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化立場到人的立場：解析非遺保護中人的問題

摘 要：非遺保護就其本質而言是屬人的問題。將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作為非遺保護研究的視域有助于非遺保護從單純的文化立場過渡到基于人的立場的多維展開。在新時代的語境中，優秀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型不僅指向一種文化存在形態和發展模式的現代轉變，更深層次的目的則指向人的現代化。文化的表征凸顯的是深層次的人的問題，立足于人的問題才能深入剖析新時代中國非遺保護的全新思維和全局性變革。從人的問題重新審視非遺保護，把文化精神的抽象性、理論性問題安置在人的實踐性問題中加以解決。馬克思主義人學在這一求索過程中與非遺保護的深層互嵌既是歷史傳承之必然，也是時代發展之必然。

關鍵詞：非遺保護；文化立場；人的問題；馬克思主義人學

中圖分類號：C95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4）04-0074-09

這些年在對非遺的田野調查以及所做相關研究中，許多問題，諸如非遺對于人之生存與生活的意義問題、非遺保護的宏大文化精神之下人的現實訴求與價值問題、傳承人話語權的問題、傳承隊伍接續的問題等，都在不斷引導著筆者走到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中尋求答案。一些研究或多或少涉及了人學思想，但還沒有鮮明地在非遺保護中運用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非遺保護實則也是在今天建構一種文化，這種文化是人民大眾公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帶有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和文化記憶，并在社會主義文化中成為一種民族精神象征，有其共享性、普及性，并兼顧世俗性和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終極關懷。而貫穿這些要素，使之從一種文化事象成為一種文化體系，從一種生活實踐成為一種生命實踐，正是人學標準?！睂嶋H上，馬克思主義人學自興起以來，已經在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民俗學、藝術學、教育學等諸多領域中有了廣泛運用。非遺作為中國21世紀的新興研究領域和重要文化事象，也確有必要結合已見成效的本土保護經驗，借助馬克思主義人學完善中國非遺保護的理念與理論。

中國非遺保護是一門關乎人之實踐的學問。有著豐富的本土經驗和獨特的實踐模式，但這并不意味著非遺保護不需要理論或者拒斥理論，而是在于哪一種理論能與之從根源上適配。人類學、民俗學、歷史學在于全面、真實、客觀地呈現非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馬克思主義精神生產理論、馬克思主義文化生產理論等在于描繪和解釋非遺的價值愿景與現實生產生活的張力，而馬克思主義人學在非遺保護中的價值在于從一種理解和處理人的問題所應有的辯證理性以及以人為主體的現實主義立場去理解非遺，賦予非遺這一對象世界以屬人意義，將人的對象化活動視為人的本質力量的確證過程。中國非遺保護需要從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中汲取智慧，突破對非遺一部分或幾個部分的關照，突破僅從文化形態和文化觀念上思考中國非遺保護的傾向，如此才能深描并闡釋出中國非遺保護的整體性語境及其在民眾實踐生活場域中的上下文。

一、新時代背景下馬克思主義人學與非遺保護的聯結

馬克思主義并非僅僅是關涉物的理論，更重要的是關于人的理論，致力于人類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理論主題決定了其關注點是人的現實世界和人的生存發展。隨著對非遺保護理論的研究深入以及長期的田野調查反思，筆者越發認識到人學理論與非遺保護息息相關，二者不是割裂的存在而是相輔相成的關系。關于人的研究顯然不是從今天才開始，從古希臘、中國古代社會開始，人們對知識的求索就不斷造就著人類社會豐富的文化體系，而對文化體系的接納、批判與反思也不斷催生著人對自身存在的文化自覺。如若按照“人學理論的自覺源自人之存在的文化自覺”的觀點來思考，新時代的中國社會以非遺保護為代表的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實踐以及“第二個結合”的提出與深入推進，是否可以看作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繼續發展、完善的契機？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進入中國非遺保護領域，是否能推動實踐經驗豐富而理論欠缺的中國非遺保護進一步發展？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一方面，馬克思主義人學觀照中國非遺保護能使馬克思主義人學自身繼續發展、完善，而且馬克思主義人學與中國非遺保護的結合實則也是“第二個結合”的一個生動具現。馬克思主義人學不應當在一般哲學觀念的層面上重復 “自然的人”“理性的人”“生物學的人”等抽象概念，而應當通過具體的歷史分析，恢復人的存在在歷史進程中曾經包含的豐富的文化規定性。比如，“中國的‘家國同構’的社會制度安排、基于血緣和人情的鄉里機制、‘無訟的’禮俗調節機制、源遠流長的家庭崇拜和家族崇拜、相對狹小的通婚圈和居住體系、自在自發的衣食住行日常生活、計劃經濟時代的需要結構和管理體制等，如何潛移默化地形成了中國人的經驗式的和人情化的生存方式和文化特征，如何內在地阻礙了中國人的現代性文化模式的建立。”這些問題恰恰是非遺的主要文化表征和重要組成部分，對于關涉這些問題的非遺保護而言，需要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的科學指導。從這一層面來看，馬克思主義人學與中國非遺保護的結合可以被認為是“第二個結合”的一個生動具現，并能突破馬克思主義人學一些現有研究中對人的問題空泛、抽象描述的局限。

