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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結婚到生孩子這段時間,他們擬定過一份家務協議,貼在冰箱上。為了緩解分工的冰冷,趙倩使用了溫馨的花體字打印,在文檔首尾裝點上擠擠滿滿的橘紅玫瑰花、藍色氣球和粉紅愛心。洗碗不做飯,做飯不洗碗,丁澤然一三五做飯,二四六趙倩接手,打掃衛生由鐘點工負責。那時候,他們相信契約,從書本中的熱愛延伸到生活中的踐行,他們選擇有契約精神的城市,結交靠譜守時的朋友,照章辦事給人一種安全感。
離婚后,協議自動失效,孩子成為分工的對象。工作日由趙倩父母全程照顧,丁澤然每月出五千塊錢保育費。離婚的夫妻周末短暫合體,帶孩子外出過家庭日。丁澤然偶爾還會上門送趙倩母女,但從不留下吃飯。趙倩看到冰箱上的協議,有時候會想,他們走到今天也許是協議的錯。協議解決不了問題,本來應該當場撕掉,它理應屬于BE美學的一部分,但拖延癥就是過一天又一天,她懶得去把它撕下來,掛在那里蛻變成時間的裝飾,掉色與殘缺。離婚并不是終點,只要生活還在繼續,事情總是一樁接著一樁。
父親節,學校組織親子活動,丁澤然提前調休做好準備。爸爸就是行走的道具。每一個教室都裝點一新,開啟集貿市場模式,又像大型游園會,從美食館、魔術館、文化館到夜市館,一路打卡,達林格外開心。回家過馬路的時候,達林緊緊抓著他的胳膊。丁澤然說過馬路走橫道線,不用害怕。達林說,爸爸,我們班上琪琪沒有爸爸嗎?丁澤然說,怎么會,每個人都有爸爸。達林踢踢踏踏掙跑到前面,停在馬路牙子上看著他,那為什么讓外公來參加父親節?丁澤然說,他爸爸可能正好有事。達林說,她爸爸媽媽離婚了。丁澤然問,你怎么知道?達林說,大家都知道,郁曉也沒有爸爸,帶她的是舅舅。
事后,丁澤然對學校舉辦這個親子活動十分氣惱,跟趙倩交接的時候,多停留了幾分鐘。達林進自己房間后,丁澤然對趙倩說,學校應該事先考慮到這種情況,不能預設每個家庭都是完滿的。趙倩說,孩子也要知道真相的呀。丁澤然說,沒必要這么早知道。趙倩說,早晚要知道呀。達林推門進來,你們吵架了?丁澤然說,沒有,我們意見不一樣,兩個人就是討論一下。達林說,我不要爸媽離婚。他們倆互相看了一眼。趙倩說,小孩子懂什么離婚不離婚的,爸爸媽媽愛你就可以。達林說,反正我不要。丁澤然拍拍她的頭說,我給你放一集《里約大冒險》吧。
趙倩倚著門說,我們都會對她比從前更好吧。丁澤然說,當然,我們不會像那些不負責任的父母。趙倩說,衛生間的燈管最近一直閃,麻煩你去幫忙看看是什么問題吧,一直忘記找物業來修。丁澤然說,你給我拿只凳子,我上去檢查一下。丁澤然拿手機電筒照著,發現燈管兩頭已經發黑。燈管自結婚之后就沒換過,已經老化了。他擰下來給趙倩,趙倩沒拿穩,燈管掉在瓷磚地上摔碎了,趙倩哇地尖叫了一聲。丁澤然顧不得玻璃碴兒跳下來,沒有踩準拖鞋,腳底扎進一片碎玻璃,濺出很多血來。趙倩扶他坐到客廳沙發上。他用鑷子拉出那塊碎玻璃。趙倩伏在地上,幫他一道一道纏上繃帶。傷口不大,丁澤然讓她不要擔心,稍后會去醫院檢查一下。
達林撕心裂肺地哭是一個突發事件,沒人注意到她是什么時候醒的。她穿著粉色睡裙光著腳,在趙倩背后哇的一聲哭出來,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丁澤然懷疑她是被地上沾滿血污的紙巾嚇到了,他隨手拿起一本雜志蓋在上面。趙倩說,爸爸的腳沒事兒了。丁澤然站起來輕輕走了兩步,你看,沒事了,我不小心踩到玻璃而已,你趕緊回床上睡覺,爸爸把家里的玻璃徹底清理干凈,免得你也被傷到。達林拗在原地不動,僵著臉盯著他們倆哭,聲音重的時候像是掀開了天靈蓋在呼喊,額頭的青筋扭曲變形,喊到嘔吐嗆出新的眼淚,再轉到低聲部,嗡嗡哇哇,像發怒低頭嗅食物的狼。趙倩等她眼神疲沓,累得好像已經失去所有力氣,才靠過去抱起她輕輕拍了會兒。趙倩示意丁澤然可以回去了。丁澤然走到門口還沒拉門閂,達林又掙扎著哭起來,她用力捶打趙倩的脖子,像一尾不小心躍出水面甩到岸上的魚,直挺挺地到處亂蹦。趙倩支撐不住,把她塞給丁澤然,擦了擦額頭掙出的汗。丁澤然把她從手酸的趙倩手中接過來,達林緊緊攀住丁澤然的脖子,雙腳到處亂踢,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趙倩拿起紙巾,還沒靠近,她就發出尖厲的號哭。丁澤然一手攬住她的腿,一手去輕撫達林的背部。折騰到十二點,達林呼吸逐漸均勻,耗盡力氣,終于睡著。
丁澤然問,她到底怎么了,情緒怎么這么大?趙倩說,你不在家的時候,還這樣鬧過幾次,是不是有什么問題?丁澤然打了一個國際長途電話給研究兒童心理的醫生朋友。趙倩靜靜坐在旁邊。朋友說非常像兒童焦慮癥早期。他們回想這一年來,達林略顯異常的行為方式,比如在飯店,她有幾次對服務員的熱情招呼不理不睬,在幼兒園最后半年出現過幾次推拉撕扯的“事件”,老師來電話溝通,但也沒講什么重話。他們都認為是長大過程中難免的事情,此刻似乎有了不正常的嫌疑。兩個人的心臟仿佛同時痙攣了一下,一閃而過的刺痛和心慌意亂,通過眼神交匯在一起。丁澤然從包里掏出筆記本電腦,搜集相關資料。趙倩坐在沙發上,忍不住也用手機百度了幾個關鍵詞。深夜的一分一秒似乎都聽得到滑過的聲音。
有人按門鈴,丁澤然看了一眼趙倩,趙倩示意他去開。丁澤然先從貓眼中看了下,是兩個警察。打開門,門口的警察說,這么晚打擾了,不好意思,你們這層有人報警說你們家擾民,他們懷疑是虐待孩子。丁澤然出去把警察擋在門外說,不是虐待,到樓梯那邊,我跟你們解釋。門內達林又哭起來,趙倩又去把她抱起來。丁澤然說,小朋友晚上有點兒不舒服,稍后會關好門窗,不打擾樓上樓下。警察繞過丁澤然說,我能進去看一眼嗎?出警了得有個確認。丁澤然被推搡出一個身位,警察在門口朝里打了個招呼,小朋友,你好呀,哪里不舒服嗎?達林伏在趙倩肩上,嚶嚶的抽泣被激起一輪新的力量,提高了嗓門,踢打著趙倩,媽媽進去,媽媽進去。趙倩朝警察頷首致歉,進臥室用腳背帶上門。警察朝里擺了擺手說,辛苦媽媽了,打擾你們。警察撤回身子,在門口讓丁澤然簽字。丁澤然不想說出朋友的判斷,趙倩肯定也不想,他們知道沒有人會相信,包括他們自己。
隔天,三人去專科醫院,再次得到病情確認的通知。回家的路上,趙倩用急促而討好的語氣向達林宣布了三人的度假計劃。達林說她看過一個熱帶紀錄片,如果度假,她想去有棕櫚樹的地方,喝著從樹上掉下來的椰子的汁,每天泡在泳池里,在大海邊支起畫板畫天空和落日。合體帶孩子出門旅行,是遵從醫生的建議,醫生說這件事兒不能急于求成,他們倆顯然都表現出了對速度的渴求。丁澤然破天荒休了一個月的假。趙倩除了中間需要出差一周兼顧一個會議,基本上也是全程陪同。達林需要多跟父母在一起,接觸大自然,曬曬陽光,做做游戲,有充足的運動量。趙倩讓丁澤然選地方,他在網上下單了南方這座海邊小城的親子度假酒店。
服務員全程負責打理房間,在瑣事上倆人幾乎沒有需要分工合作的部分。倆人上下午分工,上午是丁澤然照顧達林的時間,起床吃早餐,趙倩早起吃完到酒店大廳咖啡座處理工作上的來往事項,下午趙倩帶孩子戶外活動,丁澤然在房間寫項目書。
為了增加活動量,他們經常沿街散步,走累了就近吃晚飯,晚飯三個人一般是合體出動,沒有特別溝通和安排,默契仿佛來自謹慎和習慣。天氣不好偶爾會叫一單外賣,大部分時間選擇在酒店的餐廳,有當地特色的食品,每餐都有一點兒驚喜,比如水果是剛從采摘園里拿進來的,蔬菜來自酒店花園,連雞蛋都來自nini動物角自產。酒店指派的女管家小姚,熱情自來熟,他們先是被她的朋友圈照片征服,后來被她的敬業和真誠打動,從接送的司機到推薦的餐館,推薦的項目基本沒有踩過雷,價格也合理,從陌生人到朋友幾乎沒有過渡階段。達林也不排斥小姚。初次見面,小姚給達林準備了一只布藝玩偶,她俯身朝達林招了招手,達林很自然地過去接過來。他們相信,在整個大堂,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有任何異常,多么程序化而又平常的一個動作,小姚每天都要做很多遍。但對于趙倩和丁澤然來講,已經到了要屏住呼吸的地步,他們一方面要在達林面前不露痕跡,另一方面難掩內心的激動,達林沒有排斥小姚這個陌生人。跨進電梯,關上門的瞬間,他們隔著達林交換了一個眼神,仿佛在給這個開局打出高分。
