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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縣城里還有幾戶俄式民居,房子的地基和臺階都用石料高高壘起,磚石加夯土的墻體寬厚結實,實木屋檐、門檐、窗檐上裝飾著精美的花紋,“斗篷狀”的鐵皮屋頂高低錯落,墻面刷著白色或湖藍色的石灰水。門亭門廊漆咸淡雅的蘋果綠,美觀又大方。再講究些的,室內還有吊頂和樺木地板,一面墻上有能取暖又能燒烤食物的“毛爐子”,夏天毒辣的太陽曬不熱,冬天凜冽的寒風吹不透……就像鐵匠路上伊萬大夫的家。
也迷里河把縣城分成了南北兩部分,大橋以北老區的第一條街,那時人們還習慣地叫它鐵匠路,其實它還有個印在門牌號上的名字,就像人,雖然有寫在戶口本上的大名,熟悉你、親近你的人還是喚你的乳名。鐵匠路上鐵匠鋪打頭,鋪子里老師傅帶著倆小徒弟,倆徒弟一個拉風箱,一個掄錘子,老師傅專做細加工。爐火熊熊,叮當作響,加工好和未加工好的各種鐵器堆放在店門兩側算是做了廣告,鋪子外面豎著拴馬樁和一個專門用來釘馬掌的門形架。每天都有幾匹鄉下來的馬聚集在那兒,臉靠臉、嘴碰嘴交換著人類聽不懂的信息,無話可說時就低頭在自帶的草料袋里找食物,模樣自在得讓人羨慕。向東兩里地,是飯館、制衣店、照相館、雜貨鋪、拔牙鋪、棺材鋪……向西是長途客運站、大眾旅館、七一農貿市場……
鐵匠路上多生意人,除了老居民,有一批是清朝時跟著左宗棠部隊進疆“趕大營”推車挑擔的買賣家,后來定居下來開了店鋪;再有就是更早以前從邊境過來的俄羅斯人,后代與當地的百姓聯姻共居,生活習俗也無二致,擅長打鐵、修理、制作面包和冰激凌……幾輩人下來,雖然在小縣城里有名有號,也都是守著本分過自己生活的小老百姓。尚雅裁縫鋪子的老師傅清朝時做長袍馬褂,民國時做中山裝,如今也只接結婚禮服和高檔衣料。友誼拔牙鋪伊萬大夫,鑲牙、拔牙、補牙在小縣城都是一流。鴻賓樓里大廚師做的紅燒獅子頭、脆皮松鼠魚也不比省城大飯莊的差,一年到頭紅白宴、生日宴都接不過來。姚家經營的雜貨鋪,過日子離不開的油鹽醬醋茶,學生用的鉛筆、橡皮、作業本,婦女用的雪花膏、胭脂粉,一樣都不少,高粱飴和蝦酥糖放在柜臺最顯眼的玻璃罐里,靠門邊一套桌椅,平日里喝散酒的酒友總能湊一桌。再說孔老四的棺材鋪,店里的壽材,柏木、松木、柳木,一分價錢一分貨,來了顧客,孔老四總能把一塊木板上有幾個結疤都給交代好了,捎帶上香燭紙幣花圈,免費寫挽聯悼詞,活人、死人都打發得舒心。
店鋪后面是縱列的胡同,獨門獨院,多是模樣差不離的黃泥土坯房,偶爾也有幾家磚瓦房,式樣簡單樸素,院里種菜養花,藏著人間四季,一派靜好。
父親剛從鄉下調入縣城學校那幾年,單位家屬房緊缺。有一年,我們家在鐵匠路租了一套民房,外表看上去還算整齊,只是門窗朽得厲害,屋頂漏雨的痕跡非常明顯,地板多處糟爛。房間不算少,安排完廚房、起居室,還有個單間可以做書房,我猜爸媽就是看上了這一點。隔壁就是伊萬大夫家。大夫的家不光在鐵匠路上出名,在小縣城也是獨一無二,那是一棟典型的俄式大宅,似乎有七八個房間。青色石頭地基壘到窗子下,臺階之上尖頂門廳連著帶雕花護欄的走廊,雙層雙開的正門兩側是高聳的拱形耳窗,其他房間朝外的窗子不光裝飾華美,外面還加了厚厚的擋風板,當然最引人注目的是從遠處就能看到的朱紅色的斗篷形狀的鐵皮屋頂,最高處有一只鐵制風信雞,昂首翹尾的,很是神奇。伊萬大夫家房子建得好,院子里也是生機勃勃,蔬菜花草、搭上屋檐的葡萄架……后院還有各種果樹。春天夏天,花圃里深紅淺粉,香氣四溢,引得路人忍不住要從門縫向里張望,樹上的果實快要成熟時,小男孩們便急得翻墻頭偷果子……這樣高大的宅子和美麗的庭院,尤其讓鄰居們羨慕,心生向往。
住了些時日,我就知道胡同里不光有這等體面的人家,讓人羨慕的大宅院,也有人家連黃泥土屋都住不起,還住著半截地上半截地下的“地窩子”,過著另一種生活。比如西三巷子里的“伯爵”和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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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一家引人關注也是這兩年的事兒。尚裁縫說,他們家其實就是“盲流”人員(本地人對從外地來的身份不明人員的歧視性叫法),十幾年前來這兒,在胡同頭上找了塊沒人要的半坡地湊合著掏了個窩,這片人也是看他家可憐才沒有干涉。伊萬大夫的媳婦——莎莎大媽說,“伯爵”以前就是個黃皮蠟瘦的“小不點兒”,曾經還翻她家墻頭偷吃過果子,十八九歲時長成了英俊挺拔的小伙兒。足足一米八的大個頭,肩寬腰細,白凈的面孔上高鼻深目,頂著王冠一樣的黑色鬈發,加上一副不茍言笑的派頭,活脫像個“伯爵”!鐵匠路上哪有人見過什么伯爵、公爵,莎莎大媽說像就像了。
“一個男人長成這樣子好嗎?”雜貨店長相有些丑陋的姚老板,抖著下巴上幾根稀疏的胡子,拿起一副斷了腿用繩拴著的老花鏡,一會兒架在鼻梁上一會兒掛在脖子上。他打理貨架時也想起了“伯爵”,一邊搖頭,一邊用塊臟抹布將柜臺和幾只玻璃罐子擦了又擦,操著一口先抑后揚的津腔發愁似的嘆息,問誰呢,他并不指望有人回答他:“唉—一怎么能夠呢?‘伯爵’怎么能是‘羊腸’的兒子?傻騾子生個大洋馬?你說說,那孩子前幾年才和柜臺一般高,踮著腳打醬油,現如今,這好模樣隨誰呀?”
“羊腸”是“伯爵”的父親,真名不詳,街上的人只知道他姓劉,是皮革廠的洗腸工。皮革廠坐落在河下游的堤岸邊,收動物皮毛、內臟,清洗鞣制,皮子做衣物箱包,腸子加工成做手術用的腸衣線。廠里的洗腸工,干活是計件的,多勞多得,每天除了在廠子做,還可以帶回家。“劉羊腸”個頭矮,燒煳似的臉上一對蝦米小眼,再配上一個扁塌塌的大鼻子,見人不抬頭,走路順墻根,碰上他的人也不得不繞道走,因為他自行車把上總掛著幾副濕漉漉臭烘烘的羊腸子。他媳婦長啥樣?人們也說不上來,印象里是個“病秧子”,偶爾瞧見她在胡同路上倒過藥渣子,一塊頭巾遮著一張據說有麻子的臉,身上是一件看不出材質和顏色的舊襖。
聽著姚老板絮叨,靠桌邊坐著的棺材鋪老板孔老四哼了一聲,像表示贊同又表示疑惑,他伸出長臂撓了撓后腦勺上時常發作的癩癬,把一張上窄下寬瘦長如棺材形狀的臉扭向窗外,打量起這個時間的鐵匠路。
夕陽西下,躁動了一天的風軟和下來,浮在空中的土也落了,粗糲的砂石街道和沿街的黃泥土墻像是鍍了一層薄薄的金粉。鐵匠鋪熄了火,解下牛皮圍裙的老師傅蹲在門外咂著一天中最香甜的一支煙。拴馬樁上剛釘完掌急著回家的馬兒有些躁動,不知去哪兒喝醉酒的馬主人,腿腳發軟,努力了好幾回才爬上馬背抓住韁繩,引得鋪子里兩個小徒弟一陣嬉笑。鴻賓樓里正在置辦小孩滿月酒,小兩口站在店門口迎客人,媳婦身上還穿著去年結婚時的紅衣紅襖,懷里的小嬰兒戴虎頭帽穿虎頭鞋裹著紅斗篷,新晉級的爺爺還沒等客人到齊就把面孔喝成了“紫茄子”。“恭喜恭喜”“祝賀呀”“當爺爺啰”“孩子像誰呀”,喜氣洋洋的話語和笑聲一浪一浪傳到街巷深處。
裁縫鋪的門半掩半開。尚明月坐在門邊高凳上,腿上放了件針線活兒。
孔老四在心里哀嘆尚裁縫命苦。大女兒七八歲上夭亡,幾年前媳婦也走了,只留下二女兒尚明月,偏偏二女兒患過小兒麻痹,一條腿落了殘疾,十五六上就跟著裁縫學手藝,如今成了裁縫的好幫手。不過,上天也公平,看明月是個高低腿,就賜了她一雙靈巧的手,如今人家都說明月的手藝不比老裁縫差,特別是年輕人想做個新樣式,都指名找“小尚師傅”。明月姑娘手藝好,性子好,相貌也不差,尤其是皮膚白皙,光潔圓潤的面孔真像一輪滿月,還有裁縫攢下的這份家產,想招個上門女婿也不難。偏偏姑娘溫和的外表下藏著幾分傲氣和執拗,只怕是看不上品性和樣貌差點兒的男子。
已經過了清明,北方的春天才有了點兒意思,天氣還沒大熱。尚明月在雪青色府綢襯衣外面披了件寬松的白毛衫,高高盤起的烏發下露著雪白的長脖頸。她一邊低頭走針牽線,一邊斜瞅著自家的黃哈巴追了一只小白狗在街上嬉鬧。晚風輕送,夕陽像金晃晃的淺酒灑了一地,灌得行人和動物都醉了幾分,兩只狗兒更是瘋了似的拖著影子在街面上撒歡。
遠處,“伯爵”騎了個“二八”自行車過來,碾得路面沙沙響。看樣子才去球場運動完,自行車后座上夾了籃球,藍色工裝脫下搭在肩上,露出肌肉虬起的雙臂和印有某某學校體育隊字樣的背心,高昂的頭顱上黑色的頭發火焰一樣跳動著。
孔老四卷著舌頭打了個響。他看見明月家的黃哈巴追著“伯爵”的自行車咬。車輪子左拐右扭,車把上一對五色玻璃絲編成的小金魚跳了老高。小狗著實地鬧,細看也不像真咬,倒像是撒著歡兒在示好,跳著、叫著,一直把“伯爵”追進了后街小胡同里。裁縫店里,同樣瞅見這一切的尚明月,斜下眼角咬斷衣服上的線頭,架起拐來喚回黃哈巴,一搖一晃地轉身合上門。
孔老四若有所思地卷著舌頭又打了個響,掉轉臉時發現佳美照相館老板禿頭二毛、拔牙鋪大夫黃毛伊萬、在機關里上班的四眼老唐,悉數到齊。一張字跡模糊的棋盤鋪開,混著兩只酒瓶蓋充數的棋子分置在了“楚河漢界”。
“小心呀,看在眼里拔不出來。”二毛晃著光凈凈像個葫蘆的禿腦袋,一邊挪動棋子一邊打趣才回過神來的孔老四,笑說:“那派頭,老棺材,和你年輕時有幾分像呢。”
“呸,就他那副熊樣。”黃毛伊萬一邊挪動棋子,一邊對著二毛喳喳亂叫,“也別笑老棺材了,我看了也不是你的兒!看棋吧,炮向士角安,車行兩路前,過河車炮上,看好,十步之內搗下你的老巢。”
“黃毛老怪,倒希望是你的種呢,但你也沒那本事呀。你也人模人樣的,莎莎也是一副好身體,咋就整不出個娃,是種子不行,還是地不行?要不,這鐵匠路上還不多出個人物,多出幾個伯爵、侯爺。”二毛嘴下也不留情。
唐四眼輕易不言語,他待的那個單位可是政府管事的局,消息最靈通,所以他在說話前總要再三掂量方能顯出身份。“過不了幾日,瞧好吧,鐵匠路上怕要出些稀奇事呢。”他舉著棋子突然發話,一伙兒人立刻豎起了耳朵。
“啥事?鐵匠路上能有稀奇事?四眼,你又裝神弄鬼的!”柜臺里的姚老板有些不耐煩。
“哼,別急,等著瞧好吧!”唐四眼沉下氣,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視鏡,砰的一聲落子贏了棋。
“該不是鴻賓樓出事了?有人說鴻賓樓后院老旅館里有個女鬼,紅衣紅襖,白頭發垂在腳面上,夜里挨個房間查鋪。”黃毛伊萬笑嘻嘻地偷飲了一口酒,又將一粒花生拋到半空,伸嘴,沒接住。
姚老板接過空杯子又灌滿,小心著一滴也不灑出來。
贏了棋的唐四眼接過二毛遞過的煙,對上火抽了起來,煙霧中,盛滿酒的玻璃杯子又走了一圈,幾個人又說起鎮上的有錢人。
“過去,”孔老四說,“當然是很早以前,縣城最有錢的數得上‘天津張’,兩兄弟挑著擔子到鄉下收皮貨,半輩子血汗錢開了個皮革廠。接下來算‘湖南劉’,爺爺那輩就從口內到邊境倒騰茶葉布匹,這才有了鴻賓樓。再說羅鍋兒老鐵匠,十一二歲就給人當小徒弟,后來有了鐵匠鋪,有點兒錢也是幾輩人攢的,外面人也知道錢的來路。如今的人誰還有耐心一輩輩辛苦,一年一年地積累,等不及呀,巴不得日進斗金,一夜暴富。就說城南文家林那老小子,前些年還是個磚窯上的搬運工,長得頭大身子小,工地上人都喚他‘大頭’,他娘走時他都舍不得買副好棺材,這才幾年工夫就發達了,修了大宅子不說,前幾日我看他開了輛日本車,你說這錢可是好路上來的?”
