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納河穿過巴黎北方的田野,在一片青綠中分成兩條河道。主流蜿蜒向東,帶著印象派畫家的足跡,經諾曼底、魯昂直到勒阿弗爾,在莫奈畫《日出》的地方匯入英吉利海峽。另一條支流瓦茲河,沿河谷北上,來到一個靜謐的村莊。村旁有一座修道院,它的名字叫華幽夢。
這所建于13世紀的隱修教堂,灰色的哥特式尖頂插向天空,四周樹影婆娑,靜得近乎寂寥,像一個被時代遺忘的舊夢。沒有多少人知道,這里曾住過一位與中國淵源深厚的學者,他的足跡,將華幽夢的名聲傳到了遙遠的中國。
20世紀50年代,安德烈·鐸爾孟離開生活了四十八年的北京。這位飽讀中國詩書、曾感嘆法國“學問、風俗無一如中國者”的漢學家,來到這里安身。此后十年,他就像悼紅軒的曹雪芹一樣,披閱十載,增刪無數次,和中國學者李治華一起,翻譯校閱了第一部法文全譯本《紅樓夢》。華幽夢,由于鐸爾孟的名字與《紅樓夢》結下了不解之緣。
第一次去華幽夢,是十年前的秋天。那時,北京電視臺的紀錄片《一個法國人的紅樓夢》即將在法國上映,我應邀參與本片的法語翻譯。為了更好地完成這項工作,也為了不辜負自己對《紅樓夢》的熱愛,我踏進了修道院的大門。古老的修道院,如今已是以音樂舞蹈為主的藝術交流中心和文化接待站,每年舉辦的音樂會、研討會和培訓班,為歷史遺產與藝術創作相關的對話提供了資源和平臺。
那次初訪,由于時間和修繕等原因,只瀏覽了部分開放區域。那些未能走近的地方,始終是我的遺憾。承載著厚重歷史的華幽夢,每一個角落仿佛都在低訴往事:它的誕生、變遷、繁榮和衰落,還有它見證過的中華夢。十年后重訪華幽夢,幸有在這里負責文化活動的朋友引導,得以從容漫步,仔細聆聽,搜尋與中國相關的千絲萬縷。
走進黑漆鐵柵欄院門,就像推開了一扇歷史的大門。兩排高大的核桃樹中間,寬闊的甬道幽幽伸展,空間的推進,仿佛時間的倒流。雄偉的主體建筑,環繞著四邊拱廊,內院那一排小屋,是從前的教士居所,也是文人藝術家的棲身之地。其中一間,那張簡陋的書桌上,曾承載過鐸爾孟及其手中的《紅樓夢》……隨著眼前景物的展開,一幕幕歷史畫面在我腦海中呈現。
一
1881年出生的鐸爾孟,是法國最早的漢學家之一。在許多人眼中,他是一個“怪人”。那個年代,學漢語的本就鳳毛麟角,而鐸爾孟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或許還有別的原因。他的母親出身貴族,父親不詳。因為婚姻未盡如人意,母親在兒子年幼時自殺,鐸爾孟由外祖父撫養長大。
在巴黎學習時,他認識了清朝駐法使館人員唐在復,開始跟他學習中文,中國之緣由此而起。1902年,中國留法勤工儉學運動的先驅李石曾來到巴黎,鐸爾孟與他結為莫逆之交。當北京醇親王府需要一位法語教師的時候,在李石曾和唐在復的推薦下,鐸爾孟欣然前往。他進了王府,成為醇親王載灃和府上貝勒、格格的家庭教師。
從踏人中國的第一天起,鐸爾孟的一生就與這塊土地緊密相連。但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一住就是四十八年。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個中國士大夫,給自己起了中國名號孟浩然,穿中式衣服,喝中國茶,讀中國詩書。跟那些追求異國情調的西方人不同,他在中國找到了真正的自己。回法國的短暫經歷,讓他更加確信這一點。他在寫給中國摯友惲毓鼎的信中說:“回法國兩年,覺學問、風俗無一如中國者。”他身在巴黎,心系中國:“我不由自主地很想念那里。那些現在法國的中國朋友,當時都在準備1911年的革命,我不遺余力地幫助他們,也算是為中國做一些事情吧!”
