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閱讀《論語》,有一個問題人們一直爭論不休:在《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中,曾皙所描述的理想,究竟是道家的,還是儒家的?儒道之間,原本理念懸殊,在曾皙身上怎么就分辨不清了呢?筆者以為,對儒道的理解有些膚淺是一個原因,但主要問題還是出在閱讀方法上。有人教條主義地“知人論世”,在閱讀文本時又夸大所謂的“證據”,卻不能體察入微,浪費了一些有價值的線索,又不能在更開闊的閱讀空間中做到融會貫通。筆者不敢自視高明,努力克服怠惰和草率,多方尋找線索,相互佐證,盡力解決這一問題。因為面對的是一段公案,寫作本文時,筆者除了如實呈現研究過程,特別注重在破立之間確保邏輯的嚴密。當然,鄙陋難免,還請方家指正。
關鍵詞:曾皙之志;儒道之辨;知人論世;精讀文本;融會貫通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是《論語》中篇幅最長、文學味最濃的一章,它記載的是孔子和幾位弟子之間關于理想的一段對話。其中,“述志”部分最為精彩:
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愿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愿為小相焉。”“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1]
四位弟子,逐個述志,讀來卻絲毫不覺單調乏味,人物形象更是栩栩如生,且各具風姿,子路的率直,曾皙的灑脫,尤其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這些現在我們都無暇欣賞,因為被一個問題困住了:曾皙的理想,究竟是道家的,還是儒家的?
一、儒道之間真的很不容易分辨嗎?
探究這樣一個問題,先得了解道家思想和儒家思想的主要區別。然后,還應該重視閱讀,尋找線索,辯證分析。其中,閱讀有兩個最基本的方向:其一,深入文本,從文中找答案,向精讀要答案;其二,放眼文外,或知人論世,或檢索資料。在廣泛而又深入的閱讀基礎上,我們還要尋找線索,辯證分析,融會貫通,這樣得出的結論,才更為可靠。
道家與儒家,在政治主張和處世態度上區別可謂大矣!道家重道,崇尚無為而治;儒家崇仁,主張禮樂教化。道家循天道,道法自然;儒家重人倫,尊尊親親。身逢亂世,道家“知其不可而不為”,與世推移,明哲保身;儒家“知其不可而為之”,從義而動,義無反顧。道家代表超脫和自由,儒家代表執著和擔當……道家和儒家似乎是一種對立的存在,可謂涇渭分明。兩家人物之間,“道不同,不相為謀”,偶爾相遇,也總是針鋒相對。《論語》中就有這樣一段記載: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曰:“是知津矣。”問于桀溺,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是魯孔丘之徒與?”對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與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孔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2]
長沮、桀溺嘲笑孔子不夠超脫,孔子批評對方缺乏擔當。儒道之間的這種相互批判,成為“百家爭鳴”的重要組成部分。當然,后世也出現“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處世哲學,一些知識分子儒道并取,以適應境遇窮達的變化。蘇軾更是吸納并融合了儒道佛三家思想的精華,用自己的智慧把“佛家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視人生,道家的簡化人生”[3](林語堂語)融會貫通。不過,這些都是后話,在曾皙生活的那個年代,儒道兩家在核心理念方面,還是有著明顯差異的;再說了,在歷史的進程中,儒道思想之間確實存在交匯融合的傾向,但它們本身的差異和對立,卻一直沒有消失,這應該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吧。
儒道之異如此分明,尤其是在曾皙生活的那個“百家爭鳴”的時代,而這種差異往往會集中體現在各派人物的理想上,按常理,這樣的理想是不大可能分辨不清的。可是,對曾皙之志,我們卻在儒道之間難以做出判斷,這問題我想主要還是出在我們這些閱讀者身上,除了對儒道思想研究不深,在閱讀上,或斷章取義,夸大所謂的“證據”,卻不能在更廣闊的空間融會貫通;或迷于表象,又浪費有價值的線索,沒能破解圖景背后的真實內涵。
二、曾皙在言談舉止上倒是很像一個道家人物
