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學視域下數字符號的內涵、類型及文化意義

摘 要：數字是人類一份特殊文化遺產，在人類發展進程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承載著豐富的社會文化價值，體現了人們的宇宙觀與價值觀。人類學視域下數字符號的內涵豐富，類型多樣，其文化意義主要體現在樸素的陰陽哲學觀、傳統生活數字文化智慧、解決問題思維模型以及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等多個方面。調查與研究既定區域的數字符號及文化意義，是深入研究文理交叉的數字人類學的重要基礎，揭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歷史進程，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鮮活的多民族融合案例。

關鍵詞：符號；數字文化；數字人類學；交往交流交融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4）04-0045-11

數字是人們生活的基本事實，數字素養是公民必備的基本素養。數字是一類特殊符號，在人類發展進程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數字符號承載著豐富的社會文化價值，體現了人們的宇宙觀與價值觀。古往今來， 世界各地的文化中不乏存在一些數字的使用及其神秘化現象，古巴比倫、古希臘、古埃及等文明古國將神話語言與神秘數字相結合，畢達哥拉斯學派更是將數視為魔術般的神秘力量，認為“數是萬物的原本”。美國人類學家格爾茨、法國人類學家布留爾、德國哲學家卡西爾和法國人類學家涂爾干等是國外研究符號、語言、文化中涉及古代數字的杰出代表，主要論著有《文化的解釋》《原始思維》《符號形式的哲學》和《原始分類》等。這些經典盡管沒有專門研究數字符號內涵及其文化意義，但無疑給了人們探索數字符號方向和經驗。葛兆光、色音、葉舒憲和田大憲等學者對古代數字也做了卓有成效的研究，但主要集中探討古代神秘數字及其文化意義。目前的數字研究正如田大憲所言：“更多關注了漢民族文獻，忽視少數民族文化在中國古代神秘數字體系的特殊性。”史寧中論述了數及其數字符號的產生，主要從數學視角論述數、數字符號的含義以及產生過程，聚焦數學化與數學思想，缺乏從人類學視域下探討數字符號內涵、類型及文化意義。鑒于此，本文探討人類學視域下的數字符號的內涵、類型及文化意義，為調查與研究既定區域尚遺存的數字符號及文化意義提供理論基礎和學理性框架，對研究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歷史進程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一、符號及其功能

“符號”是符號學的重要概念，德國哲學家卡西爾、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法國符號學家羅蘭·巴爾特等是符號學經典研究的代表。在卡西爾看來，人類生活的典型特征就在于能發明、運用各種符號，從而創造出一個“符號的宇宙”。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指出：“我們對語言符號的定義引出了一個重要的術語學問題。我們把概念和音響形象的結合體稱為‘符號’。”巴爾特在《符號學原理》中指出“記號就是由一個能指和一個所指組成的”，并討論了記號和符號之間的特征。

（一）符號的含義

一般說來，“符號”就是某種事物的代號或標志、記號，它的意義是采用一一對應的方式，把一個復雜或抽象的事物用簡便或可感官的形式表現出來。當某事物作為另一事物的替代而代表另一事物時，它的功能被稱為“符號功能”，承擔這種功能的事物被稱為“符號”。符號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正如著名語言學家皮埃爾·吉羅所說：“我們是生活在符號之間”。例如，我們聽到有五個客人來訪，就意味著要準備五個座位或五個水杯，“5”就成了一個數字的符號；看到閃電就預感要打雷，“閃電”就成為一個符號；聽說貴州黔東南某村要吃牯藏，周圍人都知道該村是苗族，“牯藏節”是苗族祭祖文化的一個符號；諸如此類，構成了一個奇妙的文化符號世界。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冠以“符號”，在現代符號學中所談的“符號”總是為傳播一定的信息而用的，不用于傳播目的的自然標志則算不上符號，即符號出于人類的“給予意義”的行為。凡是人類所約定俗成的“有意義”的事物均成為符號。因此，各種標志、交通信號、習俗禮儀、象征形體，語言及語言的各種輔助手段等，都可看作是符號。

