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雨,胡 亮
(1.華中師范大學 社會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2.河海大學 社會學系,江蘇 南京 211100)
草場資源與環境是廣大牧民賴以生存和發展的物質基礎,維系草原生態平衡是推動牧區鄉村振興的本質要求和根本保障。2018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出臺的《關于全面加強生態環境保護堅決打好污染防治攻堅戰的意見》強調,堅持山水林田湖草是生命共同體,生態環境是統一的有機整體,要全方位、全地域、全過程開展生態環境保護[1]。與此同時,基于構建合理自然資源資產產權制度對保護生態環境的重要作用,為推動建立健全自然資源資產產權制度,中共中央印發的《關于統籌推進自然資源資產產權制度改革的指導意見》提出,“以完善自然資源資產產權體系為重點,以落實產權主體為關鍵”,“加快構建系統完備、科學規范、運行高效的中國特色自然資源資產產權制度體系,為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維護社會公平正義、建設美麗中國提供基礎支撐”[2],試圖通過以建設自然資源資產產權制度的方式,解決由于自然資源資產底數不清、所有者不到位、權責不明晰、權益不落實及監管保護制度不健全所導致的產權糾紛多發、資源保護乏力、開發利用粗放與生態嚴重退化等問題。在黨和政府不斷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的宏大背景下,如何建構草原產權制度成為草原環境治理與保護的核心議題。因此,重新審視我國草原產權變遷背景下草原治理的具體模式,特別是解析和挖掘市場經濟體制下草原生態環境保護的有益經驗,對于建設生態宜居的和美鄉村至關重要。
產權制度和政策被認為是影響草原生態環境惡化的重要因素,尤其是按照哈丁的“公地悲劇”觀點,草場等公共開放(open access)資源的退化是不可避免的,除非在分配進入和使用權利的同時,公地要么被私有化,要么被維持為公共土地,產權成為公共資源保護的核心問題[3]。在產權理論中,明確的產權分配作為資源經濟高效配置和環境可持續發展的前提條件,得到了學者和政策制定者的廣泛接受[4],哈丁的理論在全世界自然資源管理實踐中得到了廣泛運用。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農區的實施,我國牧區也先后實行了土地權屬改革,尤其是“草畜雙承包”的草原家庭承包責任制的建立,取代了傳統的社區內部共同使用土地權利的方式[5]。人們普遍認為家庭承包可以通過確權刺激牧民節約使用草地資源,從而避免公地悲劇的發生[6]。20 世紀80年代初,有學者針對我國草場退化問題呼吁明晰草地權利,通過產權劃分解決草場過度使用的問題[7],認為只有推動草原產權到戶,牧民才會自覺保護和建設草原生態系統,例如,主動實施限制家畜數量、草原補播等[8]。還有學者將改革開放以來牧區經濟的快速增長與產權制度聯系起來,指出明確草畜產權關系的政策能夠充分調動廣大牧民的養畜積極性,從而促進草原畜牧業的發展,提高牧民收入水平并改善牧民生活狀況[9]。
