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七首

米篩浪

雪不擇地。這次六月雪決意

留在括蒼山，沒有回家的意思。

細(xì)雪轉(zhuǎn)為陽光，不停地下，

也沒有回家的意思。

氣象臺與雷達(dá)站只做一件事：

觀光。記錄雪霽與日出。

觀光客琢磨氣象臺、雷達(dá)站，

像站在三星堆前的考古家。

一叢叢映山紅，讓整個括蒼山脈

變得綠如藍(lán)，氣韻生動。

山，暈眩成一幅鄉(xiāng)愁的卷軸，

眼前的原野鎮(zhèn)定自若。

站在括蒼山頂，人會獲得

雙重身份：農(nóng)夫與山民，

海在遠(yuǎn)處，又在腳下。

詩歌是現(xiàn)實(shí)之續(xù)貂。你斷文識字，

建立紙上世界，抽象山海。

原住民，把詩歌寫在大地上，

寫在巉巖與斜坡，署名芒種。

詩人，你的想象力附麗于天空，

整天描述山啊人的，而人家

既是山又是人，且披星戴月。

雪，執(zhí)意留山頂，陽光鐘情峰巒，

米篩浪，決非浪得“米篩”。

第一縷曙光，一種摹寫

——贈汪曦光先生

站在括蒼山頂，我在想：

第一縷曙光表情該是怎樣的？

這世界的變化令人疑慮，

而曙光的本質(zhì)是歡樂，

何況是第一縷，是起始。

群山的蒙昧，剎那間

被揭開，起伏的輪廓如天啟。

歡笑與啼哭就從這一刻

聯(lián)袂登場，灶神驚醒。

第一縷曙光讓造物主有了

一整天的成就感。欣然。

水流依舊，風(fēng)掠過樹梢，葉片搖動。

一只寒鴉被鍍金。它歌唱。

光所改變的，不是茶幾上的盆景，

而是內(nèi)心之景深。

曙光為世界澡身沐德，不同于

昨日，不同于簽署之前。

陽光是單薄的，只是敷一層霜，

一次粉刷，一個無名恩惠。

又厚重得無法承受，巖石

被山花點(diǎn)燃。瀝青所鋪就的

路，一直延伸到海之門，

噢！太陽攪拌機(jī)撼動了世界。

黑暗還會重臨，那又怎樣？

光是一種存在，一個“親在”，

臉上灼燒感顯示內(nèi)心暖意。

黑白臨界點(diǎn)，為時間所立，

又被時間所親手摧毀。

有了光，才能括天下之蒼，

第一縷曙光建立了自身紀(jì)念碑，

上面寫著一個詞：抵達(dá)。

烏鶇

當(dāng)它在草地上隨意跳躍時，

友人告訴我，這是烏鶇。

“你應(yīng)該熟悉的”“我還真不認(rèn)識它”