趙倩中午陪達林睡午覺,丁澤然一個人留在客廳。沙發是他夜間睡覺的床,也是他白天看書的地方,入睡前他雷打不動地需要看會兒書。哪怕是在飛機、高鐵和汽車上,他都習慣性翻兩頁書。登機的時候,他從行李箱拿出《杜甫傳》和《蘇東坡傳》放到隨身背包里,趙倩的目光脧過幾回,沒對這件事發表評價,她沒有什么立場對此說話,丁澤然想到這里內心有一絲欣快。因為出門帶書,他們發生過很多次充滿車轱轆話的爭吵。趙倩理解不了丁澤然出門帶幾本書的行為,尤其有電子書以后,更何況他也并不認真看書,書更像是助眠藥,看不了幾頁就鼾聲響起。
中午鬧鐘響起的時候,丁澤然已經醒了,為了避免跟她們兩個人告別,他繼續閉眼躺著。趙倩壓低聲音跟達林說,咱們去熱帶植物園,別吵醒爸爸。他聽著她們躡手躡腳地關門、下樓,從窗前絮絮地聊著天走過,聲音越來越小,只剩下午后的寂靜和自由。半掩的窗簾泄進幾縷陽光,房間地毯發出細微的潮氣,有一股羊膻味。他渾身懶洋洋的,打開閱讀燈,翻了幾頁《蘇東坡傳》,訂這家酒店應該與蘇東坡有點兒關系。讀大學的時候,幾位舍友選修了中國文化通識課,講蘇東坡的老師把大家迷倒了,于是畢業后相約一起重走蘇東坡流放之路。大家商量得熱火朝天,最后行動的時候幾乎無一人踐約,備有備的忙。翻到蘇東坡在此地生活的那一章,家人的分別肝腸寸斷,但圣命難違,他拖著病體在水木幽茂中跋涉前行,清風急雨中穿蓑衣戴斗笠,后來,蘇東坡喜歡上了這個地方。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即使在夜晚的茅屋中,他也可以與星空明月對酌,臥聽犬吠蟲鳴了。坎坷的文人故事令人唏噓,但溫熱的天氣還是會讓人產生睡意,有一瞬間,丁澤然誤以為這是在家獨自度過的一個冬日黃昏,剛剛看完了一集歷史劇。
稍后,丁澤然收到趙倩的微信,達林路上餓了,她們就近解決,不用等她們一起吃晚飯。丁澤然從待命狀態恢復自由,出門沿河一路向西走。采摘椰子的小伙子,遠遠看去像嵌進樹里面,一刀一刀砍得鏗鏘有力。釣魚佬拿一只馬扎坐在欄桿后邊,靜靜地望著水面,風吹起他的襯衫,他默默點燃一支煙。搬家的工人從廂式貨車里一步一步把冰箱挪移到地面,躬身馱到背上顫顫巍巍走進樓道。被勞動的熱情喚起了饑餓感,丁澤然在河邊的小館子點了一份椰子雞飯,前天他試吃過,屬于他能接受的味道。返回的時候,他捎帶買了香蕉、橘子和鮮奶,趙倩和達林每天都要吃水果、喝牛奶。他隱隱期待,在這里的每一天都是同樣的程序,包括這一條已經走過三次的路線和看過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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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澤然牽著達林,低頭看她一階一階伸出腳,每踱下三個臺階都拉緊她的手腕提醒她小心。達林不管不顧,慣性向下跌落一般,一步比一步快,甩脫他的手,奔向遠處的歡樂。底層是漆成海洋藍的闊大兒童游樂場,充氣滑水索道在露天里,游泳池相較室內海洋球館略顯空蕩,泳池中央游泳圈里浮著幾個孩子,拿水槍彼此射擊,水柱鏗鏗響著碰撞著小喇叭滑梯的氣囊,落在訓練池中砸起密密麻麻的水花,孩子嘰嘰喳喳地散開又聚攏。達林不等丁澤然套好游泳鏡,身體已經朝他們游過去。丁澤然朝她擺擺手,去吧,跟小朋友一起比賽看誰游得快一些。
沿走廊坐了一排家長,年輕的兩個盯著手機,花白頭發的爺爺靠在椅背上盯著泳池,穿成花蝴蝶似的媽媽拿著卡通保溫杯,伏在岸邊招呼粉紅色游泳衣的小姑娘喝水,她探出頭喝了一口又游回去。丁澤然反剪著手圍著泳池踱步,他背過臉去,看得到院子外邊高大的榕樹枝干和稠密的綠葉,襯著瓦藍明凈的天空。陣雨讓周遭像剛剛經歷了一番大清洗,空氣里滿是清甜的味道,讓人幾乎遺忘掉生活中的爭執與苦澀。
吃早餐的時候,他腦子里想起一句詩,早晨是一只梅花鹿,踩到我額上,世界多好。一定是天空瓦藍,植被蔥郁,花朵太過鮮亮的緣故,他才會想起林野間的梅花鹿,它們一會兒跳躍一會兒隱匿,土橙色的綢緞白亮的斑點,在綠色的幕布上奔突,刺目又分明。他沒有見過幾次真實的梅花鹿,腦海中不過是梅花鹿在電腦屏幕上的樣子。他盛了一勺海鮮粥送到嘴邊,瞥見餐桌對面的達林和趙倩木木地盯著他。達林問,爸爸在笑什么?
丁澤然說,想起一個笑話。情人節的時候,小兔子生氣地對小鹿說:你看人家別的女孩子都能收到花,你為什么不送給我?小鹿可憐巴巴地說:因為我是梅(沒)花鹿啊。達林捂著嘴巴笑,這是個冷笑話。丁澤然拍拍她的頭,笑點真低。趙倩微微挑了挑眉,這個笑話他以前講過一次,只不過那一次是一場災難。
結婚五周年紀念日,丁澤然出差未歸。他提前接受了一個邀請,到老家的醫院做一臺心臟搭橋手術。他跟趙倩解釋過,因為院方聘請了幾位專家,時間協調了好久,自己資歷尚淺,臨時請假會給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趙倩不置可否,丁澤然說自己絕不是故意的。趙倩說,故意不故意,結果都沒差,況且你都決定了。出發前幾天,丁澤然行事格外謹慎,幾乎沒有一次行差踏錯。出門的時候,他立在門口擁抱了趙倩,今天出去刷我的卡,買個自己喜歡的禮物,沒有上限。趙倩說,我不要禮物,也沒什么可慶祝的。丁澤然說,開心點兒,我只會讓你鬧心,但購物讓人開心。趙倩說,別貧了,趕不上早班飛機了。
不用趕回家吃晚飯,返程時間推遲了,丁澤然徹底放松了心情,他主動跟同學老關、程志約了晚餐。他們畢業二十年了,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會時不時在QQ群、微信群里聊兩句,每次聊天的結尾都是期待聚一下。這次聚會仿佛預告好久的演出,一旦真實拉開舞臺帷幕,卻沒有想象中的熱烈與多彩,過去的人與事,半個小時就被篩了一遍。一個小時后,老關出去接老婆的電話,程志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丁澤然聊從前同學的下落,丁澤然能描述出長相記不起名字,程志是名字熟悉,人卻對不上。程志每喝一杯都有一種落寞,丁澤然努著勁兒找其他話題,他擔心自己不說話,房間里就會靜下來。程志說話越少,酒喝起來越快。老關回來的時候,程志講話已經不利索了。老關把手機反扣在桌子上說,女人真夠聒噪的,同學見面總得喝幾杯,這才幾點就催回家。丁澤然說,喝完這瓶酒就回。老關說,還有一瓶呢。丁澤然按住他的手說,聚會適時結束是一種解脫。程志說,小丁想脫身逃跑。丁澤然和老關相視一笑,他還沒喝醉。
從餐廳出來,丁澤然看了下時間,離飛機起飛還有四個小時,你們回吧,我去機場找個地方坐一會兒。老關說,別呀,好不容易見次面,回家也沒什么大事兒,不如咱們去康王河邊走走吧。程志說,來得及必須去啊,咱們小時候就愛去那里捉蝦釣魚。
老關叫了代駕,丁澤然還沒來得及拒絕,已經被塞進一輛帕薩特,一路風馳電掣,泊在了大壩上。他們沿著人行步道向西走,遇到可以下到河里的當口,丁澤然建議下去看看。他們脫掉皮鞋,彼此攙扶摟抱著踏到河邊的巖石上。程志搖搖晃晃還要往中心走,老關讓他不要逞能,趕快回來。程志撩起水花朝他身上灑過來,濺濕了老關的褲腳和腳踝。岸上巡堤員拿著擴音器警告,河里的人,注意啦,前方挖沙水位拓深,特別危險,趕緊撤回來。他們笑嘻嘻地跟巡堤員說打攪了,拱手往后撤。盯著他們安全坐到堤壩上,巡堤員才背著手離開。程志說,今天心情真好,我們唱首歌吧。他的聲音從喉嚨里甩出來的時候,最先嚇到的一定是最近的人,實際上連自己也會被嚇到。真實的聲音跟腦海里游蕩的那個聲音總是不一樣,跟KTV里飄出的那個也不—樣,跟想象中自己的聲音也不一樣。聲音讓他們彼此了解得更深切了一點兒,老關笑得直不起腰,世界變化這么快,我們仨的唱歌水平卻一點兒都沒變,各跑各的調。
