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林的回聲

" 多年前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里，我與同行參加了部里的濟南會議后，順便去曲阜一游。與同行游覽了孔廟、孔府后，獨自乘一輛中巴去看孔林。

" 一彎兩拐，中巴車穿過一座城門后，突然放慢。在長路旁，蒼松翠柏夾峙，如一把把插在地上的古劍。有人言：“這就是古時神道”。車子穩穩地行駛，這給了我普通參觀者鋪墊了一段進入角色的序曲。

" 通過一道斗拱飛檐、石獅相擁的牌坊，迎面撲過來古城堡似的門樓，仰頭看去有石刻篆書“至圣林”三字，相傳這里是魯國古城門遺址。中巴環繞著經過后，就悠然地淹沒蓊郁古林子里。

" 這是個無與倫比的氏族陵園。參天大樹與橫躺斜豎的石碑間隙和一座座的墳塋，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四下逡巡，累累疊疊；枯草蓬茸，青草簇簇，偶爾有三二黃紙在飄閃，是前一陣清明時節祭念的余留。這兒埋葬著多少孔子的子孫呢？恐怕難以數得清楚。只知道這里沉睡著自孔子以來繁衍的七十幾代家人，一個家人一座墳，無數座墳墓壘出一部兩千五百多年家族輝煌史。面對著這有墳墓壘筑的特殊歷史，頓覺人生的短暫與渺小。

這又是一個蔚為壯觀的人造森林。據說這個自漢代以來為歷代統治者賜護的氏族營造，比如今曲阜城面積還要大些。森林中，有柏、檜、柞、榆、槐、楓、女貞等許多奇木異樹，好多干粗根大、枝繁葉茂；薺菜、柴胡、半夏、野菊、靈芝、太子參等上百種草本植物星星點點，依然爭榮。明朝弘治年間國史總監李東陽到此看見這番光景，曾禁不住地發出“墓古千年在，林深五月寒”的慨嘆。這種古深幽闊的觸動，越往深處走，越是感應累迭。那無時無刻不鉆入你鼻孔的悠悠氣息，似青杏、似幽蘭、似香草，神秘清沁；那間或傳來三二聲啾鳴，如久遠的小雅、蒹葭、九歌。

" 不知不覺間，中巴已停在孔林的東北方向。下車后，大家跟著司機向右側的一處墳崗走去，跟上一瞧，此墓比周圍的略大，簡樸石桌上放著幾個迷你型花圈，石碑上有“奉直大戶部廣東清吏司員外郎東塘先生之墓”兩行刻字，在近處的參天白楊掩映下顯得撲朔迷離，原來此處是孔尚任的安息之所。這位老先生因偶爾充當孔府引駕，被雄才大略的康熙相中，破格授譽國子監；他做官后，憑著對民間疾苦了解和吏治弊端的憂患，寫出了不少反映社會生活的詩文戲曲，特別是他費了十年苦熬、三次易稿創作的《桃花扇》，京城上演后，朝野轟動，連康熙帝也派內侍索要劇本“午夜進之直邸”。誰知成功之時，竟被說不明白的原因罷了官。真是這官來快去得也快，他只好如未出仕前那般隱居到家鄉石門山中習文弄墨。然而，這本用春秋筆法“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的《桃花扇》，為他贏得了“南洪北孔”青名，并占據了清代文學史的重要篇章?？咨腥我渤闪吮蛔u為“建安七子”的二十代孫孔融后最有建樹的孔子后代；多虧他沒作個太平京官，否則這位六十四代孫，恐如孔林中無數沉默者般長眠，那會得到一代代后人的敬重與憑吊。

" 往西不遠，聳立著一座繪畫精致、雕工剔透的高大墓坊。此坊是在偌大個孔林中獨一無二的，坊后埋著的原來是清朝風流皇帝乾隆的女兒。滿人進關后規定不得與漢人通婚，天下獨尊的清帝乾隆需要這種政治上的聯姻，他又是何等的聰明，巧妙的方法很快地想了出來，先讓女兒認漢族大臣于敏忠為義父，然后堂堂皇皇地將女兒許配給了七十二代衍圣公孔憲培當了夫人。沒有什么值得稱頌節義的于氏死后，借著皇帝女兒和孔氏媳婦的雙重靈光，不僅厚葬于此，而且立了牌坊，可謂：鶴立雞群。

