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動的“地界”（mu ddix）：小涼山彝族家支的分化與整合

摘 要：家支制度被認為是涼山彝族社會政治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向內凝聚了血緣共同體的團結，向外抵御了共同體潛在的風險。因此，一般認為家支僅僅是以血緣世系為紐帶進行整合的。通過對近代以來云南小涼山的考察發現，在有“等級團結”關系的彝族社會中，家支具有延展性，它既指一個具有血緣世系紐帶的群體，也指具有等級涵蓋關系的家支聯合體。在本土概念中將其歸納為“地界”（mu ddix）。“地界”是指在小涼山彝族社會內部以諾伙家支為名號，諾伙、曲諾、阿加和呷西這三層身份關系為基礎，以家支地界利益為最高原則來組成和維系共同體運轉的法權機制，以此來討論小涼山彝族社會中的家支構成關系、運轉邏輯與分化原則。只有理解了“地界”中家支分化與整合的關系才能真正厘清小涼山彝族社會運行的基本邏輯。

關鍵詞：地界；家支；小涼山；彝族；社會整合

中圖分類號：C95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4）04-0141-12

一、問題的提出

家支制度是涼山彝族社會重要的整合機制。學界對于家支研究的理論脈絡可追溯至埃文思-普理查德（Evans-Pritchard），他在努爾人社會研究中提出的“無國家社會”的政治整合方式是以血緣紐帶為基礎進行裂變整合的。莫里斯·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以中國東南的宗族制度對這一理論進行挑戰，他認為，“在以中國為代表的復雜文明社會中即使存在國家的前提下，地方社會依舊以宗族血緣紐帶為整合機制進行運轉”。此后，有學者將漢人社會宗族制度的研究旨趣轉向了涼山彝族社會，由此引發了有關家支制度的討論。林耀華用氏族的概念來描述家支，認為“一個氏族的人民，雖然他們分散居住在不同的地域，但因為擁有共同的祖先，彼此之間總是以氏族親屬的身份相待。他們相見時的稱呼，也是根據輩分來計算的，親屬之間共同承擔著各種義務與責任”。易謀遠表明彝族傳統的家支類似于漢人的宗族，同家支的成員有共同的父系祖先，并以祖先為信仰的最高神進行祭祀，彼此承認共同的家支淵源，有共同的家支頭人，嚴格限制家支內婚。鄭成軍論述涼山彝族社會的家支內部結構時指出，家支作為彝族諾蘇社會的核心，是他們最大的父系親屬群體。這些家支成員將其繼嗣關系追溯至共同的祖先，彼此之間嚴禁通婚，發生性關系更是被視為亂倫。與漢族社會的“九族”概念不同，諾蘇的家支不僅僅是一組代際關系明確的繼嗣群體，也是一個具有高度裂變性的譜系結構。上述有關家支的討論是以東南宗族社會為參照，因此其關注點是宗祧繼嗣的垂直關系。

與上述學者不同，胡慶鈞、嚴汝嫻注意到涼山彝族家支是以等級關系為前提進行運轉。胡慶鈞認為“曲伙氏族置于黑彝氏族控制之下，在地域上有分明的界限，分散隸屬于各自的主子，分居在黑彝氏族的范圍之內”。每個家支都擁有一個獨特的稱號，家支名稱多以諾伙或曲諾父系名字來命名，以此彰顯其家族的身份與榮耀。嚴汝嫻發現黑彝家支和曲伙家支在對所屬娃子的統治和保護本家支成員的生命財產安全上具有重要的作用，曲伙家支的關系是既有聯合又有矛盾。由此可以發現，在具有等級關系的涼山彝族社會中對于家支不能僅從單一的血緣譜系進行分析，而需要從構成家支總體的法權關系入手才能理解家支對于小涼山彝族社會的意義，這便是“地界”（mu ddix）。

