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渠道”

各方“程咬金”

徐建利看了一下手表，距下班還有些時間，但他必須提前離開一會兒，因為他要赴約的地方，在不堵車的情況下，也有近40分鐘的路程。他必須早到，因為張羅飯局的是他的頂頭上司——總公司的梁總。

公司工會田主席在徐建利剛一出門的時候，差點兒和他撞了個滿懷。徐建利一見是田主席，心情立刻郁悶起來。真是越不想見到誰，越能見到誰。“相對論”在生活中也這么靈驗嗎？

前一段時間，田主席曾打過報告，提及公司職工代表大會和會員代表大會屆期已滿，需要依法依規按時換屆。徐建利在原單位做副職時，就覺得工會組織可有可無，調到新公司任一把手后，對工會工作的態度仍我行我素，把工會工作束之高閣更是家常便飯。

田主席看出徐建利臉上不悅的表情，這種表情他經常見到，早已習以為常。但今天事關重大，他必須在第一時間向上匯報。于是，他把一份文件遞了出去，焦急地說：“經理，這是市總工會發來的換屆工作催辦函。咱們的換屆工作拖得太久了，如果再不及時換屆，就要被上級工會通報批評了。”徐建利掃了一眼紅頭文件，平靜地說：“公司黨委還沒換屆呢，工會著什么急？”田主席據理力爭地說：“《中華人民共和國工會法》明文規定，屆期已滿的工會組織要依法換屆。”徐建利不冷不熱地回道：“工會不是在黨委的領導下嗎？那就等公司黨委換完屆再說吧。”田主席還想說些什么，徐建利以有事為由，給了他一個冰冷的背影。

徐建利第一次走進聚豪大酒店，立刻被它豪華的裝修和高檔的設施鎮住了。他一出現在門口，門廳兩側身材高挑、長相俊俏的禮儀小姐就向他鞠躬問好。他走在腥紅暄軟的手工地毯上，竟像一個不會走路的孩子。早就聽說這里是一個高消費的“天花板”，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在禮儀小姐的引領下，徐建利像夢游一樣來到了888包房。走進包房，梁總等人已在等他了。包房里除了梁總和大領公司的老朋友康東亮經理，還有兩位陌生人。男的身材清瘦，保養得不錯，黑白相間的頭發梳理得很整齊；女的長相甜美，一身珠光寶氣，隔著挺遠就能聞到她身上散發的好聞香味。徐建利想，他們就是梁總在電話里說要給自己介紹的新朋友吧？

對于自己的遲到，徐建利深感尷尬，他連連致歉：“剛才聽取工會關于職代會和會員代表大會換屆工作的匯報，出來晚了，對不住了。”梁總滿不在乎地說：“當然是工作重要，尤其是職代會方面的工作。大家都是自己人，哪來那么多的客套。”梁總的一番安慰，讓徐建利打消了顧慮，他忙說：“一會兒我罰酒賠罪。”

“先別急，先認識一下。”梁總拉過徐建利，轉頭對兩位陌生人說：“這是我常和你們提起的天康公司徐經理。”他指著男人說：“這位是光明設備公司的經理郭大力，他身邊的美女是公司的財務總監姜麗。”聽完介紹，徐建利立刻明白這頓飯局的用意了。

最近，天康公司有一個核心設備需要更新換代，消息一出，波瀾驟起。平時不怎么聯系的領導、朋友、供貨商的電話像潮水般涌過來，讓徐建利應接不暇。

在社會耕耘多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朋友圈和渠道，徐建利也不例外。他大學同寢室的同學，也是做這類設備的，企業做得很大，知名度很高，產品遠銷國外。他們之間的合作，是一種沒有歪門邪道的互利雙贏：一方需要先進的設備，另一方不遺余力地提供質優價廉的產品和無后顧之憂的售后保障。質樸友誼和精誠合作在業內被傳為佳話。所以徐建利有更新設備想法時，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老同學，他們甚至已私下達成口頭協議。誰知半路殺出這么多的程咬金。

