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丙寅年(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一個靜謐而略帶寒意的夜晚,惲壽平與友人吳喬在常州白云渡家中雅集論詩。其時惲壽平五十四歲,吳喬七十五歲,二人年齡上相差21歲,是在何種情況下促成了這一次的白云渡家中論詩?又是何種因緣際會使二人熟識成為忘年交的?與吳喬等詩論家的交往,對惲壽平詩畫風格的形成又有何影響?
惲壽平,原名格,字壽平,后以字行,更字正叔,又字叔子,號南田。出生在毗陵地區有名的官宦書香世家,曾祖惲邵芳是嘉靖年間進士,官至朝中參議,與王世貞、李攀龍多往來唱和。其父惲日初為復社遺老,博學鴻儒劉宗周的弟子。壽平生于明清鼎革之際,少時經歷國破家亡,與父在戰亂中沖散。孤苦無依的壽平為清軍俘虜,父子兄弟天各一方。可人生的轉折總在一瞬間,壽平因畫藝出眾被推薦給閩浙總督陳錦的夫人,總督夫人一見年少才高的壽平便心生歡喜,當即收為義子,于是機緣巧合下壽平的身份即從階下囚一躍成為總督公子。總督府的生活雖然優渥,但壽平一刻也沒有忘記國破家亡、親人離散的苦痛。就在此時人生的轉折再一次降臨,養父陳錦意外被刺殺身亡,養母扶靈柩路經靈隱寺為亡夫超度,壽平在寺廟中巧遇當時已出家的親生父親。入清后壽平隨父居鄉里,讀書作畫,贍養父親,結交同道。念居城東,便自號東園草客,后遷居白云渡,又號白云外史。惲敬《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卷三《南田先生家傳》云:“(惲壽平)少居城東,號東園草衣生,遷白云渡,號白云外史。”壽平生而敏慧,眉目秀朗,簡靜寡言。顧祖禹《甌香館集序》言:“叔子言貌恂恂,與人接,恒簡靜不發一語,即習與游者,亦不盡知其工于詩乃若此也。”因寡言,壽平詩才常被掩蓋。沈受宏《白溇集》卷三《贈毗陵惲正叔一百韻》載:“賦詩獨敏捷,揮灑華藻敷。”比之詩文,壽平畫才名噪古今,早年他致力于山水畫的創作和研究,惲鶴生《南田先生家傳》:“畫筆得于天性,少工山水,咫幅千里,煙云萬態。”而“舍山水而學花卉”則是他四十歲以后的事情了。
壽平的山水畫早年受其伯父惲向和父親惲日初影響,伯父去世后,對壽平畫作影響最大的不得不提畫家王翚。清康熙五年(1656年)壽平結識了這位一生的同道摯友,時年壽平24歲,王翚25歲。訂交之夜,二人斟茗快談,仿柯九思法畫樹石,相處甚洽。《南田畫跋》載:“春夜與虞山好友石谷書齋斟茗快談,戲拈柯九思樹石,石谷補竹坡,共為笑樂。時丙申浴佛前二日,南田壽平記。”二人自韶齡訂交,四十年靈魂契合,作畫題詩,往來不斷,結下了深厚的翰墨情誼。也正是與王翚的訂交,壽平多參與文士雅集活動,結識了當時諸位文士名流。這也就促成了日后壽平與吳喬的相識,以及惲、吳二人白云渡的那次論詩興會。
其實,白云渡論詩之前,壽平與吳喬已有雅集唱和交往。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七月十日,應徐干學、吳喬之邀,王翚偕同惲壽平、張云章、顧祖禹及無錫秦同等赴昆山,秋日在徐干學家北園玉峰園池,晚涼時分,眾人賞月,清話繪事。一日夜,王翚與惲壽平出門游賞,看見星光下的梧桐樹影,極富意境,王翚酒酣興發,乘興揮毫,作《晚梧秋影圖軸》。這幅畫軸描繪了玉峰園池景色,右側梧桐兩株,率意雙勾枝干后,用潑墨法濃淡相兼地畫出桐葉。圖中另有柳樹、雜樹數株,樹下草堂一間,二人于立石上對話。畫幅上方有惲壽平的題詩和跋語,七絕云:“魚窺人影躍清池,綠掛秋風柳萬絲。石岸散衣閑立久,碧梧陰下納涼時。”跋云:“丙寅秋,與石谷王子同客玉峰園池,每于晚涼翰墨余暇,與石谷立池上商論繪事,極賞心之娛。時星漢晶然,清露未下,暗睹梧影,輒大叫曰:‘好墨葉,好墨葉。’因知北苑、巨然、房山、海岳點墨最淋漓處,必濃淡相兼,半明半暗,乃造化先有此境,古匠力為摹仿,至于得意妄言,始灑脫畦徑,有自然之妙,此真我輩無言之師。王郎酒酣興發,戲為造化留此景致,以示賞音。抽豪酒墨,若張顛濡發時也。修翁先生見而愛之,因以為贈。他日貽之文孫蔚兄,以成世契。南田惲壽平。”壽平畫跋交代了畫作創作緣起與創作過程,闡發“自然為師”的畫學觀點。至于,此畫軸的去向,壽平在畫跋中明確提到,“修翁先生見而愛之,因以為贈”。其中的“修翁先生”即吳喬,又名殳,字修齡,自號滄塵子,太倉人,贅于昆山,工詩,喜讀書,好談藝,著《圍爐詩話》。《光緒昆新兩縣續修合志》載 :“(吳喬)明崇禎年補諸生,尋被斥,遂事佛兼好神仙。游京師,與鄢陵梁曰緝友善,劇談世外、徹夜不倦 。殳于書,無所不窺,自天文、樂律、地理、兵法,下至醫藥、卜策、壬奇、禽乙、刺槍、舉棒,靡不探原竟委。”悉知,此次的雅集活動壽平與吳喬已熟識,這也為此后二人暢飲賦詩,建立情誼埋下伏筆。