2021年7月至2023年7月期間，筆者在川滇交界俗稱“小涼山”的云南寧蒗彝族自治縣先后進行了12個月的田野調查，其間專門對家支制度展開研究。隨著田野調查的深入，筆者發現人們通常會用“某某家的地界”來涵括人們之間的關系。在小涼山，人們基本可以通過某個彝族的家支關系來厘清其家支等級、姻親結構以及歷史中的政治隸屬關系。如田野中筆者隨機采訪了一個人，他的名字叫嘉日爾布，那么可以將他定位為“金古嘉日吉火”這個家支集團的成員。“金古嘉日吉火”家支又隸屬于“補余”家支，所以嘉日爾布是隸屬于補余家支地界內嘉日家支的一名成員。補余家支下轄阿魯、金古嘉日吉火兩個勢力強大的曲諾家支和其他若干勢力較小的曲諾家支。在補余家支地界內，阿魯和金古嘉日吉火兩個家支集團相互開親，其姻親結盟關系延續近百年。頗為有趣的是，盡管金古嘉日吉火與其上屬補余之間存在著等級關系和婚姻隔離，但是追溯族源的時候，二者之間又是兄弟關系。當我們問得細致一些時，發現嘉日爾布是嘉日集團內的農場人，嘉日爾布的姓名也是民主改革后以農場人的身份攀附到嘉日家支內獲得的。嘉日爾布雖隸屬于補余家支下的嘉日家支，但在原本的家族譜系中他并不屬于嘉日家支，也不可能與阿魯家支或其他曲諾家支開親。

通過田野中的個案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地界（mu ddix）是理解和分析小涼山彝族社會家支關系的重要政治概念。

二、小涼山彝族社會地界中的家支

（一）地界中的家支及其內涵

地界（mu ddix）指小涼山彝族社會內部以諾伙家支為名號，諾伙、曲諾、阿加和呷西這三層身份關系為基礎，以地界利益為最高原則組成和維系共同體運轉的法權機制。家支地界有其空間屬性，但地理空間僅僅是其社會關系的呈現方式，地界的根本是其內在家支成員之間身份關系的運行方式。地界的流動指的是社會關系的流動，地理空間關系隨其內部成員關系的變動而相應變化。

林耀華在《涼山夷家》中已經注意到了地界中家支的重要性，就其內部的權利義務關系進行了總結。

在一氏族村落之中，因有黑夷首領，白夷生命財產的安全有人負責，可悉心服侍一主。但白夷有居于村外或居于兩族之間，或居偏僻地帶，則須服侍二族或二族以上的黑夷首領，始能安閑度日，不受侵害。此等白夷百姓在原主之外，又拜他支黑夷為家主，以求保護。晉拜新主之法，持酒一壺豬頭半邊為進謁禮，自認為其百姓，每逢年節又敬獻酒食，當然一切百姓的義務皆應擔負。

嘉日姆幾認識到林耀華關于上述描述的重要性，在此基礎上首先發現了外部概念解釋涼山彝族社會的有限性，并提出了內部視角的觀察。

有關歷史上涼山彝族社會結構的分析概念一直有不少問題，比如“等級”這樣的概念因將同一政治集團中的諾伙和曲伙的關系根據血統粗暴分割，并不能反映同一個政治集團內部諾伙和曲伙之間既相互依存也相互斗爭的歷史。事實上，每一個強大的諾伙家支都由幾個強大的曲伙家支來支撐和輔佐，他們共同構成一個利益集團。

人們用“補余家支地界上的金古、阿魯，萬張家支地界上的阿迪、阿西，熱可家支地界上的阿畢、沙瑪，羅木家支地界上的阿鈕、森特，羅洪家支地界上的補薩、吉務”這樣的諺語來表示彝族地區的社會結構、家支分布及其關系。小涼山彝族社會的“家支地界”從組織特征來看，其結構一般是：一個諾伙家支，下面有兩個強大的曲諾家支作為支撐，他們的直接關系是擬親。如果兩個諾伙家支之間互相通婚，他們之間的關系就是氏族的關系。上一層諾伙是氏族，下一層曲諾是擬親，小涼山彝族社會就是一個氏族加宗族的結合體，一個家支地界和另一個家支地界之間的聯系是一種聯盟的關系。