唐四眼說:“無憑無據的不敢亂說。小雞不撒尿,各有備的道。如今掙錢靠腦子,就你那個棺材腦袋也就只能掙個棺材錢。”
“靠什么,靠他閨女嫁得好。”黃毛伊萬有了醉意,舌頭有些不利落,“老大文金花嫁了銀行行長的兒子。老二文銀花嫁了鎮派出所的一個什么主任,大小也是個官,靠關系唄,搞工程,這已經不算是秘密了……你們知道吧?文家老三,叫什么?對,文春花,出落得可比兩個姐姐還漂亮!這次文大頭還不知要和誰結親,憑他那腦子,自然要再找一條發財的道。”
正說得熱鬧,忽聽有人粗著嗓門唱:“黃金花、白銀花,娶上一朵帶回家。金花好,銀花嬌,不及春花開一半……”
循聲望去,大寶正倚在柜臺邊嗑著葵花子唱念著,有瓜子皮粘在嘴角上,看樣子才從醉仙坊蹭了滿月宴,肥厚的大耳朵上各夾一支煙,口袋里塞滿瓜子花生糖,寬大的臉膛上滿是自在。都說吳大寶癡傻,可是他平日討飯時專吃紅白宴。縣城人宅心仁厚,時間一長,不管誰家的宴席上吳大寶沒到,反覺失了“體面”,真叫個傻子吃得肥頭大耳,紅光滿面,走路挺胸疊肚。聽他這么一唱,大伙兒哄笑著將半杯酒遞過去,說:“大寶,走一個。”
大寶一臉嫌棄,袖手側身,并不接酒。
二毛正要罵他,卻瞅著大寶身上比平日整齊,一件四個兜的中山裝讓他眼熟,仔細看竟是自己的舊衣裳。前兩日老婆找出來讓他穿,他嫌棄領子和口袋都磨破了,還有一股子老鼠味,讓丟掉,看樣子老婆是“丟”給大寶了。再細瞧,衣服背后竟印了:佳美照相,擴印彩印,加印快取,質量第一。
其他人也瞧見了,一陣哄笑,都說大寶這衣服很合身,穿上活脫像二毛本人。
二毛氣得撿起一個棋子佯裝要砸他,罵道:“滾,給臉了,還想娶個金銀花,真他娘‘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知道誰是金銀花?”
大寶臉一呆,盯著對面裁縫鋪,怪叫了一聲:“明月姐姐!”
幾個人又哄笑,說:“快滾,蠢貨!明月也是你叫的!”
3
天氣已經轉暖了,風還在刮,西北風轉成東南風。也迷里河本來不多的河水也被刮去了一層。大夫家才開了幾日的蘋果花、杏花不知飛去了哪里,枝頭上結出了一粒粒青色的小果實。
“伯爵”第一次來我家,要借《讀者》雜志。原來他是建筑公司的油漆工,和我媽是同事。那陣子我爸在學校當老師,我媽在建筑公司當文書。公司的文書也是個重要的職位,收發文件,寫公文開證明,管著公司的印章和圖書室的報刊。建筑公司效益好時圖書室訂購了不少雜志、報紙,爸媽都喜歡看書,我媽經常把雜志帶回家,左鄰右舍也經常來借。二毛家玉玲姑娘喜歡看《大眾電影》,整日學著明星穿衣打扮,莎莎大媽愛看《八小時以外》,明月總是惦記《遼寧青年》。
“伯爵”和在街上見到時不太一樣。他看上去有些局促、羞澀,略微鞠了身體,說話前先整理被風吹亂的黑發,露出兩道漆黑整齊的眉毛和銳利明亮的眼睛,緊繃的嘴角一笑時露出兩顆虎牙。他果然英俊,身材高大,面部輪廓突出,五官立體,膚色紅潤。我很吃驚,他的嘴色澤鮮艷,像剛剛吃完一頓油汪汪的手抓飯,那不像男人的嘴,比女人的還好看。我爸灰白的嘴唇一年四季起著干燥的皮;大夫伊萬的嘴尖尖地翹起,像只愛饒舌的八哥;雜貨鋪姚老板寬大的下嘴唇包著上嘴唇;照相館二毛叔的嘴唇黑得發紫,像剛吃過含有劇毒的食物。
我媽對“伯爵”的造訪格外高興,給過雜志,攔他進屋里喝茶,幾句話上來就打聽他有沒有對象,打算找個什么樣的。他笑著支吾,似乎是害羞,沒有正面應答,油光的嘴唇更加紅潤,目光閃爍地打量著我們的家。我們家非常簡樸,因為經常搬家,連個像樣的家具都沒有,但他還是被那個簡易書架吸引了,一套世界名著叢書,有《巴黎圣母院》《基督山伯爵》《簡·愛》《少年維特之煩惱》《復活》……藍底燙金的硬包裝,那套書花了我爸一個月工資。正當我爸露出幾分得意時,卻發現“伯爵”真正感興趣的是從舊書攤淘來的幾本哲學書。他上前翻看了一陣,還和我爸聊了幾句尼采、薩特和黑格爾。他離開時除了《讀者》又借了一本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他走后,我媽又嘮叨了一陣。小伙子不錯呢,雖然只上了中專,但知識面很寬,公司里一幫大老粗,雜志一來了都搶《知音》《大眾電影》,只有他是真喜歡看書,只借《遼寧青年》《讀者》,讀完還做筆記,密密麻麻一本子,字也寫得漂亮,有一回說起了文學,雨果、海明威、茨威格,還有卡夫卡,沒想到他讀過那么多的書。
晚飯時,我媽訓斥我和弟弟,讓我們以后記住吃飯前要先洗手,接著又略帶譏諷地吩咐我這個“大姑娘”,洗臉時也不能像“貓兒洗臉”,要記得洗洗脖子和耳根子……話鋒一轉又說起了“伯爵”:“別看人家只是個油漆工,啥時候都干干凈凈。你看他的鞋,還有衣服,干活時都不見弄臟。人只要是講究衛生又喜歡讀書,將來指定錯不了,一個人有沒有出息,要看細節,細節決定成敗,對不對?”
我爸想了會兒才說:“是啊,住在地窩子里的‘伯爵’,是有點兒意思,雖說一知半解的,生澀難懂的哲學書還看了不少。”我爸講這話時態度很不端正,明顯帶著些譏諷嘲笑的口吻。
“伯爵”又來過幾次,不光是惦記那幾本雜志,還有書架上的其他書。他成了我媽為我們樹立的“生活榜樣”,衣著樸素干凈,熱愛讀書,喜歡討論人生哲理,談吐也很有分寸,炯炯的目光中透著理想之光。“伯爵”對我爸也很尊重,一口一個“老師”,只是偶爾談論起哲學來,態度會陡然激動,語調也很高昂,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好在我爸咬文嚼字地說那算不上冒犯,純粹的“學術爭論”從不計較個人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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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虐了許久的風在某一天突然停住了,時間一不小心就進入了夏天。隔壁大夫家成了美麗的大花園。菜地里茄子和豆角矜持地開著紫花,南瓜沒心沒肺地捧出臉盆大的金花,靠近西墻根的瑪琳娜(樹莓)綴滿了繁星似的白花,葡萄在架上卷須,蘋果有了形狀,杏子開始泛黃……靠井邊的花圃稱得上姹紫嫣紅,高個子美人蕉開燃起一團團柔軟的火焰,虞美人合著花蕾遲遲不肯開放,像個風情女子誘惑你去期待,鳳仙、繡球……許多叫不上名字的花兒,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淺粉、明黃、靛藍,那可真是畫筆也無法調出的色彩……但是玫瑰一旦開放,就成了花叢里真正的王者,從開花到凋謝,就像熱戀中的女子,最美麗的容顏,最濃烈的香氣,赤裸裸地表白,任誰也無法阻擋,特別是香氣,一陣陣彌漫在空氣里,溢出院落飄滿整個胡同。
我媽在廚房忙碌時也能嗅到。香呀!真香呀!她饑渴地呼吸著,說如果有一天有了自己的院子,也要像大夫家先建一座帶鐵皮頂子的好宅子,再修一處花圃,種玫瑰花,紅的、白的、黃的,只要是能尋到的品種都得種上。在媽媽夢囈般的聲調里,我看到了一個新家和一座玫瑰園,比莎莎大媽家的還大還好。
“凈想沒用的,什么鐵皮屋頂、玫瑰花。看看,飯還夾生呢,菜里放了多少鹽?”我爸坐在飯桌前,眉頭緊鎖,剛喝了口湯,就咸了淡了挑剔起來。
“我要屋頂上那只大公雞,喔喔叫,還會轉圈的。”我猜弟弟和我做著同樣的夢,他興奮地敲了筷子嚷叫著。
“什么喔喔叫,那是假的,不會叫!”我大聲奚落他。
“會叫,喔——喔——喔。”弟弟伸著脖子大叫起來。
“看著碗呀!小心挨揍!”學校這次分配房子又沒有我家的份兒,我爸憋了一肚子怨氣沒處撒哩。
玫瑰的香氣越過院墻,一陣陣送到我家飯桌上來。我爸打了兩個噴嚏,酸溜溜地說:“但凡好看的物件都沒啥用。”我媽說好看就是最大的有用,精神上的享受可以讓人忘記物質上的貧乏。我爸又說:“玫瑰開得好,香得很哩,能管吃還是能管喝?”我媽問:“如果沒用為什么會有那么多詩歌贊美它?表面上看你是個讀書人,骨子里俗氣得很。”我爸說:“好,我不俗氣,咱一家人好好地喝東南風,還是帶有玫瑰香味的風……”
驕陽似火,天氣越炎熱時玫瑰的香味越濃,濃得化不開,直沖入腦袋頂。太陽下,大夫家的鐵皮屋頂也像要曬化似的閃出一片片灼目的光,屋頂上的那只風信雞自顧自地轉圈。有些晚上,我在夢中爬上大夫家的屋頂,那只風信雞咕咕叫,每一回快到手時我就會跌倒,順著光滑如冰的鐵皮屋頂往下滑,好在跌落的一剎那,我總能逢兇化吉從夢中驚醒。
醒時,雨水正好滴落在臉上。一下雨,我家租住的屋子就四處漏水,一直到天快亮時雨才停住。我媽端著接滿雨水的盆出去倒水,回來時一臉神秘地說看見有個人抱了一大抱東西從大夫家的小屋頂翻到后院,又攀上樹翻墻跑了。
“你看清了?是誰?”
