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即將開讀的《時光在碾碎時針:域外詩人作家談吉狄馬加》這本評論集,其不同凡響,本來只需晃一眼目錄即可留下深刻印象;如果同時還會喚起某種代入式的自豪感,那也毫不奇怪——畢竟,作為一個當世詩人,馬加兄能得到這么多國外同道的集中關注和高度評價(來自不同國度、不同語種的論文逾百篇,作者三十余人,均為詩人、翻譯家,且多有成就聲名卓著者),不僅是他個人的莫大光榮,也是當代詩歌的光榮。考慮到類似的盛事在中國新詩史,包括出版史上似尚屬首次,善飲的朋友不妨以虛擬態(tài)各浮三大白,既示慶賀,亦引為共同的激勵。
然而更能觸動我的并不是這些,而是它在我記憶深處喚起的“鏡與燈”這一對意象。在我的個人閱讀史中,最早將這對意象并立孤懸的是美國文藝理論家M.H.艾布拉姆斯那本著名的同題論集。但這里說到,卻不是要像他那樣,靜態(tài)地借此喻指批評中的浪漫主義或其他什么主義的特征,而是意在取其動態(tài)的相互投射,喻指心靈和心靈之間那種活潑潑的當下交流。這里不存在作者和讀者的判然分野,也無須拘泥誰是鏡、誰是燈的辨析;或者說,這里每一個人都兼為讀者和作者,都同時既是鏡又是燈。據(jù)此拉開再看,它就不再僅僅是一本論集,同時還是一道人文景觀,甚至某種奇觀:一個咫尺天涯間能量洶涌的全球化場域,一片光源和映照混而不分、澄澈而又斑斕的光陣。
既稱“奇觀”,必定罕見,其間必有風云際會的因緣。我知道這樣的因緣很容易被一些朋友或解作“走向世界”的酬勞,或解作“現(xiàn)代性”無遠弗屆的垂青。但對我來說,此類觀點充其量只是指陳了國際交流不可或缺的歷史語境,卻未能觸及令此種因緣之所以得以達成的根本樞機,即吉狄馬加據(jù)何引動了國外同道如此規(guī)模的集中關注和高度評價?
當然,身份!并且是多重的杰出身份:一個對故土同胞累世的生存和文化方式,尤其是傳承精要一往情深,自覺地為其代言,以守護、拓展其古老命運的少數(shù)民族詩人;一個獨樹一幟而又攜其特質為當代漢語詩歌不斷注入新鮮血液和活力元素,令其在多元化格局下加速度生長的骨骼更硬朗,肌質更豐滿的中國詩人;一個官至高位的詩歌社會活動家;一個無論閱讀和寫作都具有廣闊的全球視野,孜孜于不同文明間的彼此對話和汲取,倡導平等、友愛、和平的世界公民……所有這些都沒錯,但即便把它們加在一起,似也不足以說明問題。詩歌交流場域從來就不是一塊“身份政治”的飛地,這里真正有說服力的,只能是由作品塑造的詩人“真身”;而吉狄馬加的“真身”,或他的終極身份,在我心目中乃是一個“本源性詩人”。在我看來,這才是造成上述“奇觀”的魅力淵藪。
可以把“本源性詩人”簡單定義為大質量的為詩代言者。他如同蠶要吐絲,花要開放那樣,本能地依據(jù)詩“與天地并生”(劉勰語)的初心從虛無和沉默中發(fā)聲,出入并貫通海德格爾所謂的天、地、人、神,從而使萬物的心思有所表達和寄托;他視據(jù)此營造、守護人類共同的精神家園為天職,從而使詩成為人類文明發(fā)展不可或缺的維度。典型的“本源性詩人”,如但丁、聶魯達、惠特曼、桑戈爾、奧·帕斯、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昌耀,等等。這也是為什么讀吉狄馬加的詩,會令人不由頻頻想到他們的緣故。