是年九月三日(重陽前六日),惲壽平與王翚、吳喬過朱映千山園,暢飲極歡,南田即席賦詩,王翚因制《山園暢飲圖》并識,以志良會。南田以七律一首題其圖。壽平即席題詩曰:“山樓空翠入窗紗,籬徑秋深未見花。把菊尚遲高士會,持螯先醉孟公家。驚風卷葉收殘雨,斜照穿林點暮霞。勝地流連共心賞,柳塘歸路已棲鴉。”九月十九日壽平又題:“元人園林小景只用樹石坡池隨意點置,以亭臺籬徑映帶曲折,天趣蕭閑,使人游賞無盡。”點出了石谷此圖之妙。廿日又寫題識:“幻霞有獅子林清閟閣,王叔明為顧仲瑛畫玉山草堂,曹知白有西林禪寺,皆稱墨林神品。吾友石谷此圖當與古人后先摽映,并垂永久。”此次雅集藝事活動一直持續至十一月,眾人談藝論道,作畫題詩,不僅提升了對文學藝術的認識,而且還加深了彼此之間的交流與互通。
也是在這一年,吳喬的《圍爐詩話》成書。雅集結束后吳喬路經常州壽平家中,二人論詩談理,道藝同心。壽平寫下《與吳子論詩夜立白云渡》一詩:“出戶見新月,昏鴉棲未安。霜林云外直,風草渡頭寒。偶為論詩久,相忘向夜闌。飛揚真自許,對爾欲彈冠。”詩題中的白云渡即壽平在常州的居所。白云渡又稱白云溪,據光緒本《常州府坊廂字號全圖》:西蠡河水從西門小水關流入,橫貫常州舊城,至白云尖遂分二途,北支經唐家灣北至迎春橋,出北水關是謂之“子城河”;南支經顧塘橋、葛仙橋,出東水關,和京杭大運河匯合。南支系宋代時由知州李余慶疏浚,被常州人稱為“后河”。子城河自馬山埠到唐家灣一段的河水長一里左右,因附近的三角地白云尖而得名“白云溪”,溪邊有渡口名曰“白云渡”。在白云渡家中一個靜謐的夜晚,吳喬與壽平論詩。全詩通過細膩自然的描寫和情感的抒發,展現了詩人內心的恣肆暢達和對友誼的珍視。首聯以新月與昏鴉開篇,通過描繪新月初升、昏鴉未安的景象,以此形成強烈的對比,既表現出夜晚的靜謐,又透露出一種淡淡的哀愁寂寥。新月象征著新的開始,而棲息未安的昏鴉則暗示了夜晚的靜謐,為全詩營造出一種寧靜而略帶寂寥的氛圍。頷聯進一步渲染了夜晚的寒冷和孤寂。一個“直”字既展現了霜林的壯美,又暗含了詩人堅韌不拔的精神。“風草渡頭寒”則通過寓情于景的手法,傳達了詩人內心的孤寂感受。這兩句詩通過對比和渲染,將夜晚的清冷和孤寂感推向了高潮。頸聯點明了詩人與友人吳喬論詩,為全詩情感表達的重點。偶爾二人會因論詩忘記時間的流逝。但這種相忘并非真正的遺忘,而是指兩人在論詩的過程中全神貫注忘了時間。同時承接上文,寫出即便是在靜謐而略帶寒意的夜晚,但有友人和詩歌的陪伴,也不會覺得孤寂,反而會覺得時間流逝得很快,甚至忘記了時間。尾聯是說友人吳喬論詩有自己的詩學主張,而作者則聽其論詩會產生共鳴,有種知己相遇的慶幸。可見,這次論詩,惲、喬二人已達成了心靈上的契合,與文藝思想的共鳴。
惲壽平在詩、畫創作中善于發掘“情”的重要性,《甌香館集》言:“詩意須極縹緲,有一唱三嘆之音,方能感人。然則不能感人之音,非詩也。書法畫理皆然。筆先之意,即唱嘆之音,感人之深者,舍此亦并無書畫可言。”在壽平看來不論詩畫創作,其核心力量即是動人之“情”,而情感的蓄積,則進一步形成獨特的“意”。吳喬論詩強調詩人應具備“境遇”和“學識”兩個主體條件,詩歌表現上注意“情”和“景”的關系,做到情景融合,為表現詩意服務。以此足見惲、吳二人在文藝思想上的共通性。這種思想的產生無論是否有明確的關聯,但有一點,二人間的雅集交往肯定是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彼此文藝思想間的碰撞交流。
(項目支撐:本文系常州大學科研啟動經費項目“江蘇漢畫像石戲劇形態研究”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