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蘇州市地方志辦公室聯合廣陵書社,邀請我主持整理〔康熙〕《蘇州府志》。身為蘇州籍學人,整理鄉邦文獻責無旁貸,在不到2年的時間里,我與博士生朱笑言一起,夜以繼日,按時完成了任務。這次整理,首次挖掘了日本內閣文庫藏本的彩色膠卷版,彌補了通行影印本(《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本)的部分不足,本著“以志校志”的原則,參考宋明至清初纂修的蘇州府志及府下各屬縣縣志,校訂文字錯訛,努力為讀者呈現一部質量上乘的點校整理本。目前,該書已正式出版。在工作過程中頗有所獲,今整理成文與讀者分享。
一
清朝纂修的《蘇州府志》計有康熙、乾隆、道光、同治四部,〔康熙〕《蘇州府志》是清代蘇州第一部府志,也是歷代蘇州府志中記述地域范圍最大的一部。
吳郡蘇州自唐宋以來便是江南名邦,方志的纂修歷史悠久。六朝至唐即有多種《吳地記》流傳,但多已散佚,今僅存的一部《吳地記》,署唐陸廣微撰,但此書今本僅一卷附后集一卷,內容簡約,成書年代亦多有爭議。
北宋大中祥符年間(1008~1016),李宗諤等撰《蘇州圖經》,又名《吳郡圖經》,因該書已散佚,不得其詳。神宗元豐間(1078~1085),蘇州吳縣人朱長文撰《吳郡圖經續記》三卷。據朱氏元豐七年(1084)所作序中“由祥符至今逾七十年矣,其間近事,未有記述也”一句可知,其承續者即為大中祥符《蘇州圖經》。《吳郡圖經續記》雖于元符二年(1099)由公庫鐫板,但流傳不廣。南宋紹興四年(1134),孫祐知平江,訪得遺書,授學官孫衛補葺校勘并上梓。這個補校本,即今所見之通行本。《吳郡圖經續記》雖然篇幅不大,敘事簡約,但詳列封域、戶口、坊市、牧守、園第、冢墓等28門,奠定了此后府志的基本體例。
南宋紹熙年間(1190~1194),范成大撰《吳郡志》五十卷,后經李壽朋、汪泰亨的補訂,于紹定二年(1229)上梓刊行。《吳郡志》體例上雖與《吳郡圖經續記》大同小異,但門類增至39門,是蘇州首部體例完備、統合古今的府志。全書以自注的形式,引用各種史料約150種及170多人的各類詩文,因此內容和篇幅上都大大超越了《吳郡圖經續記》。所引史料、詩文都注明了書名或篇名及作者,四庫館臣稱其為“著書之創體”。王鏊《姑蘇志序》亦稱“范《志》竣而整”。《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譽其征引廣博而敘述簡賅,為地志之善本。《吳郡志》對后世蘇州志書的影響很大,明代的〔洪武〕《蘇州府志》、〔正德〕《姑蘇志》(以下簡稱《姑蘇志》)體例均脫胎于此。明清人修志,往往都追溯到“范《志》”,這在〔康熙〕《蘇州府志》中也表現得很明顯。
明代纂修的蘇州府志曾有明初李栩撰《續吳郡志》、盧熊撰〔洪武〕《蘇州府志》、成化年間(1465~1487)知府丘霽修《姑蘇郡邑志》一百卷(未刊行),弘治年間(1488~1505)知府史簡、曹鳳亦主持修過府志,文士吳寬等人曾參與曹鳳聘請的修志,但功虧一簣,均未能成書,但卻為王鏊主纂的《姑蘇志》8個月成書奠定了基礎。崇禎年間(1628~1644),昆山提學王志堅纂《蘇州府志》,清乾隆重修府志時,該志尚有部分存世,后散佚。上述明代府志中,〔洪武〕《蘇州府志》和王鏊主纂的《姑蘇志》完整保存至今。