除了幾句傳唱度高的句子,他們幾乎記不起歌詞,唱得七零八落。程志打開手機查歌詞,手機微弱的燈光照在水面上,稀薄的霧氣升起來,絲絲縷縷的涼氣順著腳踝延伸到脊背。老關說,你們還記得李華麗嗎?丁澤然在腦海里搜索了一下這個名字說,記不太清楚了,怎么提起她,你初戀?老關拍了拍他的頭,別胡說。程志說,算起來,她離開我們有二十年了,初中畢業她和老關讀了中專,我們倆讀高中,她剛讀一年就查出來重病。我們升入同所高中的同學還一起寫了鼓勵她的賀卡呢,每個人都簽了名,折了一瓶彩色的千紙鶴,我寄給老關轉交的。丁澤然模模糊糊記起有這么回事兒,李華麗是個長頭發瘦高個兒冷白面皮的女孩。老關說,想想真可怕,我們比李華麗多活二十年了。程志說,不說這些吧,我找了一首《野孩子》,繼續唱。丁澤然掉了幾滴淚,是破音時刻用力過度嗆出來的,也可能是他們擁抱的時候太用力了,他分不清是誰在沒輕沒重地拍打他的后背,一邊拍一邊叫他兄弟,好久沒人這么叫他了。他赤著的腳磕到石頭臺階上,鉆心地刺痛。他們推搡著他往上走,他來不及蹲下來看傷口。
河邊的兩個小時,如夢如幻。丁澤然趕晚上十點的航班回家,飛機爬上平流層的時刻,回想地上發生的事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聊齋志異》中經常有書生在曠野里遇到華屋美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度過春曉,早上醒來轉身一看,不過是一處廢墟古墓。出得機場,高架上車流稀疏,看出去是淺灰色僵持的一片,遠處高樓林立,霓虹燈散射著各種形狀,燈光驅除著夜的侵擾,它們以各種射線排列組合,灑脫地散開又頑強地并攏,他更疑心河邊的眼淚是飛機上盹著做的一個夢。
到家已經是兩點鐘,打開門,迎接他的是側臥在沙發上看劇的趙倩。他好像闖進一個陌生世界,恍惚了一會兒,才接續上昨天的故事。弧形簡約落地燈的光打在餐桌上,把一圈白色心形蠟燭和兩杯紅酒映照得充滿溫暖的光暈,透過廚房玻璃門可以看到,操作臺上紅色保溫燈寂寞地亮著。丁澤然的備忘錄上,有一張從實習生那里拷貝的基本節日禮物清單,鮮花是必備的,其他的就隨時而變。那天他不是忘記買花,而是心理上認定已經取消所有儀式了。況且他早就覺察趙倩并不喜歡花,上個月生日送的玫瑰,不到一周就躺在垃圾桶里了,扔進去之前,她還拎出來一支嘖嘖嘆息,不知道人們為什么喜歡買鮮花,泡過的花根有一股土腥生銹味兒。
不協調的隆重,是失衡的天平。丁澤然微醺的狀態還沒有過去,他想神靈附體變出一束花,隨便什么花都好。他腦子里變幻著這句話.像打在屏幕上的循環彈幕。丁澤然非常清楚身上一點兒應急的物什都沒有,除了電腦,包里連一張日常購物附送的卡片都沒有。他說出了那個諧音笑話,今晚我是一只梅(沒)花鹿。如果趙倩笑一下,那個晚上應該就平靜地過去了。趙倩沒有笑,往后退了兩步,另一只手遮了下鼻子,你喝過酒了?丁澤然說,當地朋友組了個局,喝了幾杯。趙倩轉身關掉落地燈,房間暗下一片。丁澤然如果就此沉默睡過去,那個晚上會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時間里。丁澤然尾隨趙倩走進臥室,趙倩說,你跟進來干嗎,去洗漱一下呀。趙倩側身上床,靠在床頭,拿起床頭柜上的一本書翻到中間看起來,那里正好折了一頁。丁澤然伸手拿過那本書,看了看封面,女人總是喜歡口是心非,不是說不慶祝了嗎?趙倩說,剛剛睡不著,五年畢竟也是個重要的日子,跟性別有什么關系?丁澤然把書翻到折頁的地方還給她,不高興了?趙倩說,沒有。丁澤然說,明明不高興了,還不承認。趙倩說,好,我承認,你醉醺醺地回來,我憑什么高興?丁澤然說,明明說不需要慶祝的,現在又不高興,我們之間需要這樣口是心非嗎?趙倩說,不要再提口是心非這個詞,真貧乏,這是有填詞造句的任務嗎?丁澤然說,你不貧乏嗎?看了大半年了,還是這本書。趙倩把書扔到柜子上,算了算了,我等你這么久,不是為了生氣。丁澤然說,大半夜趕回來,我也不想生氣。
趙倩說,你有什么資格生氣?你這么破壞氣氛,我還忍著沒生氣呢。丁澤然說,你沒有破壞氣氛嗎?你知道我今晚經歷了什么嗎?丁澤然的聲音抬高了一倍,他又一次感到差點兒嗆出眼淚來,今晚鼻淚管好像出了差錯,隨時都會讓他出丑。趙倩媽媽魏紅從隔壁房間里踢踢踏踏走出來,要死,丁澤然,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喝醉了酒回家耍酒瘋?丁澤然頹了半截,嘀咕一句,您怎么還沒回家?魏紅說,哄孩子睡覺,我也跟著歇了會兒。夫妻倆之間講話,不可以囂張,好好講。趙倩朝媽媽揮手,示意她關門出去。丁澤然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達林的布娃娃哇地叫了一聲。半掩著的門口飄來一句,本事不大脾氣不小。丁澤然拉出布娃娃摜在趙倩身上,趙倩尖叫了一聲從床上跳下來。丁澤然從魏紅身邊擠出去,拎起沙發上的西裝外套和筆記本,他像被一股妖風吹著,整個身體都變了形,跌跌撞撞地拉開防盜門,門關上的震動聲,讓趙倩打了一個凜冽的寒戰。
丁澤然當天住在家門口的賓館里,第二天清醒后他撥了趙倩的電話,趙倩沒接,丁澤然關了手機。第二夜,他借宿到單位的單身職工公寓。第五天,趙倩打電話給他,丁澤然冷淡地接了,問她怎么才想起打電話。趙倩說,讓你冷靜一下想想,為什么要把事情搞砸?丁澤然沉默了幾秒鐘說,話趕話吧,那天心里不舒服。趙倩說,宿舍住著不舒服,晚上回家吧。丁澤然說,下班就回。
每次吵架仿佛都有基本程序,在程序之中都是安全的,但誰都不知道程序制定者是不是遵守公平正義的原則,以及天空會不會突然下雨,城市會不會莫名停電,年輕的生命會不會還有第二天。
當晚科室新進醫生組織聚餐,丁澤然臨時決定參加,他不確定是不是為了拖延回家的時間。并沒有什么令人大開眼界的玩法,或者他沒有機會等到大開眼界的時刻。先是去吃飯,然后去樓上的夜間暢玩鐳戰,跟一群不認識的人組隊,半個小時一場,大汗淋漓地出來,候場的時候大廳里嘈雜喧鬧,讓人呼吸困難,必須喝一瓶冰鎮可樂才能壓住煩躁。他正想抽身出去清凈會兒,卻接到科里的電話,讓他回醫院參加急救。忙碌到接近凌晨,又是一次徒勞無功的搶救,出車禍的男孩女孩都沒有醒過來。他緩緩地走回公寓,洗漱好靠在床上,習慣性掏了一下包,出來得匆忙忘記帶本書。大腦高度緊張之后很難平靜,他想喝一杯酒,冰箱里卻空空蕩蕩。馬路對面拐角處的便利店還在營業,從窗戶里可以看到營業員百無聊賴地坐著。他穿上外套下樓,走進店里踱了一圈,最后買了一包煙和一只打火機。他從不吸煙,也反對別人吸煙,在回去的路上,他卻心滿意足地吸了一支煙,好像丟掉了一件心事。
借著路燈的光,翻了下手機微信,越過一條條無關緊要的消息和圖片,他打開了那張翻拍的畢業照片。畢業照是在初中教學樓門前拍的,一群人夾在兩株垂柳之間,他放大了第一排蹲著的人,看起來都好熟悉,卻叫不出名字。在他奮戰在手術室的那段時間,可以想象,群里像跨年一樣熱鬧了一陣子,滴滴叫囂的信息超過了全年的發言量,接龍似的把名字按行列標注出來。丁澤然看到了自己,縮在松松垮垮的西裝外套中,在最后一排只露出上半身。那時候他已經長出小胡子了,盯著過去的自己看,讓他有點渾身不自在。老關特別提醒他,你身邊就是李華麗。群里有人發我佛慈悲的表情,也有人發哭的表情,幾乎看到的同學都跳出來發了表情。像素太差了,丁澤然摁著自己與李華麗的位置放大,她的頭發比記憶中的要長,自然地披散著,遮住了半邊臉,另半邊臉糊成一片,隱約可以看出下巴上有一個美人痣。丁澤然縮回原來的尺寸,才發現照片上的她,細長的眉梢微微上揚,眼中充滿了笑意,仿佛突然被陽光閃著,即刻壓低了視線。
他掐滅香煙,找到老關的電話撥過去。老關接通后問他,這么晚還不睡?丁澤然說,睡不著,你在干嗎?老關說,我不能睡,開長途車出差呢。丁澤然說,我記得當時挺喜歡李華麗的。老關說,這么些年一點兒都沒聽你提起過。丁澤然說,就是一閃念,以前的生活中好像只有考試,考高中、考大學、考研申博,每一次考試過后都會迅速認識更多的人,那一閃念很快就忘記了。老關說,有件事兒我想跟你說實話,李華麗是精神抑郁自殺的。丁澤然說,怎么會這樣?