我，只覺得詩篇中的鳥兒

——飛出了書頁。

烏鶇這一刻出現(xiàn)在眼前，

填充了我內(nèi)心的匱乏。

試問那些遙遠(yuǎn)而親切的事物，

也會這樣突然光臨嗎？

值得念想的人，迥異的時刻，

是否像烏鶇一樣出現(xiàn)？

噢，在我所在的街道或草地上

有一只烏鶇，真的不知道！

也許它屬于陀思妥耶夫斯基，

或別雷，甚至魯迅、蕭紅……

一種冷峻的，內(nèi)藏溫情的意緒，

不屬于我的事物，一只灰黑色鳥兒

突然映入眼簾，讓我難以形容，

無法理解。但它一直存在。

厭倦是如此甜蜜

當(dāng)我說出“厭倦”一詞，

口中之澀，有了回甘。

記憶在增長中，回望難堪的

腰椎，它正在抵制舒適。

只要下起雨，胳膊就想起烈日，

憶及：草垛、道路與背影。

沒有太多人厭倦勞作，只是

對日復(fù)一日的單一，道路盡頭的

積水與荒草，與生活并存的

精神窘困，厭倦到甜蜜為止。

還厭倦于亂象，沮喪，大面積謊言，

空白鏡框，歲月遺照，抄襲之作，

天真的社會學(xué)教授，撒嬌老人……

而地鐵，卻給人生機(jī)勃勃的錯覺，

手臂刺青，紅色吉他，盯著手機(jī)傻笑——

一點(diǎn)不好笑的段子，“酒后真言”，

這，就更令人生厭。

事實(shí)上，厭倦是一種強(qiáng)烈的耳鳴，

停止這令人狂躁的聲音，

除非回到蒸汽時代。

“意識流”根號

如果一直想下去直至發(fā)瘋，那就糟了。

這樣的事經(jīng)常會發(fā)生，唯一的解救

就是意識轉(zhuǎn)換，就像那牧民

驅(qū)趕羊群，在草場間轉(zhuǎn)悠。

而，意識轉(zhuǎn)換源于場景變化與人的作息，

從雨季到旱季，從白晝到夜晚，

之間的灰色地帶，關(guān)鍵所在。

眾多詩人漫游于此，但丁定居，

《神曲》是灰色意識之產(chǎn)物，

但丁將光明引入幽暗，或相反——

所有快樂、沉痛，拯救與迫害，

都被照亮，進(jìn)入澄澈狀態(tài)。

歌德，也在意識的交界處游逛，

一路風(fēng)光一路故事，情與仇，

海涂、書房和宮殿，動與靜。

在他頂級頭腦的迷宮里，光影飄忽，

浮士德與瑪格雷特，梅菲斯特，

或被賦能，或遭清算，

逃不過歌德式同情或詛咒。

他那自我意識的左右擺動，

也讓《浮士德》人物，徘徊于——

罪責(zé)與恩寵之間。

短詩如匕首

——寫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漢譯本扉頁上

1

安詳，沉靜，清澈。

丟掉知識，握住古老的羅盤，

憑借火焰的推動，就在

未知的海上，靜靜地航行。

盡管談不上什么幸福，

只要，指針不那么偏激，

霧鐘不再被敲響，就好。

誰稀罕永生？

2

為什么上帝孤寂？

因?yàn)樗麤]有朋友，一個也沒有。

只有創(chuàng)造物與大洪水，

天空，運(yùn)河，屋頂?shù)姆垂猓?/p>

伊甸園空空蕩蕩。

人怎么可能成為朋友？

青銅器，在亞洲北部草原上哭泣，

汗血寶馬低頭，嗅雛菊。

3

博爾赫斯寫詩，如同

探囊取物。這位國家圖書館館長，

玩歷史于股掌之中，捏造

事實(shí)，不經(jīng)意間寫作。

他面對語言如同另一個上帝，

用手指將陽光捏成齏粉，

故事總發(fā)生在街角，庭院。

作為一個瞽者，博爾赫斯

如何能做到恰到好處

不差分毫地面對鏡頭？

看上去，他像一只備受折磨，

又隨時搏擊的黃金老虎。

他的詞匯不多。無非是一

密謀、天數(shù)，深沉的玫瑰，

六弦琴、影子，命運(yùn)紙牌。

金沙江巖畫

1

一只原始的手畫出了后現(xiàn)代。

在“妖巖”，一塊牛形巖石上，

它一把抓住了千里外的浩茫。

繪。用顏料勾勒出野牛頭部，

它的特征，神圣而狂野。

畫。牛是偶像、圖騰兼獵物，

一定會在巖石上重獲生命。