盧熊,昆山人,元朝時曾為吳縣教諭,撰〔洪武〕《蘇州府志》五十卷。卷首宋濂《序》稱:“入國朝,吳縣教諭盧熊,閔前志之乖紛,以為茍不合一,恐不足示來者。乃攬眾說,摭遺事,芟繁取要,族別類分。……于是數百里之內,二千載之間,其事可按書而得矣。”在門類的增損和排序上雖略有變化,但明顯脫胎于“范《志》”。
王鰲,吳縣人,歷任侍講學士、吏部右侍郎,入閣,進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博學有識鑒,文章爾雅,議論明暢。《姑蘇志》的纂修因王鏊的參與,名聲最著。如前所述,成化、弘治間,知府史簡、曹鳳曾先后聘吳寬、張習、都穆等文士纂志,雖最終未能成書,但遺稿“書積滿箱”。知府林世遠以吳寬等人的積稿交王鏊裁定,王鏊接受林世遠的委托后,在浦應祥、祝允明、朱存理等文士的協助下,八月而成,名《姑蘇志》。《四庫全書總目》稱其所纂《姑蘇志》“繁簡得中,考核精當”。該志雖最終由王鏊總集其成,但應是成化、弘治以來30余年蘇州幾任知府與著名文士共同努力的結果。在明人地志中,《姑蘇志》尤為近古,因此,對170余年后〔康熙〕《蘇州府志》的纂修影響最為重大。
二
康熙十一年(1672)七月,為昭示清朝的正統,保和殿大學士衛周祚上疏請修《大清一統志》(以下簡稱《一統志》),建議各直省以賈漢復《河南通志》為樣板,先行纂輯通志,待各省通志修齊,再纂修《一統志》。上疏經部議獲準,但十二年(1673)十二月因“三藩之亂”驟起,各地修志難以繼續,《一統志》纂修被擱置。康熙二十二年(1683)四月十二日,大學士明珠等鑒于兵事既息,建議盡快纂修《一統志》。康熙帝依議,并令禮部確議具奏。但《一統志》的纂修并不容易,很難一蹴而就。歷經60年,至乾隆八年(1743),清代第一部《大清一統志》的纂修始得完成。
正如〔康熙〕《蘇州府志》王新命作序所言:“朝廷取直省通志纂修《大清一統志》,《一統志》必采之通志,而通志必采之郡志。”康熙十一年詔修《一統志》后陸續成書的省志、府志及各縣志,才是修纂《一統志》的基礎。就江南省而言,為提供纂修《一統志》的素材,必須先有《江南通志》,欲修《江南通志》,其治下包括蘇州在內的各府志是基礎,而府志的纂修,又必須以府下各縣志為基礎。
《江南通志》作為官修志書,主持人為當時江南省的最高長官兩江總督。康熙二十二年,禮部奉旨檄催天下各省纂修通志,并限3個月內成書。兩江總督于成龍與江蘇巡撫余國柱、安徽巡撫徐國相等奉部檄創立通志館,聘張九徴、陳焯主其事,纂修《江南通志》,歷時半年而成稿,計七十六卷,隨即付刻。次年,于成龍病故,刻印由繼任的兩江總督王新命主持完成。
