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復寫本”與“再寫”概念激發了如何以新的視角審視、保護和干預城市遺產的討論。通過“復寫本”與“悔改”藝術創作的隱喻,城市遺產得以被賦予了分層結構與文本屬性。文章據此探討了城市遺產“再寫”的方法論,以及解決“痕跡與潛在結構”“歷史不在場與空白”“舊文本累積疊壓”三種不同遺產問題的“再寫”實踐案例。旨在通過以上概念、理論及實例的介紹與研究,為中國在未來可能面臨的城市遺產干預與設計問題提供啟示。
關鍵詞:城市遺產遺產干預復寫本批判性詮釋再寫
“沒什么比城市的古老遺產更‘現代’的了。當代城市太不‘現代’,以至于無法接受與延續這樣具有挑戰性的課程”。①意大利規劃師別奈沃羅揭露了多數城市遺產工作在今天面臨的窘境。當城市對遺產大拆大建、毀真建假的粗野活動終于偃旗息鼓、大眾認識到歷史遺產的重要性時,這種意識又逐漸趨向于另一個保守極端。在城市遺產工作中,“干預”與“更新”似乎已經成為一種絕對的不正確。
如福柯所說,傳統歷史觀對遺產意義的思考陷入了懷舊的陷阱—遺產只能作為揭示過去的證物存在,而無法為今天或未來提供新的詮釋;在歷史為先的取向中,公眾與遺產慢慢走向了地位的分異,形成了“膜拜”與“被仰視”的不公關系,后者的原始形態必須被嚴格繼承與遵守,成為先存信息的封閉容器,刻板地教育與規誡其意義的受眾。
因此,需要尋求遺產“從過去到未來”的延續性—歷史是人類活動經久性與變化性的辯證關系,它不是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的檔案,而是一種發展,一個活的、不斷變化地進行著詮釋和持有新態度的系統。因此,如羅杰斯所說,遺產的“保護和更新應是被同一思想驅使的兩種行為……;保護若不被視為對過去的更新將毫無意義,而建設,若不被視為對歷史的延續,也亦是如此”。②
當懷著這樣的辯證態度來審視城市與遺產,它們就成為了交織著歷史、當下與未來信息的文本或藝術作品。舊文本不再被視為典謨訓誥,而是日常生活的一員,滲透于新文本的結構并嵌入其身份之中,就像復寫本紙張上疊加覆蓋的層層筆跡,它們的形態與意義彼此獨立,又混雜著形成互文關聯—就像艾格紐認為羅馬那樣:“(它)既不是簡陋的城市,也不是一座廢墟。這是一座被‘層’構成的城市”;一冊“城市與建筑的復寫本。”③
一、累積的文本圖像:作為復寫本與悔改創作的城市遺產
復寫本起源于7世紀的歐洲大修道院,一般指來自卷軸或書籍的手稿頁面,由羊皮或牛皮制成。由于中世紀書寫材料的稀缺,原始文本被不斷地清除,以便此頁可以重新應用于其他文本的書寫。1985年,學者科博茲發表了《如復寫本的土地》一文,宣告了復寫本概念引入城市研究領域。在文中,作者基于復寫本的分層特征對城市土地進行了類比:“一個緩慢且重復積累的地方,一個分層的空間”④。
與“復寫本”隱喻相似的概念也出現在油畫創作中。顏料厚堆覆色的繪畫方法使畫家能夠在創作中不斷“悔改”:對畫作進行涂抹、改變顏色、重新繪制或進行其它藝術干預,直至其原始圖像被徹底覆蓋。當代油畫修復者通過 X 光或紅外照相技術,得以重現一幅畫作的不同疊層。
悔改幾乎出現在任何油畫創作中,將作者“重新思考”或“再次利用”的過程物質化與具象化:如梵高《牧場花地和玫瑰靜物》下隱藏著兩個摔跤手、米開朗琪羅《最后的審判》中的裸體人物被其學生添上了衣物、畢加索《蹲著的乞丐》使用二手畫板上的原有圖案進行作畫等等。馬查多認為這種“有標記的畫布”,是一種“構成含義集合的‘意義的包裹’”⑤(圖1)。
另一個例子發生在都靈瓦倫迪諾城堡中央大廳—比安奇父子曾于16世紀中葉在此作畫。當繪制出某個小天使的雙腿后,畫家覺得它們并不能很好地體現出小天使在空中飛翔的姿態,于是又加上了一條腿,并用云彩覆蓋掉不滿意的那條。直至云層的顏料干裂,壁畫修復者在清理時偶然發現了這條被遮掩的腿,并將其保留至今⑥(圖2)。
