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月

我這一生，兩次觀月讓我記憶深刻。

第一次是高二暑假，在中山大學“詩與遠方的?！毕牧顮I。那是夏令營的第一天。酒店對面就是一片海，聽完講座的晚上，我和相熟的朋友們約好去吹海風。那不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海，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月亮。在我十六歲的夏天，在珠海的一個普通的夜晚，在昏暗、陌生又熟悉的海邊，在身邊朋友們齊聲歌唱的瞬間，我確信我看到了月亮。

明月高懸，潮濕的海風吹亂了我的頭發，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暗流涌動，我站在海灘上，伸手接住了月光。那天確實很晚了，天色給海蒙上了一層薄紗。海對岸的高樓里燈火闌珊，映著漆黑的海水，遠遠看去，仿佛我在海里，樓在眼前。我抬頭看天上，天上有月亮，落在我手心里的月光，也一視同仁地灑在旁人肩上。月亮的確豁達，它不在乎人們是否在看它，它公平又冷漠，“無論你對我的月光是何種態度，我都會把月光照在你身上?！笨稍谖椅兆≡鹿獾哪莻€瞬間，月光消失了，變成我手心里一點光斑。而就在它消失的那一刻，夜晚的海風拂過我的身，我的每一個器官都在叫囂著，“不要試圖掌控它，要成為它”。

成為誰？是月亮，還是月光？我只是搖了搖頭，在朋友有些詫異的眼神里鎮定自若，“風吹得有點冷”，她們了然，“你穿太少啦”。在被朋友簇擁著回酒店的那一刻，我回頭最后看了一眼月亮。月亮還是清清冷冷，高高在上，它施予眾人月光，同時擁有著回收月色的絕對權力，人無法占有月色，人只能被月色籠罩著，就像海風吹進我的五臟六腑，而我明白，殘存于我體內的絕不是濕冷的風。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月亮，在短暫享有月光的那幾分鐘里，我感到了孤獨。并不是人們常說的孤獨等級，諸如一個人吃火鍋，一個人看電影此類。我感受到的孤獨，是從海面漫延開的，和海水一樣漆黑又涌動，是我分明被人群簇擁，卻總想著回頭看一眼月亮。我站在海灘上，周圍人群熙攘，卻仿佛置身于海平面上，喧囂聲我充耳不聞，我只能聽到呼嘯的海風，一股又一股，朝我的方向涌動。我感覺我和周圍的人和事都隔著屏障，我聽不清，也看不到。我在海里是閉著眼的，像剛出生的嬰兒，如果不被護士狠狠拍上一巴掌就不會哭也不會鬧。但就算被外力擊打了，我也只會吐泡泡。

我站在岸上，又站在海里，岸上的月光在海里就成了渦旋的暗流，一股又一股，前者直擊靈魂，后者包裹心臟。

我沉浸于月色中。

第二次見到月亮，是大三的時候。在一天滿課的晚上，走到南區食堂想著改善一下伙食，正好放松放松。買完梅菜酥油餅出來，慣性地一抬頭，我又一次看到月亮。十一月的夜晚，風刮得人面頰生疼，只有手中的油餅，在寒風里冒著絲絲的熱氣。我咬了一口手里的餅，溫度和味覺一起慢慢激活。四下無人，我坐在掉了漆的黃色欄桿上，就著月光，腿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實在是難得的靜謐，我想著記錄下來。相冊里，月亮圓圓的，掛在最頂上，四周的路燈不知何時暈成了光點，模糊的景色里，只有我的酥油餅是寫實的。

我突然覺得浪漫，在十一月，在夜晚，在一個滿課又疲倦的工作日，在走了兩公里后，在一條掉漆的欄桿上。對了，還有月亮。這樣好的時候，我看到了月亮。月亮慷慨，為我的浪漫添磚加瓦，它變成圓圓的一盤，像家里的白瓷碟子，工工整整地擺在鋪了桌布的餐桌上。也許是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的月亮格外悲天憫人。它大方贈予我月光，還設法讓路燈也有了圓圓的光亮，就好像有數不清的月亮圍著我，它們摩肩擦踵，擠到我身邊只是為了嘗一口剛出鍋的酥油餅的香。

我慢慢品嘗手中的餅，一口，又一口，梅菜的香從酥餅的縫隙里冒出來，甜中帶著絲微咸，咬一口，酥餅的渣就簌簌往下掉。我從未發現到我的味覺是如此靈敏，舌頭分辨出底味的甜、芝麻的香、醬料的辣，我又咬了一口，看著酥油餅呈現出一輪彎月的模樣。我抬頭，頭頂浮著圓圓的月；我頷首，眼下聚起彎彎的船。如此看來，我應是從天上借到了半扇月亮。

我突然有些舍不得，是舍不得這輪月亮，還是舍不下酥油餅的香，我實在是不知道。寒風呼嘯，我餓得心慌。我還是啃完了這一個小小的餅，好像把餅吃進腹中就仿佛吞下了借來的一輪月亮。

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的晚上，在漆黑的海邊。月亮永懸不落，而世界上仿佛只留下我一個人，我獨自占有這片月光。不，不僅僅是月光，月光只灑在我的肩上，也就意味著，這輪明月是為我而亮。但我眨了下眼睛，月光如潮水般退去，我還坐在掉漆的欄桿上，路燈依舊暈成了光點，遠處依稀可見零星的人影。

原來不是我一個人的啊。我總算想起，是我借來了一輪月亮。我不再幻想，我從欄桿上一躍而下，手里捏著的包裝袋早已油亮發涼。我朝著宿舍的方向，時而抬頭看看綴于我額前月亮，時而低頭察覺，月光把我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

其實直到最后我也沒能擁有一盞自己的月光，而我把手攤開，手心朝上，月光順流而下，我微微抬手，托舉起白玉盤。

我借到了月亮，我接住了月光，在我孤身一人啃食油餅的時候，月亮為我而亮。我常常會想，我真的見到了月亮嗎？也許只是月亮看到我不忍離去，才施以法術，讓我沉湎于幻想。我在哪？我在海里，還是在岸上？我的靈魂穿梭于那年的海邊和當下的學堂，我默默，恍惚，繼而微笑。我不能說，我也不想說，我舌頭下藏著最硬的一塊石頭，一旦說話，口腔內就上演全武行。

但我看到了。

它在對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