不過,類型的近似永遠不能取代寫作的個性,如同無從解釋作品的具體成因一樣。就此而言,詩人的歷史/現(xiàn)實境遇與其初心的相互作用,特別是二者的矛盾沖突,往往是更具決定性的動機。吉狄馬加在《一種聲音》中的“夫子自道”,于此確實有理由讓立陶宛詩人托馬斯·溫茨洛瓦感到心動:
我寫詩,是因為我的憂慮超過了我的歡樂。
我寫詩,是因為我無法解釋自己。
我寫詩,是因為我想分清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惡。
我寫詩,是因為有人對彝族和紅黃黑三種色彩并不了解。
對人的命運的關注,哪怕是對一個小小的部落作深刻的理解,它也是會有人類性的。對此我深信無疑。
溫茨洛瓦之所以被打動,是因為這幾句話所應答的,不是西方傳統(tǒng)中更為推重的“如何寫詩”,而是每每被忽略的“為何寫詩”(在艾略特所謂“統(tǒng)一的歐洲文化”背景下,這不難解),由此同時深化了他對“捍衛(wèi)弱小的民族及其語言、傳統(tǒng)和自我認同感”之于當今世界的緊迫性意識,以及相信“掌握了幾種不同的語言,我們便能從幾個不同的角度打量宇宙,最終造就一個多維而非扁平的,因而也就更為豐滿、更加等值的宇宙形象”的前瞻認知。而他之所以將吉狄馬加“我寫詩,是因為在現(xiàn)代文明和古老傳統(tǒng)的反差中,我們靈魂中的陣痛是任何一個所謂文明人永遠無法體會得到的”這段話從上下文中摘出單論,顯然不只是為了更切身地強調全球化語境中人口較少的民族和小語種的詩歌寫作從未擺脫的危機命運。換個角度,就成了有關一個“本源性詩人”如何立足其靈魂的陣痛,化現(xiàn)代文明和古老傳統(tǒng)的巨大反差為雙向汲取,以不斷突破自身局限,超越歷史時空的辯證,而普遍意義自在其中。他在閱讀中發(fā)現(xiàn)的世界范圍內不同經典詩人在吉狄馬加詩中留下的蹤跡,他據(jù)以共同的多神教背景看到的彝族神話和立陶宛神話的某種相通,他在比較吉狄馬加與身邊及蘇聯(lián)范圍內的諸多詩人,尤其是同代詩人時感受到的雙方在主題、風格和詩學方面的近似性,包括他做進一步個案比較研究的倡言,于此均可視為來自不同層面的支持證據(jù)。
遠不止是溫茨洛瓦,事實上論集中的大多論者都從各自的角度提供了這樣的支持。有趣的是,盡管所屬國家、語種、現(xiàn)實際遇或背后傳統(tǒng)的差異在這里毫不構成障礙,但意識到的某種普遍缺失,卻往往成為進入的切口。法國詩人雅克·達拉斯在他的文章中劈頭宣布,“吉狄馬加,不僅僅是作為一位彝族詩人,代表著他的民族,更是作為一位行動詩人”,就是有感于當今歐美“詩人們不再投身于行動”這一巨大缺憾。在達拉斯看來,“歷史上,詩人一直是擁有語言魅力的行動者,因為社會的或政治的行動,并不與詞語的詩性妙用相悖逆”。這方面的鼎盛時期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那時,詩人們感到應該創(chuàng)造歷史,在歷史中行動,并且留名青史”,其標志人物是雨果和惠特曼。此后盡管也曾有過“二戰(zhàn)”中法國一系列“抵抗運動”詩人敢于捍衛(wèi)“詩人的榮耀”,但相較于江河日下的總趨勢,卻更像是某種例外。“詩歌行動或者走進一個非理性的荒誕怪圈,或者連詩人自己都否認介入社會的主觀愿望,甚至退入‘象牙塔’”。