的世界里。”此評論以詩化的語言去碰撞李娟的文字,收獲了1019個贊,成為《冬牧場》的最高贊評論。
圖1 李娟三部散文集豆瓣短評中的高頻形容詞
圖2 李娟三部散文集豆瓣短評詞云圖
圖3 《遙遠的向日葵》豆瓣短評詞云圖
有多條讀者評論顯示,他們在閱讀體驗中將“李娟”和“三毛”聯系起來。在李娟散文集《冬牧場》(2012年新星出版社版本)的豆瓣短評中,將李娟和三毛及其作品《撒哈拉的故事》聯系起來的豆瓣短評共有4條,在《阿勒泰的角落》(2013年新星出版社版本)中,這樣的評論有9條。在有讀者認為,李娟和三毛極為相似,都有著對遠方的描繪和灑脫的個性d。而也有讀者注意到了兩者的差別,認為:“……李娟的文風有點像三毛,但散文又比三毛見長。”e但也有讀者認為,李娟無法和三毛相比,“模仿三毛的口吻,卻缺少三毛的心境和視野,語言也不夠精煉”。f或者批評李娟的文筆沒有感染力:“……李娟是遠不及三毛的文筆的。……但對沒有經歷的人五官猶如被封在佛塔,毫無感覺……”g《遙遠的向日葵地》的英文譯者在對其譯作進行推介的時候,也將李娟和三毛的寫作手法進行了對比。h作為漢族人的李娟與在90年代呈籠罩性影響的三毛,都是以域外游者的身份來書寫身處的異域,都在文字中存有一個不停反思和批判的自我。但是三毛對域外的描繪,雖然時時刻刻有著知識分子的自我警醒,但還是站在闖入沙漠世界的他者的立場,比如她對于撒哈拉沙漠中沙拉威人的蓄奴制、童婚現象持批判態度;李娟的文字卻讓感受到謙卑甚至是膽怯,她多次在《羊道》和《冬牧場》中表達,她作為外來者只能順從哈薩克族游牧的生活,而無法去改變。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大部分讀者對《遙遠的向日葵》持肯定態度,認為她依然能夠在“孤獨”“遙遠”“貧瘠”又“艱辛”的生活中找到生活的樂趣,但有部分讀者對《遙遠的向日葵地》提出批評。有讀者難掩對《遙遠的向日葵地》的失望,稱:“那個渾然天成積極樂觀的李娟不見了,留下了一個對文字精雕細琢,想把一切詩化的空殼。”i李娟也在《記一忘三二》新版序言中說:“似乎我的所有的作品都是如此,每一本書的讀者都是分裂,大家的喜好從沒統一過。”接著她解釋道:“也可能因為我自身也是分裂的吧,我是一個各種矛盾和差異的結合體。”j岳雯在文章中提及李娟的寫作是在“創造自我”,尤其是在新作《遙遠的向日葵地》中,她認為:“具體到李娟這一個案,讀者是在接受‘阿勒泰的李娟’這一文學形象的基礎上實現對李娟作品的消費。但是,倘若這一文學形象數十年無變化,始終保持當年的‘諧趣橫生’,讀者恐怕將對此產生審美疲勞。而事實上,這一預言正在慢慢顯露它的形狀。”k李娟在《九篇雪》的序言中說:“在這本書里,我寫了許多自己看到的故事和聽來的故事。和我后來的所有文字一樣,視野統統局限于個人經歷。”l但是她是否能夠整理好、表達好自己個人經歷,是決定李娟文字有無延展性和發展性的關鍵。自從2017年李娟出版了散文集《記一忘三二》《遙遠的向日葵地》和詩集《火車快開》之后,除2020年在花城出版社再版了《記一忘三二》,增添了一萬字的文章,李娟僅在《花城》2024年第4期刊發散文《夜行車》,李娟未來的文學道路究竟如何還仍需要拭目以待。
三、李娟與新世紀文化癥候
如同余秋雨散文成為20世紀90年代的文化癥候一樣,李娟散文的火熱也隱然展現了新世紀文化的某種現象。李娟散文受到的擁躉是顯而易見的,除了其第一部散文作品《九篇雪》的兩個版本在豆瓣上的評分分別為7.7和7.9之外,其余作品的豆瓣評分均在8分之上。豆瓣評分雖不能代表所有讀者的閱讀評價,但是幾乎眾口一詞的好評也凸顯了李娟的讀者群體中的口碑。而以李娟散文為藍本改編的劇集《我的阿勒泰》在2024年的爆火,更加提升了李娟散文在大眾中的影響力。在新世紀文學的讀者接受中,經常出現的一種情況是“叫好而不叫座”,作家的作品在小圈子內被批評家所閱讀,而在普通讀者中卻乏于好評。而李娟的作品卻不僅受“廟堂之高”的評論家所看重,在“江湖之野”也深受讀者所喜愛。筆者認為李娟散文能夠做到貫通雅俗的原因有三。
首先,李娟散文因其靈動和清淺而不可遏制地成為“文化消費品”。李勝清在其文章中認為,在當下的市場經濟體制之中,讀者對于文學的選擇呈現出了“文學消費主義”的狀態,并且這種“文學消費主義”體現出的“商品化、市場化、消費化與世俗化價值”也體現出了中國社會現代性的轉向。m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之中,出版社改制是應有之義,圖書出版從計劃經濟邁向市場經濟,圖書策劃、營銷的手段不可或缺。而暢銷書排行榜、名人推薦等等,雖是市場經濟下圖書營銷的必然策略,但也將書籍置于了文化消費品的境地。策劃編輯在營銷推介李娟散文之時,首先將李娟和“阿勒泰”緊密聯系在一起,將李娟作品推介和“趙又廷、毛不易、姚晨”明星薦語相聯系,圖書推薦語為“聆聽精靈吟唱,洞察萬物有情”,在一開始就將其定位成消遣屬性的書籍。