另一方面，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進入中國非遺保護領域也能推動中國非遺保護的進一步發展。非遺凝聚著各族人民的智慧與創造，把流變的歷史凝結為民族文化精神，活生生地展現在我們面前。非遺保護可以說是一種文化自覺的體現，給予了功能萎縮、形式殘缺、位置邊緣的非遺重新成為日常生活有機組成部分的機遇，并使非遺保護不斷發揮出“聚民心、育新人、興文化、展形象的使命任務”，民族文化自信在這個過程中顯著提升。但在傳統與現代的交織、物質與非物質的反思過程中，中國非遺保護也越發凸顯出對人的問題的關注。隨著非遺代表性項目、代表性傳承人目錄、《非遺法》、文化生態保護區、生產性保護基地、非遺與旅游結合等諸多系統性工程的實施，非遺保護逐漸形成一種具有廣泛群眾基礎的社會事象。這一事象的實質也逐漸從一種對文化傳統的反思、搶救和保護過渡到對其中生存、歷史、實踐、文化、理性以及語言等屬人問題的闡釋。簡單說，就是從文化價值的主觀愿景過渡到對現實的人的主體性及自身實踐活動的理解，使得非遺保護的人學場域彰顯。當下的非遺保護要有可持續發展的意蘊應該納入馬克思主義人學，返回人的生活場域，重新審視傳承人的主體地位和民眾對生活的創造力，通過對非遺的實踐活動以及在此基礎上主體自覺的生存論的深描與闡釋，來揭開被遮蔽在技術理性、工具理性以及資本種種迷霧之下的傳承人本質，使傳承人的非遺實踐活動與非遺保護真正融為一體。

二、國內外非遺保護研究中人的問題的凸顯

人的問題來源于生活實際，反映著人們對現實生活的反映和選擇，對新時代非遺保護中凸顯的人的問題開展研究，必須扎根于民眾的生活場域，傾聽民眾對于非遺保護的聲音，深描非遺保護的社會現實以及非遺傳承人在其中的生活畫卷，關注非遺傳承人在非遺保護中的創造性實踐以及非遺保護中多方力量的生成和聯結。立足于中國非遺保護的現實情況，全面地總結、分析當下中國非遺保護的研究動態，敞開中國非遺保護之于馬克思主義人學的問題域。需要闡明的是，雖然強調的是中國非遺保護，但考慮到中國非遺保護在前期階段主要是借鑒國際經驗，而且目前中國非遺保護參照的一個重要文件也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基于國際共識在2003年10月制定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因此，也有必要分析并解讀國外非遺保護中圍繞人的問題來主要展開的一些重要研究，為從馬克思主義人學視域下深入探討中國非遺保護提供借鑒。

