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樵（節選）

你如告訴我你是如何探求的

我就告訴你，你在探求什么

——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

一

空氣在顫抖，仿佛天空在燃燒

暴風雨就要來了，像一塊生鐵

過去與未來匯聚當下，他發明

一種句法，讓現實遵從和模仿

諸夏的喜劇活色生香，人世的

扯淡問題，終該在人世里面對

濁酒高調逐游魚，對過往打個

總結，白發要明白更高的東西

初九，潛龍勿用，正好言古今

我搬來整座蒼山，添一縷柴火

二

九二，見龍在田，滿天的卮言

供應無邊幻覺，改變烏云質地

把峭壁和瀑布譯出來，把杜鵑

和鸛鶴譯出來，讓道得以顯現

往昔是我們的尺度，是我們的

游魂，坦克擋不住集體的鄉愁

把節氣譯出來，把千年柏樹的

年輪和刀痕譯出來，絕不讓渡

流水作賬，醉生幾場夢死幾場

青山青史誰不朽，看詞的氣候

三

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

丁丁，櫓聲之欸乃，天放出來

一個象，與螢火和春秋爭短長

萬卷書巧妙重估，兌付當代性

傳奇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

而是漁樵的，不論一世或萬古

如果不被言說，存在就不存在

滿園子蝴蝶，栩栩等我的夢來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

吾喪我，懷舊的市集擺了一路

四

九四，或躍在淵，清風與明月

站在我這一邊，隱喻發出新芽

我寫一首詩，像搭蓋一座房子

邀星辰、真理和亡靈進來休憩

經驗能被說出，話語就可信任

與天命赴約，緊拽住晦暗的光

他在時間之內，又在時間之外

欲為明明屠龍手，要粉碎虛空

神遠遁了，重言引領我們返鄉

唉，道不是教條，只是一條路

五

初，日月麗于天，江河麗于地

內心的善惡確立，做一個好人

神的訓誡被截斷，魂魄與祖先

接通，一起游走在共同神識中

文明不能遺贈，每一代人必須

重新學習，找到一種新的使命

唯一不變的，就是一切都在變

對歷史的判斷要存一份原諒心

九五，飛龍在天，被年歲報廢

語言一旦落地，勢必負起責任

六

上九，亢龍有悔，所有的滅亡

全來自瘋狂，我在蒼山長嘆息

詩歌的高蹈正說明內心的不堪

浩蕩的人生，究竟該怎樣活過

名詞反抗著人類，而動詞殺死

險韻，中產階級吃掉曖昧屏風

群龍無首而后天下治，物與我

果真相安無礙，歲月自然靜好

山水不興刀兵，一些事發生了

又如何，比如曾經長安舉烽火

八

六二，大地讓我們謙卑，無物

向我們道別，無物離我們而去

君子知來藏往，四季信守承諾

落日歸去來，深諳與洪流相處

其實，人民并不在乎宇宙法則

只要努力活著，空中飄滿紅薯

經學與美學，打開非凡的向度

龐大的象征涌來，郁郁乎文哉

一道光跨越那么多世紀，終于

抵達我，寬宏的能指落到實處

九

在我的身后，六經燃盡了脂肪

一堆發亮的灰燼，在我的面前

多少英雄立罡風里，魂歸何處

星移斗轉，烏鵲忘了我的算法

無論明堂或江湖，我都是他者

水和土不服，成非法的同代人

我劈開現成的知識，滿目瘡痍

亙古孤獨中，奮力把帝國看空

六三，閑愁如荊棘，謬悠之說

攜無端崖之辭，跨出王的門檻

十二

上六，龍戰于野，至暗的時刻

我把黑色看透，又與玄色言歡

時無百年之世，世無百年之人

忠于心靈傳承是一個浩大工程

祖訓把我們催眠，高估了效果

菩提即煩惱，趕得巧起個大早

鹽與鐵上位，忙著搞階級斗爭

燕子回尋常人家，惦記賊敲門

每一種表象都有它潛隱的力道

石鯨為秋風懷胎，天如何勘破

十三

世界從它夢見自己的夢中醒來

滿臉驚愕：我的家園是否野蠻

興亡有不同韻腳，椋鳥逐浮云

偉大的詩歌，如何能成其可能

我賦予日出和日落特殊的意義

讓語言狂歡，建立另一種秩序

事物應該獲得自身言說的機會

消逝的日子，要留下明亮證詞

初九，太陽像狐貍，沉入水里

看我們的精神淪落到什么程度

十四

六二，夜扇動翅膀，月亮驚墜

再多的嵇康，彈不出我的悲傷

遺忘坐下來，草草打發了回憶

最壞的可能讓現在成其為現在

天地不仁，萬物必得精打細算

才能夠生長，活下去豈是兒戲

攥著的陰符不能解決一切困境

大言仿佛貨幣，年年通貨膨脹

詩句的晦澀，也許有著不得已

誰接得住整個世界的雪，或血

二十二

九四，三年伐鬼方，旌旗疲乏

咖啡起義，可否換更好的活法

歷史都是統治史，是一系列的

災難，汝聽塵埃的傷痛和呼喊

御風者指揮云的散聚，卻招來

六十四處烽煙，白紙祭殺白魚

三千年變局，只不過一個修辭

羊群在宏大構想里，不知所終

我每一世都來過，為人天記賬

彩筆千氣象，白頭吟萬古詩章

二十三

蒼山光芒萬丈，喚醒每個亡靈

發生過的事情都不應該被揚棄

世道已這樣了，我還迷信語言

唯慈悲和不朽讓此心莫名悲戚

逝者如斯夫，好多東西再檢討

從來不曾有過的，如何補上去

文明下行，生命必須抵抗愚蠢

我找好自己的位置，調整重音

言辭全是業，五百年后還流轉

六五，救世的傳說一直在別處

二十四

上九，夕陽山外山，物豈可窮

變易一旦開啟，誰敢放言結局

來世不會帶來驚奇，所有的夢

要在此世做完，花開即能見佛

余情未了，百煉鋼化出繞指柔

一只鳥銜我的衣袖，說一起飛

多好的陽光，先賢在彼岸招手

量子忘卻糾纏，求度何如自度

漁樵不死，自會有一個新開始

詞語光速奔來，重建諸夏存在

注：“空氣在顫抖，仿佛天空在燃燒”語出《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白發要明白更高的東西”語出張文江：“文明不能遺贈，每一代人必須重新學習”語出杜蘭特；“對歷史的判斷要存一份原諒心”語出許倬云；斯坦納有句“詞語會反抗人類”；“無物向我們道別，無物離我們而去”語出博爾赫斯；胡亮有書《朝霞列傳》；“世界從它夢見自己的夢中醒來”語出馬克思；宋琳有句“我的家園是否野蠻”；米沃什有句“賦予日出和日落特殊的意義”；“事物應該獲得自身言說的機會”語出庫切；“歷史都是統治史，是一系列的災難”語出本雅明；“發生過的事情都不應該被揚棄”語出本雅明；“文明下行，生命必須抵抗愚蠢”語出孫周興。

2022年12月

（趙野，詩人，現居云南大理和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