“看不清臉啊!”
天一亮,莎莎大媽就讓我們見識了她的大嗓門。她站在大門口雙手叉腰,音量堪比學校操場上的大喇叭。一會兒,街坊四鄰都知道了,大夫家招了賊,丟了玫瑰花。那些玫瑰花都是昨天才開的,白色“卡羅拉”結了大大的花骨朵,黃色的“戴安娜”總共就開了兩朵,十幾朵紫色“貴夫人”,可真會挑呀,都是大媽的心肝寶貝呀,該死的強盜、小偷……
我媽捂著嘴在屋里笑,說:“原來是玫瑰花,摘就摘了唄,明天又開一茬。可是,偷玫瑰花干嗎?這可不是正經賊該干的事兒!”
真像我媽說的,整個夏天,大夫家的玫瑰花開了一茬又一茬,密密匝匝,周而復始,嚶嚶嗡嗡的蜜蜂在花蕊中忙得抬不起頭,那香味像洪水一樣四處泛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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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莎大媽是個血統純正的俄羅斯女人,雖然沒有生育過,過四十歲的身體就像“大列巴”放了酵素一樣膨脹起來。她豐乳肥臀,四肢粗壯,腰桿挺直,頭顱高昂,站在那里喊話時像學校操場上的高音喇叭,不說話時,像她家那幢寬大的宅子一樣既莊嚴又驕傲。大夫伊萬是個“轉轉兒”,讓他自己掰著指頭說,他的血液里混有俄羅斯族、蒙古族、塔塔爾族的基因,當然,其他成分大概是酒精了。和大媽相反,大夫身材瘦小,生著稀疏淺黃的頭發,一對琥珀色的眼睛帶些詼諧和自嘲的笑意,因為長期飲酒,膚色也不怎么健康。不看身形,他們倒是很般配很和諧的一對,除了大夫喝多酒時,為了教訓他,大媽會像“老鷹逮小雞”一樣追著他滿院子跑。平日里,大媽的高音喇叭調得很低沉,很溫柔,她說:“我的伊萬洛夫卡,年輕時是個帥小伙,他拉手風琴,唱歌,跳起踢踏舞迷死人。”
莎莎大媽隔著院墻喚我媽:“米(梅)花喲,米(梅)花。”
這天大媽魁梧的身體看上去有些萎靡,鐵灰色的頭發也不及平日整齊光亮,凹陷的太陽穴上貼了黑藥膏。我媽站在墻這頭,接過大媽剛從園子里摘下的各樣蔬菜,遞過去幾個剛出鍋的大包子。他們嘰嘰嘎嘎像兩只鵝一樣,聊了很久。
吃罷晚飯,收拾完飯桌,我媽一邊織毛衣一邊跟我爸嘮嗑:“你可知道裁縫家明月吧?”
“嗯,那個腿不好的姑娘,不是來過嗎?”我爸正低著頭批改一摞作業。
“我說嘛,怎么她也來借雜志。”我媽停了手中的活兒,想了會兒自己笑了起來,“原來是看上‘伯爵’了。”
“伯爵?你說她看上了劉小強?”
“意外吧?聽說一開始尚裁縫也是一百個不愿意,明月姑娘身體有殘疾但有手藝,何況還有份家業,其實還有幾家條件不錯的人派了媒人來呢。后來,你猜怎么著,竟是‘伯爵’不愿意呢!”
“為啥?”我爸問,“我看明月配他挺好,那丫頭有手藝,長得不難看,就是比他大幾歲吧?”
“大三歲還是兩歲來著?要說也不算啥,畢竟‘伯爵’家條件擺在那兒,莎莎也這么說。一開始尚裁縫堅決不愿意,罵明月不長眼,沒出息,可是生氣有什么用,架不住明月姑娘愿意,為這事到了不吃不喝的地步了。”我媽又拿出一把毛線套在椅子背上往手上繞了幾圈,接著說,“哪兒有能拗過子女的父母,況且尚裁縫也是心疼閨女,只好拉下臉托莎莎探口風,誰知被‘伯爵’一口回絕了。哦喲,裁縫心臟病都犯了,啪啪,當著莎莎面摑自己的臉,丟不起這個人喲。明月姑娘也大病了一場,前幾天吃了半瓶安眠藥,要不是送醫院及時就沒命了。事情鬧成這樣子,莎莎也覺得沒面子,頭疼了好幾天。”
“有這事兒?難怪裁縫鋪關著門。不過婚姻也不能勉強。”我爸倒吸一口涼氣,“劉小強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他雖說有幾分長相,但沒有家庭實力,明月身體有毛病但有家庭實力,他們要成了也算是取長補短。”
“什么呀,這不是把婚姻當交易了?兩人有感情最重要,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不道德。”我媽反駁,“聽你這口氣,我還配不上你了?”
“這杠抬的,要說配不上的,也得是我。”我爸苦笑著低下頭接著批作業。
“你說‘伯爵’為啥不愿意?要我說,除非有了心上人,這事有意思了——”我媽扯著毛線,言語里透出幾分疑惑和興奮。
“明月風波”后,尚雅裁縫鋪原樣開了門,黃昏時黃哈巴照樣在街上追小白狗。大夫家最好的玫瑰又丟了一茬,莎莎大媽說,蘋果把樹枝都壓趴了,杏子落在地里都爛了,這賊可不同尋常,偏偏采了玫瑰花。
平靜中的一絲異樣來自西三巷,有人傳言,“羊腸”家準備蓋新房子呢!石頭打地基,石頭壘臺階,紅磚到頂,別不信,他家人還打問過鐵匠鋪子,定制一副鐵皮頂子,就像大夫家的那種得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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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匠路上沒有幾家能定制得起“鐵皮頂子”,就連頗有實力的尚家,也是很平常的磚瓦房。
尚家臨街面有四間房,兩間開了制衣作坊,兩間租給肉鋪子。穿過中門,轉過影壁,一條磚石小道,兩側種著果蔬,盡頭是一排精巧的青磚老屋,因為年份已久,墻面和屋檐有了剝蝕風化的跡象。院落里的風光自然不能和大夫家相比,但也花木繁茂,寧靜舒適。明月打理的花圃在自己居室的窗子下,鳳仙、繡球、凌霄,還有金銀花和牽牛花,雖然不是奇花異草,卻是明艷動人。鳳仙花、金銀花、凌霄是母親在世時栽種的,每當鳳仙開花,母親都選些最艷最紅的加點明礬搗成醬,再用新鮮豆角葉裹在明月指頭上,一個晚上,指甲蓋紅得像晶瑩的石榴籽。年年種,年年染,母親不在了也是如此,整個鐵匠路上沒有一個姑娘的指甲能美過她的。今年她沒有染,鳳仙花兒開了敗了結了籽也由著它。牽牛花是明月自己種的,發芽抽條,長腳似的藤蔓一寸寸攀上窗欞,爬滿一面墻,清晨開一層,傍晚又一層,紫、粉、藍、白,單薄美麗的花形中帶著幾分憂傷,幾分清冷,孤寂的模樣像比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懂明月的心事。
下午,照相館二毛家姑娘玉玲穿過鋪子找明月。明月窩在后院自己屋子里,伏在縫紉機上做活兒,十指翹翹地壓著一幅面料來來回回走針。玉玲也發現了,明月今年沒有染指甲。
“我看了,誰的手藝也不如你。”玉玲嘴里喀吱吱嚼著口香糖,原本俊俏的臉比以前稍稍豐滿了些,鮮紅的唇膏襯得氣色好。玉玲和明月同歲,打小一起長大的,勝似一對親姐妹,去年才嫁到外縣,這次回娘家,專門帶了塊衣料和新一期的時裝雜志,讓做兩件一樣的襯衣,自己一件,明月一件。明月瞧了料子說太鮮艷,她可穿不出去,浪費了可惜,她給玉玲做成上下兩件的套裙。
“一點兒也不艷,今年就流行這個顏色,配上黑色蝴蝶結,艷而不俗,我好不容易才買到的。你也是,別穿得這么素氣好吧?”玉玲說。
明月不吭聲。外面雖然是大太陽,屋子里卻有幾分陰涼,加上身體沒有大好,明月穿件灰毛衫,瘦瘦的肩頭上加披著帶絨里子的舊坎肩,挽在頭頂的頭發也枯黃干燥,滿月似的面容清減出了尖下頷,兩只眼睛下面一片瘀青,再細看,眼角都有了細紋。
見明月不說話,玉玲用手扒拉著一只裝滿紐扣的盒子,東一句,西一句:“莎莎大媽又添了一對金耳環,你瞧見沒,她手上的金溜子哪一只都有十幾克!都說是大夫給人家鑲金牙時偷偷存下了金粉。”明月撇撇嘴,不接話。“棺材鋪孔家,買賣差了些,現如今讓火化,棺材改成骨灰盒,不過,你看孔小冬結婚時新修的房子和打的家具,可下了血本,不比大夫家的差,夠氣派吧?就是找那媳婦,黑皮糙肉難看點兒。”說著,她攢足一口氣,吹出一只比臉還大的白泡泡,啪一聲炸開沾了一臉。
明月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
玉玲見明月笑了,自己也笑,又說:“我爸還說,鐵匠路上藏龍臥虎,藏富不露,真正有錢的人家你平時看不出來。比如姚家,別看就一處破宅子,把錢都存銀行里吃利息,還有開修理鋪的郭大嗓門,早就在橋南給兩個兒子都買了地,聽說還找你爸提親來,他家老二叫郭宏那個,除了個頭矮點兒,也沒啥毛病呀,你咋就沒看上?”
眼瞅明月臉色又沉下來,玉玲稍頓了幾秒,將嘴里早已沒了滋味的口香糖吐在手里搓弄。明月起身拿了把皮尺在她身上比畫。玉玲忍不住又說:“你說你,怎么就看上了劉小強?看上他啥?長得好看能當飯吃——哎喲,我正要去問問他,就他家那條件,呸!別真以為自己是爵爺,哎——你干嗎,掐我肉了!好,不說了,就知道你還不死心!”