〔康熙〕《江南通志》纂修之前,雖然比較倉促,但蘇州府志及府下各縣志應該已經重修。〔康熙〕《蘇州府志》王新命《序》稱,康熙十二年其任巡察蘇松時,順訪蘇州志書,當時蘇州府拿出來的只有舊志,未有新編。據〔康熙〕《蘇州府志》卷首知府盧騰龍《序》稱,慕天顏任江蘇布政使時(康熙九年十月至十五年七月在任)檄府董其事,知府寧云鵬(康熙十一年四月至十二年九月在任)禮聘紳儒首開志局。可見,康熙十一年首次詔修《一統志》的詔命下達后,〔康熙〕《蘇州府志》的纂修工作便已開始。康熙二十三年(1684)王新命調任江蘇巡撫時,蘇州知府趙祿星即以《蘇州府志》序為請,可見,〔康熙〕《蘇州府志》至遲于王新命調任江蘇巡撫的康熙二十三年五月前即已修成。可見,該志為康熙《江南通志》的纂修提供素材的目的性非常明確。
為配合〔康熙〕《蘇州府志》的纂修,蘇州府下諸縣、州志在這一時期也均得以重修或補刻,今臚列于下:
〔康熙〕《吳縣志》六十卷首一卷,吳愚公修,孫珮纂。吳愚公,康熙十四年(1675)任吳縣令,十七年(1678)以事去,其間聘孫珮為總纂,該志始修于這一時期。經后任知縣劉滋、張嶐等促成,于康熙三十年(1691)刊刻行世。
〔康熙〕《長洲縣志》二十二卷,祝圣培修,蔡方炳、歸圣脈纂。祝圣培康熙二十一年(1682)任長洲縣令,兩年后的康熙二十三年書成付刻。
〔康熙〕《昆山縣志》有兩種。一種為康熙九年(1670)至十四年間知縣董正位修,葉奕苞纂,二十卷;另一種為康熙二十二年杭允景任知縣時重錄與增補,二十卷。康熙二十二年《昆山縣志》應是為應對詔修《江南通志》時的舉措,目的在于為纂修〔康熙〕《蘇州府志》提供素材。
〔康熙〕《常熟縣志》二十六卷末一卷,高士、楊振藻修,錢陸燦等纂。修成于康熙二十二年,二十六年(1687)付刻。
〔康熙〕《吳江縣志》四十六卷首一卷,郭琇修,葉燮等纂,康熙二十三年刻本。郭修葉纂〔康熙〕《吳江縣志》刊行后,屈運隆以其所輯之《吳江縣志》十六卷首一卷上督撫,督撫稱考據詳明,事辭兼備,又私家捐資刻行,功不可沒,于是將屈《志》付印,與郭修葉纂〔康熙〕《吳江縣志》并行,時在康熙二十四年(1685)。
〔康熙〕《嘉定縣志》二十四卷,趙昕修,蘇淵纂。康熙十二年刊行。又有聞在上修,徐自俊等纂〔康熙〕《嘉定縣志續志》五卷,康熙二十三年刊行。
〔崇禎〕《太倉州志》十五卷,明錢肅樂修,張采纂,崇禎十五年(1642)成書并付刻。康熙十七年,朝廷詔修《江南通志》時,發現刻板已腐朽不全,文字多漫漶不可識,知州朱世華即將離任,不及纂修新志,命刻工補其脫落,重新印行,但內容上似未作補充,記事下限斷于崇禎十五年九月。
〔康熙〕《崇明縣志》十四卷,朱衣點修,黃國彝纂。康熙二十年(1681)修,二十三年刻本。
上列縣、州志的纂修、刊刻雖有先后,但其纂修或補刻時間均在康熙十二年至二十三年之間,這與康熙十一年首詔纂修《一統志》,到康熙二十二年禮部奉旨檄催天下各省纂修通志、二十三年《江南通志》刻成的時間一致,可見這一輪蘇州府志及下屬諸縣、州志的纂修,都是為了配合《江南通志》及后續的《一統志》展開的。
三
如前所述,〔康熙〕《蘇州府志》在康熙二十三年五月前即已修成,但刊刻付印卻延宕了近10年。《中國地方志聯合目錄》《蘇州舊志提要—lt;江蘇舊方志提要gt;蘇州部分補正》等著錄及相關介紹,均稱其刻于康熙三十年,此后未再刊刻。然而,從卷首的各《序》及部分卷帙的時間斷限可知,其最終刻成時間定于康熙三十年這一說法是值得商榷的。