辛亥革命結束,鐸爾孟立刻回到北京。他忙著接待法國的年輕漢學家,籌備漢學研究工作,和朋友們一起策劃文化活動。妙峰山附近的貝家花園,經常有他的身影。在這里行醫的法國醫生貝熙業,常免費為當地窮人治病。兩人志同道合,不時相聚。不久,聚會中又多了小說家謝閣蘭和詩人圣一瓊·佩斯。時任法國駐中國公使館三等秘書的圣-瓊·佩斯,經常到中國各地旅行,穿越戈壁灘以后,開始在西山寫作《遠征》。當時一起飲酒寫詩的朋友們還不知道,這部借鑒了中國文化的史詩,成為詩人通向諾貝爾文學獎的基石。在座的鐸爾孟,卻總是在清晨把昨夜寫的詩燒掉,他始終不愿留存自己的手稿。也是在這時,他在妙峰山下買了一塊墳地,想將它當作自己的永久歸宿。
北洋政府時期,他擔任過外交顧問,承認自己“很深入地參與了中國的政治事務”,但不贊成當時政府的治世理念:“這些人都不能把中國引向一條進步的發展道路?!庇谑牵o去職務,希望把更多精力投入教育和文化交流。
那些年,鐸爾孟最感欣慰的一件事,是和蔡元培、李石曾一起在北京創辦了中法大學。他擔任了中法漢學研究所的第一任所長,并親自教授法國古典戲劇、詩歌及翻譯課程。誕生于西山碧云寺的這所學校,是法國里昂中法大學的前身,不但培養了許多人才,而且為中法教育合作開辟了廣闊前景。里昂中法大學的誕生,得益于李石曾等人發起的勤工儉學運動,他們號召和動員中法兩國人士,利用法國退還的庚子賠款創建了中法大學。鐸爾孟曾為法方校董。它成立后的三十年間,接收了幾百名中國留學生,大多數留學生畢業回國后成為自然科學領域、社會科學領域或文化藝術界的精英。
在中法大學,鐸爾孟的學生中有一位才華橫溢的青年,他的名字叫李治華。多年后,命運將再次把他們聯系在一起。
抗日戰爭的爆發險些中斷鐸爾孟的中國之行。中法大學一度停辦,甚至有消息說,在華的法國人必須回國。好在這一次有驚無險,鐸爾孟暫時“閉關”以后,得以留在北京。然而,中法局勢的下一道坎,終于改變了他的生活軌跡。
新中國成立后,暫未與中國建立外交關系的法國決定撤回一切機構,中法漢學研究所沒能逃脫停辦的命運。鐸爾孟處理完所有事務,最后一批離開北京。在游輪上,他對法國記者說:“我一生的作品被毀了。我所有要待下去的理由一個個破碎?!?/p>
告別中國,回歸故鄉,鐸爾孟卻好像離開家鄉一樣失落。這位學識淵博的學者,將大半生精力和熱愛獻給了在中國的事業。他在法國無親無故,沒有財產,沒有榮譽,沒有學術機構的支持,甚至連棲身之地也無著落。多虧唐在復的女兒唐珊貞的關系,鐸爾孟找到了住所。在華幽夢,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清靜所在,妙峰山成了永遠的回憶。
“我所擁有的一切都留在了中國,只有一個夢想跟著我回來?!边@時的他還不知道,今后與他的夢想為伴的,還有那部《紅樓夢》。
二
華幽夢修道院建于1228年到1235年間。當時為了籌備修建費用,國王路易八世賣掉了王冠上的珠寶,卻終究沒看到它建成。他的兒子路易九世,是法國歷史上有名的虔誠的天主教徒,有“圣路易”之稱。他只花七年就完成了父親的遺愿,另外還修建了許多教堂、濟貧院和收容所。