由于抽象有層次性，由低階抽象向高階抽象的變化，最終達到高度抽象，因此，符號也有實物體符號、物化符號、替代符號等之分。數學課程教學中有很多案例能夠展示符號的抽象過程，例如，小學一年級數學教學中，往往是從符號的實體內容層面開始學習，逐步抽象成為符號形式層面，即從一個蘋果、一支筆、一只兔子抽象出數字“1”；從三個蘋果、三個梨子、三只青蛙、三個小朋友中抽象出數字“3”，這是小學生數學學習中所完成的低階抽象。隨著年級增高，逐步使用字母代替數，比如平方差公式a2 - b2=（a+b）（a - b）是學生充分掌握了算術運算分配律法則后學習的整式乘法運算，它是中學數學學習的重要的乘法公式之一，這屬于高階抽象，實現了用字母表示數。此階段，由低階抽象的算術運算轉化為高階抽象的代數運算，從而構建了代數符號系統，完成由算術學轉化為代數學。

（二）符號的功能

有研究認為，凡符號就類似于語言，在其可被感知的形式中都必須承載有抽象的意義或價值，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論述了語言符號的內涵與功能。但符號是語言的上位概念，它包括語言符號和非語言符號兩種，都有其相應的能指功能。巴爾特在《符號學原理》中較詳細地闡述記號以及能指和所指的內涵。符號的功能由兩個層面結合而成：一是符號可感的形式層面，二是符號實體的內容層面，兩者缺一都不能稱之為符號。符號的功能是用符號形式代表符號內容，是“符號形式”（能指）和“符號內容”（所指）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

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稱語言的“能指”為“聲音形象”，“所指”是“聲音形象所表達的概念”。例如，學生學習漢字，一個漢字的字形為“能指”，漢字所表達的意義為“所指”。又如，表示三個物體的數量時，我們可用阿拉伯數字“3”或中文數字“三”表示，抑或是使用三根繩子、三顆石頭表示，也可以使用普通話[san55]、英語[θri：]、梵語[tri]、拉丁語[tre]、苗語[pi33]等語音形式來表示，這些可視、可觸、可聽到的感官刺激是符號的形式，屬于事物的“能指”，但其符號內容則是表示具體物體的數量——兔子三只、牛三頭、馬三匹、香三炷等，即為“所指”。隨著符號抽象度的變化，符號形式（能指）和內容（所指）的對應關系隨之變化，可以說，符號功能的實現是一個動態過程。

二、數字符號的內涵與特征

（一）計數、記數與數字的產生

人類早期，就已經具備一種叫數覺的能力。例如，當增加或減去一樣東西的時候，他們可能不知道具體的增減量，但他能夠辨識出其中變化。有研究表明，許多鳥類具有和人類相似的原始數覺，但計數是人類獨有的特征。然而，人類從數覺到計數，再由實物計數到使用數字符號記數，經歷了漫長的過程。

原始人在采集、狩獵的生產活動中得到一個水果與許多水果、一只野兔與許多野兔等，其中存在著某種共通性，即實物單位數量。經過長期的經驗累積，人們會發現規律并加以使用，逐漸形成概念，這種為一定物群所共有的抽象性質（或概念），就是數。當人們對數量有比較明確的認識且需要保存時，就有了記數。記數隨計數而產生。原始人類對實物的分配或交換，需要計數，最早可能是手指計數。一只手上5個指頭可以用來表示5以內實物量，兩只手可以表示10以內實物量。隨著獵物增多，分配復雜，利于保存的需要，出現了使用石子記數、結繩記數和刻痕記數等。中國古代文獻《周易·系辭下》就有“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之說，這里所說的“書契”就是刻痕記數。

1937年考古發現，在捷克摩拉維亞出土的一塊有刻痕幼狼脛骨，是迄今發現的人類刻痕記數的最早證據，據考大約是在3萬年前。又經歷了數萬年的發展，直到距今大約五千多年前，出現了書寫記數（即文字數字）以及相應的記數系統，包括古埃及象形數字、巴比倫楔形數字、中國甲骨文數字、希臘阿提卡數字和中國籌算數碼等，如圖1所示。

公元876年，在印度中央邦西北地區發現瓜廖爾石碑，上面刻有1、2、3、4、5、6、7、8、9、0的十進制記數法，這是文獻最早記錄的阿拉伯數字。意大利數學家斐波那契是第一個著書《算經》向歐洲人介紹印度的十進制的。馬克思在《數學手稿》中稱贊十進制記數法是“最妙的發明之一”。十進制記數系統的出現使數與數之間的書寫和運算成為可能。