隨著草地產權下放進程的加快,越來越多的研究開始質疑哈丁理論對草地可持續利用的影響。首先,在理論上,有學者根據各地的研究認為,在干旱和半干旱地區,草地傳統上往往是歸某一個群體所共有,排他的草地所有制度不利于草地的可持續利用[10]。其次,一些學者反對傳統的自然資源共同制度導致公地悲劇的觀點,認為它實際上明顯符合奧斯特羅姆所定義的“公共資源”(common property)的標準。在類似概念中,不屬于當地社區的局外人被排除在資源之外,資源的權利歸屬于一群人而非個體,資源使用者的自組織被視為可能致力于實現一個可持續的社會生態系統,在這一系統中可以處理內部爭議,保持自然資源的有效和保護性利用[11]。最后,還有學者根據包括中國在內的多地調查,認為草地私有化在各地受到反對的原因在于公共草地私有化后,相鄰草地間設立的圍欄限制了放牧區域[12],嚴重制約了人和動物獲取資源的異質性,特別是植被和水,這既損害了人類生計又導致生態系統退化。另外,草地私有化規定了全年放牧必須在有限和特定的地區進行,而不是過去的季節性遷徙,這意味著動物不斷地在同一塊土地上放牧和踐踏,草地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自然再生能力,草地退化問題凸顯[13]。除此之外,游牧動物的蹄子和糞便能在不同地區傳播種子,有利于提高生物多樣性,而定居放牧則減少了生物多樣性。隨著草地面積的縮減,牧區家庭家畜結構趨于單一,而小型牲畜(綿羊和山羊)的增加,大型牲畜(馬、特有品種牛等)的減少,十分不利于草地資源的有效利用和良性的自然演替,也間接導致草地退化[14]。
就我國牧區實際情況而言,草場承包至今,草地嚴重退化仍是牧區面臨的最嚴重、最緊迫的生態問題,而草原生態退化與草地家庭承包引發的草原管理模式變化存在密切關聯。為了遏制和阻斷草原進一步退化的趨勢,國家行政力量與地方性生態文化知識開始融入草原環境治理中并取得了顯著成效。基于此,本文以青藏高原H 縣為例①按照學術慣例,本文對出現的具體地名、人名及其他容易識別的信息進行了技術處理。,深入考察了當地草原產權變遷的歷史進程,著重關注不同產權制度下的草原治理模式,并重點探究草原家庭承包制的實施對當地草原治理模式形成的影響,進一步分析其帶來的生態后果,以及國家與地方采取了何種應對策略和具體行動。
H 縣位于我國青藏高原東部,與四川省理縣、若爾蓋縣、馬爾康市等相鄰,是長江和黃河上游重要的水源涵養地和天然生態屏障。全縣擁有天然草地1 164萬畝,其中可利用草地1 121萬畝,占草地面積的96.3%,是四川省重要的純牧業縣之一①資料來源:H縣政府辦公室。。根據調查,H 縣草原產權與草原治理模式總體上經歷了以下三個階段的演化歷程。
1958 年之前,大部分涉藏地區實行以部落為基礎的集體所有制和高度游牧的傳統畜牧制度。從放牧方式看,在以部落所有制為基礎的制度下,牧場并不是對所有人開放,而是由不同的部落土官②部落土官,指原來土司管理下的地方官員。、老民③老民,多指德高望重的貴族,或者擁有草場和土地的地主。、富有牧主和寺廟控制,以山脊和水體等自然地標進行大致的邊界劃分。1958年之前,當地屬藏傳佛教寺廟CL 寺管轄,寺廟在協調各個部落草原邊界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其主要放牧方式有以下幾種:一是自牧,牧民擁有一定數量的牲畜維持家庭基本生活;二是代牧,牧民僅有少量牲畜,以租借牧主或寺廟的牲畜維持生計;三是雇牧,牲畜比較多的牧主采取雇牧方式。部落首領在牧場使用方面通常擁有特權,他們的畜群會先于同一社區的其他人轉移到新牧場。每一年,他們將牧場重新分配給不同的附屬部落,并確定放牧路線。從時間來看,牧民從每年的4月下旬到10月下旬,通過游牧的方式逐水草而居,當10月下旬天氣轉冷的時候,他們就回到冬季牧場,并在那里一直待到第二年的4月份[15](271~275)。
