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沒閂。狗沒叫。月光灑滿院子。冷風(fēng)一直在刮。照這樣刮下去啊,天上的月亮也會冷得躲進(jìn)云錦被里。但你不冷。這一路疾走,胸腔呼哧,額頭冒汗。
你在沙發(fā)上坐下,并未急著開口。倒是陳舊的布面沙發(fā)咯吱一聲,像一副要散架的老骨頭。關(guān)于聲響,你此前想過。狗叫、敲門、問答、哭泣……但這些都沒有。像是一切為你沉默,一切為你敞開。
既然沙發(fā)率先出聲,那就從沙發(fā)說起吧。
“這沙發(fā)是我們一起挑選的。”你說。
“是啊,二十年了,還沒壞,比很多東西長久。”她說。
你嗓子喑啞,掏了香煙出來點(diǎn)上,抽兩口,任其燃燒。她沒給你倒水,大概是因為意外和緊張而忘記了。她坐在你對面的凳子上,凳子比沙發(fā)高,這看起來像審視。但她其實側(cè)身側(cè)臉,目光緊盯水泥地面。
墻上的掛鐘像只蒼老的蟋蟀,奮力彈腿奏出聲響。嘁嚓,嘁嚓,晚上九點(diǎn)二十五分。
“我知道你會回來。”她說。你心里一驚,涌到喉嚨的話像鳥兒般飛走了。
“你伯伯是個好人,可惜了。”她又說。
——原來是這事。三天前,你伯伯死了。這個活了八十五歲的老銀匠,十二歲當(dāng)學(xué)徒,二十歲自立門戶,背著羊角錘、戒指鐵游走四方。他因為一個女人而終身未娶。這事在阿尼卡被當(dāng)成笑話。早些年,別人奚落他時他還反駁:“你們這些畜生,懂個錘子!”到了晚年,別人再提這事,他便沉默了。
你們這一輩家族兄弟,數(shù)你最年長。所以從城里回鄉(xiāng),為無后的伯伯戴孝守靈,就成了你的責(zé)任。靈堂里煙霧繚繞,焚燒過后的紙錢被風(fēng)吹起,像不死的黑蝴蝶。此情此景,你不可避免地想到死亡。死神是只巨大的烏鴉,翅膀掠過大地,寸草不生。你今年四十歲,如果現(xiàn)在死去,已經(jīng)不是短命鬼。可眼下的問題不是死,而是活。活著就是他媽的承受啊,你悲憤地想——承受愛恨離別,承受寵辱成敗,最后承受死亡。沒有能否承受一說,而是你必須承受。死亡之錘懸在頭頂,概莫能外。人是上天的羊群,圈門開著,一世如一日,早出晚歸。
“人總要死的。”
你將自己從神游中拉回,見她依然保持著先前的姿勢——盯著空無一物的地面。你能夠猜到她此刻思緒萬千,腦海里像戰(zhàn)場,炮聲隆隆,彈片紛飛。
“聽說你回來了,我過來看看。”
——該死。你講出的居然是普通話。這不僅僅因為習(xí)慣,還有潛藏于內(nèi)心深處的語言地位。
“我有啥好看的嗎?”不出意料,她感覺到了普通話的冒犯,高聲叫著,站起身來。但站起來之后,她又不知道怎么辦了。她就那么站著。月光從門外探進(jìn)腦袋,照亮半個屋子。風(fēng)吹得頭頂?shù)碾姛魮u晃起來,燈光在暗處像水漫上了堤岸。
“我有啥好看的!臉上又沒有生花。”
“你比花還好看。”
這樣的油腔滑調(diào),只能屬于二十歲的夏天。那時你高考落榜回阿尼卡,在父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可你又分明意識到自己和父輩不同——你們所處的時代不一樣,你比他多上了十年的學(xué)。十年,敲骨吸髓的十年,你像一副壓在家庭之上的磨盤,榨干了父親的汗水。這是父親曾經(jīng)引以為傲,而現(xiàn)在又無比憤怒之事。你這個騙子啊,他痛心疾首,你這個開謊花的騙子。謊花,只開花不結(jié)果。二十歲之前的六年,像一場并不成功的移栽。難道你注定是株土豆,而不能成為一棵甘蔗?土豆埋在高寒山區(qū)的地下,甘蔗站立在金沙江兩岸。過去六年,父母花在你身上的所有錢都來自江邊。江邊的農(nóng)民種甘蔗、花生、西瓜和芒果,他們頭戴草帽,腳穿涼鞋,操著一種混淆了平翹舌音的方言。他們長期購買來自高山的木材、土豆、蜂蜜和山羊皮……
二十歲那年夏天,你站在世界的對面。土地、牛羊、山林、莊稼……仿佛它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讓你心志受苦,筋骨受累。世界是塊石頭,而你是個雞蛋。夜晚你躺在曬場上,群星擠眉弄眼,山風(fēng)嘻嘻哈哈,而你淚流滿面。難道這一生,剛開場就要謝幕?