（二）數字符號的含義及其特征

研究發現，不同學科領域的學者對數字符號的界定不同，布留爾認為：“每個數都有屬于它自己的個別的面目、某種神秘的氛圍、某種‘力場’。”法國人類學家C.列維-斯特勞斯在《嫉妒的制陶女》一書中指出：“在那些傳統上使人類學家們感興趣的社會里，這種數字符號系統植根于自然現象之中。”格爾茨認為：“符號不一定有物質性，空符號或心像符號亦為符號。......數字6，無論是被寫下來，還是被想象，被擺成一排石頭或者甚至被輸入一個計算機的程序紙帶中，它都是一個象征符號。”史寧中認為：“數字是那些能夠由小到大進行排列的符號”“數字符號是關于數的抽象。......現在，人們稱這個數字符號系統為阿拉伯數。”由此看出，文化人類學家和數學教育家等學者對數字符號有不同的看法，但又都是不同學科的應有概念。《義務教育數學課程標準（2011年版）》明確指出：“數字、字母、圖形、關系式等構成了數學的符號系統。”《義務教育數學課程標準（2011年版）》《義務教育數學課程標準（2022年版）》都強調對學生數字符號運用能力的培養，把發展學生數感、符號意識作為課程的核心素養。

鑒于此，可將數字符號簡單定義為關于記數的一類符號。具體來說，筆者認為人類學視域下數字符號概念的界定應該有狹義與廣義之分。

狹義的數字符號主要指那些能夠由小到大進行排列的符號，包括阿拉伯數字、羅馬數字、中文數字等文字記數符號。狹義的數字符號是對記數的高度抽象，它完全脫離具體的實物載體，后面不能綴有名詞。換句話說，這類數字符號只能是一些表示數的符號，除了數以外沒有任何具體的含義，而每一個具體事物僅僅是這種數所表示的一個特例而已。在數學課程中，數字符號專指阿拉伯數字1、2、3、4、5、6、7、8、9、0以及由這10個數字組成自然數、整數、分數和小數，進而擴充成為有理數、無理數及其他數。

廣義的數字符號指表示“順序”和“多少”的各種形式符號，包括語言數字符號、實物記數符號、算籌符號、象形數字符號、文字記數符號（即指狹義的數字符號）等。人類學視域下的數字符號取廣義論之。

各種數字符號之間具有同型關系或等價關系，同時具有“自反性（每個記號與自己同型）”“對稱性（若甲與乙同型，則乙與甲同型）”“可傳性（若甲與乙同型，乙與丙同型，則甲與丙同型）”三個特征例如，伸出5個手指，繩上打5個結，敲打5次鐘等，它們的記號可以看作是同型的，對這類記號進行抽象就可得到一個數字符號“5”或“V”等，表示該概念的符號可以是能看到的形體，也可以是聽到的聲音，或是其他形式。

基于對概念內涵的論述，人類學視域下的數字符號可以是顯現的可感受形式，也可以是內隱式的聲音、想象或思想。其有顯著的特征，包括感知性、抽象性、創造性、指向性、文化性、民族性、地域性等。從內涵分析可知，廣義的數字符號學是文化人類學、數學、符號學、歷史學、民族學、古天文歷法學、習慣法學等的交叉學科，該學科有些學者稱之為數字人類學，開展數字符號研究可謂是文理交叉的數字人類學研究的一個突破口，為民族學、數學和人類學等學科建設增添新內容。

三、數字符號的類型與功能

（一）數字符號的類型

符號學家按不同的意圖對符號種類有多種劃分，托馬斯·西比奧克將符號分為信號、癥狀、圖像、標志、象征和名稱等六種；喬治·穆南將符號分為替代語言符號的其他介質或特殊符號，數字或者符號邏輯學的符號，地圖、圖解和各種圖表，繪畫、照片、廣告畫等類型，皮爾士把符號分為類像關系、指示關系和抽象關系三種類型；張憲榮等按動機和感知將符號進行具體分類。借鑒符號學家的分類方法，結合前面對人類學視域下數字符號內涵的分析及其概念界定，筆者按照感知覺和表現形式將數字符號進行分類。

1.按照感知覺分類

按照感知覺分類，可把數字符號分為視覺數字符號、觸覺數字符號和聽覺數字符號等3種類型。

（1）視覺數字符號。是指該數字符號由視覺感官所感知并識別的感性形式記數符號。它還分為實物記數和抽象成文字記數，實物記數包括結繩記數、刻痕記數、石子記數、歌棒《刻道》記數等，抽象成文字記數包括阿拉伯數、羅馬數、中文記數符號等。

（2）觸覺數字符號。指該數字符號由觸覺感官所感知并識別的感性形式記數符號，如盲文數字符號就是這樣的一種觸覺符號。

（3）聽覺數字符號。是指該數字符號由聽覺感官所感知、識別的感性形式記數符號，如語言表達的數字“5”，英語用“five”、普通話用“wu”、法文用“cinq”等，其功能是用于傳達與交流。