（一）國內非遺保護研究中人的問題的長期在場

從2001年昆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第一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中國第一次與“非遺”發生實際聯系，到現在已有20多年。20多年間非遺保護逐漸深入人心，從文化自覺到文化自信，非遺的價值不斷得到彰顯。201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的出臺與實施，成為國內非遺保護的一個里程碑。魏崇周將國內前10年的非遺保護研究劃分為了3個階段：以非遺概念辨析為主題的啟動階段（2001—2003年）；以非遺特征和保護原則為核心的啟蒙階段（2004—2005年）；以非遺保護工作反思為熱點的深入階段（2006—2010年）?；救娴亟榻B了國內非遺保護前10年的研究特點，也可見這一時期停留于從文化搶救工作和文化形態的保護角度去理解非遺保護。盡管其中有許多關涉傳承人或社區民眾的問題，但主要是被放置在文化保護的主觀愿景中來看。這與當時搶救非遺、賡續文脈的緊迫性有關，無可厚非。不過，確實也使得人的問題一定程度上被埋沒在人自身所創造的文化中，似乎非遺成為脫離生活和人的存在物。文化價值的凸顯讓非遺似乎成為一種純粹的文化精神的抽象存在，而非遺所屬之人仍然被貼著“落后”“舊習擁有者”的標簽，人的價值被壓抑在宏大的文化精神價值宣揚之下。

對于國內非遺保護的前期工作，有學者已經在引導反思。“僅僅圈地或者通過音像和文字的記錄以及專家學者的研究就能搶救和保護非遺嗎？如何才能讓非遺獲得長久的生命力？”可見，非遺保護這項意味深遠的工作遠沒有結束。10年后的今天也持續進行著，甚至在更久的10年后依舊不會停止，它將邁向更深的層次。特別是“見人見物見生活”成為非遺保護的重要理念之后，非遺保護中人的問題越發受到關注。當下，曾被人們未知或誤解的非遺不再是“迷思”一般的存在，而是成為其堅定身份歸屬、增強文化認同的精神力量。宋俊華指出，非遺保護的宗旨是保持人類文化的多樣性和可持續發展，在新時代的背景下非遺對個性文化的訴求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全球化、城市化、現代化的“反動”與“反思”，是帶有后現代意味的文化選擇。這一論述已經在指出對于非遺保護的認知需要關注個體的文化訴求，個體的文化訴求背后有著對當下社會發展的反映，個體的文化選擇應該被納入非遺保護中并得到尊重和理解。

20多年來，國內非遺保護的相關研究從最初的關注文化搶救和文化形態保護擴展到更加全面、系統地探討非遺保護的實踐問題。人的問題在這個過程中一直在場并不斷凸顯，只是對這個問題深入的研究仍付諸闕如。盡管在相關研究中涉及了非遺傳承人和共享群體的問題，但往往將他們放置在文化傳承的主觀愿景中，有所忽視非遺領域內傳承人和社區民眾的真實訴求以及實踐活動。人的價值和現實訴求被壓抑在非遺保護的宏大文化精神價值宣揚之下。國內非遺保護也越發關注到與人相關的問題，如人的需求、人的價值和人的發展等，這實際上顯示出了馬克思主義人學進入非遺保護的重要性。然而，目前的研究還沒有充分關注到馬克思主義人學在非遺保護中應有的價值，沒有將其主動納入研究。基于馬克思主義人學的視域關注傳承人和民眾在非遺保護中的本質屬性、現實狀態、實踐特性、現實需求以及未來發展等問題，回應中國非遺保護中人的本質、人的存在方式、人的發展等人學議題，將能進一步推動中國非遺保護的可持續發展，使其成為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二）國外非遺保護研究中人的問題的持續生發

國外非遺保護研究中人的問題不斷從文化表象中析出，主要是圍繞人的生存權、發展權、文化身份、平等享有、尊重文化特性等人權問題展開。施密特指出學界大多都在關注《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本身及其實踐價值，但容易忽視這一文件因人權問題而誕生的背景。非遺保護不只是保護一種文化形態，其出發點和未來指向都在于人的生存和發展，在人的生存和發展的現實情況中，非遺體現出人的多種特質，而這些特質也映射到非遺，建構著非遺自身的屬性?？茽柲崾种匾暦沁z中的社會關系和人的情感表達，其認為非遺是一種體現人的豐富情感關系的無形文化，能以人的文化習慣和經驗為依據，通過人的情感敘事將人們與祖先和家園聯系起來，保護非遺就是保護一種影響文化群體感知其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重要方式。席爾瓦關注非遺保護中地方民眾的情感訴求，認為非遺保護應該重視當地人對這項工作的理解，非遺保護更重要的是保護當地人對地方精神的共同理解，并與他們自身的發展需求緊密聯系起來。東寺在肯定非遺保護作為一種國家行為所展現出的成效時也指出，非遺保護不能是一種同質性的策略，應當使廣泛的社會民眾在非遺保護中擁有一個合理的表達空間。以上論述確實給予了非遺保護一種反思，究竟保護的是誰的非遺？誠然，非遺既是國家和民族的，也應該是地區民眾的，既有文化同一性和向心力的一面，也有文化多樣性的一面。非遺保護需要建立多方話語表達的空間，才能讓文化創造創新的活力迸發，保證非遺的活力。

