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商城的發現源于1950年秋時任鄭州南學街小學教師的韓維周在二里崗南關外一帶的調查。這是當時一系列考古發掘簡報、新聞報道乃至考古學術專著里的表述,有時候難免會讓人誤解是一位小學教師、業余考古愛好者憑著興趣愛好偶然發現了二里崗遺址,其實韓維周先生是一位職業考古學家,1908年出生于河南鞏縣(今鞏義)康店鎮馬峪溝村。20世紀20年代,他就讀于河南國學專修館,畢業后被河南古跡研究會錄用,并很快成長為研究會骨干人員,開始從事考古發掘、研究工作。新中國成立后,他最早發現鄭州二里崗商文化遺址,后被河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隊錄用,參與登封玉村、鄭州商城等遺址的考古調查、發掘,提出了較有見地的學術預見,為中原地區夏商考古作出重要貢獻。
河南古跡研究會成立及考古工作的開展
1929年秋,由于特殊的政治時局,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殷墟考古發掘團與河南地方政府因發掘品分配不均而漸起分歧,致使殷墟發掘工作被迫中止。

為此,史語所代表傅斯年親赴當時河南省會開封進行溝通,并在國立河南大學(今河南大學)多次進行學術演講。傅斯年在《本所發掘安陽殷墟之經過》一文中提到演講情況,傅先生言辭懇切,反復表明這樣一個立場—中央學術機構愿與河南地方政府“日益親固感情”,并希望能為當地培養考古人才,“造成數個精明考古學家”,為河南地方“后來考古學光大之前驅”。
同時,中央研究院與河南省地方多方斡旋談判,達成一致,于1932年仿照濟南龍山鎮城子崖遺址發掘時的“山東古跡研究會”,成立河南古跡研究會。1932年2月8日,河南古跡研究會在開封正式成立,雙方推舉張嘉謀、李濟、董作賓、郭寶鈞、王幼僑、林伯襄、關百益、王公度等組成委員會,由時任河南省通志館館長的張嘉謀擔任委員長,中研院史語所考古組李濟先生為主任,河南省教育廳郭寶鈞先生為駐會委員,并負責主持日常事務。此外,主要成員還有劉耀(尹達)、石璋如、韓維周、李景聃、趙青芳等,日后多成長為國內杰出的文物考古學者。
研究會成立后,先后組織骨干力量在安陽殷墟、??h辛村、衛輝山彪鎮、輝縣琉璃閣、固圍村等地進行考古發掘。同時,由郭寶鈞先生率隊開赴豫西地區,對鞏縣(今鞏義)塌坡、馬峪溝、陳溝,廣武縣(今屬滎陽)青苔(臺)等史前遺址開展多次考古發掘工作。
研究會考古工作成果先后見諸《河南??h大賚店史前遺址》《豫東商丘永城調查及造律臺黑孤堆曹橋三處小發掘》《??h辛村》《山彪鎮與琉璃閣》等考古發掘報告。

此外,1932—1935年間,在當時的省會開封,研究會將所發掘的陶、銅、玉、骨、石、蚌器分門別類,進行兩次公開展覽。這可視作河南地區開展的早期公眾考古活動,對促進河南知識界、民眾了解科學考古起到積極作用。
考古工作履歷
1934年10月15日,韓維周同趙青芳、李秉鈞、秦尚武等,跟隨郭寶鈞先生前往廣武縣發掘青苔(臺)遺址。
1936年10—11月,韓維周與史語所李景聃赴豫東商丘、永城一帶進行考古調查,發現商丘青岡寺、永城造律臺等遺址。同年11月底至12月,又與郭寶鈞、李景聃、趙青芳等先后在造律臺、黑孤堆和曹橋三處遺址進行小規模發掘,可視作后來豫東地區考古的先聲。
1938年,侵華日軍攻陷開封,古跡研究會自動解散。
新中國建立伊始,韓維周在鄭州南學街小學擔任教師,但課余時間仍醉心于考古。
1950年秋,韓維周在鄭州市建筑工程區發現類似于殷代的陶片和遺址,并及時向河南省文化部門匯報。這一發現直接促成日后二里崗遺址的大規模發掘。