老關絮絮地說了半天,丁澤然呆在原地,他費了好大勁才拼起這個完整的故事。老關說,那時候你封閉在學校里,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家長和老師聽到過消息的都自動屏蔽了,誰愿意影響學霸高考呢,所以沒人告訴你這件事。而且這事兒本質上跟你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你沒有任何過錯。李華麗就是個傻子,她被送回家時已經精神失常了,經常喊你的名字,她媽媽才知道有你這個人。她媽認識我媽,打電話來問丁澤然是誰。我們都知道你是無辜的,這么多年你也從沒提過她。李華麗太悲慘了,我從來沒見過這么悲慘的人,父母在她五歲的時候離婚,爸爸再也沒回來過,自己還沒成年就莫名其妙地死掉了。我郁悶的是,她為什么一直忍著,跟你說一聲喜歡能怎么樣嘛,想不通老天是怎么設計命運的,讓一個女孩子這么慘。
曾經的西水鎮小霸王老關,靠著一股狠勁打敗附近幾個中學無敵手,此刻正在為命運的不公而抽泣。往事跳躍在丁澤然的腦海里,有一段時間李華麗喜歡跟著老關和程志玩,放學的時候,她跟在他們后邊騎著紫色小輪自行車,車把彎曲翹起來,像支棱著兩只手伏在桌子上。初二暑假,她跟著程志、老關來家里找丁澤然,他們隔著窗戶伸進來一支狗尾巴草,蹭著他熟睡的臉,丁澤然揉了揉鼻子,伸出腳踹向空中。他們在窗外笑成一團,丁澤然知道有人惡作劇,趿拉著鞋猛地打開門,逆光里看到他們站在陽光里,李華麗的發絲鍍上一層金色光輝,臉頰上的絨毛絲絲清晰,碎花裙子飄飄蕩蕩格外耀眼。他們勾肩搭背盯著他,丁澤然羞赧地一笑。他們騎自行車去康王河邊的河汊里捉泥鰍,在泥濘的河岸上,在柳樹和速生楊下,用鐵鍬鏟出飛躍的泥鰍,踩著鵝卵石和泥沙的河底,蹚過雜居著鋸鋸菜、刺芫荽的草叢,小腿肚上留下不易覺察的傷痕。從河水中間蹬過的時候,丁澤然牽過李華麗的手。他經常從河流中跨到對岸去,這次走得更穩一點兒。李華麗沒有絲毫猶豫或者害羞,踩著冒出水面的鵝卵石疾步穿越,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何況他們還是少年,天真的沒有性別概念的少年。除此之外,自己到底在哪一個時刻做出了什么行為,讓李華麗產生了不一樣的情愫,丁澤然完全回憶不起來。
時間真快,第一個十年過去了,第二個十年就在眼前。為什么這些年腦海中一點兒也沒有李華麗的影子呢?丁澤然在睡過去之前,充滿了挫敗感,記憶真的會被生活和瑣事擠掉嗎?他搞不清楚,但他非常確定自己暫時不想回家去住。
那次聚會,他們提到李華麗的時候,眼神里多出了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深意,他們多年來在微信群里噤聲不語,他多么希望他們一直保持下去。老關打開車窗,清了清嗓子,高速上呼嘯而過的車輛聲,讓人耳膜生出銳利的痛感。窗子關閉,世界又安靜下來,丁澤然問了問他最近的工作情況。老關絮叨了一些家鄉的變化,馬路拓寬成四行道,岱山公園新近發生了一起謀殺案,工廠天天加班工資不如南方高,平房機關宿舍全部空置,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拆遷。丁澤然準備掛電話的時候,老關提高聲音叫了一聲小丁,輕輕吐出一句對不起。丁澤然停頓了一會兒說,沒什么。他知道大部分情況下,沒有人愿意對世界故意輸出惡意,老關也只是不小心泄露了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匆匆掛掉的電話像這個世界的一聲嘆息。
趙倩一直以為丁澤然過不了一周一定會回家,每個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彼此理解是時代雞湯賜予的美德。第二周趙倩打電話去催,置氣差不多了,趕緊回家,不許離家出走還是你定下的規矩呢。另外,手工課的作業還等著你處理呢,孩子不是我一個人的,也不是我要生的。丁澤然說,孩子不應該是威脅人的工具。趙倩說,給你臺階下趕緊下,不要講這些沒用的話。丁澤然又拖延了兩周,好像賭氣索取一段時間去想清楚一些事情。其實什么也沒想明白,只是有一點他更確信了,孩子是你送給這個社會的人質,也是夫妻之間互送的棘手禮物。
3
與達林一起玩噴水的粉色泳衣小姑娘走到池邊喊,媽媽,我要出去小便。媽媽扶著她爬出泳池,上去沖澡換衣服吧。小姑娘說.我還要玩水。泡了一個多小時了,我們去玩海洋球吧。小姑娘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朝媽媽點頭,披上浴巾,利落地朝樓梯走去。達林的尖叫聲響起的時候,丁澤然渾身燥熱了一下,朝游泳池掃了一圈,很快錨定站在角落里發抖的達林。
丁澤然一把將她提上來,用浴巾包裹住她小小的身體,抱在懷里問,達林怎么了?達林說,那個小妹妹呢?丁澤然說,可能有事回房間了,你要找她嗎?達林點點頭,我要跟那個妹妹一起比賽。丁澤然說,我們不知道她的房間號。達林說,她們住在三樓恐龍套間。丁澤然說,下次遇到再一起玩。達林低下頭,雙手絞在一起。丁澤然把她兩只手扯開,左手環抱她,右手握住她的手掌說,我們先回去沖澡換衣服。達林像一錠鉛,往下墜著繃直了身體,下巴磕在丁澤然肩頭,兩只手臂蜷縮在胸前。
走廊盡頭走過來一對雙胞胎小姑娘,她們挎著竹籃子,應該是去采摘,后邊跟著一個戴黃邊卡通墨鏡的男孩,邊走邊跟兩邊牽著手的爸媽嘀咕,我要去抓住那只嘎嘎叫的大鵝。達林尖叫的聲音此時響徹整個泳池和游樂場,他們聽到后都立在原地,靜靜地等著事態發展。前臺的兩個服務員和小姚跑過來問需不需要幫忙,小姚手里還拿著顧客的身份證,辦理入住的人、吧臺里喝咖啡的人,似乎都把目光轉向這邊。
丁澤然放下達林,大聲問她,是去看小弟弟抓鵝,還是跟兩個小妹妹一起摘橘子?他不看達林的眼睛,也不看周圍人的眼神,不管她是不是噙著淚水,也不管周圍人是不是詫異與驚恐,他又緊緊抱住達林,用超大聲跟她講話,握住她的一只手,不讓它靠近另一只。達林好像是被吼叫的氣勢給掰回來了,扭頭指了指海洋球那邊。最近丁澤然用在達林身上轉移注意力的實驗,有幾次都成功了,他心里再一次升起一絲自豪。海洋球池子中沒有一個小朋友,達林像一只孤獨的白鯨,在海洋球中跳躍攀爬,她露出頭來朝丁澤然揮揮手,丁澤然圈起雙臂回應她一下。達林要丁澤然進海洋球池,丁澤然說爸爸太重了,會壓壞海洋球,達林轉身縮下去,躲在里面不肯出來。丁澤然擔心里面太熱捂出痱子,蹚著翻滾的海水一般的海洋球,奔突而去,達林尖叫著向后退。兩個人選了陣形,一上一下擲來擲去,被擊中的時候,達林叫一聲哎喲,我死了,仰面朝天倒下去,砸在五顏六色的海洋球上,濺起一陣轟隆聲。一上午,達林像充足了電的游戲機,停不下來。
丁澤然被擊中的時候,下意識喊的是,我受傷了。他試了試,喉嚨里說不出死那個字。他沒辦法隨便死,即使在夢里、在游戲里、在謊言里。他不止一次做過血腥的夢,遠處的狼煙直沖云霄,夜色降臨,絳紅色的云朵映著大地,壞人三三兩兩從身邊走過,踢一腳身邊的尸體。他咬緊牙關,生怕發出一絲喘息,趴在高粱地田壟的洼陷處,一遍一遍祈禱自己能僥幸活下去。他知道家人在等他,有時候他甚至自作多情地認為病人也在等他。他不止一次對那些可以自己決定死亡的人,產生一種莫名的怨恨和羨慕。
像完成一次體力懸殊的格斗,丁澤然感覺有點虛脫,彎腰朝達林擺手,爸爸要休息一會兒。他頹坐在塑膠橫檔上,遠遠看著達林一個人爬到滑梯的頂端,鉆進紅色的轉筒中,轉眼的工夫,從底端口爬出來,雙手高舉過頭頂,跳舞一樣左右搖擺,對著他叫爸爸爸爸。丁澤然想起,趙倩有一次跟他抱怨,兩個人待在家里,達林一天會叫幾百次媽媽,她聽到媽媽兩個字就擔心腦子會隨時炸掉,他感到了那種快要炸掉的感覺。