“你該找個人結(jié)婚了。”母親說。
“跟誰結(jié)啊?”你問。
“某個看得上你的女人。”她說。
這事大概也就是說說而已。放眼阿尼卡,沒有一個年輕姑娘。在離鄉(xiāng)這件事上,姑娘比小伙更具信心和優(yōu)勢。他們中的一些人,據(jù)說已在外面過上了令人羨慕的新生活。年輕男子談及那些遠(yuǎn)走的姑娘時無可奈何。可是,小伙子們除了抽煙、喝酒、打架、罵臟話,還能怎樣?天就那么藍(lán)著,云就那么飄著,太陽東升西落,人就那么活著。
你在一場葬禮上遇見她——數(shù)百人中,唯一的年輕且還看得過去的鄰村姑娘。這驚喜豈止是眼前一亮,簡直是晃瞎了眼。她穿一件樣式普通的紅色夾克,走起路來像一攤流動的血。之所以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是因為她身邊已經(jīng)圍著幾個蒼蠅般的小伙子。小伙子們的表現(xiàn)各不相同。膽大的開著粗野的玩笑,膽小的默默觀察,只有你含情脈脈地看著她,這伎倆來自香港電影。
“你再盯著我看,我把你眼珠摳出來。”她說。
“來摳嘛。”你死皮賴臉迎上去,“我正愁著沒人侍候呢。”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大概是覺得摳眼珠這個動作太過血腥。
“你趕緊走吧,”她又說,“小心有人打斷你的腿。”
后來你發(fā)現(xiàn),這不是一句玩笑,而是忠告。揚(yáng)言要打斷你腿的人是她父親。那個集賭徒和酒鬼于一身的人,曾經(jīng)在蕎山農(nóng)場待過十年。他不是農(nóng)場主,而是殺人服刑。
二十年后的這個夜晚,你們失去了言語間的機(jī)敏。在你沉默的間隙,她換了個坐姿,仍然側(cè)身,仍然盯著地面。她的意思很明顯——看你怎么辦。你之所以會來,是因為在伯伯的葬禮上,有人向你透露了她的一些處境。
“你冷嗎?”你沒話找話,“你穿少了,要不加盆炭火或加件衣服?”
她沒回答,而是起身進(jìn)屋,像一個塞子突然被從密封瓶里拔出。你貪婪地呼吸著冷空氣,顫抖起來—一其實感到冷的人是你。她為自己加了一件中長款的鵝黃色羽絨服,并在臉上擦了某種護(hù)膚品。現(xiàn)在,她終于抬頭面對你。
“你過得怎樣?”她問。
“就那樣唄,”你說,“還能怎樣?”
“給我一支煙。”她向你伸出手,鼻子里冷哼了一聲。你幾乎有點(diǎn)受寵若驚地點(diǎn)燃香煙,遞給她。她叼著那支你剛吸過的香煙,猛抽一口,熟練地吐出煙霧。
“沒想到吧,”她說,“我有十八年煙齡了。”
“我抽煙比你早,你知道的。”你說。
“但我酒量肯定比你好,”她說,“可惜家里的酒昨天喝光了。”
你假裝不經(jīng)意地看她,每一眼都像是從她臉上剜肉,以此拼湊記憶中的她。可是二十年過去了啊,別說是人臉,即使是塊石頭,也和從前不一樣了。這些年你照鏡子,習(xí)慣性地看自己,這看似是記起,其實是遺忘。
你問:“你父母呢?”
她說:“在縣城,跟我哥他們生活。”
“孩子呢?”
“跟他爺爺奶奶生活。”
你不知道接下來該問什么了。提問這種事,一旦對方坦白從寬,就變得無趣。她得逞了,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你還想知道啥?”她問。
“家里有木炭嗎?”你說,“要不我們燒個火吧。”
“十點(diǎn)鐘了。”她打了個哈欠。
話音剛落,你的手機(jī)鈴聲響起。是妻子。她在電話里問你歸期,以及商量孩子報培訓(xùn)班的事。你接完電話回到屋里,她正在用燃燒著的松枝引炭火。還需要一點(diǎn)時間,炭火才會旺起來。你用一把塑料扇子猛扇炭火,一粒火星飛到了她的手背上。原本她應(yīng)該條件反射般地跳起來,尖叫著抖落火星。但是并沒有。她像一個江湖雜耍藝人,沉默,屏息,握拳,眼看著火星一點(diǎn)點(diǎn)熄滅下去。那幾秒鐘,你的腦袋高速運(yùn)轉(zhuǎn),但終是沒有伸出手去幫她拍掉火星。
“疼嗎?”
“沒事。我沒你想得那么嬌氣。”
自從你進(jìn)了這個屋,你發(fā)現(xiàn)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所指。這種指向像針尖或麥芒,刺得你坐立不安。炭火燃起來,你的身子沒剛才抖得那么厲害了。四只手在炭火上烘烤著,此時的聲響來自兩道彼此呼應(yīng)的沉重呼吸——似曾相識的場景。
“你過得怎樣?”你重復(fù)她的話。
“就那樣吧,”她說,“還能怎樣?”