1958 年,隨著國家對民族地區的社會主義改造,H 縣按照各個部落的范圍進行行政區域劃定,邊界與歷史上各個部落的控制范圍相當,牧民放牧的區域也基本上限制在傳統的部落控制范圍內。隨后,由于國家力量控制和滲透的強化,行政區域又進行了重新劃定。但總體來看,行政區域與傳統部落邊界基本重合,部落的傳統放牧權利得到了尊重,牧民的放牧范圍被限制在行政區域范圍內,并以此為界避免其他部落使用。1958—1982 年在人民公社化運動中,牧場和牲畜都被集體化,另一部分草場收歸國營牧場。在此期間,牧場的所有權屬于人民公社或集體,由生產隊管理使用。生產隊內部負責確定任務分工和放牧路線,社員按照指定的路線在生產隊的草場放牧指定的牲畜。
從1983 年開始,H 縣實行牲畜到戶政策,生產隊不分年齡和性別,將牲畜按照家庭數量平均分配給每個家庭。根據農區實施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經驗,國家開始在牧區推行相關所有權改革,家庭在牲畜和草地上的權利逐漸清晰。1984 年生產責任制調整為“牲畜折價歸戶,私有私養,自主經營,長期不變”統分結合的雙層經營制,經過短暫的適應,H縣畜牧業生產發展較快,到1985年,全縣牲畜數量增加了14%[15](275)。但畜群結構不合理問題突出,大牲畜(如牦牛、馬)迅速增加,羊則呈負增長。1987年,H 縣農牧部門提出了“穩牛、增羊、減馬”措施。1988年,H 縣在農村試行組建合作經濟組織,以此作為私有私營的合理補充,當年縣政府工作報告中正式提出上述畜種結構調整原則。總體而言,牧戶們獲得了管理自己牲畜的完全權力,這極大地促進了畜牧業的生產力,但也導致大多數家庭試圖在其生產單位內的公共牧場上盡可能多地飼養牲畜,行政社區之間的牧場邊界糾紛非常常見,集體草場也日益成為“公地”。牧場退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嚴重,過度放牧造成的荒漠化區域不斷增加,黑土暴露成為普遍現象[16]。1985 年,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草原法》的頒布,國家和集體所有的草場可以授權給全民所有的單位或集體經濟主體進行保護、建設及合理使用,同時,在這些主體的管理范圍和期限內,還可以將牧場出租給個別家庭或聯戶家庭經營,但整個H縣仍舊維持牲畜私有、草場歸公的管理狀態。
1995 年,作為全國25 個畜牧示范縣之一的H 縣,啟動了畜牧社會經濟綜合發展工程,開始全面推進草原承包制度。截至1998年,全縣基本完成該項工作。從草原承包面積看,絕大部分可利用草原已經承包到戶,少量草原由聯戶進行承包。另外,還有部分集體公共草原未分到各戶,部分建設用地等也留出未分[16]。從草原承包方式看,H縣主要以村為單位進行草原承包。通過與集體簽訂草原承包合同,牧場被分配給單個家庭或聯戶家庭(以10—20家為一聯戶),牧民獲得草場的排他經營收益權。在H 縣,由于每個村集體擁有的草場面積不同,人均草場面積也存在差異。課題組調查發現,并非所有人都認可或認真對待當時的分配,因為把草場分到各戶與傳統公共使用牧場的方式相悖,很多牧民并不理解,部分年長的牧民甚至拒絕到場參加草場劃分。此外,由于各戶牲畜數量不同,一些牲畜較多的牧民分到的牧場不夠其牲畜飼養,而一些畜群規模小的牧民,草場則出現了空閑狀態。這導致分配結束后出現了許多抱怨,一位村民說:“我家里有20多頭牦牛、10多匹馬,加上30多頭羊,家里5個人,分了不到1 000畝,有好有壞,平時差不多夠了,但是一到下雪,就要租其他人的草場。”①訪談對象:MXJ,女,藏族;訪談時間:2020年7月14日;訪談地點:MXJ家。經過此次草原承包,牧民逐漸改變了傳統的草地屬于集體公共資源的使用方式,在國家的倡導下對自家草場進行圍欄管理。