十點半,丁澤然指了指表說,爸爸下午有事提前出去一下。達林順從地從滑梯上溜下來說,爸爸,下午我想看兩集《托馬斯和他的朋友們》。丁澤然說,媽媽會給你播放。丁澤然帶達林去咖啡座找趙倩。達林對門口的彩色熱帶魚特別著迷,她把臉蛋貼在玻璃魚缸上,低聲跟它們講話。丁澤然喜歡遠遠地觀察她,在他心里,她跟天下所有健康可愛的孩子一樣,除了更敏感脆弱,沒有什么差異。但醫生不這么認為,鄰居也不這么認為,剛才走廊里的大人和小朋友顯然也不這么認為,剛剛認識的小姚用詫異的表情表示過慌亂,老師用同情和憐憫的眼神表示過不同意見。雖然已經與趙倩離婚,但在這件事上,他堅信他們站在一起。丁澤然收回眼神問趙倩,待會兒我去東坡書院逛逛,要不要一起去?趙倩說,去不了,達林午睡的時候,我要整理一下最近報稅的財務資料。丁澤然說,你忙自己的事,我等她睡了再走。他就像連續圈在房間里一周的巨型金毛犬,因陰雨連綿而無法到草坪上奔跑,在房間里磕磕碰碰,尾巴在桌子椅子之間掃來掃去,它殷切地等待著主人拿起手里的韁繩,開門帶它出去的那一刻。他做攻略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去書院看看流放者的生活痕跡,但此刻他只是單純地想出門一次。
決定結婚的時候,他們有一個約定,雙方誰都不允許摔門離家出走。丁澤然當時的設想是,出走的那個人肯定是趙倩,她一摔門就可以跑回離上海不遠的父母家,甚至也有可能隨便去同城的一個閨蜜家住幾天。家在外地的男人,不可能先摔門而去,他也沒什么地方可去。可能是性別偏見,他一直覺得男生似乎不方便突然沖到好朋友家借宿。丁澤然正色地對趙倩說,摔門而去的那個人一下子宣泄了情緒,而被迫留下的人只能有火沒處發,還要孤零零地待著,這是一種極其不公平的行為。他從來沒有設想過,家會是后來的群居狀態。最早是岳母住進來,理由和時間無法拒絕。趙倩月子里,丁澤然需要正常上班加班,他沒有辦法半夜起來換尿布,趙倩無法承受更多的家務,她還拒絕不熟悉的保姆或者月嫂跟自己共處一室。出了月子,又有了新的變化,岳母賣了老房子,搬到同一個小區。岳父除了飯點準時回來,—天到晚都泡在棋牌室,而岳母幾乎時時刻刻都賴在他家里。比起起早貪黑忙碌的岳母,他好像更喜歡岳父,生活就是這樣不按常理出牌。
丁澤然用賴這個字說岳母,趙倩說他特別冷血。爸爸當甩手掌柜,媽媽把全部力氣都獻給這個家了,沒有她你看看我們還能這么輕松嗎?丁澤然說,那我想辦法給媽找個幫手,讓她輕松點兒。隔月,丁澤然找了一個安徽阿姨來家幫忙。岳母負責買菜和買早餐,阿姨負責午飯、晚飯和打掃衛生、接送達林。阿姨的到來,減少了岳母的辛勞,也好像減少了丁澤然的一份債務。岳母沒有任何不高興,指揮起保姆來,聲音高了八度,平時從來不擦的玻璃外層,也指揮著阿姨去擦,丁澤然只能趕緊制止這種危險的行為。
幾天后的早餐時刻,達林磨磨蹭蹭不肯去上幼兒園。她說,我只要外公和外婆接送,不要外人接送。那時,她才四歲,丁澤然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孩子說出來的話。他看了一眼趙倩,趙倩正小心挑揀著魚刺,岳母在廚房灶臺前站著。丁澤然只能看到她晃動的背影,不知道她到底在忙什么。
趙倩生孩子后,對衛生的要求近乎苛刻,外套必須掛在門口的衣架上,不允許穿進客廳臥室,進門的時刻不是岳母就是趙倩,拿著酒精噴霧瓶噴他的襪子和鞋墊,她們說這樣可以祛除鞋襪上的臭味。他不喜歡這種顛倒,游擊隊指導正牌軍,一個專業人士會不注意衛生嗎?岳母說,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多注意點兒沒什么。丁澤然說您說得對,每個人管好自己就可以,不要特別要求別人。岳母說,我比誰都注意。丁澤然說,媽您不能這么霸道,這畢竟是我們的家。岳母說,你們的家,買房子的時候我沒有出錢嗎?丁澤然說,您這么說話就是吵架,我們可以還給您錢。岳母說,帶孩子的錢不算嗎?能算清嗎?丁澤然說,您能不一說話就奔著吵架嗎?趙倩插進來說,你沒必要這么激動,媽媽不在家里我無法帶孩子,除非你分擔一半,對媽媽尊重還是要的。
丁澤然轉頭盯著趙倩說,嘁,你不會忘了是怎么尊重我父母的了吧?趙倩說,好了好了,一天到晚翻舊賬,好像我們都欠了你似的,再怎么著,她不該為我們的錯誤買單。丁澤然問,什么錯誤?趙倩說,我們結婚就是個錯誤。媽媽呵斥趙倩胡說八道,別小題大做。趙倩說,我小題大做,那你們為什么天天較著勁兒過日子?趙倩抽噎著,先盯著丁澤然又盯著媽媽,你們兩個人為什么就不能和平相處?此情此景,丁澤然特別熟悉,這句話他也曾經說過,只不過那兩個人是趙倩和自己的媽媽。
離婚是在結婚后第七年,趙倩提出來的。趙倩說,我們倆每根神經都搭不上,你說什么做什么我都覺得不對,你也是這么看我的吧,要不咱們離婚試試?丁澤然說,這件事兒可以試嗎?趙倩說,不要意氣用事,我是認真跟你討論。學校的老師說,達林早上因為玩游戲打了菲菲一巴掌,老師讓關注下她的情緒,我覺得家里的環境影響了她的情緒。丁澤然說,你不要小題大做。趙倩說,我想讓她生活的環境趕緊輕松一點兒。丁澤然說,你再考慮一下。趙倩說,我考慮過。丁澤然說,按照程序也是先分居。趙倩說,走一步算一步。
丁澤然之所以最后答應,不過是在一團亂麻中祭出了一點兒干脆。倉促到來不及思考結果,結果已經橫在眼前。起先,他們決定對外保密,包括雙方的父母,丁澤然不會主動跟老家的父母說這事,天高皇帝遠的,多說無益。一旦匯報了,他們一定會殺過來,最后鬧得親戚們盡人皆知,雖然實際上也沒有幾個跟他日常聯絡的親戚。趙倩也不想說,但父母天天在身邊,很難瞞得住。趙倩給出的方案是,瞞一天是一天。趙倩告訴了一個經常一起聚會的好友,她們以前坐在一起可以吐槽半天老公,這次她有點不知所措,她舉起酒杯說,你太酷了。接下來,她們沒有喝酒,不約而同嘆息了一聲,未來打算怎么辦?趙倩說,過一天是一天。
離婚冷靜期對他們倆只是一個概念,他們格夕卜清醒。離婚之后,他們的關系正常了很多,一張證書宣布回到和平的兩岸,不再是可以大呼小叫的關系,距離讓他們學會了退讓、分寸和克制。按照離婚協議,房子歸趙倩,趙倩一個人承擔不了房貸,兩個人均分,丁澤然要車子,他上班用車的時間更多。離婚的事情不公布給雙方家庭,丁澤然需要偶爾回來住一兩次,免得趙倩父母生疑。孩子平時外公外婆負責帶,丁澤然和趙倩負責周末。
周末他們一起帶孩子外出,丁澤然準時到樓下接她們。去植物園野餐和寫生,趙倩布置好野餐墊上的食品,支好畫架,丁澤然搭帳篷,達林在還沒有架起來的帳篷里滾來滾去,兩個人都看到了,但沒有人怒氣沖沖地喊她出來。周六上午九點半有英語外教課,趙倩在門口家長區等候,丁澤然十一點半準時在停車場等她們,餐廳一般是提前預訂好的親子餐廳。吃飯的時候,趙倩隨時跟著達林去嘗試店里的新項目,顧不上自己吃,丁澤然讓服務生把雞肉、魚切好夾到她的餐盤里,蔬菜也分好。他們在郊區的農家樂,留下過一次愉快的周末回憶。趙倩帶著達林沿著草地撲蝴蝶,丁澤然在旁邊的小河垂釣。丁澤然朝她們喊,釣到了,釣到了,甩了甩手里那只半斤重的草魚。農家樂客棧前面是一座寺廟,恰逢盂蘭盆節,他們跟著一眾僧人和信眾去放生。那條青灰色的草魚隨著同類,滾滾而去,四散在河水中。達林拉著丁澤然沿著河邊追了一段問,它們能找到自己的爸爸媽媽嗎?丁澤然說,當然,整條小河都是它們的家。回去的路上,他回頭看了幾次后座上熟睡的母女,她們也像兩條被放生的魚,在夢中自由自在地遨游。空氣中泛起些微涼意,他拉了拉衣領,縮了縮脖子,紅燈亮起,在停頓的四十秒里,他認真看了看郊區的天空,的確有星星在閃耀,像嬰兒開心時眨巴著的眼睛。
丁澤然輕輕嘆了口氣,他決定忍住不去告訴趙倩剛才發生了什么。維持住生活的外在框架不至于變形,跟保持住體型一樣,需要付出超出一般人的耐心和體力。從一個醫生的角度看,大部分疾病都找不到確切的起因。但這不妨礙丁澤然在走神的時刻,執拗地在生活中上窮碧落下黃泉,尋找可能的線索。如果為達林的病找一個開端的話,他懷疑是家庭內部無盡的爭吵和摩擦,是那次同學聚會上的壞消息,是那個梅花鹿的玩笑,也說不定是那次離家出走,還可能是他們內心嫌惡的聲音,被達林從懵懂時已經全盤接收過了,她才會經常情緒激動,自我傷害。現在他們好像醒悟般推翻了過去,逆著時間之河,從殘垣碎瓦中再去重建。
4
此地叫車不方便,前臺給過他一張司機的名片。第一次預訂,車準時抵達。司機朱師傅是個瘦而精干的本地人,黝黑的臉膛留下日曬過多的印記,五十歲上下,戴一副飛行員墨鏡。丁先生,您稍微等兩分鐘,我出來抽支煙。不肯在車里吸煙的司機顯然是比較講究衛生的,車里干凈清爽的程度超出丁澤然的預期。