（二）小涼山彝族家支地界的遷徙史

小涼山彝族的遷入歷史始于清同治年間，在此之前川滇交界處主要居住著普米族、摩梭人和少量的傈僳族、傣族、回族、漢族。公元1279年（至元十六年）中央政府在寧蒗地區設永寧、蒗蕖兩州并開始了長期的土司制度。1936年民國政府將永寧和蒗蕖兩地合并為“寧蒗”縣，在此之前永寧、蒗蕖歸屬于永北府（廳）管轄。至清乾隆年間地方府志尚未記錄有關涼山彝族的文獻，到了清光緒年間《永北直隸廳志》中才出現相關記載。杜玉亭在《云南小涼山彝族的奴隸制度》中認為：“在今川、滇大小涼山的彝族中，作為貴族的黑彝，據說都是古候、曲涅這兩位遠祖的后代。”嚴汝嫻和劉堯漢于1962年11月至12月進入寧蒗縣沙力坪村進行調查，并完成《寧蒗彝族自治縣沙力坪鄉彝族社會經濟調查》報告。他們的田野調查表明，最早居住在寧蒗南部地區沙力坪的彝族主要是補余家支。補余家支原居住在大涼山昭覺地區，因與其他家支打冤家等原因逐漸遷離大涼山，途經四川省鹽源、鹽邊等地后陸續遷入寧蒗縣沙力坪地區。此后，其他彝族家支也以同樣的遷徙方式陸續到達小涼山。

四川大涼山的彝族遷來之后，就在這些荒山老林的山區住下來，他們向土司或土司的百姓租過來一片一片的地，按照他們久已熟悉的生產方式砍林燒山，種上了山區可以生長而彝族又擅長種植的蕎子和馬鈴薯，并且得到了較好的收成。就這樣，“涼山”一大塊一大塊地被開辟出來，彝族也就因此而繁盛起來。據老人們估計，至清代末年，小涼山彝族已經發展到兩萬余人。......不少有名的大黑彝在過年時還要奉土豬頭等禮物向土司賀年，而豬頭在彝族的傳說中正是隸屬關系的一種表示。

隨著彝族的遷入，土地獲得開發、人口逐步增長。諾伙以彝族特有的忠誠文化——獻豬頭來向土司表達隸屬關系。小涼山彝族家支的遷徙，主要包括了補余家支地界、瓦渣家支地界、熱可家支地界、羅洪家支地界、羅姆家支地界（見表1）。這些家支的遷徙有先有后，因此不同的家支在寧蒗地區有不同的勢力范圍。

五個家支黑彝大體是各有一定區域的，如來小涼山較早的余家（補余）主要集中在寧蒗縣的跑馬坪、戰河、西布河、西川、寧利等區，在永勝縣屬的東山、麥架坪、羊坪一帶也有其勢力；張家（瓦渣）黑彝主要是居住于大拉壩區的馬頸子、牦牛坪、蟬戰河、萬馬廠、三股水、甘海子等鄉；劉家（熱可）主要居于濫泥箐鄉及新營鄉；米家（羅木）主要居于永寧土司區的石福山一帶；胡家（羅洪）主要居于戰河區的戰河、木耳坪、永寧坪等鄉。但是，如果具體考察起來，只有余家和張家有大片的聚居范圍，而遷來較晚、勢力較小的劉、胡、米諸家是沒有整片的居住區的，他們多是雜居在余家或張家的地盤之內，不少同姓的黑彝居住在相隔數天路程的其他黑彝的范圍之內。這一情況是與彝族最近一兩百年來先后才客居土司區有關，來得早、勢力大的余家，就占了小涼山三分之二左右的土地；來得晚而又勢力小的黑彝，不能不和先至者交叉而居。

