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夜及日常（組詩）

從傍晚開始

時間從一張齊白石小蝦（或高仿）

到餐臺依靠的墻，坐下喝一杯反思

（紅茶而已）。讀當代詩找出幾個

古代詞語。小射燈吱吱壓低耳朵

拎起的筆端吊著一個什么動物

夜，伸出冥想的面具湊近一張宣紙

我的位置坐北朝南，像只皮箱

明早，將被北緯四十五度再次丟在路上

這條街

這條街，矮房屋的門燈一盞盞點亮

紅磚墻快速向后方閃過

我在找一個門牌號已走進夜晚

有人遛狗，黑卷毛像個小洞口

在一根手牽粗線的末端漂移一會兒

抗拒一會兒。這條街門戶緊閉

路，沒人可問，靠直覺或嗅覺

盡頭一個老教堂，尖頂探入黑暗

像一只夜鶯掛在海拔頂部

這條街，櫻花空隙偶爾露出上弦月

時間嘲笑匆匆。哦，到了

夜在對一個超時的人慢慢打開院子

移動的情緒

一個餐碟落地，打碎的宏大敘事

并非語言，它只是情緒

桌面被揉碎的面包屑，小顆粒

像詞語進入自我，指尖發燙

我在釋放沙丘。一陣風吹開了窗

麥田攢動嘶啞的聲線。曾被

一場洪水貫穿的這個小鎮，今夜

燈火湮滅于寂靜，我再次下樓

去反鎖一遍民宿脆弱的入戶門

瑪格麗特

為瑪格麗特畫中一只青蘋果

我掛《人類之子》印刷品于床頭

這幅真跡正在一個新緯度倒時差

畫中黑衣人抹去五官，為了

不是別人也不是蘋果而是任何人

不是似曾相識而是未曾見面

我的愛因迷戀他的禮帽失眠于夜

廣告讓四月預支一個美術館

一扇等待展覽的門與風發生摩擦

幻覺在織

生活在一個正朝文物演變的壇子里沉淀

一只烏龜安睡

緩慢的夢與生命演變的速度之間

邏輯是顛倒的。樹林、島嶼

一條龍。水與星月的鏡像是顛倒的

幻覺在織，夜墜入一團毛線

繞開八小時

是概念給行走畫一條直線

而你在直線的兩旁反復墜落

爬起反射出紅月亮的眼睛

讓夜分不清是你，或一只狼

是鐵讓觸摸感發燙直到手松弛下來

繞開八小時，身體像一件衣服

被掛在深夜，墻上靜物還提著生活

夢在凌晨的入口不停搬運

失去支撐是骨頭的滋味而非感覺

背影之外

此刻，時間正停在你背影上

一扇落地玻璃窗投射出

一盆紫吊蘭，客廳空椅子的視線

從你背后經過肩膀爬上星空

今晚，月光穿透右側大片樹林時

一條小路正從光的縫隙掉頭

二十年以后

二十年以后，同學聚會播放一首

薩克斯曲《回家》，今夜分裂了自我

傳出體內杯子相互碰撞的音質

狹窄或彎曲的，釋懷之后

皺紋與假設的珠寶，瘢痕以及蛇皮

生活的密碼隨時弄丟了記憶

時間像一塊廢鐵蹲在今夜的窗口內

返回身體內部

時間在頻繁更新的枕頭上

越枕越低，呵護頸椎，翅膀

和一只鷹。讓一間屋子躲進體內

當生活撞上冰，繞開哲學中的

存在感，精神分析，夢和一個池塘

游不出那片水域的魚擠在鏡中

整理

時間從窗口撕下日落橘紅的紗

秒針爬行進入黃昏便舒緩下來

云也松弛，風啟動身后的月

新與舊，衣柜內一些織物

在暗中比對，羊絨，棉質，纖維

親近過皮膚的草場、桑葉和蠶

熱風散盡一頂黑草帽，絲綢長衫

垂感年代的老款式舍不得扔

翻日歷

第一頁翻出一條龍，

隱喻護身符，雷電，吉瑞和鉑金，

又一頁翻出一首詩，

在“獨釣寒江雪”句子下畫道，

的確，加點鉛日子也能過。

翻出生日，儀式和未儀式過的，

目光分割器移動一把切蛋糕的刀。

神話一杯普洱，滇紅或鹽茶，

留住溫度的腦電波可靠嗎？

翻出停火，談判日與我與銀河系

無關又有關。四年前的今日，

看歐姬芙在東半球辦展，