復寫本與“悔改”的隱喻都表達了城市歷史的不可消逝性,呈現了其不斷進行的歷時性覆蓋、疊加與分層過程。在艾科、巴特以及德里達等人的研究下,城市被喻為一套文本系統,人們通過分析句法結構和語義對其進行解碼;同時,由于解構主義語境下語言的不確定性,城市成為一個始終具有異延性的開放集合、一個“可寫的”文本或藝術圖像,公眾被賦予了對其進行不同解讀與寫作的權利,并據此建構新的空間化敘事或創作。
這種認知逐漸延伸至城市遺產的認識論中并構成了其定義:一個疊壓著“隨每個時代被下個時代取代,留下的一系列痕跡和冗余、過時和不合理的產物—這些東西仍是某種符號,代表著過去的意義或遺留物”⑦的場所,這些遺留物交織于一處,呈現一種混雜的形態。
這種特征能夠清晰地反映在遺跡形態上,貝里稱其為“累積復寫本”⑧—歷史活動創造的圖形由于累積被高度模糊,使得城市遺產成為難以取舍、證實歷史信息的片斷集合。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信息的完全丟失:在實證的基礎上,遺跡能夠被考古學家重新分解為一系列具有序列性信息的疊層。其不同文本由此超越了場地的時空限制,構成了互文的關聯,以各自的所指相互引據、或轉化意義,并重新構成了一個大于其中單個組成片段的意義總和。
復寫本與藝術悔改的隱喻模型從文本化與考古學視角揭示了城市遺產的分層、混雜與互文屬性。這也引出如何在城市遺產這一累積文本上繼續寫作的問題,以具有延續性與當代性的方法重新呈現歷史。
二、寫作方法:再寫的認識論
“再寫”一詞源于語言學,意大利百科全書將其解釋為“生成語法的一個基本過程,將一般的句段元素轉換為另一個或一組可以由它生成的句段元素”。它表明,任何文本都能夠依據結構被拆分為不同的成分單元;基于取代規則,一段文字的成分被批判性地替換重組,生成為另一套正確且符合語法的文本,這一過程即稱為“再寫”。
意大利學者在近年將再寫規則引申至遺產干預的方法論中。該方法將遺產本體視為一段模糊但可寫的開放文本,通過現代性的干預與空間塑造方法,對其進行批判性的重新闡述,將其轉化為具有歷史實證基礎的當代結構。佩澤蒂認為“再寫”本質上是一項“解釋學工作”、一種對城市遺產的翻譯或詮釋行為,旨在通過空間化手段重新展現其歷史信息,拉結歷史與未來的多重結構⑨。
與純粹保護、適應性再利用或重建都不同,再寫通過對歷史的考古分層與藝術再詮釋,重構了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的空間、記憶和情感聯系,“而不是簡單地在新舊之間建立意料之中的對比”⑩。它避免了在先存的上下文中獨斷地引用突出材料,以及用簡單的符號化手段來片面固化歷史信息—拒絕“繼續用過去寫未來的故事”,再寫的獨特涵義因此脫離于傳統干預方法。
三、城市遺產的再寫實踐
再寫將遺址視作古代文本的片斷,作為場地活躍的基礎材料;寫作者通過解碼將缺席的符號、詞語與短句落回原位,這些補足則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發生變化,成為新的語言、結構與敘事節奏。城市遺產往往存在著尚未清楚呈現的痕跡與潛在結構、歷史不在場與空白、遺跡累積疊壓三種現狀。再寫需要對城市遺產的主題、句法結構與美學特點進行精準的概括與提煉,尋找一種敏感于且能夠充分表達其特征的語言,以“從撕裂紋理的間隙中出現的簡單線索”ol為規則,對遺存進行當代闡釋。
在第一種最為常見的情況中,再寫通常遵循歷史結構與考古碎片,以“新舊并置”的審美關系進行寫作。從格拉西阿比亞特格拉索城堡干預項目、卡馬西在博爾戈的圣米歇爾修道院進行的廢墟寫作到澤瑪尼的維斯康蒂城堡修復—其中“‘舊的’完好無損地留存,以見證他與這座城市的故事;‘新的’則并未放棄首先成為自己,即建筑—并因此成為最廣泛意義上的歷史見證人”ol2。
這種與遺址本體的對話也同步擴展至對歷史景觀、建筑局部構件的一系列干預操作中:前者如米列托設計的記憶花園;后者如斯卡帕在古堡博物館的干預、塞維拉蒂在圣菲利波內里演講廳進行的局部嵌入實驗、巴戴斯吉對波佐利圣殿大教堂的干預,輕盈與碎片化的局部介入“作為一種新的藝術書寫方式,不帶暴力的拆毀或抹除,寫于復寫本最薄弱和空白的字詞之間”ol3。