“對政治的冷漠,幾乎成了一種必然”。由此,達拉斯認定吉狄馬加是十九世紀那些偉大的革命詩人的繼承者,他們在社會中擔任著重要的政治職務,同時用一種直接、樸素而又富于激情的詩歌語言來言說。這一斷語在邏輯上或許有點過于簡單粗暴,還有點刻意誤讀的味道(他應該知道中國較之歐洲有著遠為深遠的“以詩致仕”傳統(tǒng),其在當代的延伸也更為復雜糾結),卻也自有詩歌社會學意義上的獨到之處。他說“副省長可不是一件輕松的差事”時并無任何調侃之意,而是如他說“十幾億男女的行為無法臨時安排”一樣,內含著一個對他“特別有利的觀察點”。從這里看過去,達拉斯不僅確證了吉狄馬加詩歌的語言基礎完全忠實于他與他的土地,他的民族及其文化的深刻關系,而且發(fā)現(xiàn)了其中與世界公認的中國經濟強勢突進相一致的某種“奇異的民族自豪感”。而后一點對國內論者來說還基本是盲區(qū)。
不同于溫茨洛瓦的溫雅謹嚴或達拉斯?jié)B透著政治眼光的雄辯滔滔,委內瑞拉作家、翻譯家何塞·格雷羅的文章更像是一篇抒情汁液飽滿的散文,然而這同樣沒有妨礙他表達他的缺失感。格雷羅在逐一描述了吉狄馬加的詩歌世界呈現(xiàn)的種種迷人之處——他的家鄉(xiāng),他的人群,他的個人生活,包括他對世界范圍內重大時代主題的情感與思考——之后,在想象中登上了此刻已不再生疏的大涼山,找一個山坡躺下,開始傾聽自己西班牙的、印第安的、非洲的不同種族祖先的聲音,進而悉心感受他們與吉狄馬加的祖先之間似乎通過一條地下的秘密網絡進行的無聲交流。就在此時,某種混合著懷念和驚喜的缺失感卻猛然來襲,格雷羅感到整個拉丁美洲,抑或整個西方世界,人們都一直在等待著一位詩人,一位久違的詩人,他會“歌唱心愛的女人的身軀,贊美愛的歡樂,感嘆愛的痛苦,同時使人感受到死神嚴肅的降臨,尋求美酒的友誼和人類高尚、永恒的結盟”,而格雷羅現(xiàn)在終于等到了,那就是吉狄馬加。然而,僅憑這一點就得出“可以把吉狄馬加看作拉丁美洲詩人,更確切地說,全人類的詩人”這一結論,其理由似乎還有所欠缺,即便加上格雷羅想到的薩洛蒙、阿那克里翁、卡圖盧斯、法國中世紀的行吟詩人和自由女性,甚至龍薩和聶魯達也仍然如此。格雷羅之所以這樣說,還由于他在吉狄馬加身上看到了自認彼此共有的一種情結,那是因為使用“一種與他們的心靈和習慣不相適應的語言”所導致的情結,身處邊緣的情結,據(jù)此誕生了他所謂“更親密的接近”。且不論這里是否同樣存在對吉狄馬加的某種簡化和誤讀,關鍵是格雷羅接下來如何深化自己的觀點。這里的重心,不在于拉丁美洲因被歐洲不同的國家和語族殖民,再加上土著的堅執(zhí),致使語言地圖極為混亂的基本經驗;不在于這種經驗“由于種族與文化交融而得到了加強,因而漸漸形成了一種新的情感”,并令拉丁美洲詩人“不得不學習歐洲的語言,以表現(xiàn)自己與歐洲如此不同的情感”;同樣不在于“方言的形成可能是一條出路”的假設方案,而在于文末用以結穴的那句“有一種心靈的神圣語言,它在任何歷史語言中都找不到表達”。
