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脊軒志》中“吾妻”的情感意蘊

摘要：歸有光在《項脊軒志》中使用“吾妻”，而不用“余妻”或“予妻”，其中隱蘊著獨特的情感密碼。從統計語言學視角，通過橫向共時比較和縱向歷時比較兩個維度，依托客觀數據，解碼其語法、語義層面的規律，發現：“吾+名詞”更強調“親近”“親愛”之意，多用來指稱“妻”等親屬詞匯。同時，還原作者所處社會情境，探秘歸有光勇于使用“吾妻”與其“至情”特質之關聯。

關鍵詞：共時思維；歷時思維；歸有光；吾妻；至情

*本文系江蘇省“十四五”教育科學規劃重點課題《鄉土文化課程生態化建設與實施研究》（課題批準編號：B/2023/03/08）、江蘇省“十三五”教育科學規劃立項課題《思維能力導向的高中歷史課堂教學設計策略研究》（課題批準編號：C-c/2020/02/24）的系列成果之一。

在解讀統編高中語文教材選擇性必修下冊第三單元課文《項脊軒志》尾段“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時，可引導學生創新思維路徑，嘗試從統計語言學視角，用客觀數據來解決“亭亭如蓋”的枇杷樹是“吾”還是“吾妻”所植的歷史懸案。若把“吾”看作“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一句的主語，則說明“手植”這一動作的發出者是“吾”；若把“吾”看作定語來修飾中心語“妻”，動作的發出者便是“吾妻”（歸有光發妻魏氏）。可見，探明第一人稱代詞“吾”的語法功能與語義規律，是解決此問題的前提條件。

一、探知“吾”的語法功能，解密“吾”的語義規律

首先，我們需對《項脊軒志》（含被教材刪去的一段）中的第一人稱代詞“吾”的出現頻次進行統計，結果顯示：“吾”的詞頻是9次，1次作主語，8次作定語。顯然，“吾”在《項脊軒志》中以作定語居多。然而，《項脊軒志》單篇文章，不足以說明“吾”的實際語法功能，尚需對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下冊）中的“吾”充當主語、定語和賓語的情況進行全面統計，統計結果顯示：“吾”的詞頻是874次，“吾”大多（647次）作定語，較少（203次）作主語，極少（24次）作賓語。

鑒于“吾”多作定語的語法規律，我們將問題聚焦在“吾”作定語修飾“妻”的用法上，并對《震川先生集》中“吾”作定語修飾中心語“妻”的語言現象進行窮盡式統計（不含引用的文字），統計后發現：“吾妻”的詞頻多達27次，其中稱代發妻魏氏13處。歸有光大量使用“吾妻”稱代發妻，而不用“余妻”或“予妻”，原因何在？

為撥開迷霧，教師需引導學生，探尋“吾”的語義規律。王力先生曾言“漢族自古就認為用人稱代詞稱呼尊輩或平輩是一種沒有禮貌的行為。自稱為‘余’‘我’之類也是不客氣的，因此古人對于稱呼有一種禮貌式，就是不用人稱代詞，而用名詞。”[1]可見，第一人稱代詞“余”在作定語時，若用來修飾“妻”也是沒有禮貌或不客氣的。那么自稱為“予”是否禮貌或客氣呢？同樣是不禮貌或不客氣的，因為王力先生曾言：“‘予’和‘余’是在寫法上有分別。它們自古就是同音詞，因此不發生‘變格’的問題。”[2]。

那么，“吾”作定語修飾中心語時，又存在怎樣的語義規律呢？對此，陳翠珠在《漢語人稱代詞流變》中講到：“‘吾+名詞’則更強調‘親近’‘親愛’之意……‘吾’來自周人口語，在語義上更溫和親切。”[3]歸有光棄用不禮貌或不客氣的“余（予）”，而是選用表示“親近”“親愛”的“吾”作定語修飾“妻”，自有其語義層面的“親近”“親愛”因素。《項脊軒志》正文創作于1524年，歸有光此年18歲。由續文“余既為此志，后五年，吾妻來歸”可知，歸有光23歲時娶了發妻魏氏；據“其后六年，吾妻死”可知，魏氏去世時，歸有光已29歲；據“其后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復葺南閣子，其制稍異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可知，“多在外”的歸有光回到項脊軒，見到“亭亭如蓋”的枇杷樹之時，已30余歲。“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歸有光睹“枇杷樹”而思“妻”，心中感慨萬千，對妻子只有思念、悲痛、親近與親愛，絕無“不禮貌或不客氣”。不平則鳴，百感交集之情外顯于詞匯層面，歸有光便自覺不自覺地使用表示“親近”“親愛”的“吾”修飾“妻”。

