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泮池位于曲阜明故城東南隅,最早是春秋時期魯僖公辦學的場所,稱泮宮。《詩經·魯頌·泮水》中有“既作泮宮,淮夷攸服”,其建于魯僖公十六年(公元前644年)之前。西漢初年,景帝之子劉馀徙封為魯王,他對泮宮、泮水加以修葺改造,并新建了規模宏大的靈光殿,成為他及后代魯王的游賞玩樂之地。
明成化年間(1465—1487),六十一代衍圣公孔弘緒又在古泮池一帶建造別墅。正德七年(1512),為保護孔府、孔廟免受農民起義波及,正德皇帝下令“移城衛廟”,以孔廟、孔府為中心修筑了明代曲阜城墻。在筑東城墻時,將泮水分為內外兩片,也稱內湖和外湖。此后,城外的泮水逐漸被人遺忘,城內的泮水大多被新建筑占壓,逐漸湮沒消失。再以后,人們將太子釣魚池與泮水混為一談,最終變成了現存面積二十多畝的池塘,中間有一方形小島,即今天所說的古泮池。

清乾隆年間(1736—1795),七十一代衍圣公孔昭煥在古泮池北岸為皇帝營造行宮。光緒二十四年(1898)行宮廢棄,西人欲在此建立教堂,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貽為了抵制教堂建設,與曲阜知縣孫國楨商定,在池北建成文昌祠,后又重建了四明亭。
考古勘探
近年來,曲阜市政府啟動了世界文化遺產緩沖區古泮池項目。為此,2021年11月至2022年1月,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聯合曲阜市文物局、曲阜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共同對古泮池項目用地進行考古調查勘探。
此次勘探面積約126918平方米,文化堆積厚度在0.5—2米,大致分2—4層。發現各類遺跡62處,包括水井42座、灰坑2處、坑7處、房址11座。戰國秦漢時期水井遺存包括J3、J14。J3與J14形制相同,均平面為圓形,直壁,底部平坦,井內堆積有較多瓦片、陶片、料姜石、紅燒土。
此次勘探發掘房址11座,編號F1—F11。可明確年代者有春秋時期遺存(F10)、戰國秦漢時期遺存(F3)、清代乾隆行宮遺存(F1、F2、F9、F11)。F2位于文昌祠東面、F1的西面,與F1緊挨。房基系石塊鋪就,平面為長方形,東西25.5米,南北7.5米。從層位關系及相關文獻,推測F1、F2為清代乾隆行宮的遺存。F5、F6、F8、F9及F11大致是明代別墅及清代乾隆行宮的遺存。

F3位于文昌祠東北約150米處,房基系夯土夯成,夯土厚0.3—0.9米。平面為長方形,東西10.5米,南北23米。從層位關系及夯土內出土陶片分析,推測F3為戰國秦漢時期的遺存。F4位于古泮池水域東面約80米處,房基系石塊鋪就,平面為不規則圓形,東西9.7米,南北12米。F7位于古泮池水域的東面約100米處,房基系石塊鋪就,平面為圓形,東西3米,南北3.5米。F10位于文昌祠西北約50米處,房基系石塊鋪就,平面為長方形,東西35米,南北5米,發現陶片多枚。從層位關系及房基之上地層出土的陶片分析,推測F10為春秋時期遺存。眾多房址中除F3為夯土地基外,其余均為石筑地基,這樣做的目的顯然是為了防潮,是與該地廣布的水域相適應的一種筑房方式。結合考古地層和歷史文獻,我們認為F3、F4、F7很可能與漢代靈光殿有關。


K3位于文昌祠東北,其東部和北部繼續往外延伸,因東馬道及硬化地面的影響,無法繼續追蹤勘探。K3平面呈方形,弧壁,底部起伏不平。口徑東西寬23米,南北長31米。坑內堆積為青灰色、青黑色粉砂土,致密,含少量陶片,推測為戰國秦漢時期的遺存。K5位于文昌祠西北,呈長方形,弧壁,底部起伏不平。坑內堆積為青灰色、青黑色粉砂土,致密,含少量陶片。從層位關系及陶片分析,推測K5為東周至漢代時期的遺存。K6位于文昌祠的東南方,呈不規則的橢圓形,弧壁,底部較平整。坑內堆積為青灰色粉砂,致密,含少量陶片。從層位關系及陶片分析,推測K6為戰國秦漢時期的遺存。