從民族大調查時期的文獻可以看出，晚清民國時期補余家支占據了小涼山大部分的區域，隨后遷居而來的瓦渣家支則在與補余家支的土地爭奪中獲得了部分空間范圍，其他家支則散布于這兩個家支的交叉地帶。

三、“地界”的內部構造與運轉邏輯

（一）“地界”內部的家支構造

在小涼山彝族社會五大諾伙家支地界中，與諾伙有血緣關系的曲諾單一歸屬于一個諾伙管轄，如金古嘉日吉火與補余有父系血緣關系，他們一般情況下只能隸屬于補余家支，不得隸屬于其他諾伙家支。其他曲諾家支可以根據居住地來確認自己隸屬于哪一個諾伙家支。在家支地界結構中諾伙最為依賴的曲諾群體除了血統衰降的曲諾家支，還有便是獲得軍功具有尚武精神的強勢家支。筆者在政治結構上將血統衰降和獲取軍功具有尚武精神的曲諾家支總結為“上升曲諾集團”，上升曲諾和一般曲諾共同構成地界內的曲諾總體，他們是地界內重要的組成部分。以下我們對地界內家支的政治結構進行剖析。

前文所述，在小涼山彝族用“補余地界上的金古阿魯，瓦渣地界上的阿迪阿西，熱可地界上的阿畢沙馬，羅洪地界上的布薩吉翁，羅姆地界上的阿鈕森特”來描述諾伙與上升曲諾的政治依賴關系。除了血統衰降型曲諾，其他曲諾均有機會獲取軍功加入上升曲諾集團，這是一個可流動的階序關系。無論哪個曲諾家支上升，其與諾伙之間的相互依賴關系都是穩固的。我們以補余地界為例通過圖例的形式對這一地界內的家支結構進行分析。

小涼山彝族社會實行等級制，其等級結構是由處于統治地位的諾伙和處于被統治地位的曲諾構成。傳統時代，一個諾伙家支下隸屬有若干個曲諾家支，這些曲諾家支中有的與諾伙存在親屬結構的特殊關聯，其他家支則是等級臣屬關系。在傳統時代，諾伙在親屬制度上與部分曲諾的特殊性表現為：采用父系繼嗣的諾伙家支在婚姻中有陪嫁丫鬟的習俗。通常情況下，這些出嫁的新娘還處于性發育未成熟的階段。諾伙新娘與夫家舉行成親儀式后，一般要回到父家居住兩三年，等身體條件成熟后再回到夫家，而年齡較大的陪嫁丫鬟則一直留在夫家。諾伙新郎往往會與陪嫁丫鬟發生性關系誕下后代，陪嫁丫鬟因身份不是諾伙，因此其所生后代會下降一個等級成為曲諾。他們屬于血統衰降型曲諾，是鞏固該諾伙家支政治地位的重要組成部分（見圖2）。等到諾伙的新婚妻子重新回到夫家后，與諾伙丈夫所生后代便是諾伙等級的身份。這時，丫鬟所生后代與其諾伙兄弟之間便形成了既是兄弟又是主仆的關系（見圖2）。

在補余家支地界中，曲諾金古嘉日吉火家支是諾伙補余男子與陪嫁丫鬟所生的后代，金古嘉日吉火家支即可理解為血統衰降的諾伙。因曲諾金古出生時間早于諾伙正妻之子，家支內部承認金古為大哥，補余正子為弟弟。但是補余家支地界對外仍以補余正子為大哥，以凸顯諾伙補余高等級的政治地位。相比于其他曲諾家支，金古嘉日吉火家支因與補余有血緣關系會特別維護諾伙補余的政治地位，這在補余地界的實踐中得到印證。不論是參與補余家支與其他家支打冤家或其他重要儀式，金古嘉日吉火家支都有參與的義務并承擔著特殊的儀式角色。金古嘉日吉火家支與處于上升集團的曲諾阿魯家支是姻親關系，所以阿魯家支與補余家支擬制為兄弟關系，以此凸顯補余地界中彼此之間的聯盟關系。因此，金古嘉日吉火和阿魯家支成為補余地界中最重要的曲諾家支，他們在補余地界的拓展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同樣的結構關系也呈現于瓦渣家支地界內，阿苦、阿迪、阿西這三個家支同屬于諾伙瓦渣地界內的下屬曲諾。

