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宇,高源
(1.云南民族大學 云南省民族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504;2.云南大學 西南邊疆少數民族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
鄉村振興的重點是在與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的有效銜接中,實現脫貧地區農民生計的可持續發展。而農民可持續生計能否形成的關鍵前提,則在于可持續資本的集聚①借鑒有關農業農村資本的代表性研究,并結合柿花箐村實際情況,本文把對該村生計轉型具有重大作用的資本類型概括為四種:一是以勞動為基礎,具備相應的生產技術、經營管理知識及相關技能的人力資本;二是囊括土地、基礎設施、生產資料、生產工具、生產設備等在內的物質資本;三是涉及社會關系、生產組織、市場交易等網絡關聯的社會資本;四是與生產密切相關的資金、借貸、儲蓄等金融資本。參見Rakodi C.A Capital Assets Framework for Analysing Household Livelihood Strategies:Implications for Policy[J].Development Policy Review,1999(3);Serrat O,Serrat O.The Sustainable Livelihoods Approach[J].Knowledge Solutions:Tools,Methods,and Approaches to Drive Organizational Performance,2017(5).。學界對農民生計與資本關系的研究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既有成果的主要觀點可以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資本匱乏不僅會導致農民貧困問題的發生,而且也是導致貧困代際傳遞的根源,當然,資本的積累也因此成為解決農民貧困問題的關鍵所在。有學者認為,單一農業生計因資本稟賦較差而導致貧困發生率相對較高[1];農業生產要素、金融資本、教育成本等的匱乏是農民家庭生計脆弱性及貧困問題的根源[2]。進而,在不少西部農村地區,由于家庭缺乏文化、經濟和社會等資本的積累,往往造成了家庭貧困的代際傳遞[3]。相對而言,在精準脫貧過程中,技術、項目、教育等外部資本嵌入下的生計多樣化,對減貧具有顯著作用[4],資本的增加也是扶貧搬遷農戶后續生計可持續發展的前提[5]。因此,資本是有效緩解農民貧困的關鍵條件。總體而言,家庭結構、教育程度、社會關系網,以及社會支持和社會流動等資本要素,對解決貧困代際傳遞發揮了重要作用[3]。
其二,資本對農民生計的可持續發展影響重大,甚至決定了農村產業發展與產業振興水平。資本是家庭集約化生計戰略及可持續發展的關鍵所在[6]。而實現生計的可持續發展,必須權衡和選擇的資本包括人力、社會、自然、物質和金融等五個方面[7],并需要對不同資本進行合理的組合與配置。從整體來看,當代中國農村對蔬菜等高產值農產品的經營,主要依賴具備土地、人力、物質等多重密集資本要素的小規模家庭農場來實現,并且基建、生產資料、生物劑等物質資本的投入,具有與土地、人力相均衡的特性,從而形成了“沒有無產化的資本化”的基本特征[8]。而在具體鄉村的生計可持續發展中,國家干預下的住房、基建、教育、醫療和金融等的投入,是農民生計結構發生轉型并穩定發展的必不可少的因素[9];返鄉青年之所以形成以農業產業為主體的多元化生計體系,是因為其能夠嵌套在基于(擬)家庭倫理社會關系的鄉土社會生活當中[10]。這些研究充分反映了人力、社會、物質和金融等資本對鄉村生計發展的重要意義。總之,農民生計可持續發展的核心是相關資本的規模性、持續性和有效性投入。