李娟散文的“輕逸”特質也成為其成為“文化消費品”的原因之一。正如路楊在《李娟散文片論:寓“獨語”于“閑話”》中認為:“實際上,她也很明了讀者的期待:在都市生活中一樣喘不上氣來的文藝青年們等待著從李娟的書里收獲天高地遠、風雨流星,再從中擷取妙語一二粘貼在微博或朋友圈中。”n李娟寫作所選取的素材多關乎自己在阿勒泰的生活,她很擅長將苦難進行舉重若輕的描摹,那些強烈情感和偉大人格,被她用高貴而熱心的樸素來表達,但這樣的表達很容易被作為茶余飯后的閑暇品讀,而不是令人引發深刻思考。李娟由于家庭和性格原因放棄了進入高校深造,因而她的知識結構中并無多么高深的哲學,這并不是創作缺陷,但是這影響了她進一步地開掘。在李娟散文集《記一忘二三》中,可以瞥見作家在新疆地理書寫之外的性情,在經歷了家人責難、校園霸凌、窮困潦倒、居無定所、顛沛流離之后,作家逐漸擁有了“從傷口中漸漸滋生的宿命感”。李娟行文在某些時刻過于追求“輕松”,不過是為了將痛苦鈍化為麻木以此來回避痛苦,可能會被某些生性敏感的讀者感知到背后的“驚心動魄”o,或在自傳體特質明顯的《記一忘三二》的中指認出李娟的“孤獨”“沉重”“絕望”,但另一方面無法感知到這些的讀者只能辨認出她文字中的“明亮”“溫柔”“幽默”。
其次,李娟散文流露出來的“釋懷”與“寬恕”暗合了當下的讀者心理。李娟描寫牧場中被人殺死的狗是這樣的:“只好想到:那是死在憤怒中的事物,是有強烈的靈魂的。這靈魂附在植物上,植物便盛放花朵;附在河流中,河便改道,拐出美麗的河彎……自然總是公平的,總會平息一切突兀的情感。”p如果說上文的狗還只是因為其蹀躞情深而被作者而悲憫,她描寫那只擁有黃臉矮山羊作為母親的、愛跳躍的而最終被屠宰的小黑羊則更其無辜而令人感傷,但她隨即安慰了讀者:“……它從不曾經歷過冬天,不曾經歷過太過漫長的、摧殘生命的嚴酷歲月。”q這種近乎“認命”的思維模式也符合當下某些社會上秘而不宣的價值觀。“人文精神大討論”以降,雖然學者對于“人文精神”的本質思考各異,但是在民間“告別革命”成為社會普遍潛在意識。劉大先認為,90年代以降,“……新自由主義、消費觀念、以新貴階層為仿效對象的中產階級美學的興起,折射出來的是權力資本結合與正統社會主義觀念的博弈在當代中國的復雜面相。”r人們無可逃避層次分明的社會,與其去進行必敗的抗爭,不若擺出一副自以為通透的面相,去迎合現實進而獲得一定意義的成功;不若認為在苦難的于無聲處,也存在著某種可以被發現的“愛”和“希望”。在無可逃避的“功績社會”“倦怠社會”和“規訓社會”之中,將文化消費品轉變為自我欺騙似乎是令人習以為常的事件。
最后,李娟散文透露出的邊地風光受到了內陸讀者的追捧,呈現了邊地的魅力和召喚。李娟祖籍四川,自小在新疆長大,以“漢語”作為寫作語言和身在“邊地”的地理位置讓她的寫作恰恰合乎了處于城市、內地的讀者的閱讀口味。李娟散文的背景是天地朗闊的新疆,原本孤寂平凡的牧民生活也被她一顆澄澈的心打量過,變得饒有趣味。這些書中風景,身居新疆的人可能不足為奇,但當其散文成為“書籍”被推出市場之中時,“邊地”“邊緣”“荒野”“游牧生活”這些在網絡書店頁面上的宣傳語也不可避免地被讀者獵奇、選擇和觀看。在豆瓣讀者對李娟作品的評價中,“干凈”“天然”成為高頻詞。而李娟也在2013年第三版《阿勒泰的角落》的序言中對這樣的讀者頗有微詞,她寫道:“有很多讀者善意地勸告:‘李娟,你一定要保持你的純真與樸素,千萬不要被城市和現實所污染……’對此只有苦笑。”李娟也在訪談中說:“我想說要我保持純潔的人,他們已經不純潔了,說我會被世界污染的人,他們已經被污染了。他們自己都守不住,卻讓我守著這世界最后的純潔。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很不適當的口味,讓我千方百計守住最后的防線,我覺得莫名其妙。”s如同李娟認為阿勒泰的牧民應該保留原有的生活方式,但是牧民居麻卻認為牧民的苦已經足夠多了一樣,讀者對于李娟保持“純潔”的期許只是一廂情愿。這就展示了李娟的創作和其接受者之間的巨大斷裂——李娟努力想要做到“真實地自我呈現”,而讀者卻在閱讀中塑造著自己的神祇,妄圖追尋一個遠在邊疆的“精靈”,說到底只是都市人的自戀投射。彭興滔在《從邊地認識中國文學的多樣性》中認為,“邊地”是被構成的“他者”。t而這種“他者”的建立,是未完成現代化的都市自以為成為“主體”的虛弱,來源于都市人在現代化進程中對于逝去鄉村牧歌的緬懷,是無根的現代人想要回到“原鄉”的奢望。居伊·德波在《景觀社會》中說:“從生活的每個方面脫離出來的圖像,正在融合到一個共同的進程中,而在這個進程中,這種生活的統一性不再能夠得到恢復。部分地看到的現實展開在其自身的普通統一性之中,成為邊緣的偽世界(pesudo-monde),成為僅僅被凝視的客體。”u這啟示我們,在現代社會中,書籍所描繪出的世界圖像,有可能成為被形塑和消費的景觀,而無法達到作家想要表達的真實。李娟力圖盡可能地詳盡、樸素地描繪出她所處的環境中事物的真切性,但她無法逃脫出文字在變為閱讀體驗之時,“新疆”“阿勒泰”“牧民”等文中的關鍵詞很輕易地被理解成為符號,這樣的認同令她成為“阿勒泰的李娟”而受到讀者追捧,又讓她陷入成為甚至必須保持“純潔”“天然”等一成不變的刻板印象。