說曾皙的理想是道家的,似乎很有道理。持這一觀點的,一般都會抓住曾皙在“言志”之前說的那句話——“異乎三子者之撰”。“撰”,一說當釋作“述”,如果真是如此,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跟前面三位講的有所不同。他所謂的不同,究竟是形式,還是內容?或者說,究竟是他的言志方式,還是理想本身?曾皙用詩意的語言描繪了一幅春日暢游的圖景。這種言志方式確實與眾不同,但他怎么可能僅僅因為這點不同就給孔子“打預防針”呢?曾皙何至于如此矯情?!他說的“異”,只能是理想本身。“撰”,另一種解釋為“才志,志趣”,如果照這個解釋,那么,曾皙所謂的“異”,更應該是指理想本身了。既然曾皙的理想“異乎三子者之撰”,那么,如果我們能確定子路、冉有、公西華的理想都是儒家的,是否就能推斷曾皙的理想就是道家的呢?這種解決問題的方案,筆者猜想很多人都曾經有過的吧。
子路、冉有、公西華三位心懷儒家理想,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他們積極入世,都希望做官干實事,子路、冉有甚至還都拿出了一個三年奮斗目標,他們三位的理想,只是在服務的國家、擔任的職位等方面有些差異。可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正如孔子所說的那樣,“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用現在的話來說,都是服務社會,服務國家,分什么高下呢?他們絕口不提“法治”和“兼愛”,他們提及的“有勇”“足民”“禮樂”“宗廟會同”,都是儒家的概念。由此看來,他們的理想,鐵定是屬于儒家的。
再看看曾皙。他好像不求仕進,淡泊得很,只想著享受生活,洗洗澡,吹吹風,唱唱歌,開啟的是春日休假模式,似乎沒有一點服務社會的意識,忘記了“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與前面三位積極用世的態度似乎大相徑庭。也許因為他身逢“禮崩樂壞”的亂世,以此來尋找避世的良方吧,當時的道家人物不就是這么干的嗎?再聯系他自己說的那句“異乎三子者之撰”,說他的理想是道家的,應該會有不少人認同的吧。再說了,當子路等三位同窗暢談入世理想的時候,曾皙卻一直在旁邊“鼓瑟”,似乎很不把他們放在眼里,也許這就是當時儒道之間互不買賬的一種表現吧。當然,你也可以說這只是因為曾皙性格灑脫,酷愛自由,即便如此,這不也正是道家人物留給我們的基本印象嗎?鼓瑟的曾皙,讓我們不禁想起屈原遇到的那位鼓枻而歌的漁父,他們之間,至少也得有幾分神似吧?與曾皙相比,冉有、公西華都略顯拘謹,不夠灑脫;子路固然率直,但率直并不等于灑脫。從曾皙在“言志”時段的言談舉止來看,將他的表現拿來和子路等三位進行比較分析,曾皙確實更像我們印象中的道家人物。
也許正是因為上述原因,不少人認為,曾皙所描繪的美好圖景,代表的是道家的理想。
三、孔子的一聲喟嘆似乎又“動搖”了我們原先的判斷
不過,如果這樣就認定曾皙的理想是屬于道家的,似乎又有些草率,因為此說存在著很大的漏洞,首先就是孔子的反應:
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吾與點也”,意思就是,我非常贊同曾皙的理想。“喟然嘆曰”,暴露出孔子說這話是完全出于真心。如果曾皙的理想是道家的,孔子身為儒家“至圣”,卻發自內心地對它大加贊賞,這可能嗎?除非因為備受打擊,此時的孔子已不再堅持自己原先的主張,精神上改投在了道家的門下?可這究竟有多大的可能呢?有人為了證明真有這種可能,另外找到了一些證據,譬如: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4]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5]
我們承認,這些都是事實,人畢竟是復雜的生物,圣人也是人。盡管《論語》中的孔子常常給人一種輕松愉快的感覺,但是,現實有時也會讓他的內心產生挫敗感,孔子也會發牢騷。不過,牢騷之后,我們并沒有見他將負面情緒轉化為消極行動,我們所看到的,是“仲尼厄而作春秋”[6],在周游列國之后,一身疲倦的孔子,轉而從事儒家的理論文化建設,可見他至死不改初心。
再說了,想要把握孔子在贊賞曾皙理想時的思想狀況,我們不應該舍近求遠,還得回到這個故事中來。我們讀讀前面的“問志”部分,用心體會,就會發現,剛才所說的這種可能性真的微乎其微。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7]
仔細揣摩孔子的話,大家不難發現,孔子鼓勵弟子們“言志”,是有前提的。他給出的前提就是“如或知爾”,意思就是,“如果有人了解你們”。什么樣的理想先要別人了解自己然后才能努力去實現呢?自然只能是入世的理想。這個“有人”,指的應該就是能夠了解并重用他們的諸侯。這樣看來,孔子鼓勵弟子們暢談的理想,應該是在儒家理想的范疇之內,至少與主張出世的道家理想沒有什么瓜葛吧。這是曾皙“言志”前幾分鐘發生的事情,如果曾皙之志是道家的理想,孔子對它大加贊賞,莫非幾分鐘之后孔子就改變了自己的初衷?再讀后面的“評志”部分,我們更加肯定,這樣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8]