按照母后布蘭奇·德卡斯蒂亞的意愿,這是一座以嚴苛儉樸著稱的西多教會修道院。建成后,以拉丁文Mons Regalis命名,意為“國王的山丘”,翻譯成法語是Mont Royal,后來連成一個詞Royaumont。中文譯名華幽夢,不但跟法語發音相似,而且深有意境,甚至貼近與中國相關的故事。
這座當時法國規模最大的修道院,在中世紀達到鼎盛,教士人數最多時曾有一百五十多名。圣路易國王多次下榻于此,王室每年撥巨資維持開銷,盛況一直延續到中世紀末期。失去王室的支持以后,修道院每況愈下。英法百年戰爭給了它致命一擊。它沒有被戰爭的烽火摧毀,但是英國軍隊的破壞,盟軍士兵的趁火打劫,附近民眾的打砸燒搶,使它再也沒能恢復元氣。這段歷史,不由得讓我想到19世紀英法聯軍搶劫圓明園的場景,幾曾相識。
從此,華幽夢的宗教地位與日俱下,黎塞留大主教的挽救也無濟于事。短暫的回光返照,與宗教已沒多少關系了:國王路易十三在華幽夢上演了他親自編導的舞劇,新任修道院院長在這里舉辦了上流社會的盛大舞會,建蓋了意大利宮殿式的城堡……法國大革命結束了這一切。修道院被沒收,連同宗教書籍和祭祀品一起被拍賣。買下它的拉維爾奈侯爵,早先當過王后瑪麗一安東妮特的財務官,專管她的賭博賬。不知是否與此有關,他成了有錢的工業家,將修道院改造成了紡織工廠。侯爵去世后,比利時商人梵·德爾邁施接手經營。
這時的華幽夢,是一道奇異風景:一邊演繹著工業化變遷,一邊呈現出華麗的潦倒。斷壁殘垣,別有一番浪漫頹廢的魅力,正符合19世紀末巴黎人的口味。華幽夢成了布爾喬亞和藝術家的休閑勝地。它也曾恢復過宗教功能,波爾多修女會一度在這里接納見習修女,但為時不久,這間“修女培訓所”便由于各種原因關門了。
華幽夢的新主人儒爾·顧安,是一位大工業家兼慈善家。買下華幽夢以后,他將城堡和花園作為夏季別墅,然后請來著名園藝師,重新規劃了教堂的庭院,設計了法式花圃。華幽夢越來越受上流社會的青睞,不但吸引了貴族和大資產者,也吸引了文人和藝術家。
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顧安的兒子將華幽夢捐給紅十字會使用,這所著名的“301臨時醫院”,救治了許多傷殘士兵。戰爭結束后,他的孫子亨利·顧安決定將華幽夢開放,他希望“為那些常因為物質困難而不得不生活在缺乏美和詩意的地方的人們,提供一個思考——或者創作——的可能”。亨利和妻子伊莎貝拉成立了國際性的藝術與研究之家,接待生活貧困的藝術家和學者。1964年又成立了華幽夢文化基金會。
鐸爾孟踏進華幽夢大門的那天,迎接他的伊莎貝拉第一次見到了那些印著神秘方塊字的書。
三
坐落在主建筑一側的圖書館,給我一種既熟悉又生疏的感覺。
圖書館由隱修院的教務廳和圣器室改裝而成。高大的穹頂,寬敞的四壁,保留著教堂的莊嚴肅穆。尖形拱頂和連為整體的肋架券,裝飾簡潔美麗,沖淡了古堡的冷寂;與庭柱齊高的一排排書架,擺滿裝幀精美的圖書,增添了學術氣氛和校園的活潑。鐸爾孟從中國帶來的圖書,1998年轉移到里昂市圖書館之前,就一直珍藏在這里。古老的殿堂,是否仍然記憶猶新?