此語大妙!妙就妙在它不但道出了“本源性詩人”真正的扎根所在,同時也揭示了詩歌交流的悖謬所在。蓋因這種“在任何歷史語言中都找不到表達”的“心靈的神圣語言”,在交流(包括自我交流)中卻又不得不借助某一種歷史語言來表達。正是這一悖謬使詩歌寫作成為“不可言說的言說”,使詩歌翻譯倍之,又在多個層面上,意外刷新了“得意忘言”“得魚忘筌”這一曾被認為已遭現(xiàn)代解詩學摒棄的傳統(tǒng)詩學主張。其實“意”也好,“魚”也罷,于此所指陳的,無非是種種表象和言筌遮斷下人類心靈古老而年輕、生生不息的普遍聯(lián)系。我之所以從缺失入手,選取論集中各具代表性的三位作者的觀點詳加評說,也是為了突顯這種割不斷的聯(lián)系。這種至深至廣的關聯(lián)作為潛在現(xiàn)實不可能打眼,卻毫不影響它的牢固強韌,以致形形色色的現(xiàn)實刀鋒,無論是歷來的地緣政治和文化藩籬,還是當下人們熱衷談論的種種“碎片化”,都成了其堅不可摧的證明。那些對此無所領會的人,將如他們無從領會海德格爾何以會說“存在之思即存在之詩”那樣,無從領會達拉斯何以會說“吉狄馬加的獨特性是整體的”,無從領會吉狄馬加一直企及的“抵達我們偉大母語的根部”的真正意味,最終無從領會“詩是人類共同且唯一的母語”這一必定在每個“本源性詩人”內心深處回蕩,幾不可聞,卻又足以覆蓋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聲音。
不能說吉狄馬加在立志成為詩人的最初一刻就聽到了這樣的聲音(盡管他的詩心由普希金喚醒已蘊含了足夠多的相關信息),然而還有什么比他的詩迄今已被翻譯為40余種語言,在50多個國家出版,版本多達100余種更能表明,數(shù)十年來他的創(chuàng)作始終在與之彼此呼應?據(jù)此反觀,就不難看出:當吉狄馬加遵從他所屬族群的全部歷史和現(xiàn)實意愿,響應那片古老的大地和群山、世世代代的支呷阿魯(彝族創(chuàng)世英雄)和呷瑪阿妞(歷史上著名的美女)、無數(shù)喑啞于地下的“永遠朝著左睡的男人”和“永遠朝著右睡的女人”,以及冥冥中佑護著所有這一切的神靈的暗中囑托,在《自畫像》中宣示他的代言抱負時,他已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那條命定的道途;就不難理解:當他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黑人文學,尤其是以蘭斯頓·休斯為精神領袖的“哈萊姆文藝復興運動”的啟發(fā),真正開始思考民族性和詩歌本身的關系,從中汲取力量和自信,并于“死亡和生命相連的夢想之間”“河流和土地的幽會之處”,寫下那首激情四射、元氣彌漫的《黑色狂想曲》及《古老的土地》等一系列相關作品時,命定道途上的遠行者在其“英雄和自由”的族群精神鼓動下,已迅捷化身為一只詩的雄鷹,正展開其高舉遠翔的翅膀;就不難想象:無論這只雄鷹怎樣在時代天空的風云變幻中搏擊折沖,都不妨礙他在不為人知的時刻回到其內心的秘密巢穴,反復感受那“看不見的波動”并沒入黑色的涅槃之火,直到從那團胸中不散的元氣深處認出他的“元神”,彼此合體,且在長詩《我,雪豹……》中以第一人稱訇然現(xiàn)身,其前所未有的高邁沉雄、靈動透徹,不僅令關注者耳目一新,而且開啟了他此后持續(xù)十余年的長詩創(chuàng)作平臺期。這些場景的連續(xù)性由同一心路歷程的真實性提供保證。它令人信服地揭示了:一個“本源性詩人”據(jù)何,又是怎樣經由不斷深化、拓展其作品的表現(xiàn)疆域,從自由創(chuàng)造的可能中不斷生成新的語言現(xiàn)實;其迄今依然豐沛澎湃的勢能,正加速呈現(xiàn)某種新詩史一直期待的奇妙景觀。這樣的景觀,或可借用“獨木成林”這一罕見的自然現(xiàn)象來加以表征,以既對稱于他的“應許之地”,又體現(xiàn)他對后者的最好回報和最高敬意。