大家知道,對于“禮”,道家基本上持否定態度,老子曾言:“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9]大意是說,禮造成虛偽,是忠信不足的表現,也是禍亂的開端。儒家卻非常重視禮,尤其是孔子,他曾對弟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10]強調禮是實現仁德的關鍵,禮和仁互為表里,不可分割。對禮的態度,無疑是分辨儒道的一個重要依據,那么,就讓我們看看孔子在“評志”之時這方面的表現吧。孔子強調“為國以禮”,因為子路“其言不讓”而“哂之”,可見,此時的他仍非常嚴格地以儒家的標準來要求弟子,規范他們的言行,這不就是我們熟悉的那個孔子嗎?從“問志”到“評志”,時間至多不過短短的十幾分鐘,只要我們關注孔子在這十幾分鐘前后的表現,我們可以肯定,孔子的思想狀況是非常穩定的,他怎么可能在其中的某個瞬間突然盛贊起道家的理想呢?排除了這種可能,孔子所盛贊的曾皙之志,應該也在儒家理想的范疇之內,只不過可能有些高大上罷了。
四、參透“圖景”中的堯舜氣象,品味“喟嘆”中的復雜情懷
想要確認曾皙之志就是儒家理想,除了把握孔子此時此刻的思想狀態,前面提及的一些容易產生誤判的因素,我們也需要重新加以審視,否則,我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就會左右搖擺,莫衷一是。
如果曾皙之志與子路、冉有、公西華的理想同屬于儒家理想,他卻仍然強調“異乎三子者之撰”,這該如何理解呢?曾皙的理想與其他三子的理想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呢?在明確曾皙之志的具體內涵之前,此類問題只能先從差異的大小去解釋才說得通。我們初步推測,四子的理想雖然同屬于儒家理想,又各有不同,如果曾皙的理想特別高大上,或者與其他三位的理想分屬兩個不同的領域,那么,曾皙這么說似乎也是合理的。當然,這只不過留下了一種可能性,而這樣的可能性,還有待于結合其他的分析來加以證實。
首先當然是參悟曾皙所描畫的那幅圖景,因為曾皙之志就在其中。要參透這幅圖景,不少人也許犯了難:如果曾皙之志屬于儒家理想,那么,在他所描繪的圖景中,人物悠游自在,沒有積極入世,這又該如何解釋呢?筆者以為,之所以產生這樣的困惑,是因為對儒道的理解還比較膚淺,誰又敢說追求快樂只能是道家的理想,儒家人物不能奢望自在的生活呢?再說了,“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種快樂是身處亂世、遁逃山林、與鳥獸同群的“避世之士”所能享受到的嗎?顯然不是。“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這也分明不是亂世中道家人物的個體逃避,更像是太平盛世中眾生之間的和諧共處。春色可人也好,行動自如也罷,還都不是這幅圖景最動人的地方,每個人都享受幸福,人與人和諧共處,這才是其中的亮點。這不禁讓我們想起儒家追求的理想社會,即通過“禮樂教化”創造出的“大同世界”。《禮記·禮用》對此有過這樣一段論述。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為大同。[11]
這段話的大意就是,到了“大同世界”,賢能在位,百姓各得其所,上下尊卑,秩序井然,社會和諧。曾皙為我們描繪的,不就是這樣的圖景嗎?他想象著有這么一天,身為士大夫的他,不必穿梭于諸侯之間鼓唇弄舌,可以沐浴在明媚的春光中歌詠彈唱。理想的生活一旦被圖景化,對于身處亂世的人們,自然更具誘人的力量!這樣的“大同世界”,不光是曾皙的理想,又何嘗不是孔子夢寐以求的目標呢?曾皙所言,十分契合孔子的內心,孔子為之喟嘆,對之盛贊,也就非常容易理解了。朱熹認為,“孔子與點,蓋與圣人之志同,便是堯舜氣象也”[12];楊樹達也說,“孔子所以與曾點者,以點之所言為太平社會之縮影也”[13]。他們說的都是一個意思,筆者對此深以為然。
有人說,孔子的那一聲喟嘆中包含了復雜的情緒,既有對“大同世界”的向往,也有身處困頓、志不得伸的失意。聯系孔子一生的經歷,這種看法不悖世態人情,非常具有合理性。孔子身上可能存在的這兩種情緒其實也并不矛盾,因為從心理學上分析,失意之甚,有時恰恰反映了向往之強烈,這是對立中的統一。楊慎認為,“夫子之意,完全感慨身世,自傷不遇”[14],他又說,“所謂與點者,不過與汝皆隱之意”[15],不承認人性的復雜,又有些斷章取義,這樣的觀點,筆者不能認同。
人性的復雜總有其相似性,不光孔子如此,在曾皙所表達的理想之中,除了向往“大同世界”之外,也未必沒有一點不求仕進的意思。寓志趣于高遠之境,現實的掙扎和奔波固然必不可少,但難免會讓人心生排斥,這種心情的出現,也是人性使然吧。有人說,孔子欣賞曾皙的志向,顯示了儒家在深刻的入世情懷中,也有瀟灑自在的樂趣在。也就是說,除了共同向往儒家的至高理想外,擁有瀟灑自在的樂趣,也是這一對師生共有的性格特點。
五、曾皙之志“異”在哪里?三子之志又“貴”在何處?