國外學者也單獨直接將人權問題作為非遺保護的論述主題，突出人權在非遺保護中的重要性。國外非遺領域知名的學者，盧卡斯·李新基、珍妮特·布萊克、羅德尼·哈里森分別在各自重要的著作《國際法中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國際文化遺產法》《文化和自然遺產：批判性思路》中都談到了人權問題。基本的共識是：保護文化身份和增強文化認同是非遺保護最經常引用的理由，而保護文化身份和增強文化認同屬于人權目標，這一目標涉及人的尊嚴問題，尊嚴是人權保護的核心。

國外非遺保護的相關研究關注到人的需求和特殊性方面的特點。雖然這種關注是在資本的邏輯下產生的，但確實給予了一種啟示，那就是非遺保護中對人的需求和特殊性的關注與馬克思主義人學對人的實踐和主體性的重視存在一定程度的契合。盡管國外非遺保護的相關研究有很多可取之處，但也存有一些不足。比如，第一，人權問題既成為推動國外非遺保護的一種重要動力，也成為國外非遺保護擴大影響力的阻礙，有將非遺視為一種個人財產的傾向。第二，國外非遺保護的相關研究在關注人權問題時，往往更多地關注權利的抽象概念和法律制度的規定，忽視了非遺保護實踐中現實的人的需求和特殊性。特別是在資本主義社會條件下，非遺保護往往面臨著個體經濟利益、市場化和商業化的壓力，而這些壓力往往會削弱非遺保護的初心和社會價值，這種在資本訴求下的非遺保護最終可能會損傷非遺寶貴的文化精神價值，扭曲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理解。

三、新時代背景下非遺保護中人的問題的解析

新時代背景下，非遺保護的核心議題轉向了對人的問題的深入探討。這一轉向不僅體現在對技藝技能和文化表現形式的保護上，更重要的是對其中承載的人文價值和人的實踐活動的關注。人的本質、人的存在方式與人的發展問題是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的三大核心議題，通過將人的本質、存在方式以及發展作為分析非遺保護的三個維度，可以形成對非遺保護中人的問題的新理解，進而提出適應新時代要求的非遺保護新策略。這種分析不僅凸顯了人在非遺保護中的中心地位，而且揭示了非遺與人的本質、存在方式和發展之間的內在聯系。通過這三個相互關聯的維度，可以看到非遺保護在新時代的核心訴求在于深化對人的理解和關懷，通過促進人的發展和社會進步，實現非遺的活態傳承和文化的持續創新。

（一）基于人的本質解析新時代非遺保護中人的問題

在新時代的背景下，對非遺保護中人的問題進行解析，必須著眼于人的本質。這種探討不僅揭示了非遺保護的生發基礎，而且反映了對人的深層次理解和關懷，強調了在非遺保護過程中人的核心地位。具體而言，就是從馬克思主義人學的視域出發將人視為具有社會性、歷史性和創造性的存在，為理解非遺保護提供一個全新的理論框架。