從考古勘探結果可知,東周至漢代古泮池區域水域廣布,地下水位很高,堪稱一片沼澤地。此次勘探發現眾多的水井及水坑,水井基本為土井,少見同時期流行的陶井圈砌壁的陶井,說明這些水井并非用于生活或生產,推測功能是降低水位,以保持地面相對干燥,方便行走。眾多的水坑之間,似有水道連接,由于勘探時間及勘探技術的局限,沒能將這些水道全部找出。
K3、K5、K6等水坑的重要性不僅體現在它們是古泮池區域眾多水系的組成部分,更重要的是它與歷史文獻記載的泮水、太子釣魚池、浴池密切相關。我們將勘探結果與歷史文獻對照,初步推斷K3為泮水的西水,K5為太子釣魚池的北池,K6為浴池。
文獻記載
古泮池一帶最早的建筑為泮宮,《詩經》中有兩篇關于泮宮的詩歌,分別是《魯頌·泮水》《魯頌·閟宮》,記載了魯僖公(公元前659—前627年)整修泮宮,征服淮夷,祭祀先祖,建立文治武功的事跡。泮宮一開始是僖公飲酒作樂、演武慶功之所,后逐漸演變為游樂與教育場所。相傳孔子經常帶領弟子入泮宮游玩,并在此講學。因孔子開創儒學的巨大影響力,泮宮逐漸成為教育場所的代名詞。成書于戰國時期的《禮記·王制》記載:“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宮。”漢代以后,隨著儒家學說成為官方思想,“思樂泮水”“入泮”“采芹”等都成為入學接受教育的專有詞匯,泮宮成為一個極富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
《史記·儒林列傳》記載西漢初年漢高祖劉邦來魯祭祀孔子后,在此召見儒臣,“高祖過魯,申公以弟子從師入見高祖于魯南宮”,《史記正義》云“即魯泮池宮”。
公元前154年,漢景帝封其子劉馀為魯王,都魯縣。劉馀好治宮室,建有靈光殿,極其富麗堂皇。西漢末年,長安未央、建章諸殿皆毀于戰火,唯魯靈光殿獨存。東漢初年,王延壽作著名的《魯靈光殿賦》贊頌:“魯靈光殿者,蓋景帝程姬之子恭王馀所立也。初,恭王始都下國,好治宮室,遂因魯僖基兆而營焉。遭漢中微,盜賊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見隳壞,而靈光巋然獨存。”
東漢末年戰亂,隨著靈光殿被火焚,泮宮也日漸毀壞,僅泮宮臺保存下來,直到20世紀60年代,此臺還存在著。王延壽所說“魯僖基兆”即指泮宮遺址,而靈光殿就在古泮池附近。《魯靈光殿賦》中有這樣的句子:“崇墉岡連以嶺屬,朱闕巖巖而雙立。高門似于閶闔,方二軌而并入。”其中“雙立”的“朱闕”,就應是酈道元所說的“雙石闕”,即靈光殿之南闕。“高門”顯然是指古魯城正南門。考古發掘證明,漢城南墻仍在沿用古魯城南墻,漢城南門也應為古魯城南門。
《水經注》云:“孔廟東南五百步,有雙石闕,即靈光之南闕,北百余步即靈光殿基,東西二十四丈,南北十二丈,高丈余,東西廊廡別舍,中間方七百余步;闕之東北有浴池,方四十許步;池中有釣臺,方十步,臺之基岸,悉石也,遺基尚整。故王延壽賦曰:周行數里,仰不見日者也。是漢景帝程姬子魯恭王之所造也。殿之東南,即泮宮也,在高門直北道西,宮中有臺,高八十尺,臺南水東西百步,南北六十步,臺西水南北四百步,東西六十步,臺池咸結石為之,《詩》所謂思樂泮水也。”