曼陀羅溢出毒素提示著輕與重。

我翻到奇數進入的減法經濟，

與股盤上紅蟻的一片轟鳴聲巧合，

擦邊球打失敗了，不是嗎？

我折疊放進口袋那一頁，

是微信朋友圈突然有你點贊，

洽好今日情人節的還有一個電話。

翻到嗅覺失靈，在醫院抽血。

又翻到一頁，有紅色標注線，

紀念日？觀潮日或者無所事事？

翻到放棄，烤焦，骨折每一頁紙，

翻出青橄欖之味，花粉，夢游，

愛的劃痕，翻出被忘卻的恨。

重慶午后

與衛明家露天陽臺看出去的山水交談

與紫砂壺溢出的蒸氣、水分子纏繞一會兒

聽薄霧織網，銀梭吱吱響

與光線，遠方，存在感和時間蒸發交談

把詩寫進重慶的民國街，火鍋和辣

竹椅子讓孫文波、宋煒和傅維

面對面陷入一杯茶，一些詞，整個午后

與空氣潮濕和欲言又止

纏繞一會兒。蝴蝶被意象晾在詩句中的

一根繩子上，與眼前一幕重疊

與放松緊張感的閱讀交談

與被神秘性擴充至邊界的靈感捕捉經驗

纏繞一會兒。寫出過“生存還是毀滅”

類似句子的自我，與一朵云沖突

有鳥鳴襲擊頭頂，與計劃開車經過漢中

的古棧道路線圖交談。又幾聲鳥鳴

露臺左前方一座矮山坡，布谷聲聲分解

破碎搖晃著綠。與一陣風中

噼啪作響的樹枝在空間纏繞一會兒

與藝術的新嘗試，語言重構和陌生感交談

周圍幾棟別墅也隨風紛紛伸過來側聽

聽一片花瓣帶著高緯度飄落

落進我正送給嘴唇的一杯茶，與白玉蘭

盛開季交談，與巨大寂靜中的小驚喜

降臨之音所抵達的位置纏繞一會兒

一縷淡香升高、旋轉，找一棵隱藏的樹

從鄭州到鶴壁

去鄭州不是路過是造訪

預約進入河南博物院，我們用八千年前的

鶴骨長笛洗耳朵，忘川玻璃柜中

西周出土的骨排簫，從拍照反光

到聽風變音。我假意佩戴平頂山應國墓出土的

彩拼玉佩，當晚的確到夢里當街走了一圈

京廣隧道讓我們平穩穿過時有四神瓦當

在館內護佑。去郊外，洛陽鏟輕輕抖掉黃土

成絲成卷，我們看到墓葬坑陪葬的

三十匹馬兒蓋著綠塑料。深土、酒樽、劍柄

一副童稚骨架，站在地下衛國一個坑邊

主人權位還在考古學家鑒別中

我們的心情還沒有被烤焦

我們往返鶴壁，在淇水河邊停車洗臉

背詩經：“淇水浟浟，檜楫松舟”

讓古詩起源與當代詩寫做面對面互文，

交匯

搜尋繼承感。夜晚，在淇河邊的七里溝

我們望月，與星月對飲，從一頓農家宴

穿越句子：“駕言出游，以寫我憂。”

進入詞語，詞根，我們干杯，酒精滲透了夜

愛的形狀

在棗核里被甜包裹，再裹一層殷紅

是帆被風吹起，去南極洲

闖過一次冰川的體感，站在邊界線

是生命從左邁向右的極端投入

是七夕，中國民間傳統節日

坐看牽牛織女星，是情感崇拜

是儀式中最順滑的絲綢。一個靈魂

被重塑的一剎那，或者被吊在

半空又飄落于地上被驚醒

是洗禮，記憶碎片還原荷爾蒙時

細節和概念相互交融的火

是轉身修仙又返回塵世的一份隱私

方巖書院徐霞客

當身影破除倍數最大算法時

想到徐霞客

發現巖石被雕刻名字最多時

山谷復讀——徐霞客

方巖書院，徐霞客塑像的光斑

跨越欄桿掃射。木結構陽臺

徐霞客右手揚起斗笠，銅鑄的

一塊迎面巨石擋住了大風

“登盤山嶺，望雁山諸峰，

芙蓉插天，片片撲人眉宇。”

《徐霞客游記》鏡子的萬物擁擠

在多米尼加蒙特克里斯蒂

與“發現新大陸”哥倫布塑像合影

想到徐霞客，腦風暴失控

他的云霧、山河、植物和幻影

動物以及小小昆蟲，與方山合影時

徐霞客的平行宇宙是熱的

（馮晏，詩人，現居黑龍江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