這樣的問答像已經(jīng)滑絲的螺帽,永遠(yuǎn)無法擰緊。甚至,她抬頭看你時那略帶嘲諷的眼神,也是一種循環(huán)。但這些年你和往事的纏斗中,卻是絲絲入扣,不能動彈。“我為什么要來呢?”此刻,你有必要再想一下這個問題,“這算不算是自取其辱?”可這樣的念頭像樹上的鳥兒,被風(fēng)雨驚飛后又落到另一棵樹上。難道這一生就這樣躲閃嗎?鳥兒不應(yīng)該在飛翔中死亡。
“對不起。”
你終于低頭、閉眼,垂死般說出這句話。風(fēng)從門縫里擠進(jìn)來,打著旋,吹得炭火嗶剝作響。一只潛藏在黑暗中的貓叫了一聲,接著躍上她的腿。你睜開眼,看到她已淚流滿面。你遞紙巾,她沒接。那眼淚從腮邊流下,滴在了貓的腦袋上。貓感到冰涼,又叫了一聲。
“你走吧,”她說,“其實你不用來的。”
“我心里堵得慌,”你說,“無時無刻,甚至越發(fā)嚴(yán)重。”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你,”她平靜地說,“但我的方法是,自己慢慢消化。”
“我消化二十年了,”你快要哭出來,“像是胃里吞下了一塊石頭。”
“石頭也會風(fēng)化。”她站起身,又去了屋里,再出來時,眼淚沒了,還給自己補(bǔ)了妝。
那些事不關(guān)己的人們說,把一切交給時間,可從沒人告訴你需要多久。時間是一劑萬能狗皮膏藥。如果你沒有消化掉內(nèi)心的某些東西,只能說明時間不夠。如果消化了,那也是時間的功勞。可我們這一生只有幾十年啊。
她輕撫著趴在腿上的貓,那貓舒服得直打呼嚕。貓的突然出現(xiàn),為沉悶的空氣開了一條縫。
“它叫啥名字?”你問。
“春豆,”她說,“它跟我十年了。”
“這么久。”
“久嗎?”
……
“是你孩子喜歡貓吧?”
“他不喜歡貓,他喜歡奧特曼。”
她拿出手機(jī)翻照片,給你看她兒子。她的手機(jī)屏幕裂了一道縫,但并不影響觀看。一個正在跨欄的高中生,和她一點(diǎn)都不像。你想,如果當(dāng)初你們結(jié)了婚,孩子也應(yīng)該這般大了。這樣的假設(shè)讓你感到寒霜陣陣。
二十年前,你就已經(jīng)被摧毀了,其慘烈程度不亞于風(fēng)雨雷電同時向一株野草施暴。正是在那段暗無邊際的日子里,只有她向你走來,身披紅色霞光。她像是一直在等你,等你臉紅心跳說愛她。你說了,她淚流滿面。那是在一片森林里,一棵山茶樹下,山風(fēng)浩蕩,群山回響,她的羊群在不遠(yuǎn)處吃著青草。她為什么要哭呢?你死活想不明白。但是,她并沒有拒絕你笨拙而堅決的手。事后,群山沉默。羊群回避,不知所終。蟬在林間彈唱,鳥和松鼠看見了一切。眼前這個淚漬未干的女人,正式成了你的女人。你們相互引領(lǐng),進(jìn)入了新的世界。如果不出意外,不久的將來,她就會成為你的妻子,和你一起耕種祖先留下的土地,和你生兒育女。你是讀過幾本愛情小說的,那些曠世奇戀被人寫進(jìn)書本,滿世界流傳,像是某種精神致幻劑。可沒有永遠(yuǎn)的幻景,就像那時,一陣山風(fēng)就將你吹醒。你突然想哭,但忍住了。你將她攬入懷里,像是抱著一棵粗壯的樹。這樣的想象并無冒犯,而是準(zhǔn)確形象。你閉上眼睛,感覺像是從天空墜到了地上。這樣的感覺發(fā)生過很多次.但這一次無比堅實。那一刻,你決定不再掙扎——接受了土地、山林、無盡的農(nóng)活、汗流浹背方能糊口的命運(yùn)和這個能看上你的女人。
但是意外發(fā)生了,你們的戀情在周邊村寨引發(fā)了劇烈的震蕩。那個從勞改農(nóng)場回來的父親揚(yáng)言,為了女兒的幸福,他可以再進(jìn)一次監(jiān)獄。他由此煽動起整個家族及那些好管閑事的旁人,以貶低你為樂。這再次證明,你是世界上最差的人。你一次次站在鏡子前,問那個清瘦、疲憊的人:我他媽是缺胳膊還是少腿?你的父母,將恥辱轉(zhuǎn)化為憤怒,冰雹般朝你砸下來。那些輕視的目光和閑言碎語日積月累,像水從地面蒸發(fā),在天空凝聚成云和雨。云是烏云,雨是暴雨,你和她是草木。在草木和風(fēng)雨的較量中,她挺住,而你倒下了。
“你為什么不帶我走?”她問。
“去哪里呢?”你反問,“到哪里不都一樣?”
“你真如別人所說,沒出息。”
“連你也這么說。”
在短暫的沉默中,你抓到了救命稻草。這根稻草在滔天洪水里打著旋,像是水下有另一個世界,能讓一根稻草長成一條船。你坐到了稻草船上,抓住船舷,搖搖晃晃。
“既然這樣,那你找更有出息的吧。”你說,“確實,我就是一個笑話。好吃懶做,拈輕怕重,讀了幾年破書,腦袋里裝滿不切實際的幻想,但在這片土地上,還不如一個文盲。”
她張了張嘴,快哭了。她的表情告訴你,那不過是沖口而出的無心之言。你希望她能夠道歉,或者哭出來。女人一旦哭起來,總會發(fā)生點(diǎn)什么。但她沒哭,就像風(fēng)急云亂,暴雨并未如期而至。
“你說真的?”她問,“你他媽睡了我,又讓我找個更有出息的?”