在國家和地方政府的強力推動下,2009年我國草原承包經營面積接近33億畝,約占全國草原面積的55%[17]。總體來看,草原承包到戶以后,草原生態環境退化的情況未能得到扭轉,由于圍欄分割與市場化改革的影響,草原環境甚至出現了持續退化的情況。
草原承包是吸取農區土地制度改革經驗后在牧區自上而下推動的制度變遷。牧民對草場到戶盡管沒有太多積極性和主動性,但在承包制實施20多年且經過兩輪承包后,牧民基本上認可和接受了這一產權制度變化。牧民對草原承包政策本身的反應是多樣化和動態的。當下,H縣草原利用和牧業生產主要包括以下兩種形式。
一是單戶經營。家庭是當前草原承包最主要的經營主體,牧民對自家承包的草場擁有獨立自主的排他性使用權利,也能夠決定放牧的牲畜數量、種類和方式,同時擔負著保護草地生態的責任。到2020年,幾乎沒有人反對家庭承包,S村黨支部書記說:“你問我是不是集體要比私人管理好,這不是誰管比較好的問題。現在怎么可能走回頭路呢?人都是自私的嘛,已經是牧民的了,你再要回去,怎么可能?”②訪談對象:SB,男,藏族;訪談時間:2020年7月11日;訪談地點:S村村委會。從目前現狀看,草原實行家庭承包制后,牧民根據市場行情來選擇最保險的牲畜進行飼養。當地屬于高寒地區,由于牦牛有較強的適應性和抗風險能力且價格穩定,也就成為最主要的牲畜飼養品種,此外還有部分人飼養綿羊。一般來說,飼養的牲畜越多,勞動力、飼草投入越大,可能的獲利也就越多,基于這樣的考慮,大部分牧民都會盡可能多地選擇增加畜群。
二是聯戶經營。幾個家庭聯合進行草原承包是另外一種經營方式和管理模式。聯戶承包經營(家庭聯牧)往往由具有親族關系的牧戶合作承包草原,以此保持足夠的草原面積,便于維持傳統的轉場游牧,同時也可以較好地保護草原生態。特別是牧民通過親屬關系或鄰里關系將幾戶家庭聚集在一起,共享牧場。需要說明的是,由于聯牧經營可以更好地保持轉場游牧,從而能有效地保護草場,地方政府和一些外來組織都在推動聯戶經營模式。例如,2004 年H 縣A 鎮推動聯戶項目,當時有5 戶牧民參加聯戶,到2015 年,全鎮共有26 戶165 人參加聯戶,參加聯戶的草場共有28 563畝[18]。但是聯戶經營也有一些現實問題,尤其是內部利益難以協調。雖然大部分聯戶經營的牧戶都是親戚、朋友或同村村民,但他們經常因為內部利益發生糾紛,譬如有的家庭牛羊少而草地多,有的家庭牛羊多而草地少,如果實行平均分配的話,草地多的家庭覺得自己吃虧。此外,各戶在日常放牧路線、放牧時間等方面很難達成一致,如果缺少權威進行協調,也容易產生糾紛。最重要的是,由于各個家庭不愿為了公共利益犧牲自身利益,這也導致牧戶家庭又開始強調自家草場邊界,不愿他人不付費而使用自家多余的草地。最后,許多自愿聯合起來放牧的家庭選擇散伙也就成了常態。
草原家庭承包后,政府鼓勵圍欄,草場基本上用各種圍欄進行劃界標識。圍欄修建一般有三種方式,即鐵絲圍欄、土墻圍欄及以堆石樹界方式形成圍欄,以圍欄的形式將草場圍護起來,對原本就極度脆弱的草原生態系統無疑是雪上加霜。因為在傳統的游牧社會中,牧民往往根據水草的實際情況考慮放牧地點,通過劃分四季草場并更換放牧營地的方式來維系草場質量與草原生態平衡[19]。而圍欄分割和定居放牧之后,具有保護草原生態性質的輪牧方式便喪失了作用,牧民只能在有限的自家草場放牧,從而引發草原生態的進一步退化。