僅對《震川先生集》進行數據統計尚不能完全令人信服，畢竟個人作品中呈現出來的語言特點不足以代表整個時代乃至歷史長河中“吾”的語言特質。故而，教師尚需引導學生通過橫向比較與縱向比較，進行拓展研究，以提升學生的共時思維和歷時思維能力，促進學生思維能力的發展與思維品質的提升。

二、共時歷時雙維比較，驗證“吾妻”語義規律

《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以下簡稱“新課標”）指出：“能夠辨識、分析、比較、歸納和概括基本的語言現象和文學現象，并能有理有據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和闡述自己的發現。”[4]為了能與《震川先生集》中的“吾”“余”“予”作定語的語言現象進行共時比較，需先引導學生對《浮生六記》[5]中“吾”“余”“予”作定語的語言現象進行統計。

教師對學生的統計結果進行匯總與核驗后發現：在《浮生六記》中，第一人稱代詞“余”的詞頻是452次，充當定語39次；“予”的詞頻是5次，未見充當定語的用法；“吾”的詞頻是82次，均充當定語；對于“妻子”，沈復用“婦”稱呼，“吾婦”“余婦”各出現一次。

關于《浮生六記》中“吾”的用法，徐金枝、郭伏良他們曾言：“由于《浮生六記》題材的特點，當‘吾’做定語時，中心語多為親屬的名詞……當中心語是其他事物時，也是與自己密切相關的事物。”[6]《浮生六記》中用“吾”修飾的中心語，或為親屬，或與自己密切相關，如“吾父/吾母/吾弟/吾門/吾業/吾蘇/吾鄉”。歸有光的《震川先生集》中“吾”在充當定語時，亦多用來修飾“妻”等親屬名詞，如“吾妻/吾父/吾母/吾親/吾兒/吾女”；當中心語是其他事物時，也是與自己密切相關的事物，如“吾民/吾昆/吾昆山/吾蘇州”。相較而言，歸有光更傾向于選用表示“親近”“親愛”之意的“吾”來修飾“妻”，畢竟《震川先生集》中“吾妻”詞頻高達27次。

教師引導學生進行橫向比較，雖能解決共時層面的語言問題，但無論哪一種語言現象，絕不會橫空出世，仍需借助縱向比較的思維方法，才能了解“吾”和“余”（予）在歷史長河中的演變過程，精準探知其真實的語義規律。下面將從歷時角度來進一步探究并驗證上述語義規律，引導學生縱向比較“漢籍電子文獻資料庫”（后文簡稱“漢籍”）中的第一人稱代詞“吾”“余”“予”作定語修飾中心語“妻”的頻次差異及語義規律。

縱向拓展研究，需要覆蓋先秦至清代的整個文獻資料，由于資料汗牛充棟，工作量巨大，學生無力完成，便需教師示范完成，需教師采用語料庫檢索技術，對“漢籍”中“吾”“余”“予”充任定語修飾“妻”的語言現象進行窮盡式搜索，結果顯示：“吾妻”在“漢籍”中的詞頻是60次，“余妻”“予妻”在“漢籍”中的詞頻均是3次，僅見于清代文獻；與“余妻”“予妻”相較，在“漢籍”中用“吾”修飾中心語“妻”居于絕對優勢地位。

縱向比較再次驗證了上述語義規律：“吾”多用來修飾“妻”等親屬詞匯。相較而言，“吾妻”在《震川先生集》中出現頻率尤高，更能說明歸有光對妻子的親近、親愛之情之深厚，這種深情背后隱藏著怎樣的情感密碼呢？與作者所處的特定社會情境有何關聯呢？下文將還原歸有光所處的社會情境，窺探歸有光使用“吾妻”這一語言現象背后隱藏的情感密碼。

三、還原歸有光所處社會情境，窺探“吾妻”蘊藏的情感密碼

新課標指出：“語文課程應引導學生在真實的語言運用情境中，通過自主的語言實踐活動，積累言語經驗，把握祖國語言文字的特點和運用規律。”[7]。學習是一種情境化實踐，我們需“還原”歸有光所處的社會情境，體味作者的真實情感。

歸有光在《震川先生集·答周淀山》一文中流露出對自己所處社會情境的情感傾向：“獨荷眷念無已之情，聊此奉謝。并錄報謝小簡數幅，欲吾兄知吾至情如此，類非世人語。世人見之，未有不大怪以為狂惑也。”[8]從該句中的“類非世人語”“世人見之，未有不大怪以為狂惑也。”可見，“至情”如此的歸有光并未得到當時社會的認可，亦如樓宇、徐湘龍所言“在歸有光所處的古代社會，男子公然表達對妻子的愛慕思念之情，是很難為當時社會所接受的。”[9]