我們阿迪雖然是瓦渣的私生子，但是我們阿迪比瓦渣出生得早，內部我們都是說阿迪是大哥，瓦渣家是弟弟。有什么家支大事，我們都是坐在瓦渣的上面。但是對外為了維護諾伙他們的等級尊嚴，我們就說瓦渣是大哥，我們是兄弟關系?，F在來說我都覺得瓦渣和阿西是我們的親人，就是親兄弟一樣。我們見到瓦渣嫫就像對待大嫂一樣的尊敬，不可以隨便說話，亂開玩笑的。阿迪和阿西祖輩傳下來說的是同父異母，父親都是諾伙，因為母親血統不是諾伙等級而被降為曲諾。阿迪和阿西是到第七代以后舉行了撮比儀式后才互相開親的。

阿苦家支是瓦渣家支下屬一個勢力強大的曲諾家支，其成員阿苦史哈給筆者講了另外一個版本的故事，以此強調諾伙瓦渣和曲諾阿苦也是兄弟關系。阿苦史哈稱很早之前，阿苦家支和瓦渣家支其實是兩兄弟，他們的父親是同一個人。據祖輩稱，兩兄弟的父親死后，主子的位置只能傳給一個人，哥哥瓦渣強一點，弟弟阿苦弱一些。所以，諾伙的位置傳給了瓦渣，阿苦隨之降了一個等級變成曲諾。“烏果茲咪，尼果爾節”（兄成為統治者，弟成為被統治者）這一彝族諺語也能說明這種分化。阿苦史哈稱阿苦是瓦渣的弟弟，阿迪和阿西是瓦渣的私生子。雖然現在阿苦、阿迪、阿西同為曲諾等級，但他內心認為阿苦家支要比阿迪、阿西家支的等級高一些。阿苦史哈舉例稱在民主改革初期，阿迪、阿西家需給阿苦家送一匹馬，阿苦家才會勉強同意與他們兩家開親。

（二）“地界”內家支的分化與運轉

“涼山彝族體現出清晰的父系氏族社會特征，在傳統小涼山彝族社會中氏族僅是黑彝等級的組織形式和社會單位，在此種組織形式中白彝和娃子都是不同氏族的依附者?！彪S著彝族人口不斷增加，土地面積不斷擴大，地界內部隨著世系群的擴大也產生分化。根據地界內部的法權界定諾伙與曲諾的分化需要遵從諾伙長子繼承曲諾長子，諾伙次子繼承曲諾次子的原則，如圖3所示。

通過圖3我們可以看到，地界內部的分化以父系繼嗣為原則，根據長幼次序繼承。地界內部的分化逐漸形成了若干個亞家支地界，但其作為諾伙地界仍舊為一個整體。隨著家支的分化，會有一部分曲諾選擇搬遷到非隸屬關系的諾伙地盤上居住，或是直接投靠新的諾伙主子，從而產生“博介”與“巴介”的關系。博介與巴介是論述地界內家支流動的重要概念。博介（bo21d?e33）表示隸屬關系，指在某一地界范圍內，曲諾的人身權隸屬于該諾伙，諾伙對其曲諾具有絕對的統治權力，曲諾要對地界內的諾伙承擔相應的義務，如納稅、徭役、出征、儀式參與等。