丁澤然問朱師傅,先到市區吃個午飯再去東坡書院,直接去東坡書院附近吃飯隨后去參觀,哪個更方便一些?朱師傅說,時間還早,咱們直接去東坡書院吧。一百多公里大概需要兩個小時,忍一會兒到了再吃也無妨。丁澤然想了想說,那就先去景點。路上人煙稀少,朱師傅一路超車,路過古鹽田的景點指示牌,他努了努嘴說,離這里六十公里是千年古鹽田,你去看過了沒?丁澤然說,簡單了解過一些旅游攻略,改天有空再去。一個人來旅行的?丁澤然說,不是,和家人一起。丁澤然問,除了旅游路線上的,本地還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嗎?朱師傅說,溶洞你去過了沒?丁澤然說,溶洞都差不多,別的地方去過幾次。朱師傅說,大教堂你去過沒?離市區更近。丁澤然問,有多遠?朱師傅說,十多公里。丁澤然說,先拐過去看看教堂吧。達林生病以來,丁澤然無論去哪里,遇到教堂廟宇,他總是進去待上一會兒。朱師傅說,沒問題。車子從小巷繞進去,停在一株碩大的榕樹下。朱師傅指了指前面,那就是教堂,需要我下去幫你拍照嗎?丁澤然說不用,你在這里等我一會兒。
丁澤然下車,被一浪熱氣包圍,榕樹下有穿一紅一藍運動T恤的倆男孩在跳房子,穿紅色運動T恤的男孩子拿一枝柳條抽著旁邊的瀝青地面,干擾穿藍色運動T恤的男孩。很快,他們追打著從丁澤然旁邊跑過去。兩位坐在馬扎上搖蒲扇的老太太,朝來人看了一眼,手里的蒲扇停在膝蓋上,像靜止畫面。丁澤然看到磚墻瓦面禮拜堂高聳地立在一眾平房中,后肚聳起四層樓高的鐘樓,繞到正面拾級而上,門前空蕩蕩的,藍色大門緊閉,他雙手按了按被曬得微熱的大門。一對拍婚紗照的情侶熱騰騰地從左邊走上來,后邊跟著婚慶公司的員工。女孩子提著裙裾,臉蛋紅撲撲的,額頭脖頸上掛著汗珠。男孩打著遮陽傘落后一步,女孩回首盯了他一眼,男孩笑了下,麻利地調正了遮陽傘,拿紙巾去拭她額上的汗。
下臺階的時候,丁澤然又看了他們一眼。他的婚紗照也是在教堂門前拍攝的,老家附近的一座瀕臨傾圮的教堂,小時候他也喜歡在教堂門前玩耍,就像剛才那兩個少年。在這樣一個炎熱的夏日中午,他跟趙倩擺過類似的姿勢,她不喜歡那座簡單的教堂,天氣也太悶熱了,全程笑容欠奉。回到上海,他們重新補拍了婚紗照,高聳的教堂尖頂襯著紅色磚墻,靛藍的天空與艷麗的熱氣球,蘆葦隨風搖動的海邊公園,后邊是略顯寂寞的白色海灘,丁澤然也喜歡,只是沒那么期待。他隱隱約約覺得婚姻生活的鏈條在第一個環節上就沒有咬合住,但他相信以后肯定會好的。生命歷程中有窄門有寬門,寬門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窄門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丁澤然不知道自己是走進了窄門,還是寬門。此時此刻,他只想安靜地坐一會兒,仿佛跑這么遠的路,就為了在心里默默地講一聲,請主看護達林。
他一刻鐘后回到車上。朱師傅說,你怎么沒進去呀?丁澤然說,我就看看別人拍婚紗照。朱師傅說,你要是想拍婚紗照,我給你推薦朋友的公司,有優惠。丁澤然低頭抻了抻衣角,我看起來像要結婚嗎?離婚還差不多。朱師傅說,哎,對不起,我多話了。丁澤然說,沒什么。朱師傅說,里邊有個牧師挺懂的,家庭婚姻有問題的人都去找他告解。丁澤然說,我不是教徒,貿然進去不禮貌。朱師傅說,我不了解外國宗教,要是真有事,還不如找個算命的人看看。丁澤然問,你看過沒?朱師傅呵呵笑出了聲,我鬧離婚的時候,家里人給我算過,算命先生說千萬別離,這個妻子是貴人,守財呢,我能聽他們的嗎?過不下去呀,堅持離了。后來讓他說中了,再婚過了沒多久又鬧,還不如前一個。這幾年運氣也壞,店鋪關門了,你看我現在只能出來開車。你要是有事,我介紹給你,好多人都去找他,特別靈驗。丁澤然聽他講家事,有點尷尬,他轉了一下話題,我媽媽也喜歡有事就去算命。朱師傅補了一句,有時候不信不行,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如果知道自己離婚、達林生病,媽媽一定會去算命先生那里問問吉兇的。想到這里,丁澤然打了個哈欠。
“現在播放一則×××公安局懸賞通告:今日上午十點,一名在逃嫌疑人,涉嫌故意傷害致人死亡,嫌疑人駕駛一輛白色馬自達,在中和鎮一帶消失。嫌疑人著白色T恤,中等身材,短頭發,北方口音,身上帶有傷人武器,請過往公交車、出租車司機留意。對于提供重要線索抓獲或者協助抓獲犯罪嫌疑人的單位或者個人,公安機關將給予5萬元人民幣獎勵,對于提供重要線索抓獲犯罪嫌疑人的單位或個人,公安機關將給予2萬元人民幣獎勵。對隱瞞不報的,將依法追究法律責任。”
丁澤然說,到處都是攝像頭,怕是插翅難逃。朱師傅說,我有個表叔,犯事后逃到呼倫貝爾十來年,你猜怎么著,去年到一大飯店吃飯被攝像頭抓到了。丁澤然說,束手就擒多好,浪費人力物力,最后也逃不出去。朱師傅說,唁,有5萬塊獎勵。丁澤然伸了伸腰,那可比中彩票都難。窗外陽光正烈,大地上空無一人,柏油馬路沖開稻田與油菜地,像一條灰黑色的河奔涌向前,汽車駛過的路段,隔著窗戶看像有一層浮灰在搖蕩。
你躺后座上睡一會兒吧,我開車穩著呢,朱師傅朝后看了他一眼。狹窄的后座,硬度跟酒店房間的沙發差不多,閉上眼睛就像坐在一艘疾馳的輪船上,離岸而去,又像騎著搖搖晃晃的魔法掃帚,飛速地離地躍升。丁澤然昏昏沉沉進入夢鄉,他看到了年少活潑的李華麗,也看到了青年時期的趙倩,生活按照時間的順序仿佛重新來了一遍,擺在他的面前,要他做出選擇。如果選擇李華麗,她就不會早早死去嗎?那就不會遇到趙倩,也就沒有讓他心痛的達林。選擇趙倩,只是打開一個文件夾,還有一個個下拉菜單,應不應該結婚,應不應該生孩子……達林是在什么時刻生病的?他在這個時間鏈條上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沿著一列停泊的火車跑來跑去,在每一節車廂面前都探頭探腦,不知道從哪一個門上車,此時汽笛鳴叫,列車員催促的聲音漸漸消失,咔嗒一聲車門緊鎖,蒸汽火車噴出一團煙霧,他急得滿頭大汗,忍不住叫了一聲。
朱師傅遞給他一瓶水,做噩夢了?丁澤然迷迷瞪瞪爬起來,怎么停下了?朱師傅說,剛才經過一段土路,車轍又深又硬,把輪胎扎壞了,非常抱歉,這輛車沒裝載備用輪胎。我打了電話,備用輪胎在路上了。車子停下多久了?朱師傅看了下手機,十來分鐘,剛剛電話里說四五十分鐘能到。
丁澤然坐起來朝窗外看了一眼,遠遠地能看到一個村莊,錯落的房舍在樹木掩映下露出幾個紅色房頂,幾頭悠閑的牛在堤壩上低頭吃草,戴草帽的農民遠遠地觀望著,幾輛棗紅色大貨車轟隆隆在交叉口轉彎。朱師傅打開兩邊的車門下去,不該讓你睡覺的,荒郊野嶺到處都是不干凈的東西,難免做噩夢。跟地方沒關系,我最近經常做噩夢。丁澤然趁著大貨車走遠,打開車窗,車內的溫熱與酸腐被一吹而盡。
朱師傅離開車十來米遠,點燃一支香煙吸一口,我兒子高考那一陣兒,我經常夢到他丟了準考證進不了考場。丁澤然說,過于緊張了,你多大了,孩子都高考了?朱師傅說,四十三,我沒讀大學,結婚早。丁澤然說,我比你小三歲,孩子剛上小學,生得有點晚。朱師傅說,孩子讀了大學一年到頭見不著幾回,真懷念他幼兒園的時候,天天跟著我。丁澤然說,我現在就盼著女兒趕緊長大,健康地長大。朱師傅說,有苗不愁長。丁澤然說,你不知道,我女兒生病了。朱師傅說,生病就治啊,現在醫療這么發達。丁澤然說,不好治。朱師傅說,慢慢來,放寬心。就跟我們車壞了停在這里一樣,只能等,沒別的辦法。丁澤然躬身從車里出來說,給我一支煙吧。朱師傅遞給他,點上。丁澤然猛抽一口,嗆出一陣咳嗽。
可能就是這一陣咳嗽,讓朱師傅轉過身來給丁澤然拍了幾下,他們都沒有注意到背后出現了一個陌生人。那個人是用喊的,不想死就滾遠點。丁澤然第一個念頭是就要死了,手機還在車上,連個遺言都不能留。他剛想回頭,朱師傅死死拉住他,僵硬地往前挪動。身后的男人朝汽車走去,又喊了一句,不許回頭,回頭你們就死定了。朱師傅的臂膀像一把老虎鉗,鉗住丁澤然,像袋鼠媽媽抱著她的孩子。朱師傅先是拖著丁澤然跑,后來他們各自奔跑。他們在微風中狂奔,整個世界都是喘氣的聲音,心臟咚咚地撞擊著胸腔,那種痛像聽到摯愛的人去世的消息,怎么努力都無法緩解。他們朝著紅色房頂的村莊,一路狂奔。堤壩上的牛抬起頭遠遠地望著他們,戴草帽的農民雙手罩在眼上,朝他們喊,跑什么?