“咦——不是一尺八,現在兩尺二了?”明月先是把布料披在玉玲身上比畫,又用皮尺子量了玉玲的胸脯和腰圍。
玉玲低下頭掐了掐圍在腰間的皮尺:“再放一些,過些日子就不行了。”
“這么快就有了?”明月像明白了什么又笑了起來。
玉玲嘟起嘴瞪著她,想起來自己此行的目的,話鋒一轉,說:“別繞彎子,別說我呀,我就明白問你,劉小強怎么回事?要不要我去罵他一頓?他這是鬼迷心竅了!要不然就是莎莎大嬸沒說清楚?聽說他家在張羅蓋新房呢。我就想不通,要不是娶媳婦蓋房子干什么?是不是不想當上門女婿——要不要我去問清楚,難道他真有了意中人?”玉玲又伸手推了一把明月的腰,明月腰間莫名軟了一下,嘴角抽動著險些哭出來。
“去去去,才嫁人幾天,膽子就肥了,你是覺得我還不夠丟人現眼呀,還是嫌我死得不快?”明月緩了緩,忍了兩汪眼淚將皮尺扔在案子上,“玲,留意點兒,有合適的介紹給我,管啥樣的都行,只要能離開這鐵匠路,離開這里,越遠越好。”
“唉—一這就對了,我這兒真有個現成的好人呢!”玉玲把臉湊過去。
從明月屋里出來,已是黃昏時分,玉玲看到明月窗戶兩側的牽牛花爬得滿墻都是,白天曬蔫的花朵又精神起來,微風拂過,一層層喇叭形狀的花朵波浪似的起伏,送出淡雅的香氣。她突然記起這花也叫什么“朝顏”“夕顏”的,象征著女子快速流逝的青春和愛情,寓意有些凄涼。不過它還有一個名字叫“月光花”,專門在夜晚開花點綴漆黑的夜景,似乎也應了尚明月的名字哩。
7
快到傍黑時街上人少,生意淡,幾個人又聚在雜貨鋪閑聊。
二毛摸著禿腦袋瓜說,別看縣城就碗大個地方,各樣的人和多少財富都是老天搭配好的,有絕頂聰明的就有傻了吧唧的,有癡男就有怨女,有新生的就有老去的,有富得流油的就有窮得要飯的。不過,有時有錢人裝得像個討飯的,窮人喜歡打腫臉充富人,總之,人不可貌相。橋南有個老太太一輩子討飯,三樣東西不離手,一手牽著兒子,一手牽著一只山羊,肩上一個褡褳,就這樣幾十年,女人死了,山羊也死了。兒子天生是個羅鍋,接著討飯,人們叫他“歪歪”,歪歪還背著那個褡褳,就連在橋下面睡覺都不離身。有人說他們娘兒倆靠乞討攢了不少錢呢,或者是撿了金元寶,不然褡褳怎么從不離身?
“褡褳里到底裝的啥?”黃毛大夫有些著急了。
“有人也這么問,歪歪,你袋子里有啥?歪歪立馬捂住袋子拿出玩命的樣子。后來,歪歪也死了,有人拾了那個袋子。”
“發財了?”孔老四下巴往前一伸,臉顯得更長。
“一袋子鈔票?”姚老板鼻梁上的眼鏡差點兒掉在地上。
“你猜?”二毛眼珠神氣地一瞪,“拎起來一倒,哐當,一只元代的青花大瓷碗,碎了!”
大家一起啐,齊說:“不可能!騙鬼?你老禿驢拾了昧了吧?快快請酒喝。”
說到熱鬧時,閑聊的人里有個眼尖的,像老鼠跟了尾巴叫了一嗓子:“喲——喲——快看!”
街上,“伯爵”騎著自行車駛過,后座上坐了個漂亮姑娘。姑娘一頭烏亮的長發,模樣齊整,上身是一件純白的絲綢襯衣,下面是黑底白點的寬幅喇叭裙,隨風擺動的裙子下露出兩段玉藕一般的小腿,腳上的皮鞋干凈得像從來不曾踩過地面,精巧的模樣也就在電影里見到過。姑娘見有人張望,一只胳膊緊緊摟著“伯爵”的腰,躲在“伯爵”身后,害羞地側過臉。
“是誰家的?這模樣可不像鐵匠路上的,縣城里沒見過,八成是大城市里來的。”二毛驚訝地說。
“哎喲,我瞅著是文大頭的三丫頭——文春花!”大家看得眼發直,黃毛伊萬緩過神來了,認出了那女子。
“真的?文家老三?黃毛,你看清了?”孔老四吃驚地問。
“錯不了,在工商銀行儲蓄柜臺上班,上禮拜我去存錢,就她辦理的,我記得清清楚楚,印章上刻著‘文春花’。”黃毛伊萬答道。
“你說的可是文家那個春花?”姚老板又問。
“正是哩!我說啥來著?”唐四眼推開棋盤,點點頭,摸了摸下巴上莫須有的胡子,眼鏡片上得意地閃過一片火花。
“這么說——有人傳言‘伯爵’和文家三姑娘搞對象,是真的了,乖乖!這可是要出大事了!”孔老四嘴巴大張著,一只蒼蠅險些飛進去。
自行車走遠了,雜貨鋪里一片寂靜,鐵匠鋪里叮當叮當的敲擊聲好像也停了一陣。
從那天起,“伯爵”與文春花戀愛的事在鐵匠路上不再是秘密。整個夏天,幾乎每個黃昏,鐵匠路上都能見到一對戀人的身影。“伯爵”用自行車載著文春花經過鐵匠路的景象就像一幅流動的畫卷。夕陽緩緩西墜,天空像鐵匠爐灶里那塊紅得透亮正在淬火的鐵板,鴿子飛翔,哨音在縱橫交錯的小巷上方回蕩,它們忽高忽低,上下翻動,一會兒亮出白色肚皮,一會兒又亮出灰脊背,就像一支歡慶隊伍里的儀仗隊,就連簡單乏味的打鐵聲也成了一首歡快的曲子。“伯爵”后座上的姑娘也不再遮掩,她大大方方地展示著飄動的長發、美麗的衣裙,還有令人羨慕的甜蜜愛情。她手臂緊緊地環著“伯爵”的腰,將因為害羞而發燙的面頰貼在“伯爵”的背上。次數多了,大家都明白鐵匠路上的“伯爵”與文家的三閨女文春花,一個是窮小子,一個是富家女,正在你情我愿正大光明地處對象哩。
有一天,文春花躍下了自行車,像一只蝴蝶飄進姚老板的雜貨鋪。姑娘的美麗光芒一下就照亮了昏暗狹小的店鋪,珍珠一樣的肌膚,楊柳股的身材,一雙好像會跳舞的腿藏在紫紗裙下,渾身上下散發著玫瑰般的芳香。“伯伯——”姑娘眨著會說話的眼睛,聲音像小溪流水,“我要稱一斤大蝦酥,是北京大蝦酥,不要用別的糊弄我;還要兩斤桃酥,新進的,不要那種硬得咬不動的;蛋糕也要新到的;茶葉有好的嗎?嗯,先這些吧,多少錢呀?”
姚老板緩過神,開心得合不攏嘴:“丫頭,咱這小店在鐵匠路上也是有名號的,從來不欺生,從不作假,放心,吃著不好拿回來,東西扔我臉上,賬算我頭上。”
“丫頭,你可是文大頭家老三?你爸可好著哩?”有人套起近乎。
“好著咧。”文春花抿嘴一笑,面頰上兩片紅暈漫過耳根,店里其他人也掀起一片笑聲,接著,數雙眼睛送她離開鋪子,看著她提起裙角雙腳輕輕一點又躍上了“伯爵”的自行車后座。
……
“瞧見沒有,倆人真的處上了,難怪不去老尚家當上門女婿。‘羊腸’要和‘大頭’成親家了,乖乖,真是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不對,是烏鴉占了鳳凰枝。”
“呸,什么天鵝、鳳凰,我看這事成不了,文家林比猴還精,還指望三丫頭再結一門好親事,他一準兒還不知道哩,知道了還不氣得挺了尸。”
“女大不由娘,我看著就般配!‘伯爵’也是儀表堂堂,一對金童玉女!”
“成不了,早些時候我就聽人說大頭把三丫頭許給市里一個有錢人,我還聽說,那人還有點兒毛病,少了個腎。”
“不對,是一只眼。”
“別造謠!”
雞一嘴鴨一嘴,幾個人爭吵著。等到莎莎大媽找到雜貨鋪,黃毛伊萬才想起小舅子來家了,等他買菜回去做飯呢。
8
大夫家的蘋果壓彎了樹枝,架上一串串青澀的葡萄變得透明,瑪琳娜的果實多到來不及收獲。玫瑰叢中,白色的“卡羅拉”,黃色的“戴安娜”,紫色的“貴婦人”,一茬又一茬,但是花朵遠不及以前嬌艷盛大,像一支熱烈奔放的曲子走出了高潮步入平靜的尾聲。和玫瑰相比,花叢中姿色平凡的荷蘭菊綻露了芳容,它們開出一簇簇淡藍色的小花,顏色和形狀幾乎一模一樣,像遵守著某種秩序,參透了宇宙中的生存秘密,熱熱鬧鬧地擁擠在一起等著即將到來的秋霜和冷雨。
“米(梅)花,米(梅)花,你聽到沒有,春花長,春花短,哦喲,就像叫已經過了門的媳婦,我聽得牙都酸掉了。”莎莎大媽倚著墻頭,用手捂著腮幫子學著“羊腸”家媳婦的聲調,繼續說,“你知道今天誰來我家了?‘羊腸’媳婦,這么多年她可是第一次來我家,專門問了蓋房子的事,石頭哪里買,木頭哪里找。還問院里的玫瑰花,品種哪里來的?她說春花也喜歡玫瑰花,明年春天能不能移幾棵?這事看上去真成了呢。”莎莎大媽說不上高興,也不像在惱怒,只是一會兒替“伯爵”高興,一會兒替明月不值。她遞過來一籃子蘋果,都是遭蟲咬過又落在地上磕破皮的果子。那些好的,又大又圓的蘋果還掛在枝頭,等著降霜后才會采摘,然后一個一個用紙包好放進地窖里,能存放到過春節。大媽說:“別看樣子不好看,一樣好吃,又脆又甜。”說著,又變戲法似的從裙擺下掏出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遞給我。
“伯爵”談對象,最開心的自然是他的家人。平日很少出門的“羊腸”媳婦開始頻繁地出現在人們的視線里。她摘了頭巾,并沒有人們傳說中的麻子臉,但看上去像真有什么病,面色焦黃蒼老,眼睛有些斜視。文春花來她家的日子,她總要去雜貨鋪、肉鋪采購,有時還到鴻賓樓訂幾樣菜,要么就東家借鹽西家借醋,誰都能感受到她非同尋常的興奮,甚至帶著幾分炫耀。按她的說法,屋子太小了,給年輕人留點兒空間談談戀愛。也有好事的打趣她:“那破屋子,能進入嗎?啥時間蓋新房?”這仿佛戳到了她的痛處,她把目光斜到腳邊,說道:“快了,快了,就要請師傅下地基了。”“鐵皮屋頂可打好了?”她說:“要打哩,要打哩。”好事者又問:“啥時間去文家提親去?這婚姻大事,還不得請個有頭臉的人提親合議?鐵匠路上能出起這個頭面的人可不好找。”“羊腸”媳婦的笑意一下凝住了,目光徹底散亂起來,只是胡亂地說:“不急,不急,春花姑娘說不著急,我們都聽春花的。”好事者似乎聽出了端倪,嘿嘿笑說:“為啥不急?這么好的媳婦要不趕緊娶進門,只怕會夜長夢多,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中秋過后,輕霜初落。有天早上,裁縫家傳出鞭炮聲,人們才發現明月要出嫁了。