姜麗見客人都到齊了，她從服務員手里要過茅臺，善解人意地給大家斟滿。不知是有意還是習慣，她行走的時候，有著黃金比例的腰肢扭動得有些夸張。

梁總打趣地說：“國酒本來就好喝，今天有美女給斟，更別有一番味道哇！”姜麗給在座每位斟滿酒后，嬌滴滴地說：“請梁總開杯吧。”梁總也不客氣，端起酒杯，說：“今天咱們是好朋友小酌。既然是朋友相聚，那咱就約法三章：一不談工作，二不談業務，三只談感情。我打個樣兒，先敬大家三杯。”

三杯酒過后，郭大力主動站起身來，特地為自己換了一個大杯，豪爽地把三小杯酒倒進了大杯里，以表達自己的誠意。他說：“謹遵梁總酒令，咱們今天只談感情。我特意為三位好朋友量身定制了一款和田玉吊墜。雖不值幾個錢，但很用心，希望能博得大家一笑。”

姜麗心領神會地把三個做工考究的禮盒送到每個人手中。徐建利接過禮品盒，雖沒打開，卻明白郭大力用不值錢和很用心制造出來的矛盾，就是為了證明此物非同一般。他覺得這種故弄玄虛的伎倆過于急功近利了。

送完禮物，姜麗沒坐下就舉起酒杯，柔聲細語地說：“我敬各位一杯，希望各位能給我們公司一個為大家服務的機會。”梁總等她喝光杯中的酒，趁火打劫地說：“我不是說過不談工作嗎？你怎么還藝術性地捎帶私貨呢？”姜麗羞澀地笑了一下，十分可人地說：“既然被梁總抓了現行，那我自罰一杯吧！”在眾人的掌聲中，姜麗故作委屈地又喝下一杯酒，一副楚楚動人的樣子，屬實讓人心生憐憫。

康東亮顯然是被楚楚可人的表情感動了。他看了一眼姜麗，又看了一眼梁總，站起身來，鏗鏘有力地說：“我在此表個態，美女這份情，我照單全收了！”康東亮的話說得非常藝術，既沒犯酒令，又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他恰到好處的表態，立刻贏得大家心照不宣的掌聲。

“好一個約法三章，原來就是為了讓我表態。”徐建利暗里合計，甚至忽然覺得他們如此默契地配合，是不是事先彩排過，專門演給他看？這也是很有可能的。康東亮識時務，表態積極，自己也不能反其道而行，于是端起酒杯，學著一個小品的梗，說：“梁總做介紹，這家公司肯定差不了。雖然已經有許多公司和我們進行了實質性的接觸，不過我保證，盡快給郭總一個滿意的答復。”他話音未落，梁總就指著他戲謔地說：“老徐，你活學活用小品的梗，也掩蓋不了你犯規的事實，罰酒！”徐建利故意賣出破綻，既結實地拍了梁總的馬屁，也向郭經理挑明他現在眾星捧月的狀態和處于“皇帝女兒不愁嫁”的地位，讓對方不能小瞧了自己。聽到梁總的罰酒要求，徐建利知道自己的目的已達到，也毫不含糊學著郭大力的樣子，把三小杯酒斟滿一大杯，樂呵呵地說：“我向美女學習，認錯認罰。”

酒宴過后，由于徐建利和康東亮住在同一個小區，所以他們婉拒了郭大力送他們回家的好意。郭大力也沒再堅持，把微醉的梁總扶上了車。

看時間尚早，康東亮提議溜達一會兒，消消食。徐建利知道，溜達消食只是借口，探聽口風才是實質。他們走在流光溢彩的街道上，酒桌上的逢場作戲，轉眼間就變成開誠布公。

雖然企業性質差不多，存在競爭關系，但并沒有耽誤他們結下不錯的情誼，所以交流起來自然少了許多繁文縟節。“今天梁總明顯是給咱哥兒倆擺下一個鴻門宴，目的就是讓咱哥兒倆買郭大力的產品。你說，現在誰還沒個三親兩厚的，他斜插這么一杠子，讓我答應過的朋友怎么評價我？”康東亮的話徐建利深有同感，他反問：“人家官大、嘴大，咱們有什么辦法？”康東亮冷冷地說：“辦法多的是，我近期就讓工會召開職代會，美其名曰是貨比三家，實際就是讓職工代表把郭大力一方否了。這樣一來，不管是誰，也不好再指手畫腳地干政了。”