朱師傅雙手撐在膝蓋上,停下來大喘氣,那邊有個通緝犯。他回頭朝汽車的方向看,丁澤然也停下來回望。遠遠看去,那個人穿白色上衣,人已經離開汽車,戴一頂黑色的棒球帽,拿一個黑色條狀物朝他們揮了揮。熱氣讓那人形變得模糊,那人歪歪斜斜朝蘆葦叢里跑去。丁澤然說,一看就不是槍,如果是槍我們早完了。你手機在身上嗎?快報警。朱師傅從褲兜里摸出手機,接通警局的電話,我們遇到了通緝的殺人犯……就剛剛,兩三分鐘前,這里是哪里,四姑娘廟一帶,還沒到大橋。丁澤然剛想湊過去聽,那邊已經掛了電話。朱師傅說,警察讓我們先到村莊里尋求庇護,他們馬上派人過來。
警察圍著汽車拍照,嫌疑人戴了手套,沒有取到清晰的指紋,從馬路穿過的地方留下42碼大的腳印。丁澤然的手機滑到座椅底下,安靜地躺在那里,車上東西不多,只拿走了兩包餅干和一瓶礦泉水。警察問了幾個問題,朱師傅和丁澤然沒有給出有效信息,隔得太遠,看不清臉,似乎是南方口音,zcs不分。做完筆錄,朱師傅問警察,那個人是不是在逃的通緝犯?警察說,不像。有可能想劫車,一看開不動,就跑掉了。戴草帽的農民說,是不是我們村的瘋子呀?村莊里帶孩子的婦女笑起來,別胡說,瘋子又不會開車。還有幾個村干部圍在旁邊,小聲議論,慶幸沒出什么事故。出去追蹤的兩個警察回來,他們交流了一會兒,隨后警車開動,跟朱師傅說,后續有消息再聯系。村莊的人稀稀拉拉地往回走,馬路上只剩下朱師傅和丁澤然。
面對驟然的空落,丁澤然忍不住嗚咽起來,剛才我以為回不去了。朱師傅說,光顧著跑了,我什么都沒來得及想,萬幸一切平安。丁澤然說,可我女兒得了焦慮癥,朱師傅,我必須告訴你,你是除了我前妻和醫生,第一個知道的人,跟誰都沒辦法說,不想說,你理解嗎?朱師傅說,小孩子怎么會生這種病,只聽說過大人得這個病。丁澤然說,疾病面前無老少,人人平等。朱師傅說,我兒子也得過很嚴重的病。他抖抖顫顫重新點了兩支煙,分給丁澤然一支,朝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丁澤然知道,朱師傅的兒子并沒有生過什么大病,他只不過想安慰自己,他是一個不太會說謊的男人。
半個小時以后,朱師傅的同伴開車趕到。朱師傅跟丁澤然站在公路邊,絮絮地聊了很多,看起來沒有主題。朱師傅說,你這種情況最好復婚,只要對孩子好,就復婚吧,大人有什么過不去的。丁澤然說,我考慮考慮,回去再看。換好輪胎,時針已經指向十一點半,兩個人再次上路。
一個半小時后到達中和鎮,他們的心情舒展了一些。沿著鄉鎮公路,遠遠就能看到圍了一圈明清風格的院墻,露出嶄新的綠瓦重檐,嶄新的亭臺樓榭與休閑式的園林。朱師傅指著遠處孤立的建筑群說,外邊是新修建的廣場,新挖的河道,跨過河走一段才是真正的原址,原汁原味的東西被藏在里面,跟拆禮物一樣,要揭開一層層過度的包裝。抵達票務中心,朱師傅與丁澤然互留電話。朱師傅說,那邊有消息我會轉告你一聲。朱師傅臨走拍了拍丁澤然的肩膀,車窗關上后,丁澤然又說了兩次再見,跟在車后,目送朱師傅的車繞出旅游區,消失在視野里,好像帶走了他的一部分,生出幾分不舍。
丁澤然下車尋找飯館,一路繞下來,發現朱師傅或許只是信口一說,根本沒有一家像樣的飯館。仿古建筑的進門大廳里,稀稀落落幾家店面,賣的是全國各地都有的假古董、扇面、手串、梳子,唯一可以吃的是冷飲和烤腸。幾個游客在門廊邊歇息,遠處是幾個舉著手機做直播的人。丁澤然買了雪糕和烤腸,沿著旅客步道向前走。河邊的大理石步道反射著陽光,加倍了燥熱。越過樹林和漫長的跨河橋,丁澤然擔心自己會迷失在這個巨大的公園中。對面走來一群在橋上拍照的阿姨,丁澤然問她們景區在哪里。撐粉紅傘的阿姨說,別著急,再往前走十來分鐘就到了。抵達書院,丁澤然在門口休息了好大一會兒,聽著導游的講解一路前行,不足半小時,像所有期望中的旅行一樣,若有所失,永遠不如想象中的豐富。若有所獲,他記住了導游的一句話,蘇東坡形容自己這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以前有位朋友跟他講過這句詩充滿了身世飄零之感,丁澤然卻覺得有一種隨性自由,乘興而來,興盡而歸的意味。這句話解救了剛才的興味索然,他從禮物的核心,穿越一層一層包裝原路返回。
附近有一胖一瘦兩位司機師傅上來搭訕,問丁澤然到哪里,要不要送他回去。丁澤然說到熱帶植物園附近,胖司機問200塊錢要不要走,丁澤然說我來的時候120塊錢。瘦司機說,回去這個價你叫不到車的。丁澤然說,我不著急回去。他繞到游客中心柱廊下坐著,打開軟件呼叫了十來分鐘時間,周圍無人接單。他遠遠看到,幾個司機師傅圍在馬路灌木叢前面吸煙,他們時不時掃他一眼,丁澤然知道他們肯定在議論他,一根筋的外地人。又等了約莫十分鐘,胖司機朝他走過來,快走吧,給你便宜20塊錢,你看,天馬上下雨了,你也沒帶傘。丁澤然說,你打表過去,該多少錢就多少錢。胖司機說,那邊太遠了,沒人過去,我們都是一口價。丁澤然說,那算了。胖司機嘆口氣,哎,你這個人,我還會騙你不成,你叫不到車的。他搖著頭,撩起T恤衫前襟散熱,朝另外幾位司機走去。他們繼續抽煙聊天,不時朝他這邊揮揮手。
丁澤然被看得有點發窘,徑直走到售票處問售票員,附近有沒有公交車?售票員說,整點都有班車,上車點要繞到馬路交叉口往后延伸的那條路上,你走到附近再問問。丁澤然發現周圍行人不多,大部分都是自駕來游玩的。他看了下手機,還有半個小時,朝對面望了望,那幾位司機在交叉口走來走去,如果過去,胖司機肯定要來糾纏一番。他不想跟他們任何一位說一句話,虛幻的景區和飯店,讓他又想起路上的魔幻故事。雨說下就下,夾雜一股涼意,丁澤然慶幸此刻還有一個斜挎包,能舉在頭上擋著左右襲來的雨絲。突然手機提示有人接單,丁澤然精神振奮了一下,接起電話來,下雨了,快點走吧。丁澤然回頭看到景區門口正對面的胖司機舉起手機朝他擺了擺手,原來是他接的單。丁澤然一邊退訂單一邊沿著走廊朝景區走去。他打定主意,不會乘坐這幾個人的車。比起這幾個人,丁澤然原諒了朱師傅。他不知道為什么腦海里出現的是“原諒”這個詞,雖然他沒有開高價格,但他虛構了一個美食遍地的景區。
丁澤然撥通朱師傅電話的時候,心里怯懦了一陣,仿佛向自己的敵人屈尊投降,我是你一個多小時前送到書院門口的乘客。朱師傅說,丁先生你等會兒,我找個地方停車再跟你說話。電話中有打方向盤的聲音,還有打開窗戶,大口吐痰的聲音。朱師傅清了清嗓子說,怎么了?丁澤然問,你離開中和鎮多遠了?朱師傅說有一段路程了。丁澤然說,你方便掉頭過來接我嗎?朱師傅停頓了一會兒說,那邊叫不到車嗎?丁澤然說,他們不肯打表。朱師傅說,那你得等好一會兒。丁澤然堅決地說,我等你。朱師傅說,你找個地方避下雨,我掉頭回去。