你顫抖了一下。她說的是事實,也不是事實。但既然你已決定登上那條稻草船,豈能輕易棄舟?棄舟,意味著你將繼續(xù)在現(xiàn)實的洪流中奮力掙扎,而你已經(jīng)只剩最后一口氣。
你送她回家,一路沉默,心里想著另一件事。前幾天,鄰村一位老人過六十大壽,你在賭桌上見到他父親了。那是一張兇神惡煞般的黑臉,滿嘴臟話,噴著酒氣,煙不離手.牙齒黢黑。狹路相逢,旁人邊打牌邊看你們的熱鬧,呵呵笑著。這種叫“詐金花”的玩法,是魔鬼的發(fā)明。每個人都有可能和另一個人牌上相逢,而且輸贏不僅取決于牌的大小,也要看雙方的膽識、賭資、演技和心理素質(zhì)。換句話說,如果足夠有膽,小牌可以吃掉大牌;如果足夠有錢,小牌也可以嚇飛大牌。那時你貧窮,但智商和牌技并不差。至于她父親,十年的勞改生涯,在他心里落下了新的箴言:殺人放火不犯,吃喝嫖賭不斷。
你們在賭桌上相遇,四目相對望一眼,不約而同輕輕移開。此后,你依然和人談笑風(fēng)生,只不過這笑聲里風(fēng)更大了,把那些玩笑話吹得東倒西歪。他呢,冷著臉,除了叫籌碼極少說話。此后你們的每次對望,看似視若無睹,實則五味雜陳。你當(dāng)然知道這樣不妥——但是,他四處揚(yáng)言要打斷你的腿啊。所以,你一邊祈禱不要和他在牌上相遇,一邊又想給他點(diǎn)顏色看看。你的祈禱被上天聽見,他成全了你。
你拿到了三個Q。考驗?zāi)阊菁嫉臅r候到了。你裝出一臉沮喪,猶豫半天,下注5元。他看了看你,直接加碼10元。其他人紛紛扔下手中的牌,隔岸觀火。你跟。他加碼20元。你再跟。他加碼30元。圍觀者瞪大了眼。你繼續(xù)跟。他直接加碼100元。到此,你必須得好好想想眼下的處境了。他手上到底是什么牌?能大過三個Q嗎?他鐵青著臉,收起目光,等你說話。跟還是不跟?你兜里沒錢了,一時之間騎虎難下,面紅耳赤。你向牌桌上另一人借錢,對方拒絕了。這是賭場大忌,你當(dāng)然明白。
他突然站起身,將手里的牌甩在桌上。三個K。你輸了。眾人發(fā)出驚呼,既遺憾又慶幸。
“玩不起,就別玩。牌桌上借錢,丟人。”
他說罷,收起桌上的錢,走了。你兜里沒錢了,自然也就無法繼續(xù)玩下去。在他走后,你不時叼根香煙,看別人在牌桌上賭了一晚上。你受了辱,但沒人知道你內(nèi)心竊喜。你邊看賭邊想象自己離開阿尼卡的情景:清晨,四野安靜,你走在山路上,露水打濕了褲腳。在某個能夠俯瞰村莊的地方,你停住,看見炊煙升起,地里勞作的人們渺小如螞蟻。當(dāng)你坐上開往縣城的汽車時,內(nèi)心如釋重負(fù):現(xiàn)在好了,你像一根刺終于從那些反對者的喉嚨里被拔除了。
你確實就是這么離開的。一走二十年。然而,令你奇怪的是:自從離開阿尼卡,那刺換了土壤,移栽到了你的喉嚨里……
“我們出去走走吧。”你向她提議。
屋里太悶了。月光從門縫里擠進(jìn)來。你想,去外面走走身體可能會更暖和一些。
“為什么?”她問,“三更半夜的,游魂?”
“當(dāng)年走過的路,都長草了吧?”你說。
“長草的豈止是路。”她說。
你知道她話里的省略部分,但又不甘心就此放棄。這么多年了,你仍然首尾不顧。一腳邁出去,就沒想怎么收回來。就像當(dāng)初離開,沒想過如何回來;就像現(xiàn)在回來,沒想過如何離開。人間事,重要的不是結(jié)束,而是開始。
這時,她突然起身,進(jìn)了臥室。她沒有隨手關(guān)門,里面?zhèn)鱽矸涞构竦穆曇簟K龓ё吡四愕亩浜鸵活w高懸著的心。而就在你無比專注的時候,臥室里卻安靜下來。院子里,月光慢慢向外爬行,其速度不比一只毛毛蟲快。誰家的狗叫了兩聲,隨即被風(fēng)吹啞。然后,連風(fēng)也消失了。滿世界的寂靜都屬于你。
又過了一會兒,她拿著一件男式大衣走出來,遞給你。看款式,應(yīng)該是她父親的。你穿上,居然很合身。她站著,像是在跟你確認(rèn)剛才的提議。如此一來,猶豫的人又變成了你。為什么會想出去走走呢?想必是屋里太悶了。這種沉悶,不光是物理空間上的逼仄,也包括心理上的壓抑。舌頭和手被一種無形之物壓著、拴著、捆著,失去了表達(dá)和行動。而你既然來了,總要說點(diǎn)什么和做點(diǎn)什么。
你抬腿往外走,她默默跟著。你長舒一口氣——屋外果然輕松多了。月亮如明鏡高懸,村道上涼風(fēng)颼颼。冬天的土地大多空著,只有少量的小麥和豌豆從地里探出頭來,以柔弱的身姿迎接霜雪。霜從下半夜開始凝結(jié)。雪堆在天空,遲早會落下。果然如你所想,當(dāng)年的道路如今長滿荒草。一歲一枯榮,眼前的草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些。