酈道元距靈光殿存在的年代相去不遠,其記載應是真實可信的。根據酈道元的記載,結合考古勘探成果,我們嘗試復原泮宮、靈光殿及相關水系的位置和規模。孔子死后,魯哀公以孔子宅為廟紀念孔子,直到唐代,孔廟的位置與格局基本沒有變動。酈道元所處的北魏時期,孔廟位于今孔廟內杏壇附近,“現存杏壇位置原是孔子的講授堂所在地,后世以堂為殿,也就是北宋擴制以前一直沿襲使用的孔廟大殿”。“中憲監修祖廟,因增廣殿庭,移大殿于后。講堂舊基不欲毀拆,即以瓴甓為壇,環植以杏,魯人因名曰杏壇”。在衛星地圖上從杏壇拉一條直線到勘探中發現的F4,計899米,合魏制485步,與孔廟東南五百步大體吻合,“孔廟東南五百步,有雙石闕,即靈光之南闕”,所以我們推測F4即“靈光之南闕”。
“北百余步即靈光殿基,東西二十四丈,南北十二丈,高丈余”,從F4向北205米,正是勘探中發現的唯一夯土基址的房址F3。如果將F3勘探面積與《水經注》的數據相比,差距顯然過大。但F3的東部為硬化地面,無法勘探,其夯土的范圍很有可能向東延伸。另外我們在勘探中發現F3的夯土厚0.3—0.9米,顯然也和“高丈余”相去甚遠。但考慮到靈光殿廢棄之后歷經千年,其夯土基礎有所減損也是必然現象。如《乾封元年崔行功撰太師魯先圣孔宣尼碑》記載唐高宗乾封元年(666年),兗州都督霍王李元軌大修孔廟時,“接泮林之舊壝,削靈光之前殿”。另外該區域地下水位高,1米以下即出水,在夯土的判斷與認知方面也可能存在偏差。
“東西廊廡別舍”,說明靈光殿存在東西廡;“方七百余步”,應該是說靈光殿院落的周長為七百余步;“北百余步即靈光殿基”,由于其南北為百余步,推算得知,其東西應在240步左右。
“闕之東北有浴池,方四十許步;池中有釣臺,方十步,臺之基岸,悉石也,遺基尚整。”F4東北約50米,勘探中發現一水坑(K3),水坑周長約70米,與“方四十許步”完全吻合,我們推測K3即“浴池”,K3中間有一圓形石質房址(F7),推測即“釣臺”,F7的周長約10米,與“方十步”小了近一半,這個誤差可能是F7的基礎在后世有所損削造成的。

“殿之東南,即泮宮也”,說明泮宮在靈光殿的東南位置。“在高門直北道西,宮中有臺,高八十尺”,說明泮宮在高門直北道的西側。高門,即魯城南門稷門。考古報告《曲阜魯國故城》認為高門是南東門。這里需要說明一下,根據文獻記載,魯城有12座城門,如《太平寰宇記》記載:“古魯城,春秋之時魯國都也。其城凡有十二門。”元代楊奐《東游記》記載12座門分別為“正南曰稷,左曰章,右曰雩;正北曰圭,左曰齊,右曰龍;正東曰建春,左曰始明,右曰鹿;正西曰史,右曰麥,歸德,其左也,當時天下學者由是門入,故魯人以此名之”。《曲阜魯國故城》為1977年考古勘探成果的匯總,當時只發現了11座城門,對照文獻,所缺的一座應為南面最東部的門,即“章門”。《曲阜魯國故城》介紹的南東門也就是高門,稱:南東門位于曲阜縣城東南,兗嵐公路的南側,緊臨縣五金交電公司的東院墻,東距東南城角1280米,西距南西門約1500米,俗稱“大豁”。此處豁口頗大,原有一條大排水溝穿越門道通向城南。城門兩側地面上仍保存有較好的夯土墻,東側殘高約7米,西側約2米,門道長36米、寬10米。緊靠城門南口的兩側都有長方形夯土臺基建筑。臺東西寬30米,南北長約58米,高1米。此門北對魯城中部大型宮殿建筑群基址,兩者之間有一條寬15米的第9號古道路相連接。路土厚達1米,其下即為姜石層。門道內的路土因被水溝所破壞,保存不好。
高門外有兩觀,是魯城所有城門中最高大的,這點沒有異議。雖然文獻認為高門是南中門,《曲阜魯國故城》認為高門是南東門,但兩者所說的城門其實是同一個門,即“兩觀之門”—稷門(高門)。
回到“高門直北道西”這個話題,也就說明泮宮位于高門至周公廟宮殿區的大道以西。“宮中有臺,高八十尺”,在酈道元所處的北魏時期,泮宮臺還非常高,換算成今天常用的長度單位,大約為24.7米。1957年文物普查時記載此臺位于曲阜縣城東南角城外、護城河以東50米,臺高30米,南北長30米,東西寬60米,臺西邊有石碑三通,一刻“古泮宮”三字,篆書,系吳郡周天球所書;另一石碑刻“文獻泉”三字,正書;還有一小碑,記載清光緒年間(1875—1908)重修“古泮宮”水池和“文獻泉”。1975年“古泮宮”石碑移入孔廟保存,其他二碑在“文革”中丟失。如今高臺已完全消失。