那時星空如同草甸氣息混茫，

那時人經(jīng)常被江聲所吞沒。

這野牛特別大，大出了天際，

獵取它，就等于獵取整個塵世。

最古老的繪畫僅有一種顏色，

萬物合一；畫出一部分即預(yù)示全體，

必須富有特性，讓想象力饜足。

這頭野牛從考古課程中奔逃，

站在“妖巖”，朝江水發(fā)出低吼。

2

麂子，巖羊，剛出犄角的小馬鹿，

或低頭覓食，或翹首遠(yuǎn)望。

人不出現(xiàn)，不在場，神不守舍；

滿世界神物或獵物。人不存在：

沒有意識到自我等于尚未誕生，

夾在神與動物之間找不到“我”。

鷹，在巉巖上格外神氣，

河底是瓜一般大的卵石。

老人說，那些巖畫是木天王畫的，

是首領(lǐng)“藏金子”的暗號。

瞧，一組虛線組成的網(wǎng)狀圖形，

罩住了這群動物的頭部。

紅色巖紋承接陽光的恩惠，

原始的手捉住了時間之獸。

人，剎那間擴(kuò)展成不可或缺之物，

心與手同時抓住了根本。

3

一切源自對象。奔馳的獵物

拖著夢的尾巴、饑渴與溫暖；

獐子與盤羊慢慢倒下，鹿角盛開如花，

山坡是流線型的，心靈也是。

每一種顏色都是一個維度，

增刪自如；寫實(shí)還是夸張

取決于是神的代言人，如野牛，

還是果腹之選：山驢或野豬。

一切源自材料。土紅和褐紅

來自隨處可見的紅土或赤鐵礦，

用動物之血，或植物凝脂調(diào)和。

風(fēng)是透明的，箭矢黑如死亡，

那時生如一陣風(fēng)，死是昏迷。

那只神秘之手畫下奔跑的動物，

只畫一只蹄，無端踏入空無。

4

崖壁上男女雙人合騎一頭山驢，

男人手持弓箭，開腿騎在前面；

女子，盤腿坐在男人后面，

長長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筆直。

她的身體，也似被狂風(fēng)勾勒，

她的頭發(fā)就是男人身后的風(fēng)。

男人持弓引而不發(fā)，

“獵物”正是身后的女人。

其實(shí)他手中只有弓，箭旱已射出，

象征之箭，空靈之箭，虛擬之箭，

所有的獵物只有一個：榮耀。

坐騎畫得太大，且過于“前衛(wèi)”，

這山驢，這崖壁，蠻力之殤。

你仔細(xì)地打量這幅巖畫，

恍如正進(jìn)入007的懸念試鏡點(diǎn)。

不，這件事發(fā)生在夯桑柯明柯，

一對男女在瘋狂追擊時間。

5

這里的動物成為雙重犧牲，

狩獵與祭祀，群集或獨(dú)行。

中箭的鹿，受傷的盤羊，死去的野豬，

巖畫為儀式張本，巫術(shù)才是根本，

一根矛，或箭鏃一類的東西，

插在野豬背上，它依然奔跑。

心在狂奔，欲望是誘惑的扈麝香。

深紫色的太陽，深紅色的巖羊，

橘紅色的貘，這早就消失的物種，

正與深紫紅的野驢交換眼神。

噢，公山羊疊壓于母山羊之上，

交配之姿，重合的紫色影子。

世界就這樣生生滅滅，不一而足，

這無名氏，一邊畫出動物，

一邊在心里精細(xì)地喂養(yǎng)它們。

6

他們?yōu)槭裁串嫞瑸檎l而畫？

勞作余興，還是祭祀之需？

在洞壁，云煙之上，神的技藝

守不住，總有偷盜者瞠乎其后。

用鈍器刻畫，以褐紅的鐵礦石、

動物的血染色，始于怎樣的運(yùn)思？

也許恰好在這里，人們

分食一頭馬鹿后，就隨意將手上

沾染的血，往巖壁上揩抹。

但，所有巖畫都是蘸著金沙江水

作出的，以記錄狩獵歲月，

并祈愿獲得更多更多的獵物。

風(fēng)雨和巖漿侵蝕，火煙熏染，

巖面自然風(fēng)化，圖像不完整，

線條不清，重疊的動物圖像難分辨：

這才叫巖畫，因著時光印記。

自然與人合作，在無人問津之處描繪。

巖畫即“繁殖”，打破囚籠：

一雙原始的手畫出了后現(xiàn)代。

（王自亮，詩人，現(xiàn)居浙江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