村道兩旁的人家住得分散,戶與戶之間相隔好幾百米。這個距離,若是平地還好,但這里溝壑縱橫,便有了翻山越嶺之感。遠(yuǎn)山空蒙。更遠(yuǎn)的地方,白茫茫一片,不知是雪還是云。你心里莫名涌起一句話: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在這個夜晚,匍匐在地的枯草紛紛復(fù)活,交頭接耳,攔手絆腳。寂靜讓你們走出了千軍萬馬的響動。腳步聲之上,兩張沉默的嘴像兩部同時啟動的放映機(jī),播放的是同一部默片。彼此心知肚明——不光是內(nèi)心,甚至步幅和聲響,也都一致。故地重游,就像撿拾遺落在路上的舊物。只是這么多年過去,即便當(dāng)年遺落的是鐵器,也已生銹。
二十年前,只要你一走上這條路,就驚慌得像草尖的露水。她站在路的中央,朝你笑。你們相約,每隔三天,就偷偷見一次面。你們躲進(jìn)山林,憑著記憶找到那棵山茶。沃土上面落葉很厚,這天然的毯子承受兩具年輕的身體,整個山崗都在搖晃。
“我們,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
她在抱怨,而你猶豫不決。你曾想過請人去提親,可擔(dān)心善良的媒人會被毫不留情地趕出來。一切跡象表明,這種可能性非常大。為了中止這段糟糕的感情,她父親甚至放話,除你以外的誰要是愿意娶他女兒,一分錢的彩禮都不要——至于你呢,就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啦。那時在你們中間行走著一具具肉喇叭,任何的風(fēng)吹草動,都跑得比風(fēng)還快。這些話在羞辱你的同時,也傷害了你的父母。某天你看見母親在火塘邊悄悄抹淚。不用問便知,她又聽到了什么。
如今,你的母親已在夏城生活了十年,她大概有意無意地忘記了這個曾經(jīng)愿意嫁給你的女孩。母親最后一次提起她,是在你離開阿尼卡三個月后。女孩找上門來,說是打聽你的去向,其實是興師問罪。母親告訴女孩,腳長在你身上,她怎么知道?女人在護(hù)犢這件事上,是不講道理的。那時你已來到夏城,在一家保健品公司做推銷員。你每月給家里寫信,向父母灌輸從講師那里學(xué)來的關(guān)于夢想和財富的話,并以此證明自己正在一天天接近夢想。但得知這一消息后,你寫信的頻率改成了半年一次。又過了一年,你仍然做推銷,只不過由推銷保健品變成了賣墳地。你的處境沒怎么變,可世界在變。世界變得不再遙遠(yuǎn),貓三狗四都擁有了手機(jī)。你知道只需要打個電話,就能得到她的號碼,可你并未這么做。倒是某天喝醉了,你鼓起勇氣給一個舊相識打電話,刻意把話題朝她身上引。得到的信息是:她已經(jīng)嫁了,對象大她十歲,剛從某勞改農(nóng)場回來。
“為啥坐牢?”你問得莫名其妙。
“你還是別知道的好。”對方的回答像是警告。
即使是喝醉了,你也能感覺到這句話像塊臭抹布塞住了你的嘴。你掛了電話,酒醒一半。此后,你也真的不再刻意打聽關(guān)于她的消息。這樣又過了幾個月,某天你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她,你又驚又喜。如果記憶是沸騰的水,那忘記不是將水倒去,而是抽去鍋底的柴火,讓水冷卻。
然而,死灰會復(fù)燃。復(fù)燃之灰不足以讓水沸騰,只讓水溫著,揮之不去。起初,你覺得那揮之不去的是氤氳氣息,再后來你發(fā)現(xiàn)那是拖在你身后的長影子。又過了一段時間,影子轉(zhuǎn)化成了暗疾,每逢雨天,就隱隱作痛,像天氣預(yù)報。隱痛是種痛嗎?未必。有時候當(dāng)你想去按住那隱痛,手剛抬起,痛便消失。那種感覺,像是身體里長了一只螞蚱。
“這個季節(jié),沒有螞蚱了吧?”
你突然這么一問,自己都嚇一跳。她愣了一下,一頭霧水地?fù)u頭。那時,你們正穿過瘦脊梁一樣的莊稼地埂,一前一后。地埂兩邊,豌豆和小麥的嫩苗同樣弱不禁風(fēng)。你知道在更早一些的秋天,這片地里種的應(yīng)該是玉米。收獲季節(jié),掰下玉米棒子,砍倒玉米稈,亂糟糟的草叢里螞蚱亂飛。前面是一戶人家。青瓦白墻,門前有三棵落光了葉子的果樹。大門緊閉,闃然無聲,門縫里躥出畜生的糞便味,并不算難聞。再往前走幾百米,經(jīng)過一片菜地和竹林,路在森林面前消失了。你們站著,環(huán)顧四周,仔細(xì)辨認(rèn)著方向。
“路呢?”你問。
“什么路?”