其三,資本還深刻影響著農民家庭的代際分工及生計拓展。當前中國農業中的人力資本過密、土地資本稀缺,而城鎮化的深化又離不開巨大的勞動力投入。因此,在一個家庭中,逐漸形成了年輕子女外出務工、經商,年老父母在家務農的“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生計模式,并且占到農民家庭再生產模式的近80%[11]。這一模式的運作,當然離不開國家政策對家庭人力、土地、物質等資本均衡配置的引導作用。其主要體現在保護進城務工人員尤其是老人、婦女有自由返鄉的權利;通過農村集體土地所有制保障農民的土地權利;農業機械等物質資本的鄉村推廣等[12]。據此,半工半耕生計模式形成的動力,可溯源至在中國高速城市化背景下,在農村家庭土地、人力、物質、金融等生產要素非均衡組合的基礎上,農民群體理性配置家庭各類資本的結果。
以上成果均透過資本視角來探討當代農民生計演變問題,并集中研究了農民貧困及其代際傳遞、農民生計的可持續發展、農戶代際分工及家庭生計拓展等幾個方面的問題。不過,既有成果大多以樣本統計、數據或文獻分析等為主要研究方法,采用中觀和宏觀視野,相對缺乏歷時性的、長時段的觀察,特別是聚焦具體田野點的深入調查研究尤為不足。因此,亟待從代際視角切入,通過生計轉型與資本集聚的互動關系演變來深入探析民族地區鄉村振興問題。
我們將通過長期跟蹤調查的柿花箐村來深入討論這一問題。柿花箐村隸屬云南省昆明市富民縣東村鎮租庫村委會,平均海拔2 080 米,距東村鎮15 公里,全村皆為苗族(自稱“Ad Hmaob/阿卯”,他稱“大花苗”),截至2023 年,該村有77 戶280 人。值得強調的是,自20 世紀80 年代中期國家啟動扶貧開發工作以來,柿花箐村村民并沒有普遍性地轉型為半工半耕的農民工,而是實現了鄉村在地化的可持續發展。其間該村家庭年人均收入從1982年的285元增至2022年的14 489.64元①2022年,柿花箐村全村總收入為405.71萬元,其中工資性收入為93.31萬元,僅占23%;而以種植業、養殖業為主的生產性收入為292.1萬元,占比72%;其余的5%為財產性收入和轉移性收入。。而當地實現鄉村產業在地化快速發展的關鍵是在國家、市場和鄉村三方的共同作用下形成了資本的階段性有效聚集,并以此推動了當地生計的持續轉型和演進。
作為清末黔西北土司的陪嫁人員,柿花箐村的苗族先輩們曾先后在今滇中區域的環州鄉、萬德鎮、撒營盤鎮等地遷徙,并最終于1882年定居此地。他們延續著傳統的以種植玉米、洋芋、蕎麥為主體,同時養殖豬、雞等牲畜,兼營紡織、采集、狩獵等典型的山地生計方式。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從20 世紀50 年代中期至1978 年,該村進行了集體化農耕的較為單一的生計方式變革。在80 年代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施之后,他們又重返傳統的山地生計,即以生存性種養業為主導,兼營紡織業和采集狩獵等多樣形式。不過,當時當地家庭年人均收入不足300 元,貧困現象極為突出。這也就成為地方政府在該村啟動產業扶貧的直接動力。
1985 年至2000 年,是當地政府在該村實施扶貧開發的初期階段。這個時期扶貧開發的重點是煙草產業。在該村的少量第一代人和部分第二代人中,由此形成了從勞動密集型傳統農業向營利性種植業初步轉變的局面①本文以我國農村扶貧工作的階段性實施為宏觀背景,即1985—2000年的粗放式開發扶貧階段,2001—2013年的制度化及整村推進扶貧階段,2014—2020年的精準扶貧,以及此后至今的鄉村振興階段。以柿花箐村的扶貧開發實踐為現實依據,結合我國代際研究中具有代表性的劃分標準,將該區域農民群體按出生年代劃分為:經歷扶貧開發啟動階段的第一代(1949—1966)、深度參與制度化扶貧開發的第二代(1967—1979)、主要參與精準扶貧和鄉村振興的第三代(1980—1992)和第四代(1993—2007)。。但是,由于扶貧初期政府和企業投入力度不足,即煙草公司只是嘗試性引入種子、育苗袋等生產資料,政府工作人員也是短暫而有限地參與其中,并且當時生產資料、人力,特別是關鍵的知識、技術等的投入相對不足,其結果便是只有零星的第一代人嘗試參與煙草種植,從而導致這一時期該村未能從根本上改變以傳統種養業為重心的整體生計模式。