曲諾享有較多的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但亦因受到諾合主子的限制而不完整。曲諾必須隸屬于特定的諾合主子，還可再投靠一個或幾個諾合主子。曲諾的經濟和生活相對獨立，外出經商、探親訪友無須征得主子同意，也可在主子的管轄區內自由遷徙。但若遷出主子的管轄區，則必須征得主子的同意。曲諾在征得主子同意并與原主子仍然保持隸屬性關系、承擔隸屬性負擔的情況下，可遷到另外的諾合家支所管轄的區域內居住。

這些曲諾的歸屬在不同家支地界之間得到確認和認可。因此，曲諾的逃離和反叛會遭到其他諾伙的聯合鎮壓。如果其他家支諾伙掠奪或者接納了擅自搬離原居住地的曲諾，會引發雙方諾伙家支間的冤家械斗。

巴介（ba33?e33）表示依附關系，指在社會空間拓展與流動中，曲諾征得原諾伙的授權或者同意后前往其他家支勢力范圍內居住。曲諾為了獲得新居住地的保護，會向該諾伙家支進行投保。投保后曲諾每年會向新居住地的諾伙敬獻豬頭和酒等物品以示依附關系。但在法權關系上，該曲諾的人身關系仍隸屬于原來的諾伙。我們可以通過圖4對巴介和博介進行說明。

通過圖4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某曲諾居住在虛線標注的B諾伙勢力范圍內，虛線表示該曲諾與B諾伙為地盤依附關系（巴介關系）。而在法權關系上，該曲諾的人身關系隸屬于A諾伙，圖中以實線圈注表示其人身依附關系（博介關系）。因此，彝族年節時該曲諾不僅有義務向A諾伙敬獻豬頭表示人身隸屬關系，還需要向B諾伙敬獻豬頭以示投保。學者馬林英也對該概念所表示的關系作出過相關的總結描述。

彝族聚居地區早已發展成熟的社會慣制要求，凡由某一茲莫或諾伙家支率先入住、開墾的地方，隨即歸其管理和經營，該家支也成為管理和經營此地的地盤業主。前后入住該地的曲伙家支成員，則必與地盤業主建立依附關系，成為依附民。依附民一般每逢年節，須上貢一只豬頭給地盤業主的擔保者。一旦依附民無力償還地盤業主的貢稅和勞役，累計一定數額，地盤業主與依附民的關系也可轉為隸屬關系，亦即依附民轉而成為隸屬民。依附民一旦淪為隸屬民，不僅必須負擔統治者規定的所有勞役，甚至連自己的人身權和兒女的婚嫁權等也被隨之剝奪。民主改革前，在統屬區的曲伙及其他等級通常與諾伙間不是“博井”即為“巴井”的關系。

民國時期曲諾阿苦家支博介于瓦渣家支地界，后又巴介于補余家支地界。從他們遷離路線的個案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博介與巴介的法權關系。

阿苦威果是隸屬于瓦渣家支地界內的曲諾，他們原本居住在蟬戰河，因受不了瓦渣家嚴苛賦稅后逃到寧利鄉補余家支地界內居住。阿苦威果家在過年的時候都需要給居住在寧利鄉的補余送一半豬頭表示依附關系，補余也負責保證他們的居住安全。因其人身隸屬關系仍屬于瓦渣，所以阿苦威果仍必須到蟬戰河給瓦渣送另一半豬頭，這體現的是阿苦家對瓦渣的人身隸屬關系。1958年后，他們因念及對瓦渣家的舊情和對蟬戰河鄉的眷戀，全家又重新搬回蟬戰河鄉居住。

上述案例說明，曲諾阿苦威果家一開始是博介在瓦渣家支地界內，由于瓦渣統治過于嚴苛，他們又逃到寧利鄉百草坪補余家支地界內居住。雖然居住地換了，但是阿苦家的人身關系仍然隸屬于瓦渣，對補余只是投保的關系。