2.按照表現形式分類

按照表現形式進行分類，可把數字符號分為語言數字符號、實物記數符號、算籌符號、象形數字符號、文字數字符號等五種類型。

（1）語言數字符號。即說出來表示“多少”“順序”的一種記數形式。此類符號，托馬斯·西比奧克、皮爾士都曾把它叫做象征符，相對應的是象征數字符。象征符的符號形體與符號對象之間沒有相似性或直接因果相承的關系，它們的表征方式僅僅建立在社會約定的基礎之上。例如，語言就是典型的象征符。不同國家、民族可以有各自不同的語言約定，形成不同的數字語言符號系統，例如普通話、英語、阿拉伯語、俄語、法語、德語，以及我國少數民族的苗語、侗語、瑤語、水語等用到的語音形式也各不相同。

（2）實物記數符號。是指使用實物體表示“多少”“順序”的一種感性形式記數符號。這是一種古老而且初級的記數方法，包括結繩記數、石子記數，現在兒童學習算術使用的木棒記數、算盤記數等。在傳統生活中的節慶、祭祀活動等所遵循的諸如燒3炷香、供奉3條魚、3碗酒，貴州黔東南苗族衣襟、背帶繡的“蠶娘圖”，以及磕3個頭等不同記數形式，也都屬于此類型。

（3）算籌符號。我國古代的算籌實際上是一根根同樣長短和粗細的小棍子，后來發展為使用竹子、獸骨、象牙、金屬等材料制成的。中國古代十進位制的算籌記數法（如圖1（5）所示），在世界數學史上是一個偉大的創造。

（4）象形數字符號。此類符號，張憲榮等在《符號學I：文化符號學》中稱為類象性符號，即指每一個符號形式，都類象于其符號內容所指的某種對象，如以漢字為例，就是字形與其所指對象的形態相似，在漢字的六書中被稱為象形文字，甲骨文有此特征。在民族民間尚存的貴州施秉歌棒《刻道》記數，例如，符號“”表示“三百匹騾馬”，“”表示“三百兩白銀”，它們具有象形符號特征，但文化內涵卻很豐富。

（5）文字數字符號。文字數字符號的使用是現代文明的表現，是對數字符號高度抽象的發明創造。文字記數符號包括阿拉伯數字、羅馬數字等，我國使用的中文小寫數字、中文大寫數字等。也可以說，數字符號的狹義理解屬于此類型。

此外，還可按照數字符號建立的所指功能分類，可把數字符號分為象征性數字、類象性數字、標志性數字等符號，在此不再展開論述。

（二）數字符號的功能

由上文論述可知，數字符號的功能包括“符號形式”（能指）和“符號內容”（所指）兩個層面，它們之間存在的相互依存關系，如圖2所示。

由圖2可知，數學符號形式（能指）是指可感知的抽象標志層面，數字符號內容（所指）是指所指向（可理解）的文化意義層面。數字符號形式和內容相互依存，但也具有獨立性。起初，數字符號內容先于數字符號形式存在，但隨著某既定區域人們對某一數字符號形式的認可，形成了較為抽象的數字符號形式，由于年代久遠，現人們可能看到及使用的是數字符號形式，一些人可能忘記了所指向的內容層面（即文化意義）。例如，師傅在建造六面形鼓樓時只知道前輩使用的“九·五分六角”口訣和世代傳承的直角三角尺（兩直角邊分別是9和5），至于“九·五”為何能分六角、“九”和“五”各表示什么含義等文化意義并不清楚。

四、數字符號的文化意義

調查與研究發現，在少數民族聚居區域，尚遺存有豐富的數字符號，這些或隱或現的數字符號，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蘊含豐富的文化意義（即數字符號內容層面），體現在樸素的陰陽哲學觀、解決問題思維模型、民族建筑蘊含的數字文化智慧以及揭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歷程等多個方面。