這是鐸爾孟經常光顧的地方。在這里,他時而查找資料,時而伏案疾書。也是在這里,他望著樹蔭下那條幽深的甬道,等待“星期二之約”。每個星期二,是他與李治華見面的日子,他們要一起修改的《紅樓夢》譯稿,已經擺在了桌上。
1937年,李洽華從中法大學畢業,以優異成績獲得了赴法留學資格。跟鐸爾孟告別的時候,無論是學生還是老師都沒想到,十八年后,他們將在巴黎北邊一個叫作華幽夢的地方重逢。
李治華出生于北京書香人家,父親精通英文,曾用古體詩翻譯過英國湖畔派詩歌。父親在清末順天府尹何乃瑩家教私館時,童年的李治華曾寄居順天府大院。在酷似大觀園的何府里,他嬉戲于垂花門、月洞門之間,誦讀于游廊花園之中,領略過鐘鳴鼎食,見識過仆婦成群?!都t樓夢》里的場景,于他并不陌生。
在里昂中法大學讀書時,李治華遇到了雅克琳·阿澤拉伊思。這位后來取了中國名字李雅歌的法國姑娘,成了他一生的伴侶。在她的幫助下,李治華翻譯了艾青詩選、魯迅的《故事新編》和巴金的《家》。1954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籌備《東方知識文庫》,委托他翻譯中國文學作品,李治華選擇了《紅樓夢》。將這部巨著翻譯成法文,無疑是一項浩大的工程,漢語的精深造詣和法語的雄厚功力缺一不可。要讓法國讀者不但能看懂故事,而且能體會到語言的生動和文字背后的豐富蘊含,除譯者外,還需要有通曉中文的法國學者負責審校。
恰逢此時,見證了半個世紀中國歷史的鐸爾孟回到了法國。在李治華看來,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擔當這項重任了。而對于既通曉中西文學,又對《紅樓夢》情有獨鐘的鐸爾孟來說,也沒有比翻譯這部書更令他興奮的退休生活了。在北京時,他主編的《法文研究》曾經連載過《紅樓夢》部分章節的翻譯。而讓法國人認識中國詩詞的想法,在他發現京劇的那天就萌生了。自從1931年見到從美國回來的梅蘭芳,京劇的韻律和詞賦之美,滲入了鐸爾孟的靈魂。
整整十年,每個星期二,李治華都帶著他的譯稿來到華幽夢。在圖書館二層的這間大書房里,兩個人共同切磋,反復推敲,一字一句地討論修改。這間書房,那時被稱為“中國圖書館”。鐸爾孟獨自與他的中國圖書為伴時,喜歡穿上他的中式大褂。
鐸爾孟也是一位詩人,熟諳法國詩歌格律。他用亞歷山大詩體翻譯《紅樓夢》的詩詞,力求保持中國特色,又能為法國讀者感悟?!坝駧Я种袙?,金簪雪里埋”的雙關諧音,《好了歌》的警世詼諧,“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的參禪悟道,“已覺秋窗秋不盡,哪堪風雨助凄涼”的幽怨哀婉,都是對譯者的挑戰。雖然在詩歌翻譯中寓意和隱喻的絕對傳達是不可能的,意境、詞語和音韻的完全對應也是不可能的,但是能讓讀者感受到原著的魅力,就已經是成功。
《紅樓夢》人物眾多,如果人名用通常的音譯,西方讀者很難記清,且未免辜負了作者賦予其間的詩意。鐸爾孟建議不取音譯,采用意譯。比如襲人,法語名字的意思是“香氣陣陣飄來”,晴雯是“蔚藍色的云”,湘云是“河上輕霧”,邢岫煙是“山中薄霧”,寶蟾則是“月中蟾蜍”……這樣的名字,相當于形容句,名詞解釋,中國人讀來或感怪異,但的確方便了法國人記憶,不乏東方情調和新奇。當然,曹雪芹的人名中對人物命運的相關暗示,在法語翻譯中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李治華的初稿是用打字機打印的。當他離開時,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跡。那是鐸爾孟的手跡,是他反復思考和推敲的結果。這些珍貴的手稿,2002年由李治華的朋友、作家舒乙帶回了北京,收藏在中國現代文學館。