還真是玉玲介紹的,倆人一見如故,雙方家人也特別滿意。迎親那天,男方的車隊把個鐵匠路都擠滿了。男方的聘禮擺了數十米,明月的嫁妝也讓人們開了眼,寧波運來的鋼絲床、鑲著雕花牙板的八仙桌、兩頭沉的梳妝臺、蜜蜂牌縫紉機、箱籠、被褥更是一應俱全,來來回回,搬嫁妝的人都跑了好幾趟。鞭炮聲中,新郎把妝扮好的明月從家里背出來,看客圍了個水泄不通。明月頂著紅蓋頭,模樣看不清,身上的新嫁衣成了人們視線的焦點。繡著花朵的大紅錦緞上罩了一層亮閃閃的金色薄紗,讓原本俗艷的嫁衣顯得與眾不同,那層閃著金光的薄紗揚起又落下,擁擠的人群、一張張好奇和歡喜的面孔、喧鬧和嘈雜的婚禮顯得神秘夢幻,失去了真實感。那個料子叫“金蜜紗”,薄如蟬翼,透似煙霧,真像蜜蜂翅膀一樣。人群里說,是男方從上海捎回的進口料子,穿上這個寓示著今后的日子會像蜜一樣甜。
“真好看,真好呀。”大家禁不住稱贊,孩子們也忍不住伸手去觸碰。
新娘進了迎親的車子,車子緩緩地駛過佳美照相館、姚記雜貨鋪、友誼鑲牙鋪,一直到西頭。傻子吳大寶也混在一幫孩子里,圍著迎親的車子搶紅包撿糖果。車隊走到街巷盡頭又掉轉回來,來來回回像等什么人似的,鐵匠路、十字街口,繞了好幾圈,才轉向城外。
“大寶,”人群里有人對大寶說,“你明月姐姐出嫁了,知道吧,去了很遠的地方,這一走,還不知道啥時間能回來呢。”
大寶神色一呆,像是聽懂了,突然將手中的東西一丟,瘋了似的去追那車隊,追過橋,追上大公路,一直追著跑遠……
9
又起風了,東南風轉成了西北風。裁縫家院子里的牽牛花收攏了花朵,枯萎凋謝,滿地黃葉飄轉。老尚裁縫在臨街鋪子里,在工作臺鋪好布料,用石粉畫好了線,拿起剪刀時手卻止不住發顫。
莎莎大媽來翻新一件毛呢大衣,等過幾日下雪時穿。她發現尚裁縫一下老了好幾歲,背駝了,頭禿了,兩腮也塌了。尚裁縫瞅了瞅莎莎大媽手里的面料說不劃算,翻新還不如新做,何況料子已經遭蟲蛀了。莎莎大媽撇嘴說老尚不識貨,現在可買不到這樣的料子,你掂掂,這可是土耳其上等純羊毛,領子也是土耳其紫羔皮,又說,不做算了,明兒找明月做。
“明月?啥時間能回來說不上啰——”老尚裁縫鼻頭上沾了白色石粉,一副滑稽樣,咔嚓著手里的剪刀直搖頭。“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何況,那——么——遠,不回來啰——”
“都怪你,你不該同意她嫁人,明知道孩子是寒了心,我嫂子要活著肯定不同意,就這一個閨女——”莎莎大媽撩起頭巾在她胖胖的臉上擦了擦,眨了眨濕潤的藍眼睛。
“怪誰?還不怪她自己,死心眼,狠心腸的丫頭。”老尚裁縫手里的剪刀終于找準了方向,喀喀地嚼著布料。
“蠅頭綠”的三菱汽車開進鐵匠路。女人鉆出車來,風太大,她頭上包著紗巾,戴了寬邊墨鏡,過膝長的風衣猛烈地拍打著她肥碩的身體。女人看看四周,鉆進了制衣店打聽劉小強的家。
莎莎大媽說我們這里沒有叫劉小強的。裁縫從老花眼鏡上面看看女人說:“有,在西三巷三十六號,高坡上那家。”他又說,“你找劉小強沒人知道,你要說找‘劉羊腸’家就有人知道了。”女人聽罷連個謝字也沒說,退出鋪子裹緊衣服又鉆回車里。
“誰呀,找‘羊腸’?”莎莎大媽伸著脖子瞧,“蠅頭綠”屁股揚起了一陣煙。
“不認得吧?文家老二,文銀花,她一下車我就認出來了。她出嫁時,文家林老婆請我去她家里做了一個月的衣裳,那時她是細腰,現在,哼,和你的差不多。”
這么說莎莎大媽雖然生氣但也相信,何況這些話裁縫已經吹噓了很久。老尚裁縫當年從文家做活兒回來拿了豐厚的酬勞,吃得又白又胖。整個鐵匠路上只有他進過文家的大宅門,見識了文家貼瓷磚的茅房,用過日本抽水馬桶。“整整三十天,一天也沒有休息,每天干到后半夜,一年四季、里里外外,做足了十六套,結婚嫁衣是杭州寄過來的綢緞,團紋五福襖、灑金百蝶裙,加一件金蜜紗外罩。你知道這個紗吧?說是從香港買的印度紗,其實算個啥,好像中國沒有一樣,古代就有了,就是《紅樓夢》里賈老太太說的‘軟煙羅’‘蟬翼紗’。”《紅樓夢》是裁縫唯一讀過的書,裁縫說過《紅樓夢》是一本服裝大全,只要讀了它,什么高級工藝、高級面料不曉得?“那個紗細軟得走不成機子,是一針一線手工縫出來的。我眼神不濟了,金蜜紗外罩收口時,還是明月幫助縫的。”
“明月身上那件可是金蜜紗?”莎莎大媽想起了才出嫁不久的明月,仿佛看到明月淚水簌簌的模樣。
“又不擋風,又不隔熱,只能擋個蚊子。死丫頭,出嫁時這也不要那也不提,只給男方提出讓他想法買一匹金蜜紗。”裁縫搖頭,一會兒又說,“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三尺五,文家的女孩年輕時沒說的,結了婚就胖得像頭……”
“胖了咋?胖了也是福氣!我不做了,等明月回來再做!”莎莎大媽覺得,自從明月走了,尚裁縫像患了癡呆,說話也顛顛倒倒、啰啰唆唆,說著收回那件土耳其毛大衣,快步去了西三巷。
巷子盡頭,莎莎大媽看著文銀花深一腳淺一腳進了“羊腸”家院落,院里高洼不平,一片荒涼,只有一些腸子晾在曬衣繩上。文銀花大概也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她愣了好一會兒,才捏了鼻子鉆進快塌的屋子里,沒過幾分鐘,就被“羊腸”媳婦用掃帚攆到街上,接著還扔出了一個紙袋子。后來莎莎大媽才知道,里面厚厚一沓是鈔票呀。文銀花拾起紙袋躲進小車里,車子跌跌撞撞出了深巷行到鐵匠路上,“羊腸”媳婦一路上攆著罵。文銀花自然受不了這窩囊氣,一路上也數次搖下窗子啐口水。“羊腸”媳婦葷素搭配的叫罵聲概括起來就是:她家不稀罕文家的臭錢,她家的錢比文家的多得多。如今婚姻和戀愛都自由了,是春花看上了劉小強,難不成還是他們上趕著要巴結文家林!
一萬元,在當時可不是小數目。鐵匠路上一開始嘲笑“伯爵”家癡心妄想的人,多少有點兒吃驚,畢竟這家人還有些骨氣。十天半月后,這樣的交鋒又進行了一輪,據說這一次文家改變了策略,請了個中間人先是好話說了一堆,分手條件里增加了給“伯爵”找一個更體面的工作。但是結局都是一樣的,錢仍舊被“羊腸”媳婦退了回去。
“一萬元,嘖嘖。”姚老板盯著柜臺上一毛錢一份的葵花子,兩毛錢一份的油炸蘭花豆,扒拉著破算盤說:“他家也不是正經生意發的財,憑什么瞧不起人?憑什么看不起鐵匠路的人?憑什么看不上一個堂堂正正的建筑工人?依我看,能和劉家攀親說不定還是他的造化呢。”
“一萬元呀,‘大頭’是從骨子里瞧不起人呀!”孔老四咂著舌頭打了個響,在他看來,天價分手費并沒有抬高什么人的身價,分明是在降低人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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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家蓋房的計劃真正提上了日程,房子要蓋三明兩暗一磚到頂,鐵皮屋頂的圖紙也交到鐵匠鋪匠人手里,南山的紅松木和窯上定制的磚瓦也拉進了院子里。以前并不看好這段戀情等著看笑話的人也轉變了態度,他們開始迫切地憧憬“伯爵”和春花的婚事,有人出主意不如在鐵匠路上擺個流水席大張旗鼓地把事辦了。“姑娘愿意嫁,‘大頭’能咋樣?還能抓人呀!”鴻賓樓老板說,廚子的事他安排;照相館二毛說,結婚照洗個20寸的,彩色的,掛在櫥窗最顯眼的地方;孔老四說,鞭炮、二踢腳、滿堂紅,他包了;就連裁縫都說,文家姑娘的嫁衣一直是他在做,這次也只能是他來做了。不知道為啥,似乎整個鐵匠路在準備娶媳婦。
我爸媽爭執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激烈,我媽稱贊“伯爵”勇氣可嘉,文春花值得尊敬,這年頭純潔的愛情可不多見,他們一定會幸福。我爸說,人的天性就是追逐利益,誰敢說劉小強就不是嫌貧愛富。我媽說我爸看著像個正人君子,其實是個膽小鬼、勢利眼。
爭吵歸爭吵,我們和鐵匠路上其他人一樣期待著一場婚禮,似乎比一對當事人還著急。比如我,就不止一次猜想婚禮上文春花會穿什么樣的婚紗,還能比明月的漂亮?“伯爵”家的新宅什么時候建成,難不成比大夫家的還氣派?