“通往山茶樹的路。”你說。
即使在并不明朗的月光下,你也看見她的臉紅得像臘月的山茶。這山里有若干棵山茶花,它們生長在潮濕背陰的山溝里。阿尼卡的人們只有在婚喪嫁娶或過年時才會想起山茶花。有人結(jié)婚或死去,親朋從四面八方趕來,山遙路遠(yuǎn),事主家少不了要請人去山里采回山茶葉,沸水泡之待客。味雖苦澀,但略勝于喝白開水。過年時呢,想起山茶花的基本上是孩子和那些小婦人。他們在忙碌之余相約上山,專挑山溝鉆。那時的山茶花,早的已經(jīng)盛開,晚的還是骨朵。花骨朵更受人歡迎。他們采回山茶花,在屋子的某個角落里找出幾個空瓶子,洗凈,裝上大半瓶清水,插上花,擺放在神龕或碗柜上。這樣一番裝飾,樸素的年就增添了幾分浪漫之氣。
這山野之地,也就只有山茶花能帶來一絲浪漫了。除此之外,你還指望什么?飛禽走獸?山茅野菜?茂密的樹林或若有若無的山路?算了吧。
生活在阿尼卡的人,一生之中,誰沒折過幾枝山茶花?有時候也無關(guān)浪漫,就純粹是見不得那紅艷艷粉嫩嫩的花朵。看見它們就心癢癢,不折不舒服。折了也未必插進(jìn)花瓶,而是邊走邊撕下花瓣,沿路丟棄。
前路已被荒草淹沒。你莫名想起白居易的詩,“遠(yuǎn)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舊路上長出的新枝,是幾棵矮松和馬桑樹。你提議出來走走。你帶著她一直走到這里。現(xiàn)在,路到了盡頭。她的臉上掛著淺笑,仿佛一切洞若觀火,只看你要怎么辦。
“不會沒有路的,”你說,“只是很久沒有人走過了。”
你看了她一眼,并沒有得到任何贊賞的表情。但你已經(jīng)顧不上這些,抬腿朝矮松和馬桑樹走去。穿過這幾棵樹,前方是更茂密的荊棘和荒草。你順手折下一根枯枝,用來幫助自己開路。月光下,荒草和荊棘驚魂未定,奄奄一息。世界果然在變,連叢林都比以前更茂密。不能再往前走了,她還留在原地。你返回,站在矮松和馬桑樹之間迎接她,像一個主人打開了家門。那些荒草斷莖要是滿地鮮花就好了,如此,你便可以為她搭一個花門,并一直鋪向那棵山茶樹下。當(dāng)然,這只是你的想象。現(xiàn)實是,前方叢林依然,你必須再次用手中的棍棒和雙腳,斬斷或踩倒荊棘荒草,開辟出一條臨時的路。那些已經(jīng)歇在樹枝的鳥兒,有的被驚飛,撲騰而去;有的懶得動,發(fā)出咕咕聲。大部分月光被樹梢擋住,其余的碎銀般灑下來,像是天空有個慷慨的財主。
和村莊一樣,山林里的變化也很大。村莊是生息之地,而山林,自從人們找到更好的出路,便放下了手中的斧頭,不再進(jìn)山。滿山的牛羊消失了,小型旋耕機(jī)代替了耕牛。這山林如今完全屬于飛禽走獸和花草樹木,成了它們真正的天堂。月光一片片一道道豎在眼前,恍若置身舞臺。如果這真是舞臺,上演的是什么戲?那棵山茶在哪里?你數(shù)次停下,回憶,無助地看向她,否定,肯定……告訴自己不能輕易放棄,繼續(xù)向前。
林間無路,長期出沒于山林的人以地形和樹木為標(biāo)識,辨認(rèn)方向。可你對這片山林并不熟悉。她也不熟悉。她臉上的淺笑不知何時換成了恐懼和擔(dān)憂。“要不我們往回走吧,”她顫聲說,“聽說這山里現(xiàn)在有狼和豹子,還可能有老虎。”你握緊手中的木棒,更加集中了注意力。如此一來,你真的發(fā)現(xiàn)身旁的草叢里有動靜。細(xì)聽是夜風(fēng)。那風(fēng)一浪浪撲來,像一群醉漢在打滾撒潑。狼會吃人嗎?兩個大活人,不用怕它。但豹子和老虎就不好說了。你在夏城動物園見過豹子和老虎,隔著十米遠(yuǎn)的距離,也感到害怕。夏城動物園曾經(jīng)發(fā)生過孩子掉進(jìn)虎穴的慘劇。那是十多年前的春節(jié),你在離動物園不遠(yuǎn)的商場里扮演功夫熊貓。
“你對那棵山茶一點(diǎn)印象都沒有了嗎?”你問。
“好像是在土司墳附近。”她說。
廢話。你也知道山茶樹是在土司墳附近。可現(xiàn)在的問題是,那墳在哪里?你甚至還記得那墳地二十年前就已經(jīng)被盜得一片狼藉,荒草中的殘碑石上寫著“撫孤勁節(jié)佐夫君”字樣。那原本盛放棺木的地方,被刨得像個狗洞。大概是明末清初,這地方確實是土司轄區(qū),縣志里有記載。
“回去吧,”她又說,“找到山茶又怎樣呢?”