王新命作序于康熙二十三年,是其任江蘇巡撫并于數月后接替于成龍為兩江總督主持總修《江南通志》這一期間所作;宋犖作序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孟春,時任江蘇巡撫;慕天顏作序時間未明確標明,但應作于康熙二十三年調任湖北巡撫之前;張志棟作序于康熙三十一年季春,時任江蘇布政使;高承爵作序于康熙三十一年仲秋,時任江蘇提刑按察使;蘇州知府盧騰龍作序于康熙三十年閏七月。從各“序”的作成時間可知,〔康熙〕《蘇州府志》的最終刻成時間應該在宋犖作序的康熙三十二年孟春以后。
當然,各“序”可以在府志主體刻成以后追加補刻,這從知府盧騰龍“序”中亦不難察覺。作于康熙三十年閏七月的盧“序”稱:“慕大中丞檄府董其事。時則禮聘紳儒首開志局者,寧公云鵬也。繼則鳩工繕刻營貲贍給者,趙公祿星也。先之捐助,佐以贖鍰,奈作輟相尋,剞劂者僅十之六七。”趙祿星任蘇州知府時(康熙二十二年四月至二十四年二月)已經付刻,但未能完工。康熙二十九年(1690)十月十日盧騰龍到任后,經郡邑士紳再請,刻印工作重開。“不數月書成,諸儒復請為序”。這應該就是各種著錄中稱〔康熙〕《蘇州府志》刻于康熙三十年的依據。
然而,從記事的最終下限來看,亦可知〔康熙〕《蘇州府志》的修成雖然在康熙二十三年王新命作序之前,但補纂工作一直持續到付刻甚至最終刻成的前夕。首卷《巡幸》不僅記載了康熙二十三年的第一次南巡,還記載了康熙二十八年的第二次南巡;卷十八《職官三》載知府盧騰龍康熙二十九年十月任;水利同捕同知李若泌,康熙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七日任。最晚的兩例為長洲知縣梁廷桂,康熙二十九年二月任,三十年閏七月以承訊命案疏忽劾去;昆山知縣童式度,康熙二十七年九月任,三十年六月以漕項劾去。可見,直到盧騰龍康熙三十年閏七月為〔康熙〕《蘇州府志》作序時,雖然僅見于職官的升黜,但資料的補充一直在進行。加之張志棟作序于康熙三十一年季春,高承爵作序于康熙三十一年仲秋,宋犖“序”更是晚至康熙三十二年孟春。因此,〔康熙〕《蘇州府志》的刊刻始自康熙二十三四年,康熙三十年秋主體基本刻成,而最終刻成行世,當在康熙三十二年孟春以后。
四
〔康熙〕《蘇州府志》較之〔洪武〕《蘇州府志》五十卷、《姑蘇志》六十卷,卷帙更加龐大。除卷首的序、纂修姓名、目錄、疆域圖外,卷數多達八十二卷,加上首卷《巡幸》,共計八十三卷,這個規模甚至超過了幾乎同時纂修的《江南通志》七十六卷。
〔康熙〕《蘇州府志》編定于康熙兩次巡幸以后,因此特創了新門類《巡幸》。正文八十二卷,分五十門。卷一古今沿革表、沿革詳節;卷二分野星晷、祥異;卷三疆域、形勝;卷四城池;卷五官署、倉驛;卷六鄉都、市鎮;卷七坊巷;卷八橋梁、關津;卷九山阜;卷十水道;卷十一河形;卷十二至十五水利;卷十六至十九職官;卷二十戶口;卷二十一風俗;卷二十二物產;卷二十三至二十六田賦;卷二十七徭役;卷二十八學校;卷二十九至三十四選舉;卷三十五兵防;卷三十六、三十七祠祀;卷三十八至四十寺觀;卷四十一第宅;卷四十二園亭;卷四十三冢墓;卷四十四古跡;卷四十五藝文;卷四十六至五十三宦跡;卷五十四吳世家(封爵氏族附);卷五十五至六十六列傳;卷六十七孝友;卷六十八忠義;卷六十九至七十文學;卷七十一武略;卷七十二流寓;卷七十三獨行;卷七十四隱逸;卷七十五后妃;卷七十六、七十七列女;卷七十八藝術;卷七十九釋道;卷八十至八十二雜記。