" 想想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孔子死后，不管是漢族人做皇帝，還是外族人當統治者，哪朝都無一例外地推崇孔子，他們都需要這位先圣的思想籠絡人心，鞏固寶座，如乾隆這樣地與孔門攀親也很正常，至于歷代以來達官貴人和孔門拉關系的，是可以排出一長串的名單。而孔子后代靠著先圣名望著實沾了許多的光，單是朝遷賜封衍圣公就幾十人，泱泱神州有哪個門庭得到過如此榮耀。

" 不論是在墓冢點點的漢墓群，還是處于石碑累累、石獸成群的明墓群，我都沒有尋找到能給孔子臉上大抹光彩的后人。看來，僅靠強大的庇護，不自身奮發有為是無用的。盡管仰仗中有等級之分，死后葬在孔林中也大不一般，但這似乎沒有什么可記取的。幸運的是一個大家族死后相擁一起，構筑起了這個世界之最的氏族陵園，算是一樁幸事。不過，這是另當別論的。

" 這種觀感一直到中巴停在孔林南面洙水橋畔，看過了供奉孔子木主的享殿，行過角端、翁仲佇立的甬道，才為陰森森如幽靈般的風吹得消淡。此刻，一個馬背似的大土丘——孔子的墓出現在眼前。

" 毫無疑問，這是孔林中首推的陵墓。周圍紅墻環繞，柏樹盤根錯節，龍干虬枝，嶙嶙峋峋，雖不茂盛，卻正好昭示日月滄桑。墓前聳立“大成至圣文宣王墓”的明碑，后面還豎著塊“宣圣墓”的宋碑。就這架勢，就顯示墓的不同一般。

" 看著這似乎也沒什么特別的大黃土堆，尋思著這里到底有沒有一個真的孔子的存在。你看他生前真正的弟子也不過72人，想不到死后一直主宰人們思想道德到1919年5月4日才有所收斂。這純粹是帝王們統治與儒生們尊崇造成的，使得中國兩千多年來在儒家學說襟固下，始終形成不了流動、競爭的經商土壤，這到底是幸與不幸？

" 這想法委實有些不恭，看看四周別樣虔誠的人，偶爾說話也是輕輕的，生怕打擾了地下有知的感應儒祖。一本薄薄的且為身后弟子們編的《論語》，哪個國民沒受到過它的染指，多少代的學者探究不停，說明了此本薄書的威力。這實在不是一般能量！可怕的是，如人為地將它套上神圣的光環走向僵化還是會誤國誤人的，可敬的是它依然還迸發著不少睿智的光輝。這光輝保不住，還要普照無數個日月星辰呢！

" 孔子的墓東面是其子孔俚的墓，墓南則為其孫孔及的墓，形制上“攜子抱孫”格局，對一般人而言引不起興味，倒是孔子墓西子貢廬墓圍著不少踮著腳的朝里窺探。慢慢踱過去，聽見有人在評說，“子貢是古往今來馬屁拍得最精彩的?！?/p>

" 平心而論。孔子最得意門生是視“求學”為本的顏回，子貢的理想是學習后要從政的。日后子貢倒真的做了官，與別的激進弟子眼界也不同，他追求的是治國理邦之大經大略。用今天眼光來看，子貢在同代人中對士的要求是達到了上乘境地的。緣由不同，孔子與子貢的交心比起顏回等來又多了些訓誡的意味?？鬃铀篮?，這倒反而使子貢對孔子的緬懷之情，反而遠勝于了眾弟子。三年守孝完畢。眾人離去，只有子貢沉浸于深哀般的衛護，又守孝三年。

" 在這個荒郊僻野的地方，說不定僅是個孤冢，野草萋萋，林木蕭蕭，一人于此，不要說綠熒點點、苦風腥雨的黑夜，就是光天化日的白晝，也難以寢苫枕塊的。即便膽大包天、癡書入迷，數不清的清苦孤寂，也絕非常人可長呆的。可是，子貢居然獨守下來，拍馬屁拍到了如此登峰造極。古今絕無僅有，如今享有此殊榮。

" 回到中巴車上，突然想起幾年來心里惦記的“孔林千百年來烏鴉不棲、蛇跡不現”之謎，在孔林大半天竟沒有答案。先后問車上的游客、問司機，都說不清楚這千古之謎。

" 夜幕降臨。倚著窗看，孔林已是模糊得看不清了，耳畔側聽古林深處，傳來一陣陣悠長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