人心如簧。她這話不光沒有讓你退縮,反而激發(fā)了你的勇氣。畢竟過去和現(xiàn)在,真的不一樣了。
“你怕什么?有我在。”
你高聲說著,向她伸出手。短暫的猶豫后,她也伸出了手。她的手堅硬冰涼,有石頭或木材的質(zhì)感。好在手指并沒有因為生活的勞作而變得又短又粗。但是,那手不知所措,就那么伸著手掌,任由你抓住。
現(xiàn)在,你牽著她朝前走,另一只手緊握木棒開辟道路。效率大打折扣,可比此前更安心。不太像兩個要直奔目的地的人,而是像在月下的山林中散步。夜風(fēng)吹來,頭頂綠浪翻滾,這山林和大海有了某種近似。不再懼怕野獸了。如果此刻叢林里撲出一只猛虎,你會乖乖走向虎口。月亮緊跟著你們,此時正在頭頂。但再過一陣,它就要拋下你們往西走了。
手機(jī)鈴聲響起,聽筒里傳來孩子的聲音。夜里一點(diǎn)四十六分。孩子在哭泣,他夢見你死了。他的母親在一旁安慰:“夢是假的,爸爸只是回老家去了。”
回老家和死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細(xì)想還真有,都是回到出發(fā)之地。
接電話的時候,你下意識地松開她的手。她馬上將手揣進(jìn)了衣兜。你沒有再去牽她的手。你握緊木棒,繼續(xù)探路。腳下的地形是一片斜坡,厚厚的松針很滑。她在你身后跌倒了,臀部先著地,發(fā)出某種厚重沉悶之音。你伸手去拉她,她沒有回應(yīng),而是自己爬了起來。
“那時候,我多想你帶我走。”她突然說。
你抬手劈開了擋在前面的荊棘,下了坡,地勢平坦了。這一片平地,草木稀疏,怪石嶙峋。那些黑石頭臥在月光下,如史前巨獸。在叢林里,你的目光被樹擋住,看不清方向。所以,你們其實是憑著某種感覺來到這里的。
“應(yīng)該就在附近了。”你說,“這些石頭,你還記得嗎?”
此刻,她騎在一個黑石頭上,面對著你。那石頭看起來神似一匹馬。當(dāng)年,她也是坐在這里。那是你們初次見面后的第三天,你死皮賴臉跟她進(jìn)了山,目的是想多和她說幾句話。她在為自己做繡花鞋,飛針走線之間,以一只錐子警惕地保護(hù)著自己。那時你坐在離她不遠(yuǎn)的另一個石頭上,不咸不淡地說話,像山歌里所唱的那樣:丟個石頭試水深。羊群走遠(yuǎn),你就屁顛屁顛跑去趕回,讓它們以此地為中心,認(rèn)真啃草,不準(zhǔn)好高騖遠(yuǎn)。那時的談話令你羞愧。一個自以為是的傻瓜和一個樸實的傻瓜。你們都聊了些什么?先是故作輕松的玩笑,然后一步步縮小范圍,把話題限制在你和她之間。你那時的夢想,是在村里蓋幾間像樣的房子,買一輛摩托車。你跟她說了,她笑笑,看不出是鼓勵還是嘲諷。隔靴搔癢的話說遍,而主題仍然像掛在樹梢的露水,不敢輕易觸碰,怕那晶瑩碎了一地。尷尬之余,你抬頭看天,除了明晃晃的太陽,天空一無所有。太陽之下,群山靜默。你們那些說出的和未說出的話,在這巨大的沉默中如此渺小。
二十年后,石頭還是那個石頭,而人還是那個人嗎?你給不出準(zhǔn)確答案。大概,萬物都在變化,只是非肉眼所能見。二十年后的夜晚石頭冰涼,你坐上去,打了個寒戰(zhàn)。當(dāng)年那根滔滔不絕講廢話的舌頭,如今小心翼翼,像是行走在高空的鋼絲上。
“山茶樹就在附近。”你說。
“土司墳也在附近。”
你們的對話像兩枚石頭在空中碰撞一下,然后跌入草叢。四野安靜,夜風(fēng)輕柔——可現(xiàn)在你最需要的是暴風(fēng)驟雨和月黑風(fēng)高啊。
山茶樹就在附近,隔著一片叢林。毫無疑問,它也正被你們頭頂?shù)脑鹿馑\罩。從小到大,你無數(shù)次在夜晚跟隨父親進(jìn)山打獵。白天的山林里牛羊成群、山歌回蕩,而夜晚的林間,樹木肅立,靜候天光來臨。跟鳥獸相比,花草樹木更為可憐,它們既不開化,也不能邁步走向人間。
“我們?nèi)タ纯茨强蒙讲璋伞!?/p>
你說罷,徑直朝林間走去。剛走進(jìn)樹林,你就停下腳步,把背影留給了她。風(fēng)吹枯枝,嗚咽著,然后漫向更遠(yuǎn)的地方,像是一條被截了流的江河在遠(yuǎn)去。那遙遠(yuǎn)的聲響消失后,身后傳來了她的腳步聲。更確切說,那是褲腿和草葉的摩擦之聲。躍動在身上的光斑,讓你看上去像一頭疲憊的金錢豹。也確實是累了,這個夜晚,像是在夢中攀爬一座高山,亦真亦幻。自從進(jìn)入山林,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夢中。腳下的松針、枯葉,都給人如在云上的感覺。她的人和腳步,都緊跟著你,像是影子與回聲。
二十年不見,那株山茶的變化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大。不規(guī)則的月光碎瓷片般照著這叢林里的異類,風(fēng)吹樹葉沙沙響。花苞正在成長,有小指頭那么大。待到花苞長到大拇指那么大,它便盛開了。
你走向山茶樹,伸出手,輕撫冰涼的樹身,心里不由得一緊。那一刻,就像你的肉身是海綿做的,心里一緊張,眼淚就要流出來。她站在離你一步之遙的地方,緊閉雙唇。當(dāng)年也是你先在此處停留,斜靠著樹干,笑盈盈地看她。你張開懷抱,她像一頭笨熊跌了過來。倉促、緊張,仿佛你不接住她就要暈倒在地。此后是漫長的沉默。呼吸帶動著同樣笨重的胸部艱難起伏。當(dāng)你意識到這一點(diǎn),你們一同倒向了松針鋪成的地毯。
那時的你歪歪斜斜,無論是站著還是走著,總給人一種沒長骨頭或者搖搖晃晃的感覺。這些年,你的變化被眾人提及,說得天花亂墜,但至少有一點(diǎn),你長齊了骨骼和應(yīng)有的體重。就像現(xiàn)在,你不再斜靠著,也不再搖頭晃腦,而是雙手交叉抱于胸前。她呢,近在咫尺,卻不再往前挪一寸。
“三點(diǎn)了。”她突然說。
月亮在樹上升高。時間的天平正在傾斜,要不了多久,就會向人間倒出明晃晃的日光。你突然緊張起來,像一個臨近開學(xué)還尚未完成作業(yè)的孩子。
“我對不起你。”你說,“我欠你一個道歉。”
“你已經(jīng)說過了。”
“原諒我吧,”你說,“那時的我,太懦弱了。”
“沒有恨,你讓我怎么原諒?而且,這根本不是懦弱的問題。”
你的搖晃癥又犯了,身子向后靠去,被山茶樹接住。你雙手放開胸前,伸向褲兜,摸到了香煙和打火機(jī)。你掏出香煙塞進(jìn)嘴里,卻發(fā)現(xiàn)打火機(jī)沒氣了。你就那么叼著煙,嘴里發(fā)出嘶嘶聲。漸漸地,你感覺周遭的空氣松弛了一些。
“我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來看這棵山茶樹了。”你說。
“為什么要來看它?”她反問,“它允許你來看它了嗎?”