吉狄馬加更晚近的一首作品,標題就叫《應許之地》;其間對現(xiàn)代性充滿悲憫的反諷和展望,對照他在成名作《自畫像》中立誓要為本民族代言的踔厲奮發(fā),雖自有一脈相承,境界卻早已是別有洞天。說話間,差不多半個世紀過去了,如今吉狄馬加的詩域可謂氣象萬千。回首他身后歷歷在目的腳印,卻又不由人不感慨萬千。如嚴滄浪所言懷揣“別才”的詩人常有,而“本源性詩人”不常有;能充分發(fā)育,以至最終當?shù)闷皙毮境闪值模透区P毛麟角了。二者的區(qū)別最初往往沒那么大,一段時間內甚至各有擅場,大致中場往后,才會越來越拉開距離,見出分別(因此真正令人扼腕的是那些深具潛質,卻因各種原因而遽然中斷者,當代可如海子和駱一禾等)。當然,再“本源”的詩人也需要一個生成的過程,其間潛能的質地盡管如同基因般不可輕忽,但說到底,最終成就與否,乃是一系列主客觀因素合力作用的結果。這方面清人葉燮所謂:能以“在我”之“才、膽、識、力”反映“在物”之“理、事、情”,則“自然之法立”“詩之能事畢矣”,雖較之“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至其極”(嚴滄浪語)更為全面通透,然即便是在自洽程度極高的傳統(tǒng)中國社會/文化中,也只能是撮其大要;而在既往的自洽性早被一再打散,新的社會/文化結構于奪胎換骨后正經受“全球化”語境歷練的當代中國,參與成就一個“本源性詩人”的主客觀因素,較之前者無疑更多矛盾沖突,更多迷障和歧途,其生成過程的復雜程度自也不可同日而語。昔之“自然之法”,于此更像是詩如何應對面臨的種種問題情境,特別是“灰色地帶”的不確定性的難度標桿;唯有那些不但擁有更蓬勃旺盛的原始生命/創(chuàng)造活力、更敏銳靈活以適切諸多變化的語言/修辭意識、更廣博的相關知識學養(yǎng),而且擁有更宏闊的視野和胸襟、更具穿透力的眼光、更健全的心智、更堅韌的意志和人格修為,尤其是,擁有將所有這些凝為一體的更強大的內在綜合能力的詩人,方能在與世界和自我的博弈中,經由詩藝的不斷突破實現(xiàn)跨越。這樣的詩人必兼為自然和文明之子,如同必兼為“涅柴者”和“通靈者”一樣,否則就做不到在語言中令本源和新生同時呈現(xiàn)。
吉狄馬加從不諱言詩歌時刻的他是一位“不為人知的通靈者”(“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刻/我舌尖上的詞語與火焰/才能最終抵達我們偉大種族母語的根部”);而我有時開玩笑說他是當代彝族人中“最大的‘畢摩’”,也是基于同一理由(對“通靈者”吉狄馬加來說,詞語與火焰、寫詩和履行“祖先的儀式”都是一回事,其終極目標是要“抵達我們偉大種族母語的根部”)。這里的“通靈”,實即詩學意義上的自由出入天地入神,直探人類生存一體同在中變與不變的奧秘。吉狄馬加于此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多有,但若論第一時間就給閱讀帶來強烈震撼的,在我會首推《黑色狂想曲》和《我,雪豹……》。盡管兩個文本相隔了近三十年,震撼的強度和向度也大不相同,然就都集中呈現(xiàn)了作者“通靈”的一時巔峰體驗和典型刻度而言,二者不妨等值。其階段性的區(qū)別僅僅在于:前者令我更多意識到一個“本源性詩人”的巨大潛能和其來有自,后者則令我更多意識到一個“本源性詩人”的真正成熟和新的起點。