人的社會性是指人作為社會成員的屬性，包括人與社會其他成員之間的互動、合作與交流，以及通過這種互動在社會結構中的角色和地位。人的社會性強調人是在社會關系網中形成和發展的，這些社會關系既限制又促進了個體和集體的發展。非遺保護不僅是對傳統技藝或文化表現形式的保存，更深層次地關乎著人類社會活動的連續性和社會記憶的傳承。非遺保護與人的社會性的緊密聯系。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非遺保護中的社會互動和社會認同。非遺項目通常是社會共同體的一部分，在社區生活中占據重要位置，是人們社會身份和歸屬感的重要來源。通過參與非遺活動，社區成員不僅能夠增強社區凝聚力，強化社會聯系，還能在這一過程中加深對文化根源的認同。從這個層面而言，非遺保護是一種對社會性活動的保護，涉及的不僅是技藝或知識的傳承，更是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的穩定。二是，非遺保護與社會參與。有效的非遺保護需要廣泛的社會參與，這不僅包括傳承人和文化工作者，也包括普通社會成員。社會各界對非遺的關注和參與，不僅能夠為非遺保護提供必要的社會支持，還能促進非遺在現代社會中的活躍性，確保其在社會發展中持續發揮作用。非遺保護的社會性要求開放和包容的保護策略，鼓勵不同社會群體和年齡層次的人參與到非遺保護中。三是，非遺保護與社會發展的動態平衡。非遺保護與人的社會性的緊密關系，也意味著非遺保護必須在尊重傳統的同時與社會發展的需求保持動態平衡。這要求既堅持對非遺真實性的保護，又要適應社會變遷，探索非遺與現代生活、經濟發展的結合點。例如，將非遺元素應用于現代設計、旅游、教育、互聯網等領域，不僅可以為非遺的傳承開辟新的途徑，也能使非遺成為推動社會經濟發展的新動力。

歷史性指的是人的存在和活動具有的時間維度特性。這種特性使得人的社會實踐、文化創造與傳承深深植根于特定的歷史條件和文化土壤中。人的歷史性體現了人與其所處的自然環境、人文環境之間的相互影響與互促式的演變。從這一視角出發，非遺保護不僅是對歷史文化的保存，更是對人類歷史性的認識和尊重，并對當下與未來的社會發展有著深遠影響。非遺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形成，承載著人類的歷史記憶與文化智慧，不僅是物質形態和非物質形態的存在，更是人類社會活動、文化傳承與社會變遷的見證。因此，在非遺保護中考量人的歷史性，需要認識到非遺不僅屬于其創造的那個時代，而且是歷史的連續體，是連接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橋梁。非遺保護的過程，實質上也是對人類活動歷史性的一種再現與傳承。保護非遺就是保護人類共同的歷史記憶，是對人類歷史性的一種尊重和肯定。非遺項目背后的實踐活動、社會習俗、知識技能等，都是在特定歷史背景下形成的，反映了人的智慧和勞動的歷史性成果。非遺保護應當重視對這些歷史背景的挖掘與研究，理解非遺的歷史成因，尊重其歷史性質，促進對非遺深層次價值的認識。

非遺保護與人的創造性之間的關系深刻而復雜，其中創造性是指個體或集體在認識和推動世界發展過程中展現出的原創性思維和行動能力。在非遺保護領域，創造性不僅是對傳統知識、技藝或表現形式的再現，更關鍵的是在尊重傳統的基礎上，使非遺在當下社會生活中保持活力。非遺保護需在理解和尊重傳統的基礎上，探索傳統元素與現代生活的創造性融合。這種融合不是簡單地將非遺內容現代化，而是在深入挖掘傳統文化內涵的同時探索其在現代社會中的新表達和新應用。例如，通過現代藝術形式重新解讀非遺故事，或將傳統工藝技術應用于現代設計中。非遺保護也可以融入教育系統，特別是藝術和文化教育，鼓勵學生通過創造性活動深入了解非遺。這包括設計和實施以非遺項目為基礎的學習計劃，使學生能夠直接參與非遺的研究、保護和創作過程。如通過創作非遺主題的藝術作品或新媒體內容，學生可以在理解傳統的基礎上形成對非遺的個人解讀和創造性表達。此外，開發創造性機制能促進非遺保護的可持續性。這包括利用數字技術，如數字檔案、虛擬展覽等，創新非遺的記錄、保存和展示方式。同時也包括探索非遺經濟化過程中的創造性商業模式，如將非遺產品與旅游、文化創意產業合理結合，凸顯非遺的經濟價值。