李娟的閱讀熱潮是在社會風氣的大環境之下,經由圖書策劃、讀者評價等制造出來的“神話”,作家抗拒這種模式化、標簽化的形象塑造但不可避免地又因此獲益。網絡媒體上的讀者對李娟的評價,又呈現出新的媒介轉型對作家作品的影響。李娟散文的熱度不僅僅是引人注目文學現象,更是新世紀獨有的文化現象個例。李娟的“閱讀熱”后面,是“普通讀者”隱藏著的焦灼和向往。李娟非科班出身,但文字有可喜的、非匠氣的天然,在未來的文學史中,她一定會憑借她對于邊地的真實記錄,憑借她的“性靈”式的寫作,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注釋:
a如胡新華、張姝雅的《邊地書寫中的媒介期待和個體自省》,王岫廬《‘真實性’的重構——從李娟的非虛構寫作及其英譯談起》,費文雅《接受美學視域下的李娟散文研究》等。
b《中國出版傳媒商報》2024年10月18日第2971期第1版。
c同一時間,作為當代文學經典“魯郭茅巴老曹”的作者主頁關注人數分別為:魯迅27906人,郭沫若1004人,茅盾1325人,巴金2631人,老舍10258人,曹禺1604人。(數據收集截止時間2024年9月)
d豆瓣用戶“陳艾的慈”“sun”對《冬牧場》(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的短評,引用時間為2024年9月20日。
e豆瓣用戶“懷素”對《冬牧場》(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的短評,引用時間為2024年1月20日。
f引自豆瓣用戶“Voyager”對《冬牧場》(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的短評,引用時間為2024年1月20日。
g引自豆瓣用戶“猜猜尋”對《冬牧場》(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的短評,引用時間為2024年1月20日。
h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1/1224/c404090-32316441.html,引用時間為2024年1月20日。
i豆瓣用戶“村里種樹”對《遙遠的向日葵地》(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的短評,引用時間為2024年1月20日。
j李娟:《記一忘三二》,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第5頁。
k岳雯:《創造自我——李娟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5期。
l李娟:《九篇雪》,花城出版社2024年版,第5頁。
m李勝清:《文學消費主義與現代性生活范式》,《中國文學研究》2018年第1期。
n路楊:《寓“獨語”于“閑話”——李娟散文片論》,《山東文學》2018年第9期。
o摘自豆瓣用戶“夢回都靈”對《記一忘三二》的長評《細看之下,反而時時有驚心動魄、不寒而栗之感》,引用時間為2024年1月20日。
p李娟:《阿勒泰的角落》,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175頁。
q李娟:《羊道·深山夏牧場》,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75頁。
r劉大先:《從后文學到新人文——當代文學及批評的轉折》,《當代文壇》2020年第3期。
s孟靜:《哪有比阿勒泰更遠的地方?》,《三聯生活周刊》 2012年第34期。
t彭光滔:《從邊地認識中國文學的多樣性》,《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6年第4期。
u居伊·德波:《景觀社會》,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頁。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學院,山東省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