具體來看,在國家扶貧開發初步啟動的背景下,1985年,當地政府為幫助農戶增加收入,擺脫絕對貧困,開始與煙草公司協同推廣煙草種植。公司為農戶免費提供種子、營養袋等生產資料,并派人到村中指導培育煙苗。由于第一代村民初次接觸這一經濟作物,技術掌握相對困難,因此在煙草產業扶貧的第二年即1986年,鄉政府實施了領導掛片負責制。隨后,當地各部門工作人員親自到相鄰州市煙草種植較為成熟的地區考察學習,之后便居住在村委會進行協助種植,包括幫助農戶“打煙塘”(移栽煙苗之前的刨坑和起壟準備工作)、栽煙苗等,并指導部分村民田地管理、煙葉烤制等步驟。
但是,政府工作人員只是在推廣煙草種植的前兩年負責引導,幫助農戶,在其后的幾年中,他們并沒有與農戶建立起長期的指導、監督等幫扶關系,煙站的輔導員也未能實質性地為煙農提供技術服務。而煙草種植業發展的首要前提在于煙農熟練掌握中耕管理、烤制等必需的技術和知識。正是由于當時人力、技術、生產資料等投入短暫且有限,從而導致了該時期產業扶貧成效極為有限的結果。1986 年,該村只有3 戶第一代人愿意嘗試種植煙草,而絕大部分農戶均持觀望態度。這3 戶家庭的煙草種植成效是極為顯著的。當年的烤煙價格為每公斤5—6 元,他們的畝產年收入均達到800 元左右,比傳統種養業收入高出近一倍。這極大吸引了此后其他農戶的參與,尤其是與他們存在家族關系的第一代、第二代村民。至2000年,全村種煙農戶增加至30戶,其中,第一代、第二代村民分別有10戶和18戶。而這3戶家庭以及此后大部分家庭能夠成功種植,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向鄰村芭箐村具有姻親關系的親戚進行了較長時間的技術學習,并且開展了家庭聯合互助生產,由此有效彌補了土地、人力、技術等生產要素的不足。簡言之,他們通過傳統互惠關系的運用,即基于傳統社會關系形成了物質、人力等資本的有效集聚。
具體來看,一方面,土地的集聚構建了煙草種植的物質資本基礎。在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施中,該村以肥瘦交錯搭配、人均1.3畝的方式分配土地。此后,多數家庭還通過開荒獲得了2—4畝不等的土地,該村因此形成了“插花式”的土地分布格局。雖然土地分布零散,但從事煙草種植的家庭自發開展了聯合種植,從而整合、集聚了煙草種植必需的一定規模的土地資源;另一方面,區別于傳統生計方式,作為勞動力和技術高度密集的產業,這部分家庭在聯合生產中,大多提供了兩個以上的勞動力,并在移栽煙苗、煙葉烤制以及初步分級等環節中,開展了勞動力與技術的頻繁互助,一個家庭因此可以完成至少2 000 株煙草的生產經營。這一過程由此實現了超越個體家庭的人力資本的有效集聚。所以,正是因為面對煙草從種植到烤制的復雜生產過程,當時的個體家庭顯然難以實現土地、勞動力、生產工具、技術密集的要求,而基于傳統互惠關系的家庭聯合生產,便成為解決這一關鍵難題極為有效的方法。
于是,至1995年前后,該村參與煙草種植的25戶家庭中,除去7戶種植規模較小的家庭之外,其余全部都以親屬關系為基礎,構建了“近于分享,契合慷慨互惠”[13](227)的聯合生產經營模式。他們的這種互惠式聯合經營并不局限于土地整合方面,同時還廣泛體現在烤房、耕牛、其他生產工具等生產資料的共用,以及中耕管理知識、烤制方法等技術的共享方面。所以,正是在社會資本聚合的基礎上,他們完成了物質、人力等資本的集聚,并實現了該村家庭收入水平的明顯提高,即從1986年至2000年,該村家庭年人均收入從約300元增至約1 500元,增長了近5倍。