再寫在第二種情況中往往具有高度的文化詮釋性—它不再是新舊并置的簡單關聯,而是如何通過新文本合理地解釋城市遺產原本的結構。卡里略在圣喬治城堡遺址及吉羅內斯在坎塔科宮殿遺址與塔拉戈那古羅馬劇場遺址的干預展現了兩種揭示城市遺產先存結構的可能:前者通過插入實體的現代符號,根據耐候鋼、混凝土不同的材料和實在圖形揭示并表達新舊秩序的關系;后者則通過鋼網、礫石與鋼架在現有的遺址上覆蓋新層,以一種現代性的輕盈美暗喻了過去的空白結構。
第三種情況使得新舊文本的空間關系不再呈現水平并置或拼貼、而是垂直疊壓的特征,并且更需要強化遺址層與干預之間的延續性—否則就會導致歷史信息因“悔改”創作而喪失。對廢墟的美學建構、重新解釋與藝術呈現成為了“覆寫”的關鍵,也決定了其有效性:“……在無法辨認和永遠沉默的事物,以及可以假設無數形式的結構之間的交錯中,決定了我們可以在遺骸和新生之間延伸的時間”ol4。
莫內歐的國家羅馬藝術博物館對古羅馬時期的地基考古遺址進行保護,以當時的建筑母題為類比,在地上構建一系列連續的平行磚拱墻,通過古老材料與現代建造方式的對話,拉結了歷史與當代的結構秩序;威尼斯的托萊多歷史地層學博物館通過深井系統揭示了西班牙城市土壤的歷史層與地質層,并巧妙地構成遺址考古與保護的工作單元,拱頂與不同尺度的開口同步反映了城市歷史的幾何結構;卒姆托的科倫巴博物館在哥特教堂的殘垣之上縫合新的墻體,對不同時期的遺跡進行覆蓋保護,在分層和延續性的寫作原則下將破碎的文本補完。
由此,再寫通過對遺跡的“逐案”分析,總結其結構、規則和節奏,以拼貼、插入、削減、覆寫等不同空間塑造方法與其進行密切對話,在回應三種城市遺產待解決問題的同時,以新的形態關聯過去、生成面向未來的當代秩序,它再寫了過去的復寫本,又成為未來的復寫本,繼續以可寫的屬性被后人所再寫。
四、結語
復寫本與“悔改”隱喻從文本與考古學視角揭示了城市遺產的分層結構,以及潛在的美學與藝術價值,并由此提供了一種從解釋學角度展開的再寫方法—一種由新舊構成互文身份與互惠關系的、具有延續性與批判性的寫作方式。
注釋:
①萊昂納多·別奈沃羅.許多“中心”的城市[J].我們的意大利,2010(12):13-14.
②厄內斯托·羅杰斯.在現有環境中建造的問題[M].建筑體驗.都靈:艾諾迪出版社,1958.
③約翰·阿格紐.羅馬[M].紐約:威利出版社,1995.
④安德烈·科伯茲.如復寫本的土地[J].第歐根尼,1983,31(121):12-34.
⑤羅哈斯·馬查多.如復寫本的舊建筑:走向重塑理論[J].進步建筑,1976,57(11):46-49.
⑥馬可·德諾西歐,董亦楠,姜蕾等.瓦倫蒂諾的小天使——意大利修復設計方法及中國視角[J].建筑師,2018,194(4):63-68.
⑦麥克·克朗.展望城市歷史:作為復寫本、明信片和快照的布里斯托[J].環境與規劃 A:經濟與空間,1996,28(3):429-452.
⑧杰夫·貝里.時間觀、復寫本和時間考古學[J].人類考古學學報,2007,26(2):198-223.
⑨勞拉·佩澤蒂.繼續在歷史景觀中書寫:閱讀、解釋、意義[M].錫拉庫扎:二十二字母出版社,2020.
⑩基婭拉·巴比里.建(X)筑,廢墟建筑的文本和前文[J]. FA雜志,2019,45/46:17-23.
ol弗朗西斯·里斯波利.既定與發現形式:解釋/設計建筑[M].那不勒斯:意大利哲學研究所,2016.
ol2喬治·格拉西.1965-1999作品選[M].米蘭:弗朗哥安杰利出版社,2000.
ol3弗朗切絲卡·波寧孔特里.當代建筑、古代城市和建筑痕跡[D].那不勒斯:腓特烈二世大學建筑學院,2011.
ol4弗蘭切斯科·威尼斯.碎片的轉移:博物館[J].蓮花國際版,1981,33:74-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