1951年春至1952年,韓維周調入河南省文物保管委員會工作,隸屬于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隊(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前身),參與鄭州地區的考古工作,對二里崗商文化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這一期間,與工地實習生、北京大學考古學專業副博士研究生鄒衡先生相識。
1953年4月,韓維周參與登封玉村遺址的考古調查和發掘工作。
1954年7月,韓維周赴西峽縣古城遺址進行考古調查。
1955年秋,韓維周與河南省文物工作隊趙全嘏、安金槐等在配合黃委會家屬樓修建過程中,發現了鄭州商城的部分遺址,并逐步進行了調查與發掘。
隨后,韓維周先生與安金槐、裴明相等共同主持和參加了整個鄭州商城的發掘工作,包括城垣,宮殿區,平民區,墓葬區,冶鑄銅、制骨、制陶手工業作坊區等。
1957年,因錯劃為“右”派而被調離河南省文化部門,遣返回鄉勞動改造,當時報紙上給他定名為“冒牌考古學家”?;剜l務農后,他沒有放下考古工作,下放塢羅水庫勞動期間還發現了羅口遺址。韓維周先生回鄉之后的生活困苦窘迫,1961年1月饑病而死。
1958年,與韓維周一起工作的裴明相先生在編撰《鄭州二里崗》考古報告時,堅持尊重事實的原則,寫上韓維周先生的名字,但又恐其政治身份而有妨礙,就委曲求全地冠之以“小學教師”,其功勞才得以記錄下來。
學術貢獻
韓維周先生是河南夏商考古先驅的杰出代表,尤其在鄭州商城的發現與研究方面具有里程碑地位。
二里崗商文化的最早發現者
新中國成立后,鄭州市區開展大規模基本建設,多年考古工作形成的職業素養,使韓維周先生時常出去“散步”,步行到鄭州城外施工現場,同時也留意著地下的出土物。
1950年秋天,韓維周再次來到鄭州城南二
里崗一帶勘察,發現了一些繩紋陶片和磨光石器,初步推測這些陶片應是商代遺存。出于職業的敏感性,讓他意識到二里崗遺址這一發現意義重大,立即向位于開封的河南省文物保管委員會寫信,將發現情況作了報告。
當年12月,省文管會派出趙全嘏、安金槐和省博物館裴明相三位工作人員赴鄭州復查,并拜訪了韓維周先生,當他們走進韓維周的居室時,看到桌上、床上、書柜內擺滿了古陶片和石器,都很感動和敬佩。通過交談,他們也了解到韓維周先生原來是搞考古工作的,并多次參加田野發掘,有豐富的工作經驗。趙全嘏先生在《鄭州二里崗的考古發現》一文中作了記述。
1951年春,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南調查發掘團來到鄭州對二里崗遺址進行調查,推斷這里為重要的商代遺址,年代要比安陽殷墟更早。1952年,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和北京大學聯合舉辦的全國第一屆考古人員訓練班鄭州實習分隊,以二里崗遺址為重點進行了試探性的發掘。自此以后,鄭州商城考古和研究緩緩拉開了序幕。
1954年春,隨著鄭州市基本建設工程全面開展,安金槐先生帶領鄭州市文管會的工作人員在二里崗一帶開展了更大規模的考古發掘工作。
以二里崗遺址為首的鄭州古遺址群開始進入考古人的視域,無意中揭開了一座商朝早期王都的神秘面紗。過程中得益于韓維周先生對考古事業的癡迷和堅持,可謂厥功至偉。
首次辨認出“二里頭文化”
1953年4月,為配合淮河上游白沙水庫的基本水利建設,韓維周、丁伯泉等前往庫區范圍內的登封玉村遺址進行考古調查、發掘。通過對該遺址三個地點的相關考古工作,他將遺址劃為下、上兩層,上層文化年代為周代晚期,而下層遺存則引起他的更多關注。該遺址多見鼎籃紋陶鼎類器片,而不見二里崗遺址所出的鬲斝類、“將軍盔”類、大口尊等陶器和卜骨。兩遺址共見的陶爵,前者細高,后者粗矮,呈現出顯著的差異。加之該遺址出土了印紋陶片與白陶爵,韓先生敏銳指出“玉村(下層)與二里崗遺址似屬于兩個文化系統”。同時他也認識到遺址所表現的文化面貌“似可與二里崗遺址的文化(商文化)相提并論”,為一種獨特的考古學文化,且有一定的分布范圍。此后玉村(下層)文化遺存亦先后見于鄭州洛達廟、洛陽東干溝等遺址,“洛達廟類型”“東干溝文化”等考古學文化命名也相繼提出。
1959年,年逾七旬的徐旭生先生率隊在豫西地區開展尋找“夏墟”的考古調查,聞名于世的偃師二里頭遺址得以發現。因該遺址分布范圍大、文化堆積厚、遺存豐富而具備典型代表性,夏鼐先生提出“二里頭類型文化”“二里頭文化”的命名,后被學界廣為認同。
擇一事,終一生
入職考古機構以來,時局變遷、身世浮沉,韓維周先生始終對考古事業抱有極大的學術興趣,積極探索、矢志不渝。即使離開了考古一線,也依然對考古事業念念不忘,把發現、保護古代文化遺址當作終生使命。先生所具備的專業素養、職業情懷正是后輩所要珍視的寶貴精神財富,他提出的學術預見為后來夏商考古探索作出重要貢獻。
首先,韓維周先生發現的二里崗商文化遺址意義重大。在楊育彬先生看來,韓維周先生的發現為鄭州商城的考古工作奠定了基礎,成為中國考古學史的重要標志;許宏先生也稱韓維周先生為中國考古學起步階段第一代先驅中的一員宿將,在鄭州商城的早期考古工作中立下了汗馬功勞。

其次,經我國數代考古學人的持續學術接力,建立起二里崗考古學文化序列,成為夏商考古的斷代標尺。自此,我國早商歷史開始成為信史,也為日后鄭州成功入選我國八大古都提供了堅實的證據支撐,更為后來的夏商周斷代工程、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開展確立研究的基點坐標。
再次,韓維周先生最早分辨出二里頭文化(即玉村下層文化)與二里崗商文化的不同。在當時所積累的考古資料與特殊條件下,韓先生提出的觀點,可謂難能可貴,較有見地,并被后來的考古發現與研究所證實。在對登封玉村遺址的發掘與研究中,他“首次認識到二里頭文化遺跡和遺物,成為探索夏文化一個重要的節點”,“第一次把夏商文化的區分問題擺在了考古學者面前,而這正是日后夏商分界研究的基礎所在”,關于二里頭文化(即玉村下層文化)的科學認知,也在二里頭文化的發現史上具有“開創之功”,被相關學者稱為“二里頭文化的發現者”。
誠如鄒衡先生所言,韓維周先生是發現并認識二里崗文化,提出洛達廟、玉村遺址為夏文化(二里頭文化)的第一人,在中國考古學史上“立下奇功”。
感謝遼寧大學鄭鈞夫副教授不吝賜教,特別感謝河南鞏義市韓維周紀念館張瑞峰老師提供的圖片資料,感謝鞏義市考古研究所張福龍老師提供文章資料的線索來源。
(作者為洛陽師范學院歷史文化學院文博專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