明人所編地方志中,因《姑蘇志》“尤為近古”,故〔康熙〕《蘇州府志》的纂修受其影響最深,行文上甚至一些錯、訛、漏字都一樣。但〔康熙〕《蘇州府志》在門類的編排及敘事體例上又與《姑蘇志》呈現出了繼承和變化的雙重性。
首先,在門類的編排上,《姑蘇志》將相關的資料統計表置于前,在首卷《郡縣沿革表》之后緊接著是《古今守令表》三卷、《科第表》三卷,然后再分敘沿革、疆域、山川等事項。這既不同于《吳郡志》,也有別于〔洪武〕《蘇州府志》。〔康熙〕《蘇州府志》除首卷制《古今沿革表》并附文字說明《沿革詳節》外,未制其他表格,而是繼承了《吳郡志》、〔洪武〕《蘇州府志》的傳統,先建置沿革,次山川形勢、坊巷市鎮,次職官、水利、田賦、徭役,再次學校、選舉、祠祀、寺觀,再次人物列傳,總之,先自然后人事,符合了解地方歷史的基本順序。排序雖然與《吳郡志》、〔洪武〕《蘇州府志》大致相類,但較之前者則更顯合理。
其次,在敘事的內容占比上,〔康熙〕《蘇州府志》體現了清代前期蘇州在全國尤其是在田賦、科舉這兩大領域的重要地位。這一特征,在《姑蘇志》中已初見端倪,而〔康熙〕《蘇州府志》則更體現了明代中后期以來蘇州社會人文發展的時代特征。正如〔康熙〕《蘇州府志》各“序”所言,“自明以來,江南賦入率當天下什五,而郡又獨當江南什五,故其賦重”,“大江以南,地廣袤數千里,故分隸兩撫。下江隸撫之郡七,吳為大。吳郡之治,六郡之標”,“東南之財賦甲于天下,而姑蘇之財賦又甲于東南”,“土風敦睦,財賦甲中邦,衣冠文物裒然擅東南之美”。體量整體偏小的《吳郡志》,將租稅、土貢與沿革、分野一起列為第一卷,〔洪武〕《蘇州府志》將賦稅、漕運并為一卷,《姑蘇志》中田賦、稅課內容也僅占一卷,而〔康熙〕《蘇州府志》中,與戶口、田賦、徭役相關的記事占有六卷,若加上與農業經濟、田賦課稅息息相關的《水利》四卷,則與社會經濟相關的篇幅多達十卷,遠遠超出了宋、明諸志,正如該志慕天顏“序”所言,“賦役、水利、兵防,《志》中尤斤斤致詳”。對府下各縣田、地、山、蕩、涂、灘、溇等田地的種類、數量,及原額平米、解北南運白糧米、折征銀,甚至抵墳糧米、公占房基田、蘆課稅糧等各項的征收科則都記載不遺,是慕“序”所謂“斤斤致詳”者也。又如,與社會經濟的發展密切相關的學校、科舉兩項,在該志中亦占有七卷。上述敘事的內容占比,正是明代中期以來蘇州社會發展、賦稅淵藪、人文薈萃的真實體現。
第三,與宋、明諸志相比,〔康熙〕《蘇州府志》在纂修體例上有所創新。《姑蘇志》作為府志,在敘事上并沒有分縣記事,〔康熙〕《蘇州府志》沒有循其舊例,而是繼承了〔洪武〕《蘇州府志》分縣序代的體例,各項敘事,均按吳、長洲、昆山、常熟、吳江、嘉定、太倉、崇明的次序展開。《姑蘇志》30余年間由幾代著名文士主持纂修,所據材料經過了錘煉,體例有類文章,混通諸縣,綜而述之。而從前述〔康熙〕《江南通志》、〔康熙〕《蘇州府志》及蘇州府下各縣志的纂修程序來看,〔康熙〕《蘇州府志》更具各縣資料匯編的性質,雖然保存了很多一手材料,但急就成章的痕跡也很明顯。