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爽
(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北京 100081)
作為人類社會生活和民族交融史跡的重要組成部分,道路交通是人們衣、食、住、行最基本的載體之一。隨著一些促進民族與文化互通往來的地理單元的固定化,人文交通逐漸形成,這些特殊的地理環境不僅孕育了人類文明,也為文明之間的流動與溝通提供了可能。當前,民族學、人類學關于民族走廊促進民族交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藏彝走廊、南嶺走廊、西北走廊和遼西走廊等歷史地理區域。20 世紀80 年代,費孝通先生針對民族研究基本走向問題提出,按照“歷史上形成的民族地區”[1]進行研究,總體研究框架包括依地形、方位而劃定的民族地區和“走廊”類型[2](91)。這樣的區域是指歷史上由于處于一個大致相同的地理環境而形成的有著大體相似的民族面貌、文化傳統與社會類型,并且各民族之間存在密切淵源聯系的民族區域[3](17)。1982 年,費先生又有了更為細致的論述:“一條西北走廊,一條藏彝走廊,一條南嶺走廊,還有一個地區包括東北幾省……我們需要一個宏觀的、全面的、整體的觀念,看中國民族大家庭里的各個成分在歷史上是怎樣運動的。”[1]從費先生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東北作為他所提出的走廊類型之一,并未形成固定的走廊概念。從交通地理來看,東蒙古、東北地區通往中原地帶的通道除了遼西走廊[4]之外,還有分布在燕山山脈之內的一些早于遼西傍海通道的通道。這些通道依河道溝谷、山麓盆地而建,既將燕山以北的廣袤草原、東北平原與華北平原銜接起來,又將燕山內部的各個山間小盆地串通起來,發揮著會聚人口、商貿往來、促進文化交融的重要功能。在當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大背景下,開展對燕山走廊的研究,有助于增進對中華各民族共同性和差異性以及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理解。
從地理版圖來看,草原民族南下中原腹地有西、中、東三個方向的通道。其中,東部的一條南北通道是沿大興安嶺西側的錫林郭勒草原東緣穿過燕山山脈而進入華北平原。這條通道既有從大興安嶺山脈流下的河水,也有山脈與高原銜接的草原,因此,通行條件相對較好。這條南向通道唯一的阻擋是東西橫亙的燕山山脈。燕山走廊以燕山命名。從地理環境來看,燕山位于蒙古高原、華北平原、東北平原的連接部,處于河北、內蒙古、遼寧三省區的交界處。燕山以潮河為界劃分為東、西兩段,東段以低山丘陵為主,海拔多在1 千米以下;西段以中低山地為主,海拔多在1 千米以上。燕山山脈北接蒙古高原,南臨華北平原,北麓較緩、南麓陡峭。穿越燕山的河流以灤河和潮河水系為主,河流多與山脈走向相切,使得山地內形成南北走向的溝谷孔道。圍繞這些孔道也形成了一些重要關隘,例如,灤河在進入華北平原處形成喜峰口,潮河切割山脈形成古北口等。古代人修路的一個重要原則就是依山脈走向、傍河谷兩岸,因此,灤河、潮河及其支流水系的河谷便成為進出燕山、溝通東蒙古與華北等地的天然通道。
由于燕山東段多低山丘陵,穿越山脈的走廊多集中于中段與東段,方向主要有東北和正北兩條。
東北方向的廊道以盧龍—無終走廊[5]為主,大致開發于西周時期,包括平岡道、盧龍道、無終道。這些通道的起點在原屬燕國的漁陽(今密云區)、無終(今天津薊州區)境內,它們通過燕南的各隘口后,越往北走越趨于重合。平岡道從今密云境內古漁陽郡治所在地出發,往東北走,出古北口,過今灤平縣城、承德市區,在今平泉市與從盧龍塞(今喜峰口)出發、沿暴河溯源而上的盧龍道會合,再往北沿老哈河河道直到赤峰,出燕山山脈。無終道則從無終縣治出發,過灤河,在冷口、劉家口沿青龍河北上,進入大凌河河道,過平岡(今遼寧凌源西南)往東北出燕山山脈,進入遼河平原[6](44~45)。遼代,朝廷為溝通南京析津府(今北京)、中京大定府(今內蒙古寧城縣內)與上京臨潢府(今內蒙古巴林左旗林東鎮南),修筑了一條官方驛路。該驛路出古北口后,過德勝嶺(今灤平大十八盤),經新館(今灤平平坊)、偏嶺,到臥如來館(今灤平喇嘛洞南嶺),再過柳河館(今灤平紅旗)、渡云嶺(今隆化蕎麥梁)、打造館(今隆化韓麻營)、會仙館(今隆化于家店東溝)、牛仙館(今承德頭溝大地)、鹿峽館(今承德縣東山咀)、鐵漿館(今平泉羅杖子)、長興館(今寧城縣一肯中),而到達中京和上京[7]。同時,還有一條驛路從喜峰口出發,經孟子嶺、寬城縣,進入平泉,兩條路在鐵漿館會合。這條遼代驛路歷經金、元、明、清而不廢,清代出古北口的御道基本與該驛路重合[7]。