曾皙之志是實現“大同世界”的理想,確定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當然也是必須——徹底解決前面留下的問題:曾皙之志既然是儒家理想,他為什么要強調“異乎三子者之撰”呢?他的理想與另外三位的理想之間究竟存在什么樣的關系?
解決此類問題,需要將“求同”“求異”兩種方法結合起來。子路、冉有、公西華的理想固然也存在差異,但將它們擺在“大同世界”面前,它們之間的些許差異就得讓位于更大的差異——三子之志與曾皙之志的差異,這就是“異乎三子者之撰”的真實含義。在這個差異面前,子路、冉有、公西華的理想無非都是治國從政,最后都落實到個人幸福,實現他們的個人價值,而曾皙的理想則關乎社會的整體福祉,境界高下懸殊。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三位的理想就不值得肯定。身處“禮崩樂壞”的時代,前往“大同世界”的未來,路途遙遠,舉步維艱,這就需要大批有理想的知識分子從政濟民。“心向往之,行必能至”,而一旦缺失了從政濟民這項基礎工作,“大同世界”的理想就像空中樓閣,美好卻遙不可及,這些都說明了“三子之志”自有其可“貴”之處。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孔子在贊賞曾皙之志的同時,也沒有否定子路等三位的理想。清人張履祥也肯定四子之志皆有價值,對于它們之間的關系,他提出了“次第說”:
四子侍坐,固各言其志,然于治道亦有次第。禍亂勘定,而后可施政教。初時師旅饑饉,子路之使有勇知方,所以勘定禍亂也。亂之既定,則宜阜俗,冉有之足民,所以阜俗也。俗之既阜,則宜繼以教化,子華之宗廟會同,所以化民成俗也。化行俗美,民生和樂,熙熙然游于唐虞三代之世矣,曾皙之春風沂水,有其象矣。夫子志乎三代矣,能不喟然興嘆![16]
將四子的理想排列起來,認為這恰好體現了治道該有的次第即順序。筆者以為,此說多少有些牽強。首先,除了曾皙因鼓瑟最后言志,其他三位的言志次序是由年序即長幼決定的,這是禮的要求,而四子的理想,又與他們每個人的性格、能力、愛好等密切相關,正如南宋學者張栻所言,“三子之對,皆非偶然而為是言……三子者,自體察其力之所至,此皆言其實也”[17]。在這種情況下,四子的理想還能符合治道的次第,除非巧合。
其次,從文章“評志”部分來看,孔子也不太可能認同這種次第說。他對曾皙說:“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其中的意思,無非是說,冉有、公西華想干的也是國家大事,并不比他子路說的差多少。孔子強調,在子路的理想面前,冉有、公西華的理想并不遜色,但絲毫沒有超越的意思,這就從另外一個角度證明,剛才提到的這種巧合并不存在。當然,曾皙之志作為儒家的至高社會理想,是不可能先于三子之志而實現的,這樣的次第應該還是存在的。
六、只有了解真實的曾皙,才能真正讀懂他的理想
理想的境界決定于人的境界,想要確定曾皙描畫的就是“大同世界”的宏偉藍圖,我們還應該走近曾皙,讀懂曾皙,這也符合“知人論世”的讀書原則。
有關曾皙的資料并不太多,因此,我們除了要盡力搜索,更應該充分利用。曾皙是孔子的早期弟子,是“宗圣”曾參之父,他有“魯之狂士”之稱,是孟子所說的孔門“三狂”之一,孔子也稱他是有進取心的狂放之士。《禮記》記載這樣一件事:魯國權臣孝武子去世時,“曾點倚其門而歌”[18]。狂放的背后,是曾皙不畏強權的個性。看人看事,不能流于表象,而應深入實質,探求根源,這一點我們千萬不能忽視。
“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這是曾皙在本章中的出場方式。寥寥數句,一個自在灑脫的形象便躍然紙上。曾皙與我們印象中溫文爾雅的儒生形象確實有些不同,于是疑問也隨之產生:孔子和幾位弟子在交談,談的又是理想這樣嚴肅的話題,曾皙卻在一旁“鼓瑟”,這是否合適?是否是儒士該有的樣子呢?