還有,由于卷帙龐大,〔康熙〕《蘇州府志》沒有采用〔洪武〕《蘇州府志》卷四十七至卷五十《集文》,或為〔康熙〕《蘇州府志》提供素材的各縣志中常見的《集詩》《藝文》那樣抄錄歷代著名詩文的做法,而是采用《吳郡志》《姑蘇志》的體例,將詩文按需分注于相關條目之下,這種體例,起到了補注、闡釋或豐富正文的作用。為彰顯蘇州歷史上的文風之盛,專設《藝文》一卷,著錄蘇州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圖書目錄,不再抄錄全文。可見〔康熙〕《蘇州府志》并未拘泥于前代的特定體例,而是在繼承前代基本體例的基礎上做了較大的優化,并影響到了此后幾部府志的纂修。
五
〔康熙〕《蘇州府志》自康熙三十二年最終刻成行世后,至今已逾330余年,其間再未刊刻,存世本已屬稀見。據中國科學院北京天文臺編《中國地方志聯合目錄》,當時藏有〔康熙〕《蘇州府志》的單位有北京圖書館、首都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復旦大學圖書館、天津市人民圖書館、南京圖書館、中國科學院南京地理研究所圖書館,及江蘇省師范學院(今蘇州大學)圖書館所藏不全本。2016年鳳凰出版社出版發行的江蘇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收錄了〔康熙〕《蘇州府志》,據卷一、卷二首頁所鈐“上海圖書館藏”印可知,系借上圖藏本影印而成。這是目前通行的本子,整理工作因無法獲得原刻本為底本,只能選擇《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所收影印本作為底本。
點校工作展開的過程中,我們找到了日本內閣文庫藏〔康熙〕《蘇州府志》的彩色膠卷版,全書共三十六冊,首尾完整。因采用彩色膠片拍攝,保存了刻本的原色,字跡清晰,幾無缺字或漫漶,保存狀況之好,實屬罕見,對這次的點校工作幫助極大。
日本內閣文庫藏〔康熙〕《蘇州府志》每冊首頁均鈐有“秘閣圖書之章”印。內閣文庫為今日本國立公文書館的下屬,館內所藏漢籍,其歷史可追溯到豐臣秀吉時代及其后的德川幕府時代的“紅葉山文庫”。據內閣文庫藏書目錄,〔康熙〕《蘇州府志》舊藏者即為紅葉山文庫。據內閣文庫《唐蠻貨物賬》記載,清代進入長崎的中國商船常帶有大量的書籍,清朝出版的書籍百分之七八十以上都傳到了日本,而且速度很快,一本新書問世,大約不出幾個月即可流通到日本。在1804年編輯的《商舶載來書目》中,可以找到雍正四年(1726)有一部《蘇州府志》流入日本的記錄,從時間上來看,必是這部〔康熙〕《蘇州府志》無疑。估計此書由清朝商船帶至長崎后為幕府所購,入藏紅葉山文庫,之后于1884年移交內閣文庫,2001年國立公文書館設立后又移交該館,今該館將之電子化后公開。
上海圖書館藏本與日本內閣文庫藏本完全可以斷定是同一版式,但又存在幾處差異。