“臺南水東西百步,南北六十步,臺西水南北四百步,東西六十步,臺池咸結石為之。”說明泮宮臺南面有水名“南水”,西面緊挨“西水”,臺南水東西合今約185.4米,南北約111.24米。臺西水南北合今約741.4米,東西約111.24米。這才是真正的“泮水”。據此,泮水應呈曲尺狀,從宋刻《魯國之圖》石碑上猶可見這一形狀,與今古泮池作東西扁長方形迥然不同。
位于明故城外面的文獻泉應該是泮水的南水遺存,由于歷史變遷,西水如今地面已無存。此次考古勘探發現了西水的痕跡,即K3。K3東面為東馬道與城墻,北面無法繼續追蹤勘探。但K3位于F3(靈光殿基)的東面,隔著城墻與文獻泉東西相望,從位置上分析,K3極可能就是“西水”。
另外宋刻《魯國之圖》清晰標注出了太子釣魚池,且有南北兩處,其位置位于泮水之西,也就是今天的古泮池一帶。此次考古勘探,在古泮池西北部發現一較大規模的水坑,即K5,很可能就是太子釣魚池的北池。K5東西87米,南北164米,并繼續往北延伸。F10是完全建在K5之中的一處石質基礎建筑,年代大致為戰國秦漢時期,有可能是靈光殿建筑的一部分。

明成化年間(1465—1487),六十一代衍圣公孔弘緒又在古泮池一帶建造別墅。孔尚任《闕里新志》對這處別墅記載曰:“池水漣漪,藕花數頃,中有溪堂、水榭、花塢、釣臺,亙之以長堤,通之以溪橋,遂為里外二湖。畫舫簫鼓,載月容與,魯侯思樂泮水,仿佛如睹也。”這說明清初時,孔弘緒別墅的主體建筑尚在。明代前期,衍圣公孔弘緒在泮水營建別墅,他把泮水的發源地稱為“南溪”,又稱“南池”,當時監修孔廟的大學士李東陽在他的《南溪賦》中描寫這里的景色:“沿堤而步,則蒼蘚繡地、丹櫻燒林、野食呦鹿、園鳴變禽、繁華曜其陽,叢條蔭其陰,松移徂徠之峰,石出太湖之潯,境已曠而復幽,路將窮而轉深,乘舟而泛,則泓碧長曳,汰痕園暈,虛亭倒影,下入無朕、菱穿荇繞,倏遠疑近,飛羽夾翔,游鱗作陣,俯空鑒從窺明,激輕濤而沸潤。……此周封之遺墟,漢國之故地也。其前則兩觀之門,其后則靈光之基也。”《南溪賦》被刊刻成碑,現存曲阜孔廟。當時的泮水疏荷,被列為“雩門十景”之一。此次勘探出的F4、F5、F6、F7、F8,疑與孔弘緒別墅有關。
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乾隆帝到曲阜拜謁孔子時,七十一代衍圣公孔昭煥在孔弘緒別墅舊基上改建行宮。行宮坐落在古泮池北岸,三路布局,三進院落,內有寶樓、寢宮、照房等建筑,在池中的小島上建起四明亭,筑起了假山,在水中建有六角亭和水心亭,由平橋連接小島,池周用石欄圍繞,“池內中植青蓮、白蓮,傍繞名花芳樹、游魚鳴鳥、上下起飛,老槐、古柏翠郁參天”。此次勘探出的F1、F2、F9、F11,推測為乾隆行宮的遺存。

古泮池成了行宮禁苑后,依例被封閉閑置,隨著清王朝的國力衰弱,行宮也日漸荒蕪。光緒二十四年(1898),美國神父到曲阜傳教,打算在曲阜建造教堂,“西人覬覦其地,欲立耶穌教堂”,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貽為阻止西人行動,一方面會同曲阜知縣孫國楨邀集孔氏族人聯名上書清廷,請求出面干涉外教侵入;一方面聯合當地紳商名流發起募捐,在古泮池建起文昌祠,供奉文昌帝君。后來又重建了四明亭。民國年間,孔學會總會曾設在這里,1949年后這里成為古泮池小學。
(作者張富勇為曲阜市文物保護中心副研究館員;劉汝國為曲阜市文物保護中心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