四
中世紀風格的四合拱廊,對著院中的茵茵綠草,旁邊那排小屋靜悄悄的。秋日的陽光裹著白色的朦朧,照在二層109號房間門口,照在門前那塊紀念牌上。
“這塊紀念牌是2011年設立的?!苯哟藛T一邊打開房門,一邊介紹。當時的中國駐法大使孔泉在瓦茲河谷省議會主席等一行人陪同下,來到華幽夢,為鐸爾孟故居的紀念牌舉行了揭幕儀式。
狹小的房間,和西多教會的所有教士居室一樣,陳設樸素近于簡陋。1954年,鐸爾孟應顧安夫婦之邀在這里安身,幾乎沒有離開過。在數字時代到來之前,人們更喜歡用歷史人物來命名房間。這一間,原來叫“圣路易室”。多么貼切的名字!它曾經的主人,與那位國王有不同的信仰和目標,卻也像虔誠的教徒一樣,忠實于自己的執念和熱愛。
路過這間小屋的華幽夢人,大多聽說過《紅樓夢》和曹雪芹。他們記得,清晨的走廊,傍晚的樹林,時而會傳來一位老人吟誦中國詩詞的聲音。
在餐廳里,我看到了角落里的那張餐桌。那是鐸爾孟就餐的地方。他總是坐在同一個位置,若有所思,不與任何人交談。或許,他仍在心里糾結“留得殘荷聽雨聲”的譯法?那座通向二層拐角處的樓梯,曾經每天留下鐸爾孟的足跡:“鐸爾孟從前去盥洗室里洗澡,都是從這里上去的。據說,他經常一邊走一邊念中文詩?!睋崦褐鴼q月光澤的棕木扶手,我腦中浮現出老人踏歌而上的身影:“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p>
鐸爾孟在《紅樓夢》里找到了他的中國。生活似在夢中,夢也進入了生活?!逗昧烁琛废袷堑莱隽怂男穆?。他終生未婚,功名、金銀從來就不在他腦中,嬌妻兒孫也與他無緣。待他的生命走到最后時,居然也像林黛玉一樣,不愿在世上留下只言片語。
1964年,法國與中國建立了外交關系。十年前會讓鐸爾孟欣喜若狂的消息,對他來說來得太遲了。醫生查出,他患了前列腺癌,已到晚期。鐸爾孟拒絕住院治療。在眾人勸說下,他只在醫院待了一個星期,但堅持不做手術。生命的最后兩個月,在他眼里,是可以貢獻給《紅樓夢》的最后一千多個小時。
回到華幽夢的小屋,他重新拿起譯稿,繼續工作。當幾十回初稿全部修改完的時候,他放下筆,再也不愿進食。兩眼望著遠方,他嘴唇嚅動,似乎在喃喃念誦:“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北京西山的晨昏詠嘆,新鮮胡同22號的詩書筆墨,在塵封的記憶中,忽然近在咫尺。
1965年2月7日,鐸爾孟在華幽夢去世。去世前他將那些書籍贈給了華幽夢圖書館,并委托遺囑執行人:他保存的信件中,來自尚在世的朋友的,請幫忙歸還;已離世朋友的請銷毀;他自己的信件文稿,則全部焚燒。他不要墓地,因為他希望長眠的地方已不可及。在他的遺物中,有一幅北京西山圖,上面標著他曾經買下的墓地。
鐸爾孟沒能看到譯著問世。后來的十幾年中,李治華在夫人雅克琳的協助下完成了翻譯工程。1981年,《紅樓夢》法譯本在巴黎出版。許多人驚愕地得知,中國文學原來有這樣一顆璀璨之星。法國報刊評論說:“人們仿佛突然之間發現了塞萬提斯,或是莎士比亞?!薄爸蛔x這一本,就可以滿足讀《戰爭與和平》《追憶似水年華》等多本書的酣暢淋漓之感?!?/p>
告別華幽夢時,我再次回頭。夕陽下的古老建筑一如既往,波瀾不驚地見證著世態人生,飽藏著歷史的神秘。在那間小屋住過的人,如清風吹過,沒有留下多少痕跡。但是他仍可欣慰:在他的第二故鄉中國,鐸爾孟的名字不會被人忘記,因為《紅樓夢》是不朽的。
(黃曉敏,作家、翻譯家,現居法國)
責任編輯: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