中段的御道走廊由遼代驛路與新修線路組合而成。康熙十六年至二十年(1677—1681),為了穩定蒙古政局,皇帝多次出喜峰口北巡。其間,翁牛特部、喀喇沁部等蒙古王公貢獻牧場,用于皇室圍獵秋狝,康熙下令圈建木蘭圍場。建成后,康熙多次到壩上草原秋闈,于沿線開辟御道、建立行宮,但所走路線并不固定,包括東路從喜峰口出關、中路從古北口出關、西路從張家口或獨石口出關[7]三條道路。其中,從古北口到木蘭圍場的口外御道最為常用和重要。御道出古北口后分為南線與北線,北線多與遼代舊驛路重合,即從古北口沿驛路到達博洛河屯(今隆化縣治),再北上木蘭圍場;南線則是隨著避暑山莊的修建而開辟的新路。新線路出古北口后經巴克什營轉東行,沿潮河支流古城川至兩間房,再北行至常山峪,折向東行,經三家營至樺榆溝、喀喇河屯(今承德市灤河鎮),向東越過廣仁嶺,到達避暑山莊,再往北過博洛河屯、張三營、木蘭圍場到壩上草原為止。南、北線大體平行,平均間距約30公里[7]。康熙四十年后,御道逐漸以南線為主。在這條路上,清廷修建了諸多的駐蹕行宮,供皇室成員及隨行官員使用,其中以喀喇河屯行宮和避暑山莊(熱河行宮)最為重要。避暑山莊的修建直接推動了以熱河行宮為中心的商貿往來、民族互動與交通發展,特別是熱河行宮被確定為清朝夏都后,滿族、蒙古族、漢族、回族等各民族人口大量遷徙至此。因此,木蘭秋狝的交通線路對燕山地區的交通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至今,這一區域的主要公路與清代御道基本吻合,可以說是在御道基礎上形成的。總之,東北的少數民族多從東北向的盧龍—無終走廊進入中原,而東蒙古的少數民族則多從正北向的御道走廊進入中原。
燕山走廊為北方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廣闊的地理空間,是各民族往來互動的基礎平臺,但這一空間只能作為民族融合的必要條件,軍事上的道路開發與政治上的行政管理內地化為區域內民族交融提供了充分條件。
新石器晚期,燕山山脈憑借良好的自然區位優勢和生態地理環境,會聚了諸多人群到此繁衍生息。燕山區域內著名的考古遺址有興隆洼遺址、紅山遺址和夏家店遺址[8](80~87)。考古學家對這一區域的物質文化研究往往與古文獻記載的活動在東北亞的一些族群名稱相聯系,如赤峰夏家店下層文化中有燕亳、孤竹、先燕等[9],后來的夏家店上層文化又出現了東胡、山戎等[10](126)。燕山區域的原始部落在距今6 000年前后屬于紅山文化區,其中聚居在赤峰地區的山戎諸部落以原始定居農業為主,兼有畜牧、漁獵的經濟生活方式[11](175)。隨著距今5 000年的生態環境變化,山戎從定居農業逐漸改為游牧業,并不斷向燕山南麓移動[12]。
西周初年,武王封召公奭于今燕山以南北京房山等地,定國號燕,以防范北方山戎等部落。隨著燕前期的擴張,燕侯土地擴張到整個燕山地區,開始對燕山內部人群進行統領與征戰。公元前750—公元前663 年,山戎病燕[13](1319)與齊桓公北伐山戎[14](923)是發生在這一區域的重大軍事事件,也是周代華夏與北方民族爭奪生存空間與資源被記錄的典型事件。《管子·大匡》記載了齊桓公北伐的進軍路線,“桓公乃北伐令支,下鳧之山,斬孤竹,遇山戎”。令支位于今冀東遷安一帶;鳧之山一般被認為是碣石山,位于今山海關一帶;孤竹則被考證為遼西一帶;山戎則在赤峰寧城一帶[12]。這些族群和地名均分布在以燕山東段為核心的遼西傍海走廊區域,為燕山走廊盧龍—平岡—無終廊道的開辟提供了便利。