綜上,1985—2000 年,當地政府和企業實施了煙草產業扶貧工作,煙草種植成為第一代和部分第二代村民的重要生計選擇。但由于該階段外部人力、物質等資本的投入有限,該村自發地催生了建立在傳統互惠關系基礎上的非正式的家庭聯合生產組織,并就此完成了土地、生產資料、人力、技術等的共享與整合,實現了煙草產業所需的各類資本初步的小規模集聚。該階段的資本集聚因此表現出外部資本投入有限、主要依賴鄉村地方性資本集聚的基本特點。在此背景下,該村生計方式的結構性轉型已經初步啟動,也基本解決了絕對貧困問題,取得了扶貧開發的初期階段性成果。
2001—2013年,扶貧開發進入整村推進階段。當地政府對該村的扶貧投入空前提高,主要表現在煙草產業的制度改革、荷蘭豆的引進,以及基礎設施建設的初步完善等方面。尤其是在產業扶貧深化中,通過合同制、訂單農業等方式,外部市場與當地農戶建立了制度性關聯,并由此推動了該村生計全面的、結構性的轉型,而與生計方式轉型緊密交織的,便是資本集聚方式及其程度的巨變。
推動當地生計轉型和資本集聚巨變的直接原因,卻是當地煙草產業所遭遇的發展困境。2000年前后,當地相鄰各鄉鎮煙農數量急劇增加,造成煙葉市場供大于求的局面。其后的幾年,柿花箐村以第一代村民為主體的煙農因技術條件、社會交往等的顯著局限,不同程度地遭遇了市場參與困境,導致該村煙草種植農戶數量持續下降。至2005年,該村前兩代種植戶分別下降至4戶和12戶。
這一市場波動促使地方煙草公司在2009 年開始實施制度改革,并隨之極大提高了各類資本的投入。當年,煙草公司在該村投資200 萬元,修建了蓄水壩塘、灌溉和飲水等水利工程,完善了村莊道路交通基礎設施建設,同時開展了有針對性的制度改革:一是重點實施合同制生產,明確煙葉栽種、烤制和交售的時間節點;二是修建新式烤房并升級生產設備,如該村有55%的第二代煙農在政府補貼下修建了板式烤煙房;三是通過實施煙站輔導員現場全程指導,切實提高煙農的種植技術、中耕管理水平和烤制技術等。
這樣,在村莊基礎設施建設和生產經營制度改革的同時推進中,伴隨著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持續且較高額度的投入,形成了該階段資本的規模化下鄉,一種制度化的、新型資本集聚的形態開始形成。此后至今,全村的煙草種植戶數及種植面積得以穩定,基本維持在28戶和300畝左右。
不僅如此,在該區域煙草產業發展遭遇瓶頸的同時,為了拓展當地產業的發展空間,地方政府組織人員赴外地考察之后,將荷蘭豆引入該村種植。這一產業采用訂單農業方式,即外地老板先向農戶發放豆種、農藥等生產資料,然后定期到村中收購產品。荷蘭豆由此在當地得到迅速推廣,而外部市場的生產資料、資金、技術等生產要素隨之也被引入。2008 年前后,當地荷蘭豆畝產達到約2 000公斤,戶均年收入達到1萬元左右。雖然荷蘭豆在后期因病毒、土質等問題而無法繼續在該區域種植,但大部分第二代、第三代村民憑借該階段的經營彌補了煙草產業的損失,甚至實現了家庭經濟收入較高水平的快速增長。因此,該村荷蘭豆產業得以成功運作的前提,依然是在政府和市場的共同推進下所實施的種子、農藥及種植技術等生產要素的投入。當然,這一經濟作物的引入,也隨之進一步提升了當地資本集聚的程度。
由此,在當地政府主導下,在企業、市場和村民共同參與的產業扶貧開發中,該村形成了物質資本、社會資本、人力資本等的規模化在地化集聚。其間第二代村民普遍掌握了具有相當難度的煙草種植、荷蘭豆種植技術,實現了從傳統種養業向營利性農業的成功轉型。
不僅如此,在新興經濟作物較高收益的吸引下,加之當地政府和銀行的宣傳推廣,部分第二代村民開始參與小額信貸業務,他們每戶每年可借貸1萬元左右用于再生產。這就完全不同于產業扶貧初期階段的第一代村民,即部分第二代村民已經能夠運用金融資本,并在家庭化的各類資本的集聚過程中進一步推動了家庭生計的轉型升級。
當然,在政府和市場前所未有的各類資本投入背景下,特別是在煙草、荷蘭豆等營利性經濟作物種植過程中,該村的傳統社會資本也在延續著代際傳遞,并在與外部資本的有效整合中空前提升了資本的集聚效應。