當然,正如“通靈”半由天賦,半由靜修,非關技藝,不可力強而致一樣,它也不可能是一種常態(tài),并不能使吉狄馬加免除屬于他的“問題情境”的糾纏。事實上,吉狄馬加的創(chuàng)作歷程遠非有人認為的那樣“一路開掛”,而曾給他造成最大困擾的“身份認知”或“身份悖謬”問題,就主要發(fā)生于上述兩詩之間。只要深入期間諸如《反差》《無題》《彝人》《隱沒的頭》《火塘閃著微暗的火》等文本的內部,細辨那些不僅鐫刻在詩句深處,同時也鐫刻在其空白處的歷史皺褶和心靈顫動并比較同期的其他作品,就不難察知他于此曾經歷過怎樣迷惘、失落、憂傷和無助的時刻,陷入過怎樣的動能困頓。十三年前我之撰長文《身份認知和吉狄馬加的詩》,就是有感于他的這一困境,試圖活用拉康的“鏡像理論”,集中探討其成因及破解的可能。有意思的是,這篇在猶豫和推敲中延宕了整整三年的文字,卻又是因讀到期間問世的《我,雪豹……》,才經由末節(jié)的深化獲得了重心,并得以最終完成。這一段曲折若有玄機存焉,由此不但令該文成為我寫作生涯中最可憶念者之一,而且令那首長詩以第一人稱塑造的“雪豹”形象日后長存我心,并繼續(xù)生長。這只既和詩人的“自我”(包括自我身世、自我想象和自我期許)混而不分,又超乎其上的雪豹與我是如此有緣,竟至數(shù)次闖進我的夢境,提醒我反復回味其可由祖先譜系做證的高貴血統(tǒng),其在白雪和霧靄的至深處誕生的奇跡,其穿越了所有時空守望孤獨的忠誠,其以聲音的群山戰(zhàn)勝無盡沉默的智慧,其疾如閃電的縱身一躍中敲響空氣的強壯腳趾,其自由巡行時覆蓋荒野的秘密氣息,其回憶般變幻莫測的身影,其焰火般盛開的原始熱情和活力……
說來我與馬加兄雖相識已逾四十年,還創(chuàng)下過朋友間通話一次“海聊”近四個小時的紀錄,可直到去夏隨他同往其故鄉(xiāng)大涼山參加火把節(jié),才偶然聽他對人說到,他的全名是吉狄·略且·馬加拉格。彝族人有父子聯(lián)名的習慣,而“拉格”在彝語中的本義就是“豹子”,讓我一時暗叫慚愧。不過轉念之間,我又多出了一重暗中得意。此處的“得意”,非指因念及當年曾將《我,雪豹……》解讀為馬加兄的“立元神之作”而揚揚自得,而是指意識到兩個豹子構成“自我相關”時,瞬間就領受了其向我敞開的新意。較之初讀《我,雪豹……》,感同身受于詩人受困既久后取得決定性突破的那種光芒迸射的驚喜(為此我甚至不得不使用了“橫空出世”這樣顯屬夸張的形容),這“得意”幾無沖擊力,卻更為深邃綿長。這里的“自我相關”不止是某種巧妙的寫作策略,同時還隱喻著一場歸向詩本身的秘密儀式;所指涉者,與其說是偶然在世的個體生命,不如說是澤被萬代的共同母語。據(jù)此再看那披著涅槃重生后的清新立于所有追光中央,“超以象外,得其圜中”的雪豹形象,就不但更有理由稱之為吉狄馬加的“元神”化身,即便視為所有“本源性詩人”的“原型”,不亦可乎?