第一場薄雪在半空中就融化了,但是蟄伏在山那邊的冬天還是捎來了口信,它的腳步臨近,寒冷正在襲來。植物吹散了種子,動物在尋找洞穴,河水也滲入地下,街道日漸空曠,萬物都在沉默中等待一些結果的到來。
“伯爵”和文春花就是那個時候失蹤的。我后來想起來,與他們一起消失的還有一匹馬。那天馬主人將它系在鐵匠鋪門前的拴馬樁上忘了絆馬腿,自己跑去商場買東西,又在俱樂部門前打臺球,在小餐館里用了些飯食和劣質酒,消磨了大半日才想起那匹馬。馬是很聰明的動物,除了不會說話,它會用嘴解開韁繩。按說馬也是很忠誠的動物,就算走再遠也能找回家,但那匹馬莫名其妙地失蹤了。見過的人說那匹馬很瘦很臟,身上有許多皮鞭抽打的痕跡,一看就知道主人并不愛惜它。鐵匠師傅也沒注意到它什么時候逃跑的,拴馬樁附近只留下一泡騷尿和一堆馬糞。好幾日,牧人搖著馬鞭挨著胡同找,一邊走一邊罵那個壞心眼的“牲口”。莎莎大媽說,馬兒偷吃了她家后院伸到墻外的蘋果,有人說在河邊見過它喝水,也有人在酒廠后面林子里見過它,拖著韁繩到處游蕩,自由自在……大概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它真正的去向,在我的夢里,“伯爵”和文春花騎著那匹馬,蹚過河,出了城,沿著一條大路,頭也不回,一直奔跑……
某天放學,和往常一樣,我進雜貨鋪瞧瞧,玻璃罐里新進的彩色糖球是薄荷味的,買了作業本剩下的零頭剛好夠買兩粒。鋪子不及往日熱鬧,爐子里燒了一團半死不活的煤火,冒出嗆人的黑煙,唐四眼和二毛靠窗邊蹲在凳子上一直干咳著下棋。
我出來時,大寶守在店外,像是幾日沒有吃上像樣的宴席,瘦了許多,老了許多,蜷縮在墻根下,身上穿著黃毛伊萬送他的翻毛舊夾克,有些短小,系不上扣子,口袋上還扯了個大口子,如果明月在,說不定會替他縫兩針。他一只手伸進破爛的褲襠里撓癢癢,兩只眼睛空洞地望著對面的裁縫鋪。
大夫家鐵皮頂上的風信雞像是凍僵了,傻里傻氣,有一刻它朝向我點了點頭。我想著此時家里也沒人,便去了大夫家。
大夫家里吃不完的葡萄釀成了酒,瑪琳娜的果實做成了醬,蘋果和土豆、蘿卜一起貯存進地窖,園子里堆滿了枯枝敗葉。莎莎大媽吃力地挖著一個土坑,她要將已經千枯如繩的葡萄藤埋起來,等到明年春天暖和時再挖出來復活它,在我看來這簡直是魔法。我在一旁默默地觀看并撿到了兩粒凍過的葡萄,放到嘴里,比糖球還要可口。莎莎大媽不像往日那樣快活地眨眼睛,也沒有問這兩天我媽和我爸是不是在床上“打架了”,她有些不快活,低頭勞作著,胖乎乎的兩腮垂下來,因挽起袖子露在外面的兩截手臂凍得紅通通的。
事后,很多人都講述那天的場景。兩輛車子一前一后開進鐵匠路,鬧出了很大的陣勢,還把個騎自行車的路人嚇得跌進引水溝。似乎有人引路,車子徑直去了西三巷子“羊腸”家,下來幾個很兇的男人,里外搜了幾遍沒什么收獲,出來又去了我家。我媽剛下班,措手不及地看著他們搜查了所有的房間。他們似乎沒找到想找的東西,隨后來了大夫家,把大夫家前屋后院也認真檢查了一遍,連地窖都沒放過。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我和莎莎大媽愣在原地,直到車子駛出巷子時,我才發現莎莎大媽紅通通的雙臂緊緊箍著我,我陷在她寬闊柔軟的胸脯里幾乎透不過氣。好一會兒,我發現她在哭,雖然沒有眼淚,一陣嗚咽在胸膛里穿過,像一場大風鉆進煙道里的聲響。后來,莎莎大媽猛地松開我,用那雙巨大的手在胸前比畫,用低沉的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主啊,仁慈的主,原諒他們吧。”
夜幕降臨,房屋、道路、天空、植物,一切正在失去色彩,一切熟悉又陌生。就在一個瞬間,花圃里的枯枝敗葉中突然躍出一簇荷蘭菊,它們的花朵在寒風中越發藍紫,閃動著,就像躍上夜空的星星,灼痛了我的眼睛,接著我又嗅到一股濃烈的新鮮植物的味道。那是寒冷的顏色,寒風的味道,我意識到冬天早就來了,它就藏在一個傍晚的花叢里。
莎莎大媽家門亭的燈亮了起來,我聽到我媽喚我回家。
我變得喜歡聽大人們說話,特別是冬日夜晚來臨之時,靠在爐火邊,依在父母身邊不肯離去。如果是伊萬大夫和莎莎大媽來了,我更是如此。我從大人口中聽到了“私奔”這個詞。雖說有些傷風敗俗,在小縣城卻不新鮮,男女相愛了,碰上雙方家庭死活不愿意,就會這樣,跑出去,等女方生了孩子再回來,這叫“生米煮成了熟飯”,同不同意,這婚就算結成了。也有人永遠也不回來了,像童話故事里的王子與公主,在天涯海角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媽催促我帶弟弟去睡覺,她說:“大人的話有什么好聽的?你又不懂,快去睡吧。”我不情愿地離開,把那些似懂非懂的現實和大人們隱約不明的話語帶入夢中,夢變得不分晝夜,盡管天氣已經很冷,夢里那匹馬,一路向東,日夜兼程,“伯爵”火焰似的黑發、文春花美麗的花衣裳在寒風中飄動著,像旗幟一樣。
11
我學會看地圖時,發現我生活的縣城處在一個搖籃一樣的盆地里,延綿的巴爾魯克山與烏日哈夏依山像一位蒼老祖母的兩條手臂護佑著這片土地,阻擋過外來的災禍,也阻斷了人們去外面的道路。出了縣城,向西越過村莊和牧區就是廣闊的無人區,再走就到了邊境,向東偏南穿過兩山交錯形成的通道(也被當地牧民形象地稱為“駱駝脖子”或“老風口”)可以去省城,從省城坐上火車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冬天,風口耕成了奪命的關口。我們的縣城雖然很偏遠,偶爾會因為風口的惡劣天氣登上央視新聞,車輛在大風中被掀翻,或被風雪掩埋掉,牧民的牛羊走失,甚至到了第二年春天化雪時才露出殘骸或尸體。
雜貨鋪里信號不好的黑白電視一閃一閃,屏幕上的雪花比外面還大,天氣播報員指點著氣象圖上的箭頭說:受到生成于蒙古國和西伯利亞地區的冷空氣影響,近日我國北方大范圍降溫,阿勒泰山脈以東,天山以西部分地區有持續性降雪,大部地區有小到中雪,個別地區有大到暴雪……山區有5~6級風,風口地區風力可達9~10級。
到下午天空就陰沉下來,大風攪動著雪花,街上的人走個對面也看不清面孔。鐵匠路上早早沒了生意。黃毛伊萬、孔老四、二毛關了店鋪躲進雜貨鋪里。那臺黑白電視的天線也被刮壞了,搗鼓了一陣,連個鬼影也收不到。在機關里上班的四眼老唐因為有事也沒來,下棋沒了對手,幾個人找了個天氣寒冷的借口開始喝酒。外面的風嗚嗚的,像只餓瘋的狗,撞完門板又敲窗戶,找不到進口就從煙道里倒灌進來。屋里亮著一盞瓦數很小的電燈,勉強照亮貨架和柜臺,爐子里的火也是一陣弱一陣旺,映在棚頂上一陣明一陣暗。
有了酒的滋潤,人的心里生出許多話語來。孔老四使勁清了清被痰堵住的嗓子眼,說起最近發生的一件怪事。“發生在鴻賓樓,”他說,“酒店后院不是有幾處舊房嘛,劉老板早就想拆,結果沒騰出時間來,院墻又低,就有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鉆進去睡覺。劉老板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想著天氣這么冷別凍死人了,便在屋里置了個爐子,堆了些煤,又扔了幾床破棉被。結果,一天夜里,聽到有孩子哭,一開始以為野貓叫,劉老板想不對呀,大冬天里貓就鬧上了?循著聲音,在一堆舊棉被里發現了兩個小孩,看上去生下沒兩天,頭上血水都沒洗凈,是一對齊齊整整的龍鳳胎,男孩、女孩胳膊上各綁著一只金戒指,意思是留給孩子的奶粉錢。”
“誰這么狠心,肯扔掉自己的親骨肉?”黃毛伊萬問。
“還用說,肯定是私生的。”姚老板擤了鼻涕,追問,“后來呢,找到父母沒有?”
“扔都扔出來了,還能找到父母?不過很快就被人收養了,是個山里的牧民,來鐵匠鋪子修理馬鐙子,過去一看,喜歡得不行,說自己家里牛羊成群,一頭大母牛才產完崽,牛奶多得喝不完,就是老婆子一直沒生育。后來,他用羊皮襖把倆孩子一裹,就進山了。”
幾個人長舒了一口氣,又搖頭嘆息,大概尋思著孩子終究是太可憐了,山里……牧區……前途未卜……造孽呀。外面風雪呼叫的聲音很難聽,一聲長一聲短,像一群野狼在嗥叫。玻璃窗戶結了厚厚的霜雪,誰也看不清外面的景物。
二毛也要了杯酒潤喉嚨,說:“我也有件奇事哩!有天傍晚——”他望望窗外,又打量了屋內幾張晦暗不清的臉,“和今天差不多,下雪刮風,剛過中午天就黑了,其實比這還黑,”說著賣關子似的停了幾秒,然后模仿著廣播劇里的聲音,“就像黑夜提前降臨,北風吹卷著雪花。當時,我以為不會再有人來,收拾了東西準備關門歇業。你們猜咋了,咣當門一開進來個家伙,看不清長啥樣,也看不清穿的啥,只見高高大大黑乎乎一團,有股沖腦門子的生肉味,就像只直立的狗熊。我正要問,誰呀?那家伙猛然轉過身來……”
“媽呀!”不知誰大叫了一聲,幾個人頭皮麻了一下。
雜貨鋪的門砰地被撞開了,寒風夾帶著雪花撲了進來,緊接著踉蹌進來個人,身材高大,身上落滿雪花,頭發蓬亂著顯得腦袋特別大,胡子和眉毛上結了冰碴,再想仔細打量,來人已到柜臺前,將幾個粘雪的大腳印留在地上,用拳頭敲著柜臺,似乎是凍得發顫,口齒不清地好一陣才明白他讓老板打杯酒來喝。姚老板定下神叫出聲:“‘伯爵’呀!”