其一,在代際生計轉型中,有相當一部分的第二代村民仍延續著傳統的互惠乃至共享關系,形成了鄉村地方性人力資本、社會資本的新的集聚。這主要存在于分家之后兩代村民的家庭之中,以及具有父系血緣關系或姻親關系的家庭之間。例如,在從事煙草種植的這些家庭中,他們常常會共用板式烤房,在技術分享、生產運輸等方面開展互助,并在移栽、采摘煙草時相互幫換工,等等。當然,這并非一種單向的慷慨性贈予,因為受惠者同樣會回贈勞動力、食物、禮物等。這樣,雙方通過“對稱性”的互惠建立了穩固的合作關系,“而互惠則是社會生活中的兩重性和‘對稱性’”[13](218),而更為直接的互惠表現則是,直至目前有37%的具有血親或姻親關系的第二代、第三代村民之間還存在普遍的無息借貸現象。這顯然是基于傳統互惠關系所產生的鄉村金融資本的一種在地化的集聚現象。可見,傳統互惠關系的代際延續,不僅實現了鄉村社會資本的當代集聚,同時也在此過程中整合了豐富的物質資本、人力資本乃至金融資本,提升了其集聚程度及效應。
其二,更值得強調和重視的是,制度化的產業扶貧催生了銜接國家、市場和地方的鄉村能人,他們運用傳統的再分配方式①該村的再分配歷史傳統主要表現為,在從游耕到定耕的過程中,當地人先后分別附屬于土司、地主,并在20世紀中期后進入了以生產隊隊長和供銷社等為中介的集體經濟體系,由此實現與外部社會和市場的再分配銜接。,進一步拓展、提升了該村的社會資本,并且顯著推動了附著其上的其他多種資本的集聚。以2007 年以來長期擔任煙站輔導員的王GZ 為例②出于田野調查倫理要求,文中受訪者進行了匿名處理。下同。,由于他同時擔任該村村民小組組長,這就使他能夠深度嵌入村委會與煙草公司共同編織的社會網絡之中,并具備了明顯高于其他一般村民的較高質量集聚物質資本、人力資本、社會資本等的能力。
在此基礎上,一方面,鄉村能人能夠承接并再分配地方煙站、荷蘭豆市場的生產資料、技術、信息等生產要素;另一方面,在村莊內部,他們同時也能對普通農戶家庭的相關資本實施有效的集中和配置。顯然,這一過程已經構建了斂集于一個中心后再次分配的,即“收集到中心,再從中心分配出來”[14](42)、一種在地化的鄉村再分配體系。而這種再分配體系構建的前提,主要就在于鄉村能人在地方熟人社會中所擁有的、雙重中心節點的特定地位和身份屬性[15](214)。一方面,他們作為聯結煙草公司與鄉村的節點,遵循相關要求并完成生產計劃安排、技術培訓、信息傳達等工作;另一方面,作為聯結政府、企業和普通農戶的節點,協助并監督煙農按照合同和市場要求,完成資源的再配置、煙草的生產和收購、農戶信息的反饋等。這一系列再分配流程顯著降低了企業、市場與農戶之間交易的制度、信息、時間等成本,從而在熟人社會關系基礎上有效實現了附著其上的物質資本、人力資本、金融資本等的鄉村在地化聚合。
綜上,2001—2013 年,當地煙草公司實施了煙草產業的制度改革,政府同時還協助引進了荷蘭豆的種植。在此背景下,企業、商人等市場主體通過提供生產資料、生產設備,加之深入的技術培訓工作等,形成了當地物質資本、社會資本、人力資本等的空前集聚。同時,以鄉村能人為關鍵節點的鄉村再分配體系的運作,實現了當地社會資本以及附著其上的物質、人力等資本的一種在地化和制度性的集聚。簡言之,該階段推進當地生計轉型的資本整合方式,一是在制度變革背景下外部資本的空前集聚,二是基于社會資本的鄉村各類資本的整合與拓展。二者的共同作用構建了該階段當地全新的資本集聚形態,推動了該村以第二代村民為主體的生計方式的轉型,并為下一階段的精準脫貧與鄉村振興奠定了重要基礎。
在上一階段國家、市場、鄉村的協同推進中,柿花箐村的現代農業發展格局和資本集聚的制度化形態已基本形成。從2014 年精準扶貧實施之后,尤其是同年該村省級民族團結進步示范村的創建,各類資本在該村得到進一步規模化、高質量的投入。直至當前進入鄉村振興戰略實施階段,當地的生計開始邁向更為多元化的方向,而其資本集聚也表現出更為顯著的市場化色彩。