“職代會有那么大的作用嗎？”見徐建利疑惑，康東亮笑道：“原來我也不知道，有一次職代會換屆，我看到自己的名字竟然出現在職工代表候選人名單里，就非常生氣地對工會主席說，我一個堂堂公司總經理，單位的一把手，怎么能當職工代表呢？趕緊把我名字刪除。工會主席很聰明，他看到我桌上放著當天的報紙，頭版頭條報道的是市黨代會召開盛況，就指著報紙給我舉了個例子：‘如果市里要召開黨代會，那么市委書記就是黨代表候選人；要是召開人代會，市長就是人代會代表候選人。咱們單位召開職代會，假如你不是職工代表候選人，日后你準會批評我剝奪了你的民主權利。’聽工會主席這么一普法，我才知道這項工作的重要性。跟你說實話，把職代會玩明白了，不但不會給咱們增加麻煩，反而多一道安全的屏障。”

聽康東亮這么一說，徐建利對自己的知識盲區感到非常尷尬，他佩服又不解地問：“職代會能通過嗎？”康東亮胸有成竹地說：“你如果想通過，哪個敢反對？”康東亮說這話的時候，有點兒咬牙切齒的意思，再加上頭頂霓虹燈的點綴，他的臉像一塊用久了的調色板。

一個擋箭牌

康東亮酒后吐真言，讓徐建利獲益匪淺。雖然他對職代會的職能沒有什么概念，但康東亮的突破性玩法，引起他濃厚的興趣，于是決定找田主席好好談談。

徐建利要聽工會工作匯報，在田主席的記憶里，還是破天荒第一次，盡管他已經到公司兩年多了。

田主席如數家珍地把公司工會重點工作逐一做了匯報，徐建利聽罷才知道，工會默默做了這么多服務發展、服務職工的工作，他內心那種根深蒂固的觀念有所改變——原來工會不是可有可無，而是非它不可。

徐建利滿意地點點頭，說：“公司的核心設備早就應該更新換代了，這樣才能讓企業在激烈的競爭中永遠處于不敗之地。我之所以顧慮重重，就是因為投資大，怕職工們有誤解，耽誤更新進度。我在原來的單位時，職代會經常行使否決權，都把我弄神經了。”

田主席胸有成竹地說：“只要能讓企業發展更有后勁，職工們會全力支持的。”

“那你抓緊時間讓職代會通過核心設備更新換代的議題吧！”

“這屆職代會因為已經屆滿，不能再行使民主程序了。即使硬性召開職代會，它通過的任何決議也不再具有法律效力。”田主席搖搖頭說。

“那就是通過了一個寂寞唄！”徐建利看似自言自語地說。

田主席點點頭，轉而又說：“聽說前幾天，有一家單位沒經過職代會審議，就引進了一臺新設備，被巡視組審查出來了，不僅要求他們定期整改，還要對單位負責人進行追責。”

這件事情徐建利好像也聽說過，只是一聽一過，沒往心里去。“我知道職代會的重要性，可也不能耽誤設備的更新工作呀！”徐建利面露難色。

田主席卻很堅持：“按相關文件要求，企業的‘三重一大’必須經職代會討論通過，不允許有絲毫偏差。經理，這可是原則問題。”

一番肺腑之言，讓徐建利若有所思。“以后職代會的事情，你要替我嚴格把關。”

“經理你放心，這是我的職責所在。”田主席建議，市總工會近期要舉辦一個全市知名企業家工會工作論壇，是可以參加一下的。

徐建利覺得這個建議非常好，他也想借此機會補補短板。但礙于面子，他沒有當場答應，而是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看時間吧，這段實在太忙了。”