首先,畜群的活動范圍被嚴格限定在承包的小片草場內,只能在圍欄圍住的草地上頻繁走動,草地踐踏十分嚴重,草地植物難以生長,而草地植物越是生長困難,畜群就越需要通過不停地走動才能吃飽和維持必需的營養水平,由此形成了惡性循環。另外,畜群長期在同一片草地上吃草,也不利于草原植物的生長,因為有些小草才剛發出嫩芽就被吃掉,這很容易造成草地退化甚至荒漠化和沙化,而且畜群長期在同一塊草地上啃食單一植被,實際上并不利于其營養獲取和生長發育,反而會因為來回不停地走動而掉膘。對圍封起來卻并未得到利用的草地,草本植物生長同樣面臨著巨大困境,因為在游牧時代,動物移動過程中對牧草各個部位形成的撞擊有助于露水積聚,使其長得更加高大,而這些圍封且未開發的草地,則由于動物物種的減少,無法充分吸收露水并將其轉化為養分,自身生長也遭遇了困難[20]。
其次,草原承包后被分配給不同的家庭,一方面影響水資源的可達性,牧群面臨著嚴重的用水問題。為了尋找公共水源地,有時候甚至要繞很遠的路,而尋水的牧道也由于畜群的反復踩踏出現草地退化和土壤質量下降問題。X村黨支部書記YSD說:“圈占圍欄草場對人畜用水帶來一些難題,尤其是看著水撥子就在鐵絲那面,但是就是過不去,有的羊想穿過去,土墻還好說,鐵絲網就把羊扎了,有的就死了。后來村里專門為這個進行了討論,鄉干部和牧民協調,重新修了幾條路,把人家的圍欄改了,留出了路,才解決了這個問題。”①訪談對象:YSD,男,藏族;訪談時間:2020年4月15日;訪談地點:X村村委會。另一方面,承包制導致各家的草地條塊分割,特別是有些牧戶分到的草場被分成了好幾個區域,比如有的家庭冬季牧場在山下,夏季牧場在山坡,這導致轉場過程中人畜對草地的反復踩踏,加劇了草原退化,而且轉場時要跨越其他家庭的草場,這就很容易產生糾紛,因為轉場時牲畜也會吃草。為解決這一問題,H縣著力發展基礎設施,為牧群建設專門的轉場道路,雖然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由畜群轉場引發的鄰里糾紛問題,但又帶來了破壞草原生態的非預期后果。
經過上述分析不難發現,“草畜雙承包制”的出臺實際上并未達到維系草原生態平衡的預期目的,反而由于許多限制性條件的影響,引發了草原進一步退化。更嚴重的是,部分牧民不僅不愿對草場進行長期投資,使草場缺乏必要的維護和管理,還破壞性地開發利用草地資源,使得原本就脆弱的草原生態變得更加“千瘡百孔”。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以下簡稱阿壩州)政協的調查資料顯示,到2008 年年底,全州草原“兩化三害”面積達4 271萬畝,占可利用草原的74%。其中,嚴重退化、沙化草原面積分別達3 050萬畝和121萬畝。草原“兩化三害”導致牧草產量急劇下降,毒雜害草比例增加,草地產草量在近20年平均下降了35%,草群高度平均下降了27%,平均蓋度僅為65%,季節性和永久性裸地面積不斷擴大。此外,受草原“兩化三害”的影響,阿壩州部分草原地表裸露,水蝕風蝕導致的水土流失嚴重。據分析,全州每年每平方公里平均流失泥沙達359.93噸,水土流失面積近5 萬平方公里,年流失泥沙達1 795.6 萬噸。另外,濕地明顯萎縮。若爾蓋濕地從20 世紀50年代的1 700萬畝退化到660萬畝,300多個湖泊有200多個干涸,濕地面積萎縮超過60%,沼澤植被正向草甸、荒漠植被惡性演化①參見政協阿壩州委員會報告《關于我州草原生態保護建設情況的調研報告(2010)》。。總體而言,草原家庭承包后,畜牧業基礎配套設施建設滯后,分散、落后和低效的放牧生產仍然是主要的生產經營方式,牧民收入增長緩慢,草原面臨的壓力越來越大。牧民增收主要依靠增加牲畜飼養量,未能擺脫“人口增長—牲畜擴增—草原退化—效益低下—牧民增收難”的窠臼。