（一）數字符號體現的陰陽哲學觀念

早期，貴州苗族、侗族、瑤族和水族等民族都曾經使用語言數字符號、實物記數符號、象形數字符號等，體現了樸素的陰陽哲學觀念。例如，苗族在遠古的時候就有了“數”的概念和記數的方法。苗族是一個崇尚奇數的民族，奇數還代表了“陽剛”“果敢”“白天”等概念，代表男性的意思，是苗族陰陽學的核心。陰陽學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根基，1，3，5，7，9為單數、奇數或陽數，2，4，6，8為雙數、偶數或陰數。在苗族的陰陽觀念里，奇數代表男性，偶數代表女性，在“蠶娘圖”上的9個蠶寶寶象征女性，“9”這個數字象征男性，這正寄予了陰陽交錯、人丁興旺的一種愿望，是對民族繁榮的一種祈禱。侗族鼓樓的層數（奇數層：3，5，7，9，11，13......）與面數（偶數面：4，6，8......）數字表現為一奇一偶，這與侗族對數性的認識有關：他們認為奇數是陽性，偶數則代表陰性，一座莊嚴的建筑應是陰陽相濟，對稱和諧。始建于清康熙十一年（1673年）的我國第三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從江縣增沖鼓樓，它是一座13層、6面的鼓樓。

（二）利用籌算符號講道理的思維模型

圖1（5）中介紹的中國算籌數碼，籌算最早可能是由“易學”中“蓍草”的演算方法演化而來的。由于夏商周時期，大量推廣普及“筮法”及數學計算的需要與發展，所以“籌算”應是在我國西周時期就已經成為成熟的計算技術，早期使用的算籌主要有“木籌”“骨籌”“象牙籌”“鐵籌”和“玉籌”等。在貴州苗族日常生活中，籌算也是解決問題的一種常見方式，主要采用“芭茅草棍”之類的自然物作為籌具，通過“講理”形式并以“籌多少”來解決問題。理師在裁定開始前準備了很多芭茅草棍，在糾紛雙方面前各擺放一個簸箕，作為雙方所獲“芭茅草”的盛放工具。于是對雙方爭議的細節問題一一加以剖析。在某個細節上是哪一方的責任，就在對方的簸箕里放一棵草棍，糾紛斷完時草棍多者為敗。

（三）民族建筑蘊含的數字文化智慧

1.吊腳樓的建造智慧與數字習俗融合。貴州西江苗寨的吊腳樓起源于古代南方的干欄式建筑，又有自身的一些特點，形成了特有的半干欄式民居。吊腳樓屋梁上呈“人”字形設計，屋頂中間、兩端都設計成牛角狀，體現了苗族人以牛為祖先，對其崇拜。牛角符設計為45°角，當地人認為45°角是“有希望”的意思。苗家木匠師傅有口訣“房不離八”，即中柱高從“一丈六八至二丈二八”，這是以“八”為尾數的十進制和以尺為進位制的兩種數字模數，即傳統吊腳樓的高度大約為一丈六八、一丈八八、二丈二八等，現在的吊腳樓基本上都會達到三丈四八，這是對數“八”的崇拜。貴州苗族聚居地方多數是高山山腰，居民充分利用自然環境條件依山而建，構建模數框架建造宜居干欄式吊腳樓，充分展現了人們智慧與生活習俗的融合。

2.鼓樓建造技藝的數字文化智慧。侗族鼓樓建筑雄偉壯觀，是侗族村寨的公共建筑，它是集眾議事和行使權利的地方，是人們交流交往的活動中心。增沖鼓樓整體樓高25米，主體樓高15米，相比為0.6，即。這個比例就是一個黃金分割比，樓頸正是其黃金分割點，充分展現黃金分割美。鼓樓建筑主要有四面、六面和八面以及四面轉八面四類鼓樓。貴州增沖鼓樓、大利侗寨鼓樓等都是六面（或六角）鼓樓。六面鼓樓的平面結構圖是正六邊形，在建造時需要計算60°角。由于古代沒有量角器、標尺、刻度直尺等測量工具，劃分一個正六邊形是困難的。在長期實踐積累的經驗上，建筑師傅總結了“九·五分六角”原理，使用該原理可以完成對正六邊形的劃分。即制作直角尺，如圖3所示，取兩個直角邊的長分別為9、5，則9所對的銳角約等于60°。因為 "= "=1.8，≈ 60.94°，而° = "= 1.732。盡管“九·五分六角”原理計算結果有一定誤差，并非最優設計，但經多次調整，也可準確劃分60°角，從而建造出雄偉的六角鼓樓。此外，“九·五生六角”可能是漢文化的影響，漢文化中有“九五之尊”之說，取“九五”數字，寓意吉祥。