漢末,曹操北征烏桓也發生于燕山境內。他聽從田疇的建議,從西盧龍塞(今喜峰口西十余里的潘家口關)出發,經白檀(今承德寬城藥王廟古城)繞行到平岡,再從平岡往東直進柳城[15]。此次進軍過程再次疏浚了燕山內的古代交通,拓寬了由漁陽、無終至遼西、右北平的交通。遼代,朝廷建立五京,實行四時捺缽制,開通了境內的多條道路。隨著遼宋驛路的開辟,盧龍—平岡道成為溝通北宋與遼南京、中京、上京的重要通道,為后來金、元兩代的交通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元時,世祖建都大都(今北京市區),實行大都至上都(今內蒙古錫盟正藍旗)的兩都巡幸制。兩都間的道路有四條,即西路、驛路與輦路,以繞行燕山西麓為主;東路則與遼代驛路部分疊合,即從大都過順州(今順義)、檀州(今密云)出古北口而至宜興州(今灤平小城子),往西北沿閃電河溯源,過東涼亭(今內蒙古多倫縣北),至上都。明初,朱棣對北元的征伐維護了燕山境內的交通道路。永樂時期,朝廷將長城以外劃給蒙古朵顏衛放牧,燕山境內成為草原游牧區,原來的交通道路漸衰。
清康熙二十九年,清廷與漠西蒙古準噶爾部噶爾丹交戰于今內蒙古赤峰境內的烏蘭布通。清軍的行進路線分為兩條:一是由裕親王福全為首的左路軍,由東直門途經古北口、鞍匠屯(今灤平縣城)、博洛河屯(又名皇姑屯)、坡賴村,沿伊遜河至木蘭圍場、科勒,開赴巴林;二是由恭親王常寧為首的右路軍,出京過喜峰口,至鞍匠屯(今承德縣安匠)、興州(今承德灤平縣小城子),順灤河上游,至正藍旗察哈爾,與福全軍會師[16]。清軍出行前,朝廷命人在行軍沿線設置軍臺站,整修驛傳,負責蒙古地區與朝廷的郵政通信、物資轉運與人員往來等軍政服務[17](614,617)。此戰前后,康熙多次從以上兩條路線北巡,逐漸開辟了古北口、張家口等中、西段御道,以便秋狝和經略蒙古各部。這些行動極大地促進了燕山區域內的交通發展與人員流動,拓寬了通道內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范圍。
除了軍事征戰而開辟走廊通道外,歷代朝廷還在燕山地區設置行政單位,以維系對這一區域的行政治理。西周初年,燕國于此區域置漁陽郡、右北平郡、遼西郡;秦漢大致以舊制設郡縣;魏晉隋唐時,烏桓、鮮卑、庫莫奚、霫、契丹、突厥等族互相征伐、融居于此;遼廷歸析津府與大定府等管轄;金歸北京路大定府等;元歸上都路、大都路、大寧路等;明初歸北平行都指揮使司各衛,永樂年間劃歸蒙古朵顏衛統轄。歷史上,燕山地區屬于北方民族政權與中央拉鋸的交錯區域,在管理上也是“居”與“游”不斷變換,但奠定現代行政的區劃則要追溯到清朝。
清代的燕山絕大部分在熱河境內,清政府對這一區域采取分而治之、諸制并舉的治理策略。康熙四十年,皇帝下旨修建喀喇河屯行宮,便于蒙古王公到此與皇帝會晤。四十二年,康熙在熱河上營處興建熱河行宮,即避暑山莊,以便于定期北巡秋狝駐蹕、接見少數民族領袖。翌年,康熙設熱河總管,歸內務府,主管熱河行宮、寺廟等事務,并挾制管理卓索圖盟和昭烏達盟的蒙、漢邊民事務。四十八年,清帝將喀喇河屯的綠旗河屯營守備移駐熱河,掌管鎮守、捕盜等事[18](342~343)。雍正元年(1723)十月,朝廷增置“熱河理事同知”[19](128),設熱河直隸廳,以同知專理卓索圖和昭烏達所屬蒙、漢民眾糾紛事務;翌年,又設熱河駐防總管,管理熱河軍務。自雍正元年至乾隆三十九年(1774),熱河地區共設置了七個廳[20](522~528)。其間,雍正十一年,清帝取“承受先祖德澤”之意,改熱河廳為承德直隸州,以知州專理轄區事務,但不領縣[20](523)。乾隆三年,增設熱河副都統。鑒于熱河地區的武官有副都統、總管、副將等三品以上大員,文官不過知州、同知以下五品,文武官職品級懸殊,不利于統一政務,乾隆五年,清廷增設熱河道,使熱河軍政權力集于一處[21]。
乾隆四十三年,為加強對境內事務的管理,清廷對熱河地區再次進行行政改劃,將七廳統一改為府(州)縣。熱河廳升為承德府[19](52),喀喇河屯廳改為灤平縣[22],塔子溝改為建昌縣,三座塔改為朝陽縣,烏蘭哈達改為赤峰縣。嘉慶十五年(1810),改設熱河都統,總理軍政事務,轄承德府、昭烏達盟和卓索圖盟,承德為都統署治所在地[20](522)。道光七年(1827)后,熱河文武官員均屬都統署管轄,官職級別與朝廷外派的總督、巡撫相同。光緒二年(1876),朝廷在圍場設同知,置圍場廳;二十九年,升朝陽縣為府,劃建昌縣屬朝陽府;三十四年,升赤峰縣為赤峰直隸州。宣統元年(1909),于唐三營等地設隆化縣。由此,熱河地區形成以熱河都統、熱河道為核心,八旗駐防、綠營、盟旗和府、廳、州、縣相結合為基礎的行政體系。清代熱河境內的行政區劃經歷了從邊疆地區到內地政區、從懷柔政區到高級政區的發展過程,并為民國初年設置熱河特別區與熱河省奠定了行政基礎。