在生計方面,該村目前已經形成了營利性農業、傳統種養業、半工半耕、外出務工、半工半商等五種類型。按從事這些生計的勞動力數量統計,它們分別占47%、22%、18%、9%和4%的比例,由此表現為一種混合型的生計結構。其中,尤其以第三代、第四代村民為主的家庭,他們在部分延續煙草種植的基礎上,快速向山羊、肉牛或斗牛等營利性的養殖生計拓展。與此同時,他們中的外出務工人員也逐年增多,從而形成了目前集農、工、商等為一體的混合生計模式。
2014 年,政府在該村投入100 萬元用于創建省級民族團結進步示范村。創建示范村的資金投入主要用于進一步完善基礎設施建設,特別是村莊道路硬化,扶持從事養殖業家庭的畜舍建設等。此外,當地還以村委會的名義,向村民提供了20萬元的產業扶持資金。這一系列措施為該村生計水平的進一步提升提供了重要支撐。
從2018年開始,該村28戶以第三代、第四代村民為主體的家庭,在普遍種植10畝玉米、飼養2—3頭用于繁殖的母豬的同時,大部分還種植8—10 畝烤煙,飼養4—8 頭肉牛和20—50 只山羊,少量家庭至少也兼營其中的兩三種生計方式。這種以市場營利為主導目標的混合生計結構,直接促進了家庭再生產規模的擴大。這是因為,新的生計結構提出了投入更多生產設施、設備、資金等生產要素的新的需求。
先從煙草產業來看,在物質資本投入方面,2016年,煙草公司為了進一步提高煙葉品質,通過資金補貼的方式推廣建造新能源烤房。其中,大、小兩種規模的烤房價格分別為1.2 萬元和0.7 萬元,政府補貼達到60%。到2018年,共有17戶煙農在政府扶持下建設了新能源烤房。新能源烤房較高程度的自動化運行,一方面實現了生產設施、設備、技術等的全面升級,另一方面也極大簡化了以往人工燒柴、監測溫度、調整煙葉等復雜程序,從而顯著降低了勞動力成本。
再從養殖業看,示范村創建過程中的畜舍修建補貼和產業扶持資金,直接推動了該村高附加值養殖業的形成。按照養殖規模,當地政府為19戶家庭提供了0.1萬—0.5萬元不等的畜舍建設補貼,有效擴大了這部分家庭的養殖規模。其中,特別是以第三代、第四代村民為主體的家庭,從2014 年的2戶增至2018年的14戶。
家庭養殖規模的擴大,同樣推動了相關設施、設備、生產工具等物質資本的追加投入。2018年,共有16 戶家庭分別購置了價值0.3 萬—2 萬元不等的粉碎機、拖拉機或旋耕機,這極大改變了傳統的局限于勞動力密集投入的模式。例如,張ZW夫婦年均飼養4頭牛、10頭豬,而且還種植了10畝煙草和10 畝玉米,經營種類和規模的擴大促使他們購置了粉碎機、攪拌機等設備,他們的日均牲畜喂養時間隨之從一天3 小時減至1 小時。當然,他們的投入也獲得了更高的收益回報,家庭人均年收入從2016年的0.8萬元增加至2022年的1.2萬元。
此外,在該階段,政府和銀行還協同推廣了以金融扶貧為主要方式的小額信貸。這不僅有效提升了當地人的儲蓄和投資意識,還幫助他們擺脫了長期困擾的高利貸難題。2000年以前,當地廣泛存在的高利貸現象導致很多村民深陷貧困陷阱之中。例如,1998 年,因缺乏現金儲蓄,而且親戚也無法給予幫助的張XC,為了籌備兒子的婚禮向私人借了4 000 元高利貸,其年息高達2 000 元。當貸款到期時,他們家只能依靠賣牛賣羊、東拼西湊來勉強還貸。這類案例導致第一代村民至今即便擁有了一定的儲蓄,但依然排斥小額信貸乃至現金儲備的普遍現象。
至2016年,小額貸款扶貧政策在當地得到廣泛的推廣和落實,相當一部分農戶開始借助農村信用社的金融資金進行擴大再生產投資。從事煙草、養殖的村民以及建檔立卡戶,每年可以以3%的低息貸款1萬—3萬元。目前,村中60%的第二代、第三代村民均參與了這項貸款,貸款資金主要用于繳納煙草合同費用、修建畜舍,或用于購置農用生產設備、生產資料等。至此,金融資本尤其是與之密切相關的儲蓄、投資等再生產觀念,在第二代至第四代村民中得到廣泛的接受。而金融資本的有效運用,明顯提高了當地資本集聚的質量,并且進一步提升了村民的生產經營收益。