草原家庭承包制度的落實未能有效阻斷和遏制當地草原環境持續惡化的現實。面對嚴峻的草原環境形勢,國家加大了治理力度,繼續投入大量資金修復和改善當地草原生態環境。與此同時,作為對國家行政力量的補充,地方社會中蘊藏的傳統生態倫理思想也在提高草原利用效率、強化草原管理與保護等方面發揮了明顯的促進作用。
隨著對草地生態系統功能認識的不斷加深,2000年以來國家啟動了一系列大型生態修復工程。國家行政力量介入H 縣草原環境治理的方式主要包括以下幾種。(1)退牧還草。退牧還草政策從2002年開始實施,國家通過給予牧民生態補償,在一些生態脆弱區修建圍欄,圍封部分草地,通過禁牧、休牧、輪牧及補播等方式修復草原生態,恢復草原植被。一般而言,退牧還草補助主要以地區禁牧屬性為標準,補助的具體形式通常是飼料糧。H 縣從實施草原退牧還草工程以來,取得了較好的環保成效,尤其是利用圍欄和補播的方式極大提升了草場產草量,徹底打破了牛羊“夏飽、秋肥、冬瘦、春死”的現象。(2)草原生態修復補助獎勵機制。我國從2011年開始在幾大主要草原牧區全面建立草原生態保護補助獎勵機制,力圖通過保護草原生態環境和保障牛羊肉等特色畜產品供給,達到促進牧民增收的目的。根據國家政策的安排,阿壩州也制定了禁牧和草畜平衡獎勵標準,2016—2020年禁牧標準為7.5元/年·畝,草畜平衡標準為2.5元/年·畝[21]。(3)實施禁牧補助。一方面,根據一定的標準對牧民給予禁牧補助;另一方面,加大力度落實草畜平衡獎勵。針對非禁牧區的可利用草原,如果經核定屬于合理載畜量范疇之內的,政府同樣會按照特定標準進行補償和獎勵。(4)川西北沙化草地治理工程。這一項目于2008年開始在H縣實施,主要依賴中央和省級資金投入,項目實施以來全縣改造數萬畝沙化草地。在這一工程中,牧民可以獲得每畝8 元的管護費,“積少成多”成為牧民的重要收入來源[22]。
總體來看,通過上述工程,H縣草原生態環境得到較大改善。截至2021年,劃定基本草原1 092.4萬畝,退牧還草700萬畝,實施草原禁牧管護476萬畝,推進草畜平衡643.15萬畝,治理沙化土地近4萬畝①資料來源:H縣人大常委會。,有效遏制了草原沙化退化。在此基礎上,政府繼續加大資金投入力度,重點實施鄉土草種基地建設、人工種草生態修復、天然草原及退化草原改良等生態項目,H 縣實現了草原生態環境的提升。
“生存性智慧”是人們在生活實踐中習得的應對各種生存挑戰的智慧[23],地方文化知識中蘊藏的生態倫理知識是“生存性智慧”的重要組成元素。在生態倫理知識基礎上發展而來的生態習慣規范,是人們通過與自然互動形成的一套合理利用和保護自然環境的民間或地方傳統文化,具有規范成員行為并維系地方生態平衡的效用[24]。長期以來,H 縣的牧民一直有自然崇拜的習俗,對自然事物的神圣化使得牧民嚴格遵守各種禁忌,這對于維系草原生態平衡也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