總之,從道廳制到府州縣制的行政區劃變革表明,該地區經過一百多年的移民遷徙與邊境開發,社會形態發生了重大變化,以致清朝必須使用“核心文化”以治理、教化長城邊外的各族民眾。
圍繞軍事行動的道路開辟與行政管理的內地制度化,不同朝代在這些道路沿線設置驛站、衛所、營汛等軍事、交通設施以及行宮、寺廟、學校等皇家與官方建筑[20](333~560)。這些設施和建筑多建于地勢開闊的山區盆地、河流沿岸或交會的平地以及河流出山的沖積扇上,它們既為內地與邊疆地區的交通聯絡提供了便利,也成為內地加強對邊疆地區行政管理的重要支點,而且還是燕山區域不同民族遷徙會聚、進行農業生產與市場交換的重要地點。到口外、關外謀生的移民逐漸定居在這些軍事設施和宮廷建筑周圍,從事農牧業生產,這些定居點隨著社會變遷逐漸成為燕山區域內的城鎮、鄉村,促進了燕山區域內的民族交融與文明內化。
歷史上,活躍在燕山區域的民族眾多。縱向來看,自先秦時期至清朝,起源或生活于燕山區域的民族(部落)主要包括紅山文化時期的先民,商周時期的孤竹、山戎、東胡等,秦漢魏晉時期的烏桓、匈奴、鮮卑等,隋唐遼金時期的契丹、奚、靺鞨等,元明清時期的蒙古、滿、回等[23]。這些族屬稱謂多為他稱,說明該地的族群已經出現內部整合。在不同時期,這些民族通過燕山的廣闊空間或南下或北上,與華夏民族、北方游牧民族往來,或在燕山內部互通。借助燕山的多樣性地貌與多層次空間,這些不同民族得以在生計方式上互相學習,增進了彼此的代際疊合與文化交融,直接推動了燕山各民族的交融。
得益于燕山山脈的地理位置,燕山境內的軍事行為促進了該區域交通線路、據點的形成,由軍事地理擴展而出的行政規劃為民族文化交融提供了充分條件。總之,燕山走廊這一地理空間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互動平臺,不同民族以自身的文化特征、歷史習性熔鑄著燕山走廊的文化樣貌。由地理基礎發展而來的軍事開發到政治管理再到民族交融,揭示了中華民族與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形成的政治文化邏輯。
任何民族的生息繁衍都需要具體的生存空間,一個民族的生存格局往往反映著其所處地理的生態結構[24]。分布于“華夏邊緣”的民族走廊在民族遷徙和文化交流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不僅為區域內不同民族的互動往來與文化傳承提供了客觀基礎,也有力地提升了中華民族的凝聚力。改游牧為主要生計方式的山戎諸部落逐漸向南發展,各民族開始在矛盾斗爭和政治權衡中交流互動。雖然這一過程并非和平交流,但隨著不同部落、民族之間的互相討伐、共同生活與彼此學習,人們的生活習性與社會狀況日趨一致,促進了經濟上的互惠流通和文化上的互動交融。
處于同一地理空間的各民族交往是在現實生活中不斷積累的,但這樣的生活積累并不一定促進文化的一體化。歷史上,諸多部落、民族先后在燕山區域活動、遷徙,這一區域的歷史印跡逐漸以一種內在多樣性的整體面貌呈現出來。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在東北地區考察時指出,中國政府曾鼓勵移民充實東北和蒙古地區,但漢人并沒有把他們的經濟制度帶到外面去發展,而是只在東北南部及中部使當地滿族、蒙古族與漢族融為一體,致使東北南部的“漢邊”不再像一個特殊的邊疆地區,而像是中國內地的一部分[25](88)。就當時情境來說,雖然在短時間內,人們在遷入地的生計方式與社會生活方式不會改變,并且移民觀念中的思維也會對遷入地與遷出地有所區分,但隨著社會生活的逐步展開,制度性的舉措會改變人們的觀念與行為,邊緣地區也會逐漸中心化。