丁澤然上了朱師傅的車,方覺得松了一口氣,他似乎第一次理解了人爭一口氣。車廂里特別安靜,兩個剛剛一起經歷過劫后余生的人,卻沒開口說話,僅僅一個小時,仿佛又回到原本陌生的關系。路過一個門面林立的小鎮,朱師傅問,你吃午飯了嗎?丁澤然說,沒有吃飯的地方,買了根烤腸墊了墊肚子。朱師傅說,我下去給你買一客包子,這條路上有家店我吃過,味道不錯。朱師傅沒等他回應,已經靠邊停車開門出去了。朱師傅高高地伸著一只手,像交警在指揮交通,蹣跚著從馬路中間穿過去,然后提著白色塑料袋站在馬路對面,探望著兩邊的車輛幾次試圖過來,卻被不肯減速的汽車擋了回去。他罵罵咧咧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兩步,錯開兩邊的車輛,歪著身子一路小跑過來。
丁澤然就著豆漿吞下熱騰騰的包子,身體仿佛恢復了一點兒動能。丁澤然問朱師傅,是不是早就知道景區沒有吃飯的地方。朱師傅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額頭的雨水,也可能是汗,又擰開水杯,喝了一大口茶水清清喉嚨。丁澤然望著窗外,說了一聲謝謝。雨珠乒乒乓乓敲打著車窗,車子軋過路上的積水,濺起黃色的水柱。朱師傅伏在方向盤上,像對著一片古戰場。快進市區的時候,朱師傅指著環城路說,我走條近路,少收你20塊錢吧。丁澤然心里明白,來的時候肯定繞了遠路。他幾次想要問朱師傅,買包子和豆漿花了多少錢,最終沒有問出口,好像默默地為他的繞路開出了懲罰。
返程車速比較慢,快到酒店的時候,天空已經暗下來了,在晦暗中說再見也是一種幸運。丁澤然說,打電話讓你回來接我,你是不是猶豫了好久呀?朱師傅抬高嗓門,你想讓我回來接你嗎?那種情況肯定希望呀。這不就得了,你想讓我回來,我想賺這個錢,各取所需。丁澤然說,如果是我,我可能不會回去接人。朱師傅說,你到我這個年紀,就不會想這么多。丁澤然笑著說,這跟年紀有什么關系呀?朱師傅說,過幾年你再看看,還是時間最有用。丁澤然用力關上車門,朱師傅搖下窗戶朝丁澤然揮了揮手,回頭有消息我會轉告你,有事出門你再叫我的車呀。丁澤然朝他擺了擺手,跟在景區的分別不一樣,他覺得朱師傅好像又成了一個親人或者朋友,哪怕以后數十年不見,已經預存了足夠的親近份額,可供時間和疏遠去揮霍。
晚上,三個人在客廳看電視,丁澤然絮絮地跟趙倩說下午在景區的經歷。趙倩說,是不是得跟酒店投訴下這個朱師傅,對客人也太不負責了。丁澤然說算了,一路上聊得蠻開心的,像交了個朋友,回程他少收20塊錢,附送一頓簡餐。趙倩說,算他還有點兒良心。丁澤然說,離這里不遠有一個教堂,特別像我們拍婚紗照的地方,哪天有空,我們一起去打卡拍照吧,特別出片。達林說,我要拍漂亮的照片,可是沒有艾莎的裙子。趙倩說,租一套唄。趙倩在按照心理醫生的建議,努力學習使用肯定和認可的句式,就像丁澤然試圖學會用情緒平和聊天的句式一樣,磕磕巴巴,似乎又卓有成效。
丁澤然省略了這次出行最精彩的地方,他跟一個陌生人經歷了一場劫匪驚魂。他問趙倩和達林晚飯吃了什么,趙倩說跟昨天一樣,沒等到你,還給你打包了一份帶回來。丁澤然說,下次我回來晚了,記得打個電話催我一下。趙倩嘆了一口氣,你不知道我今天下午忙成什么樣,看看那一堆材料,還有達林……丁澤然聽到趙倩聲音哽咽,走過去按了按她的臂膀,明天我來帶。
正在看動畫片的達林轉過頭說,我們以后還來這里吧。丁澤然把達林抱在自己腿上,攏了攏她垂在額邊的一縷頭發說,當然可以啊,你喜歡就再來。丁澤然想起跟朱師傅跑得快窒息的那一刻,腦海中一直搖晃著達林的臉,也像趙倩的臉。
回上海的高鐵上,達林要求坐到靠窗的座位上看風景。趙倩跟她換了位置,丁澤然收起書,有一點兒不自然。趙倩問他看到哪一頁了,丁澤然說,我不是從頭看到尾,翻到哪里看哪里。這本書哪里好呀?丁澤然跟趙倩低聲講了他喜歡的《記游松風亭》,寫蘇東坡居惠州嘉祐寺時,有一次到松風亭游玩,中途感到疲乏難行,一心想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抬頭望了望松風亭,還有很長的距離,心想松風亭這么高,該如何才能爬上去休息呢?思考了一陣后對自己說,為什么非要到亭子里才能休息,就地休息不是更好嗎?蘇軾形容當時那種心情,就像掛在鉤上的魚兒忽然得到了解脫。陽光照在趙倩臉上,她拉了拉帽檐,遮住眼睛,古人真會講,道理都是講得好,用不好。丁澤然說,是呀,說好不能出走,那次我還是違反了。趙倩說,都過去了。丁澤然說,那天我聽說了一個悲傷的故事,一個叫李華麗的初中同學因抑郁癥自殺了。趙倩說,打住吧,現在聽不得這種事兒。丁澤然沒有因為被打斷而失望和氣惱,他知道有些事情無論如何也講不清楚,能講出來的已經是另一個故事。
一個月的假期也是一次解脫,像炎炎夏日的一次涼水澡,即使是虛假的暫時的安慰,也能看到一絲不茍的盡心盡力。回上海后,朱師傅發過一個短信,那次劫匪驚魂事件是一場烏龍,他們遇到的確實是本地的一個瘋子,朱師傅還轉發了犯罪嫌疑人被抓獲的新聞鏈接。如果沒有人提醒,他幾乎已經淡忘了當初驚心動魄的一幕,也淡忘了曾經把陌生的司機師傅當作樹洞的時刻,遺忘鈍化了疼痛與煩惱。手術室的燈光亮起,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后熄滅,值夜班出差,是他生活的基本節奏。達林休學半年,趙倩辭職在家,他們重新住在一起,無論是病情還是婚姻,都被關在818弄502室的門內,他不知道這條不系之舟將駛往哪里。
第二年春天,上海的生活讓他體會到兵荒馬亂,每個人都蜷縮在自己的家里,他們抱怨、吵鬧和詛咒,又貪婪于溫暖、團結和親密,災難生產出愛,災難也驗證著愛。傍晚打開窗戶,可以看見對面樓房整齊地亮著燈,像—個個封閉的城堡。岳父岳母回老家過年,沒來得及返回,每天都哀嘆沒辦法過來幫忙,三五不時要視頻聊天,關心這個遙遠城堡里的三個人。三個月后,小縣城的生活較早活泛起來,岳父岳母兩個人早上爬山去灌礦泉水,他們合力拎著一大桶,舉起手比著勝利的手勢。作為背景的公園里,有人在打太極拳,有人在甩鞭子,還有人在抽陀螺,人們全副武裝地鍛煉身體。趙倩獨自一個人帶著達林在家上網課,鋪上瑜伽墊跟著視頻跳操,團購蔬菜和面包,學會了做各類碳水美食。丁澤然輾轉在三個社區做醫療服務,每一天都嚴重缺覺。他會擠出時間看一下趙倩的朋友圈,就像瀕死的人腦海里會過一遍親人的臉,看看她們今天在做什么。有時候他會回復一句,像個活躍的氛圍組。極為疲憊的時候,他也會掙扎著點個贊,就像從前尚未分開的時候。準備入睡前,他翻轉身體,背對著趙倩,然后說一聲晚安。趙倩有時候會回一聲晚安,有時候已經酣然入睡。丁澤然這一聲晚安仿佛是說給全世界的。
(項靜,作家、學者,現居上海)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