“伯爵”一個人回到了鐵匠路。他形容枯槁,須發雜亂,一下像老去了十幾歲。
我從大人那里拼湊的信息,無法辨知真假,大致是說:“伯爵”和文春花提出要結婚,文家上下堅決反對,倆人想出了“私奔”的主意。先在鄉下一個朋友那里躲了些時日,很快走漏了風聲,倆人就準備去省城,再從省城坐上火車去內地。天不遂人愿,他們乘坐的車輛才走到“駱駝脖子”就趕上了百年不遇的暴風雪,困在驛站里七八天無法通行,實在等不下去了,決定冒險徒步穿越風區。那種鬼天氣,見慣了風雪的牛羊都會迷失方向,別說是人,幸虧是一戶牧民發現了他們,據說倆人蜷縮在一塊石頭下幾乎沒有了氣息……后來,文春花被帶回了自己家,“伯爵”回到了鐵匠路。事后,我還知道我媽因為偷著給“伯爵”開了張通行證,在單位里失去了管理公章的權力,被發配到圖書室成了一名真正的圖書管理員。
12
西伯利亞的寒流像一位嚴酷暴君,駕十六匹馬拉的雪橇,統領著白色盔甲的戰士,他們在蒙古高原集結然后揮師南下,我似乎日日夜夜都能聽到馬拉雪橇奔跑呼嘯的聲音。大雪無休止地下,積雪堆在街道兩側,雪墻不斷地變高變厚,人們像困在冰雪的城堡里,困在冬天里,“駱駝脖子”被封路的消息經常傳來,沒有人外出去遠方,也沒有外面的人來訪,就連鄉下的牧人也不來縣城購物。街道上再也不見“伯爵”和文春花的身影,人們好像很快就忘記了過去,沒有人再談論那個夏天剛剛發生過的愛情,遠處高坡上“伯爵”的家像是被大雪壓進了地下,掩蓋得沒了蹤影。
春節來臨,空中冷不丁有鞭炮炸響,散發出火藥的幽香,街邊多出幾家賣糖果掛歷香燭紙錢的流動攤位。鴻賓樓剛炸好的食物、撈出鍋的鹵肉都擺在門口顯眼的位置,冒出陣陣白霧。因為天氣太冷,街上并沒有多少行人。不過,沉寂了許久的鐵匠路上有件好事發生了。大夫家收養了一個嬰兒。我和母親趕去看望時,莎莎大媽像個月子里的女人守在熊熊燃燒的“毛爐”旁,一個裹在紅綢棉被里的嬰兒睡在她寬大的懷抱里。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小的嬰兒,蘋果一樣紅潤的面孔上安放著小巧玲瓏的鼻子和嘴巴,細長的眼線,如果不是漆黑的睫毛在輕輕顫動,我還以為是個膠皮做成的玩具娃娃。
“你看她多漂亮,天哪,真是個天使,一個人躺在搖籃里也不哭不鬧的,太乖巧了,長大了一定是大美人。”莎莎大媽低聲細語,布滿血絲的大臉漲得通紅,言語溫柔得讓人心里發癢。她不無炫耀地讓我們欣賞這個寶貝,一刻也不愿意將她放在搖籃里。“奇怪吧?我一抱上她就感覺我的乳房要產出奶水來了,真的。”說著,莎莎大媽用手掂著自己大大的乳房咯咯地癡笑。
“可是,”我媽說,“今后你要怎么喂養她?養個孩子可比種菜養花辛苦多了。”
“放心,伊萬諾夫卡有辦法,他在城南找到了新鮮牛奶,就是辛苦些,大冷天,每天要過大橋取牛奶。不過我們商量好了,等春天一化雪,就在后院蓋個牛棚,養一只大奶牛,那樣,我們安娜會有喝不完的牛奶。”
“安娜,安娜。”我湊上前小心翼翼地呼喚嬰兒的名字,她似乎聽到了,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但嘴角微笑似的動了動。
門廊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大夫回來了。他瘦小的身上穿了一件很厚很大的翻毛皮衣,一頂羊皮帽子,帽檐上沾著呵氣結成的白霜,一進到屋里就從懷中取出兩只輸液瓶子,里面裝著滿滿的牛奶。他說:“瞧吧,我看著他們擠出來的新鮮牛奶,還熱乎著呢。來,讓我看看可愛的小安娜。”
“你不要靠過來,小心身上的寒氣會把孩子凍壞,你如果要抱她必須先換了衣服洗了手,暖和了再過來。”莎莎大媽大聲阻止大夫靠近,把孩子緊緊地摟在懷里。
緊接著發生了另一件讓我爸媽高興的事,學校終于給我家分配了家屬房,并讓我們抓緊時間搬家。家屬房在縣城北部,一所中學附近,是一片統一建造的連排磚瓦房,雖然距離我媽的豪宅夢差著十萬八千里,但四處搬家“打游擊”的日子終于告一段落了。
搬離鐵匠路后不久,我媽所在的建筑公司破產了,她去一所小學當了代課老師,聽說下崗后的“伯爵”也去了外地。又過了兩年,莎莎大媽和伊萬大夫帶著安娜移民去了遙遠的澳洲,他家那棟大宅子賣給了別人。從那時起,鐵匠路的消息越來越少。我和弟弟上完中學,接著去外地上大學謀生活。父母退休后,穿梭在我和弟弟生活的城市之間,幫助我們料理生活,也很少回故鄉。一晃很多年過去了,連記憶都變得模糊了,關于鐵匠路上“伯爵”的故事再也無人提起。
13
今年,從故鄉傳來了美云小妹的喜訊。美云結婚可是件大事,母親有關節疼痛的老毛病,就派我提前去幫忙張羅。
小表妹美云在她家排行老三,是小姨的“老生子”,和其他姨、舅家眾多兄弟姐妹相比,也是最小、最漂亮的一個,深得家人喜愛。算起來,美云和我差了十多歲。雖然她很小時我就離開了縣城,但她長大后,她的婚姻大事成了我們家族里共同關注的焦點。一個女孩太過漂亮,情路就會坎坷。美云就是這樣,模樣太招眼,高中時就談戀愛,后來連個正牌大學也沒考上,倒是換了好幾任男友,還和一個有家室的男人糾纏了很久。每次小姨來我家,或打電話,說到美云,都哭哭啼啼。
“大姐姐,冤家呀,我看上的她不喜歡,她喜歡的那都是什么人呀!一年年,我和她爸都急死了。”
“美云條件好,是要挑一挑,不能像我家傻閨女,談一個就成了。”一開始,我媽總這樣說。
“以前挑也就罷了,如今都成大齡剩女了!安排好的相親,到了時間放人家鴿子,我這老臉丟盡了。”小姨在那頭著急,我媽也跟著上火。
“姐姐,這是什么事兒?丟人呀,跟一個有家室的男人鬼混在一起,縣城里風言風語……一想她的事兒我夢里都能哭醒……前天,那男人的老婆在她下班路上堵她……把自己作踐得人不人鬼不鬼,你以為我不心疼呀!不活了——姐,活不成了呀一姐!”
“怎么還在一起?不是前段時間說分手了?這個是孽緣,要不你找個算命的算算。”我媽也是急得胡言亂語。
我媽和我爸也討論美云的事情,找不到合理的解釋。那個男人大她那么多,有老婆有孩子的,要長相沒長相,要事業沒事業,要錢沒錢。我媽說,美云這條件,找個啥樣的不行,真不明白美云圖他啥了。以前的人正大光明談戀愛都是件丟人的事兒,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搞不懂。我爸說,事情沒那么簡單,從心理學上講兩情相悅,要么是彼此認同,要么是彼此互補,美云可能是缺乏父愛。我媽說,怎么可能,誰都知道妹夫對三個閨女可是寵愛有加呀,尤其這美云又是老小。
眼瞅著美云就過了三十。婚姻的事兒依舊沒有著落,與那個有家室的男人的事情也沒有什么結果。
有一次美云來我們這里辦事,我特意留她住家里,想了一肚子說辭準備勸解她。入夜,老公去書房歇息,熄了燈,我與美云一起躺在床上聊天。出乎我意料的是剛點到正題,美云的情緒就被點燃了,說起她與那個男人感情如何牢固,男人如何優秀,如何有學識,如何疼愛她,又說到男人的婚姻是“包辦”的,夫妻間早沒了感情,男人一直要和老婆辦理離婚……她相信未來的日子會好,如果不能在一起就準備單身一輩子了,又說起父母如何向她施壓,兩個姐姐也不理她,接著就哭了起來……就這樣說一會兒,哭一會兒。在漆黑的夜里,悶熱的空氣凝滯一樣,風扇嗡嗡地轉動,我與她并排躺著,能感受到那具發燙的身體一陣陣戰栗,甚至能在黑暗中看到她目光中閃爍的光芒(或是淚水),我原本想好的勸解之辭和生活經驗竟無法說出口……“姐,這世界多虛偽,多么令人失望,那么多詩歌文學都贊美真摯的愛情,但在真實的生活中呢,愛情似乎什么都不是。大姐說,愛情是男人結婚前蒙蔽女孩的謊言;二姐說,愛情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幻覺。你說呢?愛情是什么,愛情難道真的不會長久嗎?”
我伸手撫摸她沾滿淚水的面孔和滾燙的額頭,無聲地安慰她。
我自然是過來人,已經為人妻人母,自認為經歷過愛情,幸福過、苦惱過,但是卻無法回答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甚至連早就準備勸解她的話語也說不出來,思索半天只是喃喃:“愛情是很美好,你也沒有做錯什么,但你現在這個樣子,好像生病了,也許有一天會好起來。”
她沒有吱聲。夜突然安靜下來,我猜她并沒有聽到我的話,哭累的身體在被褥下縮成一團,死了一樣平靜。反倒是我很久無法入睡,一時想起過去鐵匠路上的事情,想起某個黃昏,“伯爵”用自行車載著文春花駛過時,鐵匠路的天空如神跡降臨般絢爛;又想起了深秋時分,莎莎大媽家的花園里一朵玫瑰枯萎在枝頭,似乎還在散發著濃烈的香氣,一簇簇清苦樸素的荷蘭菊在冷風中展現出嶄新的生命力。那大概就是愛情的模樣,濃烈的、沉靜的,盛大的、平凡的,短暫的、持久的,開花結果的、只開花不結果的……
又過去了兩三年,小姨偶爾來電話,似乎在故意回避美云的事,只是說自己很忙,大女兒、二女兒家里都有了小孩,搶著讓她這個當姥姥的帶外孫,她現在被分成兩個人都不夠使喚。我們也不再抱希望,畢竟這個年代一個女孩嫁不出去,或不想結婚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就在前幾日,電話又來了,小姨的聲音聽上去就與以往大不相同,歡快的話語從話筒里蹦出:“大姐姐,你猜是誰家的?猜不著吧?縣城就這么大,要說起來你也應該知道,就是誠意雜貨鋪姚家的大外孫,在縣稅務上工作,你說巧不巧,倆人還是小學同學,一個班里前后座,男的年齡也不小了,也沒結過婚!不瞞你說,我早就死心了,不知美云怎么改變心意了,倆人要結婚了,哈哈哈。阿彌陀佛,就這個吧,該著了是她的命吧。”
“又不信佛,還阿彌陀佛,肯定是稱心如意了!”我媽也語氣歡欣地揶揄她。
14
我乘長途車回故鄉。一路高速,離縣城百十里時經過當年讓人膽寒的“駱駝脖子”,發現不光道路平坦,路邊護欄還修得又高又結實,為了方便夜間行駛,護欄上涂著熒光,兩側茂密的防風林已經長成一道道綠色堤壩。同車上一位像牧民的老人風趣地說:“現在嘛,這里在修一座發電廠,人們要把風圈起來,像牛羊一樣養肥養壯,好讓它們發電,不過現在的風——”他失望地搖搖頭說,“哎呀,小多了,以前的風嘛,是個小伙子,棒棒的,現在的嘛,成了我這樣的老漢,吹不動了,就算是使勁吹也吹不斷一棵樹,更別說掀翻一輛車了。”
“我也記得呢,那時的風太大了,尤其是冬天,暴風雪刮起來不見天日……”車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車已經進了縣城。
晚上就見到了美云的未婚夫。畢竟是成年人了,看上去可靠、成熟,倆人在一起時言談舉止很有默契,不知是不是我有了臆想,怎么看,倆人都有幾分夫妻相。按美云的想法,倆人都老大不小了,婚禮就低調些,簡單地請親戚朋友吃個飯就成了,沒想到兩家家長都不愿意,尤其是小姨非要大辦一場才行。我倒能理解小姨的心情,也感嘆倆人的緣分,縣城也就這么大,兜兜轉轉十幾年才走到一起,莫非真有命運在操弄啊!