藏傳佛教對H 縣信教牧民環境保護的行為選擇也有一定的影響,藏傳佛教中的生態文化觀念與地方自然環境相生相融、緊密聯系在一起,在很大程度上形塑了當地信教牧民敬畏自然、尊重自然和崇拜自然的價值觀念,有利于草原生態的保護與改善。調查發現,大部分牧民認為這幾年無論是草場還是定居點的生活環境都顯著改善,基本上沒什么污染。除了政府的各類治理工程和對垃圾進行統一處理等措施外,藏傳佛教在其中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尤其是在當地寺廟喇嘛的宣傳和號召下,現在每月22 日信教牧民都會參與撿垃圾活動。HLJ 說:“每個月的22 號我們都會去撿垃圾,寺廟里的活佛過來向我們宣傳這一思想,他自己還會以身作則,親自去撿垃圾。草場的垃圾我們也會去撿。寺廟的活佛一年過來進行一兩次宣傳,活佛說的我們都信,非常相信。除了要求我們撿垃圾,活佛還會講一些其他的思想,比如說牛不要偷、酒不要喝、煙不要抽,要積極配合國家干部的工作等。”②訪談對象:HLJ,男,藏族;訪談時間:2020年7月14日;訪談地點:HLJ家中。目前,撿垃圾活動已經持續了三年,每月22 日這一天幾乎全村村民都會到定居點附近和草原上清理各種垃圾廢品,草場上的塑料袋、廢棄的化肥袋和飯盒等基本上被清理干凈了。總之,藏傳佛教中的生態文化觀念與國家保護生態的政策相契合,這成為當地草原環境治理能夠有所成效的重要原因之一。
千百年以來,青藏高原的牧民通過靈活應對氣候條件的變化,利用遷徙、半定居、游牧和輪牧等方式,發展出一套適合草原生態環境的管理方式,始終保持著與草原生態的和諧互動。但在現代化語境下,牧民的生產生活方式卻被認定為“是落后的”,而且是導致草原生態退化的重要原因,青藏高原東部地區的草原承包制度正是在這一背景下產生的。從本質上講,草原承包制度是以農耕地區的家庭土地承包制為基本參考依據并借鑒其經驗而施行的,游牧社會與農耕社會之間的巨大差異遭到忽視,將草原粗放地劃分成單個家庭經營的小片牧場,其結果只能是加劇草原生態環境的退化。
本文梳理了H 縣草原產權變遷及其引發的草原治理模式轉型的歷史進程,重點討論了草原家庭承包制下的草場環境治理及其狀況。H縣的經驗表明,草原家庭承包制度的推行并未起到維系草原生態平衡與穩定的預期目的,甚至還加劇了部分牧民的短期行為,造成草原生態退化的結果,不利于草原環境的保護。事實上,與其他學者的發現一樣,本文實地調查的結果也再次證明了草原家庭承包制在提升牧民勞動積極性、增加牧民收入和改善牧民生活狀況等方面的效益有限。為了有效阻斷和遏制草原生態環境的進一步退化,需要發揮和釋放國家行政力量的引領作用,通過推動實施封育禁牧、草畜平衡及草原生態修復等生態工程,維持草原生態平衡。除此之外,在致力于草原環境治理的過程中,不應忽視地方文化知識中蘊藏的豐富多樣的本土智慧,這些本土智慧對地方民眾的行動取向往往有著較強的約束作用,潛藏著巨大能量,這對重新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十分重要。從實踐來看,H縣正是通過行政力量和地方知識文化賦能的方式,擺脫了草地退化的困境,促成了經濟、社會與生態的良性互動和健康可持續發展。
在新時代草原環境治理的實踐中,應當采取更加靈活、多元的環境治理舉措,特別是要高度重視廣大牧民在環境治理中的主體性和能動性。草場環境治理的參與者和享受者歸根結底是廣大牧民,如果脫離了廣大牧民的積極主動參與,草場環境治理績效水平將很難得到實質性提升。只有充分尊重廣大牧民的主體性,激活廣大牧民的積極性,充分發揮廣大牧民的創造力和聰明才智,才能真正破解草場環境治理難題,建成生態宜居的和美鄉村。在具體實踐中,可以采取發展集體經濟建構利益聯結、舉辦公共活動建構文化共振以及鼓勵參與公益活動建構情感認同等方式,建設草場環境治理共同體,推動廣大牧民實現從“被動保護”到“生態自覺”的重大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