總的來說,一個民族的形成需要復雜的現實條件,其中,政治、經濟、社會與文教等多維制度因素的并接是促成共同體化的內在機制。它不同于國家政治中平等或壓迫的政策與觀念的維度,而是屬于建構和維護客觀的社會秩序與行為規范的維度。正是這些舉措構建起以政治秩序作為充分條件的“一體”的基礎,使該地的人口流動隨著國家政治變革與軍事行動起伏變動。基于此,各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才能兼顧多樣性與一體性。無論是政治單位還是軍事單位,都是地方民族社會生活的一部分,而生活中互相依賴的各類單位往往又會受到自然、歷史和社會條件的限制。在多民族交錯區域,一體民族觀的形成必定存在著作為充分條件的政治因素與作為必要條件的經濟、文化、地理等因素,國家一體化的制度也因多元文化的存在而凝聚力愈強。
燕山走廊所在區域是游牧文化、農耕文化與狩獵文化的交錯區域。平原地區的民族與文化交流雖易于一致,但也更早地湮沒了文化多樣性。山區雖有阻隔,但其保持的多元文化為人文社會的交流提供了動力勢能,使燕山走廊在中原民族與北方、東北民族的相互進退中,形成了獨特的走廊文化。也正是這一特殊地理單元的存在,使民族之間的遷徙、流動與交融成為可能。由此,燕山走廊研究具有以下的歷史與現實意義。
其一,有助于增進對中國社會整體性的理解。這一區域不僅是理解歷史上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以及中國疆域歷史過程的典型,也是論證中國“國家—民族”關系理論的重要實踐場域。費孝通先生論述民族研究的著力點不僅在于“歷史上形成的民族地區”,更是以此來理解中國社會整體。在他看來,除了要關注民族邊界地區的內部問題,更要關注多民族的結合地帶,進而挖掘其特殊的歷史地理內涵。燕山走廊是“歷史上形成的民族地區”,其宏觀意義在于將中原的農耕文明與塞外的游牧文明既分割開來又銜接起來,而在微觀上,這一區域內存在諸多民族交融和諧的典范村落,它們成為深入理解中華民族多元一體和強化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實證。因此,對燕山走廊的研究提供了一個整體性的分析框架,從宏觀與微觀兩個層面幫助我們規劃了民族研究的方法論問題,即宏觀民族地區的調查與微型社區研究相結合。
其二,有助于加強對各民族交融過程的分析。人類學家王崧興正是看到了漢族與少數民族之間的文化互動關系,進而主張從文明的中心與周邊關系來進行理論升華,即“我看你”與“你看我”的融合。他關注漢族周邊民族的社會與文化,這個周邊不僅指民族地區,也涵蓋了歷史與空間的維度[26](5~6)。燕山區域的漢族聚居區相對于中原而言是周邊,但它相對于該區域內的少數民族而言卻屬于內部中心,這種“周邊”與“中心”的對應關系是變動的。可以說,不存在超越一切社會條件的“中心”與“邊緣”的關系。燕山區域內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不同層次的民族構成都具有“多元一體”的特征。因此,少數民族研究離不開漢族,漢族研究也離不開少數民族,無論從中原的北部邊疆,還是從東北的西南邊疆,均是觀照其社會內部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一種路徑。
總之,民族走廊區域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活態歷史博物館,研究民族走廊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和增進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重要路徑。目前,雖然燕山走廊在社會發展中已然完成了從“中間圈”到“核心圈”[27](60)的轉變,但諸多文化遺留物仍在指導著人們的日常生活與心態習俗,這也使得中國社會保持著“一體”樣貌之下的“多元”實質。在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過程中,這樣的整體社會結構、多元文化結構以及共同心態結構將助推社會整合與文化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