除了物質資本、金融資本的空前集聚之外,當地社會資本的集聚也在此期間得到拓展。村民們運用互惠關系,在助推養殖業發展的過程中,構建了一種新型的“泛熟人關系”社會網絡[16]。這是當地人策略性地運用傳統地方性知識,有效整合當地社會、人力、物質等資本的一種創新性表現。
具體而言,在該村從事營利性養殖業的家庭中,出現了專門從事牲畜交易的養殖大戶①該村目前還沒有形成養殖專業戶。養殖大戶是相對于普通養殖戶而言的,前者一般飼養2—3 頭母牛、4—8 頭肉牛、4—5 頭繁殖母豬、5—8 頭肉豬,部分還飼養十幾頭山羊。例如,其中的第三代村民王ZQ 和第四代村民王GJ,他們的父輩曾經長期從事家庭養殖,直到2016 年政府設置產業扶持基金后,得到幫扶的他們建設了新的圈舍。在積攢了一定資金后,他們便開始經營牲口買賣的“牛羊生意”。。在與相鄰鄉鎮的苗族、漢族、回族等商人開展貿易的過程中,基于同一區域內相對統一的價值觀、行為規則及共同利益,他們之間逐步構建了一種族際互惠的業緣網絡。除了相互購買肉牛、山羊等之外,他們還會共享貨車,分享牲畜品種培育、價格變動等市場信息,并相互交流防疫、繁殖等飼養技術。他們甚至以一種經營共同體的方式,與特定區域的消費者之間建立起了直接的市場關聯。當然,在開展市場貿易活動中,他們會相互邀約和宴請,每個人每年在這方面至少花費0.1萬—0.3萬元,而這也是維系這種泛熟人關系的重要內容。可見,這種新型社會網絡的市場化構建,是他們對傳統互惠關系的新拓展,并以此實現了社會資本、人力資本、物質資本等的創新性整合。
除了互惠之外,鄉村能人所主導的再分配關系仍然在煙草種植的家庭中延續。不僅如此,近幾年,在其他鄉村能人帶領下興起的四季豆、辣椒、甜脆玉米等高附加值蔬菜的種植,也同樣采用了與煙草產業本質一致的再分配模式。例如,一直在村內開代銷店的第二代村民王JQ,2019年成功種植了縣農資公司推廣的四季豆和辣椒,次年,該村就有8 戶第二代、第三代村民向其購買種子,并跟隨他開始了種植嘗試。其運作方式,首先是農戶向王JQ 支付定金,確定當年的種植作物及其規模;之后,由王JQ 統一向公司購買種子、農藥、化肥,再集中分配并發放給農戶。不僅如此,在后期中耕管理中,王JQ 還會負責一定的技術指導。因此,在運用相同的再分配模式過程中,這類鄉村能人作為銜接公司和農戶的中介,同樣實現了外部市場的農用物資、信息、技術等在鄉村的集中匯集和配置。圍繞這類高附加值種植業,同樣形成了相應的各類資本的鄉村在地化的集聚。
綜上,從2014 年精準扶貧實施以來,柿花箐村已經在生計轉型與資本集聚的相互作用下,通過混合生計結構的形成完成了可持續生計模式的初步構建。推動這一轉變的核心動力,既包括政府的政策和資金扶持,企業和市場的物質、技術、金融等生產要素的投入,同時也離不開當地農用物資、設備、技術、信息等的密集投入,以及基于互惠、再分配等傳統關系的社會資本的創新性拓展。所以,正是在二者相互吸收、疊加及整合的過程中,該村才在資本的市場化集聚中完成了生計的多元化轉變,并基本實現了該村的產業振興。
柿花箐村當代生計方式的階段性演變,充分展示了從1985年當地啟動扶貧開發以來,在企業和市場資本深度嵌入鄉村的過程中,當地所實現的可持續生計的初步構建,以及以現代農業為主導的鄉村產業的初步振興。從中可知,資本集聚是推進這一系列進程的核心動力所在。這種資本集聚的運作方式集中表現為,在當地政府、企業和鄉村的共同參與中,物質資本、人力資本、社會資本、金融資本的持續積累與有效整合。簡言之,一方面,在政府政策實施和企業經營過程中,囊括基礎設施、農用生產資料和設備以及人力、資金、技術、信息等在內的各類資本要素,得以階段性、系統性地投入鄉村;另一方面,基于傳統互惠與再分配關系的代際傳承,附著其上的土地、人力、物質、技術、資金等資本要素,其間也得到持續整合,及至拓展為有效的社會、物質、人力、金融等資本。在二者的相互交織作用中所產生的資本集聚效應,實現了柿花箐村在地化生計的代際演進,并初步實現了鄉村產業的高質量發展。這一研究結論,將為探討我國民族地區鄉村振興提供新的有益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