（二）基于人的存在方式解析新時代非遺保護中人的問題

人的存在方式涉及個體與社會、文化、自然等多重維度的互動，這一點在非遺保護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存在方式的問題，從根本上講是關于人如何通過與環境的互動、文化的參與和社會的建構來實現自我和維系社會結構的問題。在非遺保護的語境下，這一議題特別關注非遺與民眾日常生活的關系，以及非遺在維持社會文化結構中的作用。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加快，傳統的生活方式在現代社會中出現斷裂，非遺作為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種斷裂中面臨邊緣化、遺忘甚至消失的風險，進而也使得人的存在方式從依托自然和傳統的社會文化結構的模式，逐漸轉變為以現代技術和城市生活為中心的模式。這種轉變使得非遺保護面臨諸多挑戰，需要重新思考如何將非遺融入人們新的生活方式中。在此背景下，民族的身份認同也越發多元化和復雜化。非遺蘊含著民族情感、民族智慧與民族歷史是民族認同和民族文化連續性的重要載體。隨著傳統社會文化結構的重構，非遺保護亦需考慮如何在新的社會條件下促進文化傳承，維系并增強民族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此外，現代化的進程以技術的革新為主要依托，而技術的革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實踐模式。非遺保護中保護方式的變革、傳統技藝與現代技術的結合等問題，本質上是人的存在方式在技術條件下的適應和調整問題。因此，如何在尊重傳統的同時接納革新的技術，是當下非遺保護需深入探討的議題。最后，技術革新催生著新的經濟發展機遇，經濟發展使得人們生活水平提高和消費模式變化，這也對非遺保護提出了新的挑戰。現代市場經濟條件下，非遺面臨著如何保持其文化價值不被商業化過度扭曲的問題，這關系到人的存在方式在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之間的平衡。

針對上述五個問題，從對人的存在方式的理解出發探索非遺保護的新路徑，旨在實現非遺保護的可持續性，增強民族認同，同時保障文化多樣性。第一，針對傳統的生活方式和現代社會的生活方式的斷裂問題，從人的存在方式出發需要對非遺的存在方式重新定位，將非遺切實融入日常生活中，而不是將其孤立為一個僅在特定場合才被重視的文化元素。為此，需要在明晰非遺的歷史文脈以及地域性的文化特征的基礎上，尊重現代技術帶來的生活轉變以及社會成員地域間廣泛流動的現實，建立多方參與的非遺保護機制，包括政府部門、學術界、非政府組織以及社區居民的合作。通過合作共建非遺傳承基地，更好地理解非遺在時空中的動態變遷，推動非遺的傳承和創新。第二，針對隨著生活方式的轉變，人的存在方式亦隨之改變的問題。非遺保護應著眼于如何將非遺與現代技術及生活方式相結合。例如，合理利用數字化技術記錄和傳播非遺，不僅可以為更廣泛的受眾提供學習和體驗的機會，同時也為非遺保護提供新理念、新途徑。通過開發與非遺相關的文化創意產品和旅游項目，在不犧牲文化本質的前提下，將非遺融入現代人的生活消費中，實現文化與經濟的雙重價值。第三，面對民族身份認同的多元化和復雜化趨勢，非遺保護需重視其在構建民族認同和文化連續性中的作用。這意味著不僅需要保護那些歷史悠久的非遺項目，也需要關注和支持那些能夠反映當代社會變遷和民族文化新動態的非遺實踐。通過教育和公共傳媒提升公眾對非遺的文化價值的理解與認同，促進不同文化背景下人們的相互理解和尊重，有助于增強民族認同感和歸屬感。第四，針對技術革新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實踐模式的問題。非遺保護不應單純地將現代技術視為威脅，而應探索如何將傳統技藝技能與現代技術相融合，發展出新的表現形式和傳承方式。這不僅能夠提高非遺項目的生活實用性，也能拓展其社會影響力。比如，京西皮影戲就走出了這一步，與元宇宙結合開發皮影元宇宙數字收藏藝術品，與優酷視頻熱播動漫《百煉成神》結合推出皮影戲宣傳片，極大地擴大了京西皮影戲的影響力，也以青年一代易于接受的方式傳播了皮影戲的歷史文化和藝術魅力。第五，面對經濟發展對非遺保護的影響，需要在非遺內涵與市場經濟之間尋找一種平衡，使非遺既能在市場經濟中找到生存與發展的空間，又不至于被過度商業化導致失去原有的文化價值。可以建立非遺保護與利用的評價和監督機制，確保非遺的商業活動能夠在尊重、保護和傳承非遺的基礎上進行，保證人的存在方式在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之間的平衡。