巴介關系在下列情形下可以解除：1.保頭對投保者的安全不能負責；2.投保者與保頭關系不好；3.投保者認為不再需要找保。如果是諾伙主子主動提出解除巴介關系，諾伙從解除關系之日起可不對下履行保護職責。如果是來投靠的曲諾主動提出解除巴介關系，曲諾需要給諾伙一些銀子，并殺豬宰羊招待諾伙。如果諾伙主子沒有盡到保護下屬的職責，使雙方關系惡化，曲諾可以自行尋找巴介給另外的能保護自己的主子。解除了巴介關系后，曲諾則不必再向其履行義務，但是與原人身隸屬關系的諾伙主子的關系不發生改變。

四、社會轉型中“地界”觀念的延續與表征

在晚清民國時段的研究中，筆者重點講述作為政治實體的家支地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這一概念進入到了文化象征領域并被當地人所實踐。隨著國家推行的民主改革運動，小涼山彝族社會破除了舊有的土地制度和社會等級結構，受壓迫的奴隸獲得了身份解放與經濟獨立。歷經民主改革與改革開放，小涼山彝族社會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但這并不意味著地界所涵括的社會象征關系失效。那些在過去有實質性所有關系與附屬關系的政治內涵，在當下逐漸演變為人們的文化觀念，依舊對小涼山彝族社會產生影響。舊有的政治結構與新時代的社會觀念在象征領域產生結構并接。政府以建設農場的形式對解放出來的奴隸進行安置，讓他們獲得良好的土地、商業地段、教育條件，在改革開放后逐漸成為本地經濟建設領域的受益者和主導者。

盡管小涼山彝族社會的性質發生了質的改變，但是地界所包含的政治關系以文化觀念的形式依舊發揮著重要作用。地界中的家支關系逐漸演化成一套文化圖式內在于人們的觀念實踐中，前文提到的嘉日爾布的日常實踐充分說明了這種文化圖式的影響。嘉日爾布作為嘉日家支的一員，經常自豪地向外人介紹自己是嘉日家支的成員，這為他帶來聲望的同時也會帶來實際的回報。據統計，嘉日家支在小涼山有三萬多人，他們在小涼山各個行業里有著各自的資源和人脈關系。當嘉日爾布需要幫助時，他可以找到家支內的成員獲得相應的幫助。嘉日家在小涼山以彪悍著稱，每當遇到糾紛，以嘉日家支的名號可以獲得家支長老的調解與擔保。一個需要幫助的家支成員，可以在短時間內獲得家支的聲援與經濟資助。因此，龐大的家支系統對于個體具有重要的庇護意義。

嘉日爾布作為民主改革后新生的農場人，他并沒有從舊有的社會關系中脫離出來。反而在經濟條件改善后主動尋求嘉日家支內具有聲望的長者為其擔保，并通過攀附其祖先是嘉日家支私生子的方式，獲得嘉日家支的認可。嘉日爾布在20世紀90年代主動加入了嘉日家支，并在加入當天殺了兩頭豬宴請嘉日家支的成員。從此，嘉日爾布可以作為嘉日家支內的一名成員獲得庇護，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可以和嘉日家支相匹配的其他曲諾家支開親。在當地人的文化系統中，人們能辨識清楚嘉日家支內部的根系，并堅決杜絕與攀附型家支成員建立婚姻關系。因此，嘉日爾布雖是隸屬于補余家支地界內的嘉日家支成員，但他又不能像曲諾嘉日一樣與匹配的曲諾婚姻集團開親。小涼山彝族社會就是在這樣的五大家支地界關系中實現整合。因此，相較于傳統分析單位中的等級、婚姻或者奴隸制等概念，家支地界作為小涼山彝族社會的政治概念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