盡管歸有光的“至情”很難為當時社會所接受，歸有光仍對“至情”矢志不移，并有著自覺的認知。統計發現，歸有光在《震川先生集》中共8次論及“至情”，并對“至情”做了闡釋，如《泰伯至德》一文中的“圣人者，能盡乎天下之至情者也。……惟圣人之心為至公而無累，故有以盡乎天下之至情。”[10]“故泰伯之所為，乃匹夫匹婦之所為當然者。夫惟匹夫匹婦以為當然，是天下之至情也。”[11]

歸有光對妻子的“至情”，在《震川先生集》中大多直白流露，如《請敕命事略》一文中的“有光自嘆，生平于世無所得意，獨有兩妻之賢，此亦釋家所謂隨意眷屬者也。”[12]再如《與沈敬甫七首》中的“痛苦之極，死者數矣。吾妻之賢，雖史傳所無，非溺惑也。”[13]此種“至情”，恰如貝京在《歸有光研究》中所言“在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也難以找到像歸有光這樣集中持久而大量地以散文形式抒寫夫妻深情的。”[14]此種“至情”，在《項脊軒志》尾段“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中更是體現得淋漓盡致，僅此21字便感動了無數代的讀者，令人潸然淚下，如林紓所點評“先敘其母，悲極矣；再寫枇杷之樹，念其妻之所手植，又適在此軒之庭，睹物思人，能毋恫耶！”[15]據林紓所言，亭亭如蓋的枇杷樹是“吾妻”所手植，確然無疑。一方面，理解為“吾妻”親手種植，能增如林紓所說的“睹物思人”之效；另一方面，據上文所探究的“吾”多作定語修飾親屬名詞這一語義規律也可推出，枇杷樹是“吾妻”魏氏親手種植的。

“西方語言學認為只有抽象的語言形式才是科學的，而中國幾千年的語文都不僅僅是語言形式，而是帶著思想、載負情感、富有文化、凝聚美感的話語和篇章。”[16]歸有光的文章，被稱為“明文第一”，帶著思想，載負情感，這與歸有光的“至情”特質密不可分，此點從其善用細節描寫亦可看出。例如《項脊軒志》中“從余問古事”“憑幾學書”“述諸小妹語”等細節描寫，歷歷在目，感傷頓生；再如《先妣事略》一文“期而抱女，撫愛之，益念孺人，中夜與其婦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則茫然矣。”[17]中的“中夜與其婦泣”，畫面感極強，令人情不自禁；又如《寒花葬志》一文“一日天寒，爇火煮葧薺熟，婢削之盈甌，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與。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幾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18]兩次回憶發妻魏氏“笑”的細節，亦是歸有光“至情”的外顯。細節背后的“至情”，無處可藏，沛然而莫之能御；情之所至，才會留心觀察，才會銘記于心，才會流于筆端。

“至情如此”的歸有光，在選用第一人稱代詞指稱妻子時，便自覺地選用表“親近”“親愛”之意的“吾”字。一個“吾”字，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有血有肉有情的歸有光；二十七次“吾妻”，讓我們看到了歸有光對妻子的“至情”。歸有光的“至情”，顯然成為其大量使用“吾”作定語修飾“妻”的情感秘鑰。

四、結語

前文從橫向和縱向兩個維度，借助數據統計，發現并驗證了第一人稱代詞“吾”作定語大多修飾親屬詞匯這一語義規律，使我們破解了“枇杷樹”到底是誰親手種植的歷史懸案，并透過冰冷的數據進一步走近那個“至情”而勇敢的歸有光。故而，在語文教學實踐中，我們既要把握文本語言的共性特征，更要捕捉其個性差異，創新思維路徑，借助客觀數據，還原真實的社會情境，解讀文本的隱藏意蘊，窺探作者的情感密碼，從而提升學生共時和歷時思維能力等語文關鍵素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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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80：258-259.

[3]陳翠珠.漢語人稱代詞流變[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20：30.

[4][7]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S].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6，1.

[5]沈復.浮生六記[M].陳默，編注.杭州：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2018.

[6]徐金枝，郭伏良.淺析《浮生六記》中第一人稱代詞的特點——比較“余”“我”“吾”三者用法的異同[J].漢字文化，2020（21）.

[8][10][11][12][13][17][18]歸有光.震川先生集[M].周本淳，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896，694，696，597，873，594-595，536.

[9]樓宇，徐湘龍.高中語文教學中學習情境的建構[J].高中語文教與學，2022（9）.

[14]貝京.歸有光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 139-140.

[15]林紓.林紓選評古文辭類纂[M].慕容真，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441.

[16]王寧.語文核心素養與語文課程的特質[J].中學語文教學，2016（11）.

（作者：劉希樂，江蘇省溧水高級中學高級教師；談娟，江蘇省溧水高級中學教師）

[責編：胡承佼；校對：芮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