就在這時，徐建利的手機響了，他一看是梁總的號碼，忙向田主席擺擺手，田主席知趣地退了出去。

電話里梁總也沒客氣，他直接發問：“老徐，上次的事情，你們研究得怎么樣了？”徐建利想起剛才和田主席的交流，覺得現學現賣也是一種應對方式，于是說：“我們公司的職代會已經超期服役了，上級工會前幾天還送來了換屆催辦函。公司‘三重一大’沒有職代會的討論通過是不合規的，所以梁總得容我點兒時間。”電話那頭沉默片刻后，傳來回話：“民主程序是要走，這很關鍵。但你可別學康東亮那個老滑頭，利用職代會玩游擊戰。”

康東亮果然說到做到。他的雷厲風行，讓徐建利心頭一顫，既佩服，又擔心，畢竟領導有暗示在先，老康這回可是在刀尖上行走，一旦失足，后果不堪設想。徐建利平復一下復雜的心情，信誓旦旦地說：“瞧梁總說的，您就是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啊！您就放寬心吧！”徐建利的話讓梁總很受用，他冷笑了一下說：“那盡快抓緊時間吧。”

壞消息，好消息

由于平時準備充分，工會提交的換屆方案，很快就得到黨委會的討論通過，換屆工作順利進行。田主席按照黨委的修改意見，對換屆方案進行了修改，然后送到黨委成員手中，讓大家重新審議。

徐建利對田主席的工作效率大加贊賞。通過這段時間的接觸，他還發現自己對“工會是企業和職工間的橋梁和紐帶”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在網上下載了省政府關于“企業職工代表大會規定”和中華全國總工會《工會基層組織選舉工作條例》，準備有空時好好學習一下。

這頭，徐建利正忙碌得起勁，那頭，好朋友老馮的電話打了進來。

“告訴你一個驚人的消息，康東亮因經濟問題被巡視組帶走了。”徐建利聽后，整個人都僵硬了，難怪這幾天沒有他的任何消息，立即追問：“老康怎么會有經濟問題？”“我也是道聽途說。據說，康東亮從他以前的渠道購買了一套價格不菲的設備。一段時間過后，就有人實名向巡視組舉報了康東亮。巡視組派專人到康東亮的大領公司調查取證。這一查，還真查出他虛報設備價格、收取對方巨額回扣的事實。”

放下電話，徐建利一陣后怕，如果不是遇到企業換屆，如果不是田主席執著地堅持，他恐怕也會得罪梁總，會不會落得和康東亮一樣的下場都不好說。時間差給了他一個僥幸逃脫的機會，但人生能有幾個時間差？以后會不會還這么幸運，真是一個問題。

就在徐建利胡思亂想時，他的手機又響了，是姜麗，那個漂亮的財務總監。

姜麗嗲聲嗲氣地說：“徐哥，你把妹妹都忘了吧？”徐建利知道她來電的目的，立即調整了情緒，逢場作戲地應付道：“我怎么會把你這個大美女忘了呢？”“上次一別，是不是一直在躲著妹妹呀？”“哪敢，我們單位一直在忙著換屆，如果不換屆的話，美女交辦的任務早就完成了。妹妹的事，我一直記著呢。”姜麗妖嬈地笑了笑，有意無意地說：“你聽說了嗎？老康被巡視組帶走了。”徐建利聽出她話里有話，說：“我也是才聽說。”“我知道，由于我們的介入，可能堵死了你原來的渠道，不過你放心，妹妹是不會讓你失望的。”

徐建利當然知道這話里乾坤，他陷入了深思。的確，每個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建立和經營屬于自己的渠道，這些渠道一旦根深蒂固，就會和其他渠道相互通聯，形成一張碩大的關系網，有時會收獲利益和人脈，有時也可能伴隨違規操作，甚至違法。康東亮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拿職代會當兒戲，拿職工的利益當幌子，中飽私囊，不出事兒才怪。

聯想到康東亮，徐建利深有感觸地說：“渠道千萬條，守正第一條。希望美女也能記住這一條，并和我一起共勉。”徐建利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感到渾身通透了許多。他沒等姜麗回話，就果斷掛斷了電話。至于另一頭的姜麗如何凌亂，已不再是他考慮的范疇了。結束通話的徐建利長吁一口氣，毫不猶豫地撥通田主席的座機，迫不及待地說：“主席呀，上次你說的那個企業家工會工作論壇，幫我報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