那天參觀完拖覺群山環(huán)抱中的萬畝藍莓園回到布拖,轉往馬加兄的老家達基沙羅,午飯后去正屋開研討會,主題為“詩人的吉爾:遠行與還鄉(xiāng)”,我的心思卻總也離不開座右不遠處的火塘。與預想的全然不同,眼前這火塘已充分現(xiàn)代化了,猛一看更像一個室內裝置。然而這又有什么關系?正如彝族人生于火復歸于火,“火”在命運的循環(huán)中早已成為族群的圖騰,“火塘”則成為神駐足日常生活的象征一樣,早在馬加兄將其作品合集命名為《火焰上的辯詞》之前,他反復寫到的“火塘”意象,在我心目中就已然是一個無分形上形下的超然存在。結合當下的研討,可以說那正是他的“吉爾”(庇護),他反復駕詩遠行又還鄉(xiāng)的福地。
這么想著,眼前的火塘竟恍若史蒂文斯筆下那只壇子一樣,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拎離地面,又靜靜地泊在了半空。時值盛夏,塘內自不必真的有火,但這絲毫也不妨礙我想象它深藏著一束永不熄滅的微暗之火。這火不但閃耀于塘內,也閃耀在現(xiàn)場:確實,如果在場的朋友不是每個人的心中都密藏著一個類似的火塘,火塘內沒有燃燒著一束彼此映照的長明之火,我們憑什么聚在一起,現(xiàn)場的氣氛憑什么那么熱烈,而門外的陽光又憑什么那么明亮呢?
不錯,那正是詩歌世代相傳的薪火,而有火必有光。火——光。念及于此,我不禁又想到《我,雪豹……》,想到其中曾一再擊中我的那些有關“光”的詩句。我毫不懷疑,這些詩句連同那只雪豹的形象一起,將被未來的詩歌史歸入不朽:
我不屬于語言在天空/懸垂著的文字/我僅僅是一道光/留下閃閃發(fā)亮的紋路
不是因為我的欲望所獲/而是偉大的造物主對我的厚愛/在這雪山的最高處,我看見過/液態(tài)的時間,在藍雪的光輝里消失/燦爛的星群,傾瀉出芬芳的甘露/有一束光,那來自宇宙的纖維/是如何漸漸地落入了永恒的黑暗
既是光本身又是光的見證,還有什么比這更能喻指詩和詩人的“真身”?當此之際,“鏡與燈”這一對意象也隨之從心頭緩緩升起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從“火”到“光”內涵了一種加速度,而“鏡與燈”則通過轉喻、變奏,在減速中將其挽住,并經由彼此投射而回旋、匯聚,自成一個不可見的能量場域或日“光陣”。就這樣,在遼遠的大涼山深處,在詩意盎然的達基沙羅,在那口歷經滄桑、反復轉世的火塘的默默見證下,同一束詩的復合之光貫通了一本論集和一場研討,而這篇序文也由此生出了它的第一粒胚芽。
這算是一個啟示的時刻嗎?當然。當然也僅此而已。誰都知道這顆在利益的驅動下正越來越傾向于分裂、“擺爛”的星球不會在乎這些,但也正因為如此,詩的“在世之在”才越來越成為某種啟示。這樣的啟示既不指向一塊時空的飛地(盡管它樂于提供類似的幻覺),也不指向一只神秘的拯救之手(無論它來自外太空還是末日審判),而是,并且從來就是直指劉勰筆下那顆“與天地并生”的“文(詩)心”,直指其不可能不在乎的萬物并生且普遍關聯(lián)的世界。在這個意義上,說“啟示”還不如說“自我重申(生)”:重申(生)詩在重重遮蔽下仍足以自明的存在依據(jù);重申(生)詩面向未知,據(jù)以“美”的尺度,不斷揭示生存奧秘,不斷平衡、校正和豐富人類認知,尤其是自我認知的大道;重申(生)踐行此一大道的詩人之間由于共履天職而產生的那種超越的知音/手足之情。
說實話,讀這本論集時最讓我感到暖心的,就是洋溢在字里行間的那種超越的知音/手足之情。相信它必也會延及更多有心的讀者。謹借此向本書的譯者們表示格外的敬并謝意。
(唐曉渡,詩歌評論家,現(xiàn)居北京)
責任編輯: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