（四）碑刻數字符號體現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歷程

清水江、都柳江流域遺存許多古碑刻，《清水江文書：天柱古碑刻考釋》一書中選編古碑刻就有630余通。這些碑主要記載民眾慷慨解囊、樂善好施的事跡，詳細記錄功德和捐贈銀兩，記數使用了不同朝代、形式多樣的數碼或數字符號。清水江流域貴州天柱縣社學街道芹香寨的護龍庵碑，碑中記載始建于元末明初，此碑記錄修繕情況和捐贈金額，記數符號是使用柴碼。碑刻柴碼記數表示的意義：一千七百六十文（），一千八百文（），二千文（），二千二百文（），二千二百八十文（），二千二百八十文（），二千四百文（）。

研究發現，在清水江文書林業契約、碑刻所用的記數數碼叫蘇州碼子，也稱“柴碼”，舊時被廣泛用于各個領域的公文、契約、賬表、官帖、私鈔、當票等涉及經濟生活的帶有數字的文檔中，數碼“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十”分別對應現在漢字小寫數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如表1所示。

蘇州碼子記數方法和中國古代使用算籌（如圖1（5）所示）記數基本一致。《孫子算經》記載：“凡算之法，先識其位，一從十橫，百立千僵，千十相望，萬百相當。”據此知道，籌算記數有縱橫兩種形式，縱式用來表示個位、百位、萬位......數字；橫式用來表示十位、千位、十萬位......數字。所有數字可用這12個數碼表示，零用空位表示。為便于直觀確認，人們在記數時都標明數位，例如在千位的下面寫上一個“千”字，單位從左至右依次變小。這相當于《孫子算經》中所說的“凡算之法，先識其位”，也與明朝以后的“珠算中的定位方法”相一致，同時與現代記數法中的國際通用的“三位分節法”（這里的“千”字就相當于“千位符分隔符”）相一致。如果賬簿以“元”為單位，在數字下方標注“元”；如果價格中出現小于元的“角”“分”的小數單位時，則在第一行“角”對應數字的下方使用“△”符號代表“角”位。“△”尖頭應正對著“角”對應的數字符號中間，起到數字隔位點的作用。同理，“分”所對應的數字符號正下方的位置指示符號通常使用“卜”來指示。

在都柳江流域貴州榕江縣大利侗寨（2012年被列入第一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有一座無名碑。捐資金額分別是：二兩八錢（“錢”的俗體字是“”），二兩八錢，二兩八錢，二兩八錢，二兩八錢，二兩八錢，一兩八錢，一兩八錢，一兩八錢，一兩八分，一兩八分，一兩八分，一兩八分，一兩八分；捐資金額分別是：八錢八卜（“卜”是“分”的俗寫），八錢八卜，八錢八卜，八錢八卜，八錢八卜，八錢八卜，六錢八卜，六錢八卜，六錢八卜，六錢八卜，六錢八卜，六錢八卜，六錢八卜，四錢八卜。由此看出，一方面，此碑使用了兩個俗體字“”和“卜”，經查證，“”是《宋元以來俗字譜·金部》中使用的俗體字，“卜”是康熙十二年三月十八日立碑《認糧碑記》刻記使用的計量符號，說明在大利侗寨這塊碑歷史久遠，同時也表明很早以前就有漢文字在苗侗地區這個侗寨使用，可以說是民族交往交流的歷史見證；另一方面，碑中大量使用數字“8”，說明崇拜數字“8”。《易經》載：“《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系辭傳》中亦說：“古者包犧氏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由此推之，“8”代表很大、無窮以及吉祥幸運之意。在我國不同地方都崇拜“8”這個吉利數字，說明中華文化在各民族的互通和交往交流。同時，形態亦與西方代表無窮及循環的「∞」符號相類似。

五、結語

人類學視域下數字符號內涵豐富，類型多樣、載體多元，其蘊含有豐富的文化意義，上述僅舉幾例說明已見一斑。人類學視域下數字符號研究在我國是一個新領域，西方學者把它稱之為數字人類學。該領域有廣闊的研究空間，可借助人類學、民族學、歷史學、數學、考古學等研究方法，一是收集、整理民間尚遺存或保留的數字符號，做好數字符號可感知的形式層面（所指）研究；二是發掘數字符號蘊含的文化意義，做好數字符號可指向或理解的內容層面的深入研究。諸如，調查與研究民族數字符號及其形成相近的文化結構、數字觀念與認知；從民族學視角考辨法律量化標準和數字化科學的文化基因；比較研究民族數字符號，包括數字習俗、天文歷法、建筑技藝、文化藝術等方面，探究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進程，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鮮活的多民族融合事例，這些成果也是為文理交叉的數字人類學增添新的內容。

[責任編輯：唐巧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