令你不安的,正是自己的冒昧。你又向她道歉:“對不起,我沒經(jīng)你的允許就來打擾你。”
她沒接你的話,原地坐下。大地柔軟,冰涼,好在她的羽絨服剛好能裹住臀部。那時她也這樣坐在地上,雙手托腮望遠(yuǎn)方。她后來也真的去了遠(yuǎn)方,在一家又一家飯店、KTV、洗浴中心之間流動。山還是那座山,所不同的是,籠罩山頂?shù)模申柟鈸Q成了月光。
“我想……”你欲言又止,又覺得這突然的停頓也不妥,便咬牙說了出來,“我想抱抱你。”
你說完這話,閉上眼睛。夜風(fēng)抱成團(tuán),撲向山林,被樹木擋住、瓜分,成條狀、塊狀,以及不規(guī)則的其他形狀。你此時感覺自己如在水底,并且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和嘴巴。待風(fēng)聲過去,睜開眼,見她已經(jīng)站在了你面前。你向她張開懷抱,她往前一步讓你抱住。你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冷或激動,而是身子失去了控制。你緊緊抱住她,她卻未抱你。她就那么站著,像一棵歪脖子樹。她沒你高,但這樣的姿勢有一種居高臨下。
你像個風(fēng)箱般抽泣起來,而她的肩膀卻不是火花四濺的鐵砧。她大概是累了,垂下雙手,不知所措。而你呢,越抱越緊,像是要把自己嵌進(jìn)她的身體里。她喘著粗氣掙扎,你放松了一些,卻不放開。
“抱抱我。”你說,“像過去一樣。”
她發(fā)出一聲嘆息,但沒照你的話去做。像是作為回報,她開始撫摸你的頭,一遍又一遍。
“好了啦,”她說,“天快亮了。”
月光什么時候消失了?你放開她時,遠(yuǎn)山已經(jīng)顯出了暗影。用不了多久,那暗影會像膠片上的風(fēng)景,漸漸清晰起來。黑夜和白天,是陰與陽,是現(xiàn)實與想象,是一個人的兩張面孔。
天快亮了。即使是在《聊齋志異gt;里,也意味著有其中一人該走了,更何況是在這深山密林。熬了一夜,你們疲憊得快要倒下。此時再看身邊的樹林時,就多了枯敗氣息。那些昨夜被你踩倒的草,正在努力直起腰身。要不了多久,林間就能恢復(fù)昨天白天的樣子,就像你們從未來過。
走出山林就是村中小道,日光底下無秘密。遠(yuǎn)遠(yuǎn)聽見雞鳴犬吠,看見早起勞作的人影。這個季節(jié),土地閑了下來,所謂勞作也就是上山砍柴割草和放牧。數(shù)百米之外的村道上,幾十只綿羊正在向你們緩緩移動,身后跟著一個穿白色披氈的牧人。要不了幾分鐘,你們就會狹路相逢。
“你先走吧,”她突然站住,“或者我先走。”
“為什么?”
“讓人看見不好,”她說,“我無所謂,但你不一樣。”
其實你也無所謂。你和她一樣,婚姻早早結(jié)束,并且成了一個難以相信愛的人。這事并不值得滿世界宣揚(yáng),包括她。她見你沒說話,就加快腳步朝前走去,并且很快將你丟下,成了路人。她和牧人相遇時,說了幾句話,但你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他們相互認(rèn)識,她是對的。你放慢腳步,毫無意義地數(shù)起了迎面而來的綿羊。
牧人是位長者,大約六十來歲。你站在路邊讓他的羊通過時,他對你笑了笑。你問他有多少只羊?他說是62只。
“可我剛剛數(shù)了,才57只。”你說。
“你為啥要數(shù)我的羊?”牧人說,“我的羊有多少只,我自己最清楚。”
那些你無法確定數(shù)目的綿羊一只只從你面前經(jīng)過,散發(fā)出淡淡的腥味。這樣的羊,做烤串最好。想到烤串,你笑了笑。昨天已將伯伯送上山,今天該駕車回城了。烤串,還是樓下那家叫“山坡羊”的西北餐廳做得好。
(包倬,作家,現(xiàn)居云南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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