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水橋組詩（節選）

沙發

公園空地上

一只舊沙發

從秋天到深冬

像在始終等待

有人去坐

在三里屯附近的小區院子

我也見過

泡桐樹下空地上的沙發

看上去好端端的

我曾經坐上去

就像擁有了一副

自置的家具

電影里的情侶

將沙發撿回出租屋

在上面擠看電視

堆書

擁抱

分手

沙發又回到

樓下空地

似乎沒有

這一段經歷

我還見過沙發

出現在樹林里

道路旁

橋洞下

隨時在等人坐下

我只在北京

見過這么多沙發

就好像在這里

終究還有一個

無家可歸的位置

老化

曾有八年時間

我住在一座

老化的屋子

它有低調的水泥地

粉墻淡淡陽光

窗外銀杏金黃

我有一張單人床

和書籍半床

似乎將一直住下去

忘了身是過客

直到有天

自來水管開始造反

閥門失靈

此后開關滴漏

手柄銹蝕斷裂

請來水暖師傅

一陣折騰

水仍舊滲出膠帶

他說不 是洇

塑料煤氣管跑味兒

煤氣灶打不著

需要拿火柴去點

熱水器火花塞跟著

也被傳染

一次淋浴時

衛生間鼓脹的瓷磚

忽然崩潰

噴頭上方的蛛網被嚇得

抖落不停

我害怕自己

在這里死于非命

決定逃脫

像逃離一個

相伴多年的窮親戚

他年紀太大 變得乖僻

我離開了那個屋子

帶上一些記憶

留下一些歉意

讓新來的租戶

去面對他的殘疾

北京的冷清

大街上店鋪一家家關閉

路燈光變得冷清

遙遠的老家

迎來一年僅有的幾天熱鬧

像兩頭共打一場擺子

我們就在這擺子中度日

都忘了平常的樣子

那些留下的人

因為無人取暖

只好握住雙手

捂熱自己的心

也有一些人

放棄體溫

一路冷下去

冷到形影相吊

冷到十指連心

冷到變成一棵

被自己的光

凍住的路燈

氣球

那年我在鐘樓

看到掮著一大叢彩色氣球的老婦

她駝著背

負著不屬于她

卻整天賣不出去的喜慶

誰需要這等寒磣的喜慶呢

她卑苦的面容

是否反而會打消

某個小孩或母親玩樂的心？

我們不會出于同情心去買氣球

不習慣在歡樂中摻雜悱惻

寧愿把兩個發出生硬聲響的鎳幣

扔進乞討的小盆子里

但她沒有盆子

掮著叫花子一樣的生意

從清晨到天黑

來回經過封閉整修的鐘樓

鐘幾十年沒有響了

衰老 過氣

音符

立水橋地鐵出站不久

隔音的毛玻璃屏障上

襯貼出花卉模糊的影子

讓我想起川端康成的雪國

葉子襯在火車車窗上的剪影

決定了她的一生

我曾經很多次地起身

有意凝視這片影子

并沒有帶來什么

地鐵飛馳而過

但似乎又有一點什么

吸引我下次仍然放棄座位

注視那花束

像一個單獨待在幕后的音符

那一瞬間

單調乏味的北京

也變成一件隱形的樂器

大雪與野鴨

北京下了大雪

公園有似白山

清河變成黑水

河面平素悅目的野鴨

像失蹤了的游擊隊

它們去哪兒了呢

這是平庸的日子

賜予我的一點關心

它們在北京沒有房間

連過夜也是露宿

但平日里

它們就是在這里

捕食 游弋

在寒冷的冬季

繁衍了一代人口

和鴻雁之家里飄零的家政女工一樣

并不覺得

眼前的生活

不屬于自己

雪掩蓋了河岸

是龐大的被單

我在不合時宜的秋天

種下的菜地

早已失去

最后的綠意

只剩比周遭更白的一小片

說明我墾殖的痕跡

但它真的屬于我嗎

就算春天再次開墾

但五月份我打算搬家

因此不會有收獲

野鴨收獲了很多

它們的家族艦隊

在黑色的水面上重現了

公鴨的羽翅閃動幽微文采

小鴨已經長大

我無數次經過它們

惹動它們從過夜的河岸緩緩游離

拉出清晰隱秘的水線

有時是一道低空飛行的軌跡

我遛著的狗為此出神

在佇立的雪地上

踩出更深的梅花

它也不懷疑自己的生存

只有我總在想

日子過到了狗身上

總有一天會離開這里 我想

春天會來 種子發芽

河面變得明亮反光

野鴨飛向南方

我將會有心境寫詩

在某條大河之畔

會有一塊真地屬于我的菜地

掘土 開壟 播種

行使收獲的權利

我始終懷有這樣的愿望

如同一場大雪

忽然讓這個世界失蹤

（袁凌，作家，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