當代小涼山彝族社會中諾伙、曲諾家支的婚姻依舊采用較為嚴格的等級內婚、家支外婚?！霸趯嵭型饣橹频纳鐣?，兩個婚姻集團會因婚姻締結產生‘對人權’與‘對物權’的交割與繼承問題?！辈煌燃壍娜巳涸趦x式象征領域也存在著文化精神歸屬的差異。在小涼山彝族社會，死亡儀式同樣也呈現了彝族文化深層的結構關系。當諾伙和曲諾家支成員去世時，他們能明確地按照指路經的路線，將亡靈送到祖先靈魂居住的地方。而對于農場人而言，送祖先亡靈儀式成為一種尷尬，他們沒有確定的祖先譜系，也無從將亡靈送回去。因此，一些農場人采用攀附姓氏的方式加入曲諾家支的庇護中。在現代社會的轉型中，農場人面對舊有的家支地界政治文化表現出兩種文化路徑。要么借用舊有的文化結構將自己包裝成某一家支的成員，要么完全摒棄過去的文化體系展現出新的模式。他們完全不在乎過去的評價，婚姻也不再看等級高低、“骨頭”好壞，轉而選擇與其他民族通婚。這種轉變在西藏藏族社會中也有體現，鄒禮躍發現“隨著西藏的城市化進程和市場經濟迅速推進，藏族聚居區的流動性越來越頻繁，藏人的婚姻、骨系等觀念也發生了轉變。當下，屠宰戶和‘吉薩越巴’（骨系干凈的人）之間的婚姻界限已經越來越模糊，根本原因是傳統人觀的消解”。

傳統的小涼山彝族社會屬于典型的具有尚武精神的社會。因此，頭人地位的獲得往往依靠其強大的個人魅力與慷慨的聲望體系，這也是地界政治文化重要的組成部分。進入現代生產型社會中，這樣的慷慨行為往往會成為經濟資本積累的負擔，大量消耗性的儀式成為經濟發展與轉型的障礙。家支內的人身依附關系有可能轉變為經濟行業內的非法組織，簡單的社會民事矛盾往往會上升為復雜的家支械斗并最終成為刑事案件。以上所述這些問題都是地界政治文化在當代的變種。因此，深刻梳理地界文化在小涼山彝族社會現代化轉型中的政治內涵是不可或缺的。

五、結語

地界作為小涼山彝族社會的整合單位，是以諾伙家支為名號，以諾伙、曲諾、阿加和呷西這三層身份關系為基礎，以家支利益為最高原則組成和維系共同體運轉的法權機制。這包括以下五個層面的關系：第一，地界是一個有等級區分的家支聯合體。一般以諾伙為名號，其內部結構包括了諾伙家支、若干曲諾家支以及阿加和呷西。第二，地界中曲諾分為三種類型：1.血統衰降型曲諾。此類曲諾在地界中只能依附于該諾伙，不能隨意流動。他們是諾伙家支重要的武裝力量和經濟支柱；2.獲得地方軍功或具有尚武精神的上升型曲諾。此類曲諾在地界內享有較高的政治地位，他們在特定情況下可以流動。流動的方式既可以選擇博介于新的諾伙家支，也可以巴介于居住地的諾伙家支；3.一般曲諾家支。此類曲諾在地界中的政治地位稍低，但他們能為家支提供生產力，因此也是不可或缺的部分。第三，地界的運轉是以諾伙為名號的法權共同體，其中的諾伙和曲諾均有維護家支地界聲望的義務，包括了對外的戰爭、對內的等級身份歸屬等。第四，隨著地界內家支的流動和擴展，其內部會形成多個次家支地界。他們對外是一個整體，在內部則繼續根據長幼次序形成若干個等級結構相同的亞家支地界。第五，地界內的家支之間存在等級分層的聯盟關系。諾伙家支之間形成一個封閉的婚姻交換圈，隸屬的曲諾家支間也互相產生聯姻關系。因此地界向內形成了等級涵蓋的政治聯盟關系，他們為了維護本家支地界的利益會一致對外，又會出現平行等級家支之間的橫向結盟，共同對抗上一等級家支的復雜結構關系。這也解釋了為何小涼山彝族社會在現代社會的轉型中存在大量內部關系消耗的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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