有一點首先可以肯定,曾皙這么做,一定得到了孔子的首肯,他的行為,并不違禮,更不害仁。為什么這么說呢?子路“率爾而對”,孔子就有點不滿;曾皙鼓瑟,孔子卻放任不管。看來,鼓瑟并不是曾皙率意而為,更不是出于對孔子和子路等人的不屑,鼓瑟應該是孔子課堂的一種常態,甚至可以說是孔子交給弟子的一項任務——營造樂教氛圍。這可以從下文中找到一些證明。首先,曾皙關注著課堂上發生的一切,師生之間說的每一句話,甚至孔子細微的面部表情——“夫子哂之”,他都沒有放過。要是真的狂放不羈,他怎么可能做到這一切呢?其次,曾皙聽到孔子點名后,先是“鼓瑟希,鏗爾”,非常從容,絲毫沒有做錯事被老師發現后的慌張;接著,“舍瑟而作”,放下瑟站了起來,對僅年長自己六歲的老師表現出足夠的尊重,與子路的“率爾而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樣看來,曾皙灑脫而有度,并不是楚狂接輿似的人物,當然,他的性格也不同于子路、冉有、公西華等孔門弟子。亮相之后,曾皙用詩意的語言描繪一幅春日暢游的圖景,寄托儒家“大同世界”的最高理想,也隱含了自己不求仕進的意思。這樣的言志方式,這樣的人生追求,也與他灑脫而有度的氣質相契合,所謂“斯人而有斯言也”!
有人將“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理解為參與某項禮樂活動,認為“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暗指七十二位活動參與者,甚至附會為“孔門七十二賢”。對此,筆者深不以為然。禮樂教化固然為儒家和孔子所重視,但如果曾皙的理想僅僅是參與類似的活動,孔子又何至于為之喟嘆,對之盛贊呢?曾皙自在灑脫的形象也必將大大減色,和前面出場時的表現簡直可以說是判若兩人。因此,筆者以為,曾皙所描畫的,只能是經過“禮樂教化”而創造出的“大同世界”的圖景,他的理想必須高大上,與他本人的氣質才沒有違和感;“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也只有以約數視之,方顯自在。
曾皙之志,道耶?儒耶?這實在不是一個容易解決的問題。不過,在這個問題的探究過程中,筆者悟出一個道理:一個難題擺在面前,只要我們敢于接受挑戰,閱讀就有了方向,閱讀的深度和廣度也就有了保障,更為重要的是,我們的閱讀品質和思維品質也都得到了提升,我們變得更敏銳,更嚴謹,更理性,這些收獲,其價值遠遠超過解決問題本身。也正是鑒于以上的認識,筆者不顧才疏學淺,選擇知難而上,并將探究過程詳細呈現出來,拋磚引玉,希望得到方家的指正。
注釋:
[1][7][8]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8:170-171.
[2][4][5][10]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8:274-275,62,128,174.
[3]林語堂.蘇東坡傳[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12.
[6]吳楚材.古文觀止[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144.
[9]陳鼓應.老子譯注及評介[M].北京:中華書局,1984:212.
[11][18]陳戍國.禮記[M].長沙:岳麓書社,2017:144-145,57.
[12]朱熹.論語集注[M].北京:商務印書館,2022:211.
[13]楊樹達.論語疏證[M].長春:吉林出版社,2017:210.
[14][15]楊慎.丹鉛總錄校證[M].北京:中華書局,2019:863.
[16]李澤厚.論語今讀[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272.
[17]張栻.論語解[M].合肥:黃山書社,2021:110.