（三）基于人的發展解析新時代非遺保護中人的問題

在新時代背景下，非遺保護的討論日趨深入，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也日益成為目標定位。這不僅涉及保護傳承人的基本權利和提升其生活品質的問題，更關乎如何通過非遺保護推動社會的整體文化進步和經濟發展。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提供了深入理解非遺保護中人的發展問題的理論基礎。它強調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是社會進步的根本目標，認為每個人都應有機會發展自己的能力，并通過自己的勞動參與到社會生活中，享受文化成就，實現自身價值。在非遺保護中，人的發展問題首先表現為對傳承人的重視和支持。傳承人是非遺活態傳承的關鍵主體，他們不僅是技藝的繼承者，更是文化內涵和精神價值的傳播者。這意味著非遺保護策略需從技藝技能的保護轉向對在復雜的社會文化環境中生存的人的保護，關注傳承人的社會經濟條件、教育與培訓機會，以及他們在社會發展中的地位和作用。這種關注不僅有助于提高傳承人的生活質量，還可以激發其創新潛力，為非遺的活態傳承注入新動能。因此，支持傳承人的發展，不僅意味著提供必要的物質條件和技術培訓，更重要的是認可他們的文化身份和社會價值，為他們更好地融入現代生活，以及保護、傳承和發展非遺提供更多的機會。這種支持能夠激勵傳承人進一步探索和發展非遺，通過持續的非遺實踐實現自我價值。同時，非遺保護與人的發展之間的關系還表現在促進社會整體文化素養的提升和文化創造創新能力的增強上。文化素養不僅關乎個人的審美品位和文化知識，更關系到個人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和行為習慣。通過非遺保護，可以培養社會成員對傳統文化的敬畏和尊重，激發他們對文化多樣性的理解和認同，推動他們進行文化更新。因此，從馬克思主義人學的視域出發，非遺保護中的人的發展問題不僅是與人相關的文化樣態問題，更重要的是通過在非遺保護中促進個人的自我實現、社會成員的文化參與以及社會整體的文化進步的問題。曹氏風箏工藝代表性傳承人孔令民先生一句頗為接地氣的話，恰能進一步闡釋這個問題?？紫壬f：“風箏有四藝，即扎糊繪放，教給人們如何去掌握這四藝和風箏的材料屬性一樣是物質的，而在四藝中教給人們如何做人、如何服務社會是非物質的?！狈沁z保護不僅是賡續歷史積淀下來的如何“做事”，更是賡續歷史積淀下來的如何“做人”，二者彼此交融才構成非遺。當下對非遺保護的認知需要提升到這一層面上來，才能打破功利層面的局限，在更大范圍內培養有更高自覺性的傳承隊伍，使個人的發展與社會的整體進步在非遺保護中達致和諧。非遺保護與人的發展是相互促進、相互作用的，在推動傳統文化復興、文化繁榮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同頻共振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通過實施以人為中心的非遺保護策略，激發社會成員的文化創造創新能力，推動社會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將助益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和社會整體進步。

四、結語

非遺的保護呼喚理論，非遺的實踐需要創新，作為人的實踐活動所誕生的寶貴文化遺產，非遺應當主動吸納馬克思主義人學，馬克思主義人學應當走進非遺，既是基于人的立場對非遺生命力可持續的保證，也是基于文化接續的立場對于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助益。需要說明的是，本文雖然嘗試基于人的立場對非遺保護中人的本質、存在方式與發展問題進行了解析，但由于本文的一個寫作訴求在于呈現新時代背景下非遺保護與馬克思主義人學的聯結必要性，希望將被文化保護主觀愿景遮蔽的人的問題凸顯出來，所以在內容安排上未能對人的本質、人的存在方式和人的發展三大議題有更進一步的深層次解析和田野資料印證，也未能對三大議題以外的問題進行系統性探討，實際上非遺保護中人的問題也涉及人的需要、人的價值、人的主體性和主體間性等多個議題，這是后續研究有待深入的地方。

立足新時代，仍需繼續對非遺保護中人的問題進行深入研究。文化定義的模糊導致了非遺定義的模糊，進而導致非遺保護工作在具體實踐中難以有效開展的局面，同時對文化精神的弘揚似乎也使非遺的文化特性成為對非遺保護的主要認知方式，而“現實的人”被掩蓋于其中，失去了話語權。中國非遺保護必須重視人的問題，切實體現人的立場，突破從文化觀念進行抽象闡釋的傾向，將文化的問題安置在人的問題中得以解釋，而不是將人的問題安置在文化的問題中被掩蓋，見人見物才能見生活。

[責任編輯：曾祥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