(一)卷首各“序”的順序。〔康熙〕《蘇州府志》卷首有5篇序文,上海圖書館藏本的排序是江蘇巡撫宋犖“序”、兩江總督王新命“序”、江蘇巡撫慕天顏“序”、布政使張志棟“序”、按察使高承爵“序”、知府盧騰龍“序”;日本內閣文庫藏本的排序首篇是王新命“序”,其次是宋犖“序”,以下相同。因各“序”均單獨編定頁碼,所以不能排除裝訂時偶爾出錯。然而,按職官高低排序應是當時政治生態下的基本原則。王新命康熙十二年巡察蘇松時即關心過府志,康熙二十三年五月任兩江總督時主持完成《江南通志》,并于當年為《蘇州府志》作序,是5篇序文中完成時間最早的一篇,加之其身份為兩江總督,按理其“序”應置為首篇。但是,王新命康熙二十七年(1688)已改任江南河道總督,并于康熙三十一年因勒取庫銀革職,因政治上的瑕疵,將王新命“序”移至時任江蘇巡撫宋犖之后的可能性不能排除。日本內閣文庫本王新命“序”在前,宋犖“序”在后,或許保持了原狀。
(二)上海圖書館藏本卷首各“序”之下為《蘇州府志繪圖目錄》,其后附有蘇州府城圖、蘇州府全境圖、屬縣全境圖及太湖圖、吳淞江圖、劉家河圖、白茆港圖等,計14幅。按一般體例,將境域圖置于《纂修姓氏》和《總目》之前,不符合常規,這或許是裝訂錯誤。日本內閣文庫藏本《蘇州府志繪圖目錄》及附圖全無,《總目》之下直接是首卷《巡幸》。
(三)日本內閣文庫藏本卷三十九《寺觀二》卷末第四十八頁全頁空白,而上海圖書館藏本卷三十九《寺觀二》第四十八頁刻有“天主堂”一條,并記載了順治帝敕賜“欽崇天道”匾額、御制碑銘事及康熙十年冬康熙帝賜御書“敬天”匾額。不僅如此,日本內閣文庫藏本第四十八頁魚尾上下的“蘇州府志、卷三十九寺觀二、四十八”及末行的“蘇州府志卷三十九終”字體明顯不同于其他頁面,不似刻印字,似手寫體,應是后來加上去的一頁。日本德川幕府時代頒布了多項法令,且設立專門機構,專司鎮壓天主教的傳播和相關活動,尤其是1639年幕府發布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鎖國令后,禁止葡萄牙船赴日,并禁絕國外教會對日本教民的一切聯系與影響,最終確立了鎖國體制。推測雍正四年〔康熙〕《蘇州府志》流入日本并入藏幕府紅葉山文庫前后,卷三十九卷末與天主堂有關的第四十八頁被撤下,換上了空白頁,補寫了魚尾上下及末行文字。
(四)存在幾處明顯的文字差異。如卷首的“蘇州府志纂修姓氏”“提調”項下,日本內閣文庫本作“江南蘇州府知府:寧云鵬、趙星祿、胡世威、盧騰龍”,凡四人;而上海圖書館藏本則作“江南蘇州府知府:寧云鵬、高晫、曹首望、張鵬翮、陳常夏、趙星祿、胡世威、盧騰龍”,凡八人,多高晫、曹首望、張鵬翮、陳常夏四人。又如卷七十三《獨行傳》第23筒頁后半頁載有鄭遠寧的小傳,此頁的第三行,日本內閣文庫藏本作“子元良,以孝行稱”,而上海圖書館藏本則作“子元良,婦徐氏,俱以孝行稱”。據此,大致可以推斷,上海圖書館藏本上的內容顯為后來增刻。結合日本內閣文庫藏本版面清晰,上海圖書館藏本多有漫漶之處,可大致推定日本內閣文庫藏本為初刻初印本,而上海圖書館藏本為增刻后印本,亦可證明〔康熙〕《蘇州府志》的纂修和刊刻是一個不斷修訂的動態過程。
(作者簡介:張學鋒,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欄目編輯:計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