籌備一場婚禮很麻煩,諸多環節,訂酒店,分發請柬,還要布置新房,新娘要去試婚紗……
我和美云去步行街取她的婚紗。步行街是縣城最繁華的商業區,聽說是一位溫州老板投資的,在老街基礎上進行了升級改造,兩側商鋪模仿了江南水鄉的建筑,粉墻黛瓦、雕花窗欞,還有挑起的飛檐和高高的馬頭墻,恍惚之中讓我有了身在異鄉的陌生感。直到“玫瑰花園”婚禮用品店出現在眼前,我才找到了一些過去的感覺。那是一座有些年頭的兩層樓房,石頭壘起的地基,石材搭起的寬臺階,漆著淡藍色邊框的門窗,朱紅色的鐵皮屋頂,高大結實,帶著濃郁的俄式風格,但木制的雕花門廳、帶著雕花廊柱的走廊,又充斥著中式元素,兩者結合得異常完美。整幢建筑豪華精美,又不失莊重大氣。店里也裝飾得十分華麗,一樓出售婚禮用品,二樓是婚紗攝影。美云試穿她定制的婚宴服裝,一套西式抹胸婚紗,一套繡著鳳穿牡丹圖案的大紅旗袍。婚紗性感浪漫,禮服富貴端莊,兩套服裝從設計到做工都無可挑剔。在美云試穿的空當,我順便觀賞了其他婚紗,樣式和品質都很好,價格也不菲,看來縣城消費水平一點不比大城市差。我也注意到一件擺放在櫥窗里的婚紗,似曾相識,大紅云紋錦緞做的上下兩件套,外面罩了一層蜜色的薄紗,那件衣服雖然保存完好卻顯然有了歲月感,在眾多簇新的華服中顯得有些寒酸。我看了正要發問,美云說這件婚紗據說是店老板設計的第一套婚紗,算是個意義重大的紀念品。
取好婚紗,天空突然昏暗,隨即下起雨來。我們躲進一間名叫“牧馬時光”的酒吧。酒吧墻上掛著有關馬匹和牧場的照片,還有一些像從牧區搜羅來的舊馬鞍、馬鐙、馬口銜,音樂舒緩、燈光幽暗的吧臺里賣洋酒、散裝白酒和一種叫“比窩”的當地俄羅斯族釀的啤酒。
我們點了兩扎“比窩”,像飲料又像是酒水,細品之下有蜂蜜、葡萄、啤酒花發酵的味道,酸甜之中有一點苦澀,剛一入口我就記起小時在莎莎大媽家里喝過它。突然,有什么在腦海里復活了,我意識到現在所在的街道就是以前的鐵匠路,這個酒吧就是原來的鐵匠鋪,吧臺的位置當年安置著鐵匠爐、鐵砧子,我們坐的區域應該是堆滿工具的加工區,隔壁的金豪假日酒店是以前的鴻賓樓,再過去是佳美照相館、尚雅裁縫店,對面八點半超市的位置就是原來姚家的誠意雜貨店……后面一棟棟樓房取代了以前胡同里的獨門小院。
美云看出了我的驚訝。“這里變化大,我猜你認不出來了吧?”她說。
我指著窗外街邊花壇的位置,說:“原來這兒有一根拴馬樁,還有個門形架是專門給馬釘掌的,馬匹被五花大綁地捆在那里,一直到現在我也不清楚釘馬掌時馬兒疼不疼。你肯定也不知道。”
我們臨著窗子說起了鐵匠路的舊事,說到了“伯爵”。
“當時‘伯爵’去了內地,文春花也失蹤了?”往事一下襲來,我想知道的太多了,“后來,聽說他回來了,你可知道他跟誰結婚了?”
“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伯爵’好像是一直沒結婚。”美云停頓了一會兒,說,“其實讓我們這個年齡的人知道劉小強的,還不是他戀愛的故事,應該是他發財蓋樓房的故事。當年他去了南方,回來時趕上了鐵匠路第一次改造,他盤下了當年的照相館、裁縫店,一擲千金呀,自己設計圖紙,選材、用料、請的師傅可都是當時最好的,有些材料是南方運過來的,家具是意大利進口的,蓋到一半不如意,還扒倒重建,前前后后用了三年多的時間。你相信嗎?誰家里蓋房能那樣鋪張,有錢呀。‘伯爵’在南方發大財的消息不脛而走,那陣縣城多少人家上趕著要把姑娘嫁他呢!多少姑娘想住進這座豪華的大宅子!可是屋子建好沒多久,厄運接踵而至,強哥爸媽相繼得病過世了,有人說樓建得不好,壞了風水。那時他的病也露了苗頭,錢也花光了,也不找正經事干,一門心思研究哲學,逢人就談什么康德、弗洛伊德,還在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時間,后來又開始關注天氣預報。他能記住中央電視臺天氣預報欄目里每個城市的播報順序,大家總用這個開他玩笑,‘嗨,強哥,你說說,今天夜間到明天白天西伯利亞的寒流會影響到我國哪些區域?你說說,風口風力能達到幾級?一’美云見我感興趣,接著又說,“說來也怪,那棟樓,后來出租,開過飯店,開過旅館,開過游戲廳,做一個倒一個,換了四五個老板,人們又說起樓的風水不好,一直到前兩年,來了個外地老板租下來經營婚禮用品,對了,就是我訂婚紗的‘玫瑰花園’婚禮用品店,生意大火,人們都說婚慶用品喜慶沖了邪,一物降一物,如今這樓成了旺鋪呢,也成了縣城觀光景點。”
“我說這房子像在哪里見過!真沒想到呀!”我感慨長嘆,腦子里閃過當年伊萬大夫的家,當然“玫瑰花園”比它更大、更豪華。信息量太大,我有些理不清。“那么文春花呢?‘伯爵’的戀人,他爹叫文家林,也是咱縣城的風云人物呀,他可是硬生生拆散了一對戀人呀!”
“我從沒見過文春花。”美云搖頭,“倒聽人說過有那么個人,和強哥談過對象,有人說是女方家里拆散了他們,不過,也有人說是文春花主動提出了分手。那一年他倆私奔不成,困在驛站里,文春花就后悔了,給家里打電話,家人把她接回來,沒多久就嫁給南方大商人,去了馬來西亞還是菲律賓什么的。不過,也有人說她死了,在風口迷路凍傷了,回來后沒多久死了——”美云壓低聲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文家的一個女婿也在那時出了些事,花了許多錢才擺平,后來一家人都消失了。”聽美云說完這些,我更是如墜五里霧中。
雨一時停不下來,美云又點了啤酒。
我又想起在鐵匠路上的某個晚上。我們趁著月光坐在大夫家的葡萄架下,呼吸著玫瑰醉人的芬芳,喝著莎莎大媽剛釀好的“比窩”。莎莎大媽給我倒了半杯,說:“你可別被它騙了,喝著酸溜溜的像糖水,其實后勁可大呀。”那天莎莎大媽很有興致,說起她和大夫那段坎坷曲折的愛情。原來他倆相戀時并不受家長祝福,特別是莎莎大媽的父親,是一個固執老派的俄羅斯老頭,他一直希望女兒嫁給當外科醫生的表侄子,而不是只會拉著巴揚琴唱歌的“窮光蛋”。“只好,”莎莎大媽說,“我們在某個清晨跑路了。”他們運氣好,搭了一輛拉煤的大卡車,“駱駝脖子”也難得沒有刮風,中途他們又換了一輛收棉花的車,到了省城,坐上火車去了內地一座城市。兩年時間,舉目無親,靠打零工討生活,好在結局不錯,莎莎大媽的父親終于看到了倆人要在一起的決心,接受了這段婚姻,正式將大夫招贅,并收作徒弟傳授牙科技術,幫助他們在鐵匠路建立了家園。回憶起這些,莎莎大媽臉上飛起了少女般的紅暈,她說,那兩年在外面雖然很窮,卻讓人終生難忘,他們租住的房子小得轉不了身,倆人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但是伊萬經常省下飯錢給她買玫瑰花。
“他還承諾將來要為我種一院子玫瑰花。”莎莎大媽說。
趁著莎莎大媽高興,我媽說:“告訴你個秘密吧,是‘伯爵’偷了玫瑰花,有天清晨我看見那小子將一大束玫瑰包在衣服里,攀上小房翻到后院,又爬上果樹跳到街上,動作敏捷得像個俠客。”
莎莎大媽聽了大笑不止,笑得喘不上氣,她說:“我早就知道是他,我要是春花也會為他動心,我要是‘伯爵’也會把世上所有的玫瑰都送給她。他們太般配了!”突然,她不笑了,說:“明月也很好,明月也是個好姑娘,我看著她長大的,太可惜了。天哪,我太糾結了,唉,不管了,來吧,讓我們為愛情的苦難和甜蜜干杯吧!”莎莎大媽似乎有了醉意,她那灰藍色的眼睛里充滿淚水,讓人分不清楚是痛楚還是歡樂,“伊萬諾夫卡!”她舉著杯子高聲提議,“你有多長時間不拉琴了?”
我趁他們不注意又喝了半杯,那個晚上我第一次嘗到醉意,癱軟地趴在父親腿上。天空中皎月如燈,花園里那朵白色“卡羅拉”散發著一層淡藍色的熒光,大人的笑語變成了神秘的音符,大夫拉起了巴揚琴,沙啞的歌聲忽遠忽近……
美云見我發呆,深深嘆了一口氣,盯著我的眼睛異常認真地問道:“姐,有些事情,是不是不值得?”
此時的美云,和幾年前去我家時相比,目光平和又安定,像是一片經歷了風浪后的海面,但也讓人無法看得更透更深,只是隱約感覺曾經令她傷心欲絕又難以割舍的感情,正像一艘在海平面上漸行漸遠的帆影……失去了,還是擺脫了?值與不值?我猜她自己已有答案,反倒是我一直好奇那些炙熱的愛情,如果不是遇到了各種阻礙,是否都有美好的結局?如果有一天,時間掉轉身體讓你看到更多發生在背后的故事,你還相信愛情嗎?
“姐,那邊,你看誰來了?”
透過窗子,我順著美云的指向望去。雨過天晴,傍晚的霞光從對面店鋪的縫隙射出,路上行人還不多,一個龐大的身軀正在往酒吧方向移動,輪廓一點點清晰起來,是個胖得有些變形的男人,寬闊的胸膛,粗壯的四肢,像個巨人。
“‘伯爵’來了!”美云說。
那個男人進了酒吧,在靠吧臺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喘息了一會兒,把兩只沉重的胳膊放在柜臺上,整個身體像一個裝了水的大號皮囊搖晃著。伙計熟練地遞給他一杯散酒,他沉默地飲用。
我壓著心頭的驚詫,悄悄打量那個胖子,頭頂幾乎禿了,只在耳朵兩側有幾縷稀疏的鬈發,背部肥厚。除了那個身高和留存不多的鬈發,在他身上已經無法找到當年的影子。算起來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完全沒有了白楊般的挺拔,更沒有當年那副傲世不俗的“伯爵”派頭。那個曾經來我家借書的,一笑露出兩只虎牙的年輕人,那個和父親討論哲學時目光灼熱要洞穿一切的,那個一次次出現在我夢中,與文春花一起策馬揚鞭的青年蕩然無存了。
有一刻他向我們這邊張望,一張腫脹變形的面孔,很肥很蠢,嘴唇居然還是那般油光紅潤,那種胖應該是吃了某種藥物引起的。兩束游弋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下時,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難道他還能認出我,或者想起了什么人……看了一會兒,他回過頭端起杯子,小心翼翼不讓酒灑出來的樣子有些滑稽。一會兒,他身體回轉,目光又投了過來。
“強哥,看美女呢?小心,一會兒明月姐來了該罵人了!只能一杯,一杯,我可不想挨罵呀。”柜臺里的伙計在他面前晃著一根手指,似警告又像好意勸說。“伯爵”夢游似的目光收斂回去,低下頭去飲酒。我放下的心又莫名其妙地失落起來。
伙計又說:“我說什么來著,你看,明月姐來了。”
一個中年女人悄悄進了酒吧,穿著一身很得體的藍色衣裙,如果細心,可以看出那女人是個跛足,手里握著一根細細的拐杖。再仔細端詳,女人雖然上了年紀,保養得卻很好,皮膚少女般白凈,一頭烏發很整潔地攏在頭頂,微微發胖的體態中有一種優雅沉靜的氣度。女人徑直走向吧臺,坐在“伯爵”身旁,也點了杯酒水。她喝了幾口,隨后對“伯爵”耳語了幾句,“伯爵”便放下杯子,站起身來看著她,像個犯錯后等著訓斥的孩子。女人起身結了賬,很自然地整理了一下“伯爵”有些卷曲的衣領,拄了拐,倆人一起離開了酒吧。
酒水的后勁上來了,我雙眼迷離,已經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眼前的一切又遠又近。街道上華燈初上,人流如織,我的耳邊又響起叮當叮當的打鐵聲,灰鴿子的哨音刮破天空,鴻賓樓的胖廚子正用烈火烹炸食品,玉玲姐姐穿著街上最流行的連衣裙招呼明月姐姐去俱樂部看電影,伊萬大夫腳步有些踉蹌地從雜貨鋪出來……
“來吧,美云,祝你幸福呀!”我舉起酒杯邀請,對面的姑娘面容酡紅,美目蒙眬,真像個待嫁的新娘。
(王天麗,作家,現居新疆烏魯木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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